第十四章(2/2)
“你是中了什么邪要这么做?”她说。她把脑袋伸出窗户向下看。“你会摔死的。”她说,转身看着他。
“呃,嗯,对……”他说,“但似乎只有这一条路……我也说不准,”他振作起来,“你把钥匙要回去了,没忘记吧?”
“是的。我受够了你跑来洗劫我的食品库,但就是懒得自己去采购。理查德,你真的是从墙上爬进来的?”
“呃,我想你回来时我能在这儿。”
她困惑地摇摇头。“我不在时你在这儿要好得多。所以你穿了这么一身油腻腻的旧衣服?”
“对。你不会以为我穿成了这样去圣塞德参加晚宴吧?”
“唔,我已经懒得思考你觉得什么样的行为算是有理性了。”她叹息道,拉开一个小抽屉。“给你,”她说,“希望能救你一命,”把穿在一个环上的两枚钥匙递给他,“我太累了,懒得发火。听迈克尔唠叨了一个晚上,已经筋疲力尽。”
“呃,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容忍他。”理查德说,去厨房取咖啡。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他很贴心,自有一种可悲的魅力。通常来说,和一个只关注自己的人待在一起你会很放松,因为对方不会对你提出任何要求。然而他痴迷于我能为他的杂志做些什么这个念头。当然了,我并不能。世界不是这么运转的。但我确实觉得他挺可怜。”
“我不觉得。他的日子一直过得特别自在。现在也还是特别自在。这次只是被人抢走了玩具而已。离不公平还远着呢,对吧?”
“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我同情他只是因为他不开心。”
“呃,他当然不开心了。艾尔·罗斯把《洞察》办成了一份犀利而睿智的杂志,所有人突然都想读读看了。以前只是一堆装模作样的垃圾,唯一的用处就是让迈克尔找他喜欢的人吃饭和拍这些人的马屁,借口是他们说不定会为他写点什么。他连一期像样的刊物都没办出来。整件事就是个笑话。他完全在自欺欺人。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迷人和有趣的。对不起,我又没完没了说这个了,我不是存心的。”
苏珊不自在地耸耸肩。
“我觉得你的反应太激烈了,”她说,“不过他要是总找我做这种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只能离他远远的了。实在太耗神了。总而言之,听我说,我很高兴你今晚过得很糟糕。我想聊聊咱们这个周末该干什么。”
“啊哈,”理查德说,“这个……”
“哦,对了,我先查一下留言。”
她从他身旁走过,打开自动答录机,播放了戈登的留言几秒钟,忽然弹出磁带。
“懒得听了,”她把磁带塞给理查德,“明天直接交给办公室的苏珊吧。省得她跑一趟。就算有什么要紧事,她也可以告诉我。”
理查德吃了一惊,说:“呃,好的。”他把磁带装进口袋,末日推迟带来的兴奋让他浑身发痒。
“那么,这个周末——”苏珊说着坐进沙发。
理查德用手擦拭眉头。“苏珊,我……”
“很抱歉,我必须要加班。尼克拉生病了,下周五的威格莫音乐厅我必须替她上场。有些我不太熟的维瓦尔第和莫扎特作品,所以这个周末我必须参加额外排练。很抱歉。对不起。”
“呃,其实呢,”理查德说,“我也必须加班。”他在她身旁坐下。
“我知道。戈登逼着我去催你。特别讨厌他这样。事情和我没关系,而且弄得我很难做。我受够了被人步步紧逼,理查德,至少你没这么对我。”
她喝了一口咖啡。“不过我确定,”她又说,“被步步紧逼和被彻底遗忘之间存在一些灰色地带,我很想搞清楚那儿都有什么。来,抱抱我。”
他抱住苏珊,觉得自己真是不配享有这份难以想象的巨大幸运。一小时后,他告辞苏珊,发现玛尚诺比萨店已经关门了。
◇◇◇
与此同时,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正在回切尔西家里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茫然地望着街道,手指在车窗上轻轻敲打出若有所思的迟缓旋律。
嗒哒哒哒滴嗒哒滴嗒滴哒。
他属于只要能满足心意就看似如母牛一般温顺的那种危险人物。由于他的心意总能得到满足,而且他似乎很容易取悦,因此任何人都没想到过,他除了温顺如母牛还有另一副面孔。你必须推开许多温顺的东西,才能找到一小块无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的硬骨头,而那些温顺的东西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保护这块硬骨头。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是马格纳勋爵的小儿子,这位溺爱成性的父亲是出版商和报刊老板,在他的保护伞下,迈克尔得以愉快地运营自己的一份小杂志,不需要担心随之而来的可观损失。马格纳勋爵的父亲,第一代马格纳勋爵创立了一个出版帝国,第二代勋爵正无可奈何地眼看帝国带着尊严且受人敬重地逐渐衰退。
迈克尔继续用指节轻敲车窗。
滴嗒哒滴嗒滴哒。
他想起父亲换插头不小心电死自己的那个恐怖日子,他母亲,居然是他母亲接管了生意。不仅接管,而且开始以出乎意料的热情和决心管理事业。她用锐利的目光审视公司的运转情况——或者按照她的说法:爬行情况——最后终于翻开迈克尔那份杂志的账本。
哒哒哒。
迈克尔对这份事业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数字应该是什么样,而他做到的仅仅是说服父亲相信数字确实就是那个样。
“这个工作可不能只是一份闲职,你必须明白,老伙计,你必须奋斗出自己的道路,否则别人会怎么看你,你会变成一个什么人?”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迈克尔严肃地点头,琢磨下个月的数字该是什么样,还有他什么时候才能出版下一期刊物。
但母亲不一样,母亲并不纵容他。一点也不。
迈克尔总是将母亲比作一把旧战斧,然而她如果真是战斧,也只可能是一把精心打造、均衡匀称的战斧,极少量的优雅雕纹,到寒光闪烁的斧刃不远处中断。这么一把凶器轻轻一挥,你都不知道自己被砍中了,直到下次企图看表,才会发现少了一条胳膊。
她一直在耐心等待——至少看上去很耐心——扮演一个忠诚的妻子,一个溺爱但严格的母亲。此刻有人从鞘里拔出了她——咱们暂时切换一下比喻——所有人都四散奔逃。
包括迈克尔。
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她不动声色地喜爱着的迈克尔被宠坏了——而且把这个词发挥到了最圆满和最糟糕的境地——尽管为时已晚,她下定决心改变这种情况。
她只用几分钟就发现他每个月都在瞎编数字,杂志损失的海量金钱被迈克尔当作儿戏,他对比虚构的税金,开玩笑似的捏造了金额巨大的午餐账单、出租车费用和员工开销。整个账目只是消失在马格纳家族浩若烟海的账册之中。
她召唤迈克尔来见她。
哒哒滴嗒哒啪。
“你要我怎么对待你,”她说,“当你是我儿子还是我手下一份杂志的编辑?我愿意两者兼顾。”
“您的杂志?呃,我是您的儿子,但我不明白……”
“对。迈克尔,你看看这些数字,”她轻快地说,把一张打印纸递给他,“左侧是《洞察》杂志的真实收入和支出,右侧是你的数字。有没有看出点什么来?”
“妈妈,我能解释,我……”
“很好,”马格纳勋爵夫人甜甜地说,“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她收回那张纸。“这份杂志在未来如何才能运营得更好,你有什么看法吗?”
“有,太有了。特别强烈的看法。我……”
“很好,”马格纳夫人的笑容非常灿烂,“特别好,非常让人满意。”
“您不想听我……?”
“不想,亲爱的,没关系。我高兴只是因为我知道你在收拾烂摊子的问题上有话可说。我相信《洞察》杂志的新主人会很高兴听你说的。”
“什么?”迈克尔震惊道,“您是说您要卖掉《洞察》?”
“不。我是说已经卖掉了。可惜得到的不多。一英镑和一个保证,刊物接下来的三期还是你当主编,然后就完全听新主人的处置了。”
迈克尔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好了,别这样,”他母亲说道,“目前这种情况恐怕不可能继续下去了,你说呢?你一向赞同你父亲的话,这份工作不该是个闲职。无论是相信还是质疑你的说法,对我来说都非常困难,因此我只好另找一个与你的关系更为客观的人,把这个难题交给他。好了,迈克尔,我还约了别人。”
“呃,但是……您把杂志卖给谁了?”迈克尔气急败坏道。
“戈登·路。”
“戈登·路!我的老天啊,妈妈,他是……”
“他迫不及待地希望人们看到他在资助艺术事业。我想我指的就是居高临下那种资助。亲爱的,我相信你和他一定会相处得很好。那么,要是你不介意……”
迈克尔负隅顽抗。
“我就没听说过这么荒谬的事情!我……”
“知道吗,我把这些数字拿给路先生看,他也是这么惊叹的,然后强烈要求你再主编三期刊物。”
迈克尔长吁短叹,面红耳赤,晃动手指,但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要是我让您只把我当作是您手下一份杂志的编辑,一切会有什么分别吗?”
“哎呀我亲爱的,”马格纳夫人露出她最甜美的笑容,“我会叫你温顿·威克斯先生,这是当然了。这会儿还会叫你拉好你的领带。”她继续道,手指在下巴底下比划了一下。
嗒哒哒嗒哒哒。
“十七号,对吧,老兄?”
“呃……什么?”迈克尔晃晃脑袋。
“你前面说的是十七号,没错吧?”司机说,“我们到了。”
“哦。哦,对,谢谢。”迈克尔说。他钻出车门,在口袋里掏钱。
“嗒嗒嗒,对吧?”
“什么?”迈克尔把车费递给他。
“嗒嗒嗒,”司机说,“你敲了一路。有心事,对吧,朋友?”
“他妈的不关你的事。”迈克尔凶巴巴地叫道。
“随便你,朋友。还以为你发疯了什么的呢。”司机说,开车离开。
迈克尔开门进屋,穿过冷冰冰的前厅,来到餐厅,打开天花板下的大灯,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他脱掉大衣,扔在红木大餐桌上,拖了把椅子走到窗口,细细品尝烈酒和他的委屈。
嗒嗒嗒,他又开始敲窗户。
他闷闷不乐地主编完约定的三期刊物,杂志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送他出门。新主编上任,名叫ak罗斯,年轻、贪婪、野心勃勃,很快就把杂志办得有声有色。与此同时,迈克尔失落而无处可去。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继续敲打窗户,像他经常做的那样,望着窗台上的小台灯。这是一盏平平常常的小台灯,相当难看,之所以会时常让他看得入迷,是因为它电死了他的父亲,而他父亲当时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老先生对现代科技实在一窍不通。迈克尔几乎能看见他戴着半月形眼镜,咬住胡须,以十二万分的专注盯着一个十三安培的插头,企图破解其中神秘莫测的奥妙。他似乎把插头插回了墙上的插座里,但没有旋上盖板,然后企图就这样更换保险丝。电击之下,他本已脆弱的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错,迈克尔心想,任何人都有可能犯,真的是任何人,造成的后果却是灾难。彻底的大灾难。他父亲的逝世,他本人的损失,可恶的罗斯爬上高位,杂志取得了可憎的成功,还有……
嗒嗒嗒。
他望向窗户,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看着窗外灌木丛黑乎乎的影子。他继续看台灯。就是这个东西,就在这个地方,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错。很容易犯,更容易避免。
将他和那个时刻隔开的仅仅是一道不可见的屏障:流逝在两者之间的几个月时光。
怪异的冷静情绪忽然降临,就仿佛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
嗒嗒嗒。
《洞察》杂志是他的。它不该取得成功,杂志是他的人生。别人夺走了他的人生,他必须做出反应。
嗒嗒嗒哗啦。
他吓了自己一跳,因为他忽然一拳打穿窗户,颇为严重地割伤了自己。
注解:
[1] 引自柯勒律治《忽必烈汗》一诗。
[2]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名字英文为“ichael wenton-weakes”,写法和读音都类似于“ichael wednesday-week”,即“迈克尔·星期三—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