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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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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理查德醒了两次。

第一次,他认为自己犯了个错误,醒来后翻个身,断断续续地又睡了几分钟。第二次,他猛地坐起来,因为昨晚的各种事情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

他下楼吃了一顿忧郁而不安的早饭,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他烤焦了吐司,弄洒了咖啡,然后想到他昨天应该买果酱却忘了买。他研究了一会儿他企图喂自己吃饭的无力挣扎,想到他至少该腾出点时间来,今晚带苏珊出去吃一顿精致的美食,弥补他昨晚的愚蠢行径。

前提是他能说服她。

有一家餐馆,戈登曾经赞不绝口地宣扬过它有多好多好,推荐他们一定要去试试。戈登在餐馆方面眼光很好——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待在餐馆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坐在那儿,用铅笔敲了几分钟牙齿,然后上楼去工作室,从一堆电脑杂志底下翻出电话簿。

l’esprit d’escalier(法语:楼梯上的灵光。)

他打电话到餐馆订座位,说出他想订什么时候的座位时,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觉得有点好笑。

“啊哈,不行,先生,”领班说,“非常抱歉,但不可能。最近你必须至少提前三周订座。不好意思,先生。”

理查德感到惊讶,有些人居然知道他们三周后想干什么,他向领班道谢,挂断电话。好吧,看来只好再吃一顿比萨了。这个念头让他回想起他昨晚没能遵守约定,过了一会儿,好奇心征服了他,他再次拿起电话簿。

简特曼……

简特斯……

简特利。

根本没有姓简特利的。一个也没有。他翻出另外几本电话簿,但没找到s——z那本,出于他难以想象的某种原因,他的清洁女工一次又一次地扔掉这一本。

当然也没有切利,连有点像的都没有。没有金特利,没有吉特利,没有姜特利,没有琼特利,连稍微有点接近的都没有。他想到森特利、温特利和真特利,试了试查号台,但查号台占线。他坐下,继续用铅笔敲牙齿,望着沙发在电脑屏幕上缓缓旋转。

真是不寻常,仅仅几个小时之前,雷格还一脸急切地问过德克的情况。

假如你特别想找某个人,你该如何入手,从哪儿找起呢?

他打电话给警察局,但警察局也占线。唔,只能这样了。除了雇私家侦探,他已经试过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而相较找私家侦探,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浪费时间和金钱。他会再次碰到德克的,他们每隔几年就会碰到一次。

他很难相信世上真有人去当私家侦探。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长什么模样,在哪儿工作?假如你是私家侦探,会打什么样的领带?大概恰恰就是人们以为私家侦探肯定不会打的那种领带。想象一下你刚起床就不得不考虑这样的问题。

仅仅是出于好奇,也因为否则就只能安心写程序,他不知不觉地又翻开电话簿。

私家侦探——见侦探事务所。

这几个字在一本正经的商务语境中显得很奇怪。他继续翻电话簿。干洗店、驯狗师、牙科技师、侦探事务所……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打招呼时有点生气。他不喜欢被打扰。

“怎么了,理查德?”

“哦,嗨,凯特,对不起,没事。我……我刚才在想事情。”

凯特·安塞姆是前路科技的另一位明星程序员。她主持一个长期的人工智能项目,听着像是荒谬奇想,直到你听她开口解释——戈登需要定期听她解释,部分因为这个项目的开销让他紧张,部分因为,唔,戈登无疑就喜欢听凯特说话。

“我不想打扰你的,”她说,“只是我想联系戈登,但找不到他。打到伦敦、小木屋、他的车和寻呼机都没有回音。对戈登这么执着于保持联络的一个人来说,似乎不太寻常。知道吗?连他的隔离箱里都装了电话。真的。”

“我自从昨天就没和他说过话了。”理查德答道。他忽然想起苏珊的自动答录机磁带,他向上帝祈祷,希望磁带上戈登除了唠叨兔子没说什么重要的话。他说:“我知道他要去小木屋。呃,我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你试过——”理查德想不出还能去什么地方找他,“——呃。我的天。”

“理查德?”

“太诡异了……”

“怎么了,理查德?”

“没什么,凯特。呃,刚刚读到一条特别让人震惊的消息。”

“真的?你在读什么?”

“呃,其实就是电话簿……”

“真的?我得冲出去买一本。电影改编权卖掉了吗?”

“听我说,凯特,不好意思,我能回头再打给你吗?我不知道戈登这会儿在哪儿,而且——”

“没关系。我知道等不及要翻页是什么感觉。他们喜欢吊你的胃口一直到结尾,对吧?肯定是兹比格涅夫干的。祝你周末愉快。”她挂断电话。

理查德放下电话,坐在那儿盯着面前打开的电话簿,他在看一则带方框的广告。

走路几分钟就能到派肯德街。理查德抄下地址,穿上大衣,小跑下楼,中途停了一会儿,又飞快地看了一遍沙发。他心想,他肯定看漏了什么特别明显的线索。一条狭窄的长走廊里,沙发卡在一个小拐角里。楼梯在此处中断,一段转弯平台从天而降,只有两码长,位置刚好对应理查德家底下的那套公寓。可惜这次还是没看出什么新东西来,最后他只能爬过沙发,走出公寓楼的正门。

德克·简特利

整体侦探事务所

我们破解整个罪案

我们寻回整个人证

请立刻致电,解决你的整个问题

(尤擅猫咪失踪和离婚纠纷案)

派肯德街33a,伦敦n1,01-359 9112

你在伊斯灵顿扔一块砖头,至少能砸中三家古董店、一家房产中介店和一家书店。

就算没有真的砸中它们,你也肯定能触发它们的防盗警报,而警报只有在这个周末结束后才会被关掉。一辆警车沿着上街玩它最喜欢的碰碰车游戏,刚从他身旁驶过就吱嘎一声急刹车停下。理查德从警车后面穿过马路。

今天是个寒冷的晴天,他喜欢这种天气。他走过伊斯灵顿绿地的顶角,醉鬼在那儿挨揍,他经过柯林斯音乐厅的旧址,音乐厅已被焚毁,他穿过肯顿市集,美国游客正在挨宰。他翻了一会儿古董,看见一副耳环,苏珊或许会喜欢,但他不敢确定。然后他也不敢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了,他不知所措,最终放弃。他走进一家书店,心血来潮之下买了一本柯勒律治诗选,因为它就摆在最外面。

然后他穿过蜿蜒崎岖的后街小巷,跨过运河,经过运河旁的政府办公楼,穿过许多个越来越小的广场,最终来到派肯德街,事实上,这段路比他想象中长得多。

这儿属于开捷豹豪车的房产开发商周末会流着口水来转悠的那种街道。这里到处都是租约到期的商铺、维多利亚时代的工业建筑和低矮的乔治王朝晚期的朽败排屋。它们全都迫不及待地想被推倒,让结实的水泥方块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上拔地而起。饥渴的地产经纪成群结队地巡游,警惕地互相打量,写字板可随时出击。

他终于找到33号,37号和45号像三明治的两块面包似的把它夹在中间。这幢房屋状况凄惨,急需修缮,但并不比这条街上的其他房屋差到哪儿去。

底层是一家积灰的旅行社,窗户破裂,褪色的英国海外航空公司海报如今多半已经很值钱了。紧挨着它的一扇门漆成亮红色,手艺不怎么好,但至少还算体面。门旁边有个按钮,按钮底下是整齐的铅笔字:“多米尼克,法语教学,四楼。”

然而这扇门最有看头的地方不是这个,而是镶在门板中央的一块亮闪闪的扎眼铜牌,上面刻着一行字:“德克·简特利整体侦探事务所。”

没别的了。看上去很新,连固定铜牌的铆钉也还闪闪发亮。

理查德轻轻一推,门开了,他向内望去。

里面是一小段散发出霉味的走廊,没多少东西,有一条楼梯通往楼上。走廊尽头有一扇门,这扇门似乎近几年都没打开过,成摞的旧金属储物架、一个鱼缸和一辆自行车的残体靠在门上。除此之外,墙壁、地面、楼梯本身和后门能摸到的地方全被漆成灰色,有人企图用廉价的手段让这儿看起来时髦一些,不过现在灰色墙面已经严重剥落,靠近天花板的一块湿斑上,几小团真菌在伸头探脑。

愤怒的交谈声传进耳中,他爬上楼梯,逐渐分辨出那是两场互不相同但同样热烈的争吵,来自上面的某个地方。

两场争吵之一忽然停下——更确切地说,争吵中的一方放弃了——一个超重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走下楼梯,边走边拉起雨衣的领子。另一方在上面愤愤不平地继续像雨点似的迸发法语。胖男人挤过理查德,说:“省省你的钱吧,朋友,别在这打水漂了。”然后消失在外面凉飕飕的晨风中。

另一场争吵的声音比较小。理查德来到二楼的走廊口,一扇门在某处狠狠摔上,给这场争吵也画上了句号。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敞开着,他向内望去。

里面是一间小小的接待室,接待室与里屋之间的门紧闭着。一个穿廉价蓝外套的圆脸姑娘气冲冲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瓶瓶化妆品和一盒盒纸巾,塞进包里。

“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吗?”理查德试探着问她。

姑娘点点头,咬着嘴唇,不肯抬头。

“简特利先生在吗?”

“可能在,”她说,撩起头发向后甩,她的头发卷得太厉害,所以甩不起来,“但也可能不在。我没资格告诉你。而且他在哪儿也和我没关系。现在,他在哪儿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了。”

她拿出最后一瓶指甲油,企图摔上抽屉。抽屉里有一本厚书立着,所以抽屉没能关上。她再次尝试,依然失败。她取出那本书,撕掉一沓纸,又把书放回去。这次轻而易举地摔上了抽屉。

“你是他的秘书?”理查德问。

“前秘书,我希望保持这个状态,”她说,凶巴巴地合上拎包,“他想把钞票花在愚蠢又昂贵的铜牌上,而不是付我的工资,那是他的事情。但我不会坐在这儿默默忍受,非常感谢。挂个铜牌对生意有好处,算了吧。好好接电话才对生意有好处,我倒想看看他漂亮的铜牌怎么接电话。不好意思,请让一让,我要冲出去了。”

理查德让到一旁,她跺着脚冲了出去。

“总算清静了!”里屋有个声音喊道。电话响了,立刻有人拿起电话。

“你好?”里屋的声音不耐烦地答道。那姑娘溜回来拿围巾,但为了不被前老板听见,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就真的一去不回了。

“对,这里是德克·简特利整体侦探事务所。您需要什么帮助?”

楼上雨点般的法语怒骂已经停了。紧张的寂静笼罩一切。

里屋的声音说:“没错,桑德兰夫人,我们尤其擅长离婚纠纷案。”

一阵沉默。

“是的,谢谢,桑德兰夫人,还没那么复杂。”电话放下,片刻之后,另一部电话又响了。

理查德扫视简陋的小办公室。没多少东西。破旧的复合板贴面办公桌,老旧的灰色文件柜,深绿色的铁皮废纸篓。墙上有一张“杜兰杜兰”乐队的海报,有人在海报上用红色签字笔潦草地写道:“请取下这东西。”

另一个人在底下写道:“不行。”

前一个人在底下写道:“我坚持要你取下来。”

后一个人在底下写道:“没门儿。”

再底下——“你被解雇了。”

再底下——“好极了!”

那件事似乎就这么平息了。

他敲敲里屋的门,但没人回答。那个声音继续道:“我很高兴您问到这个,洛林森夫人。‘整体’这个词指的是我的理念,咱们事务所关注的是万物之间本质性的相互联系。指纹粉之类的小东西、衣袋细绒之类的线索,还有脚印之类的无聊痕迹,我对它们一概不感兴趣。在我眼中,你能在整体网络的脉络中找到每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对实体世界的理解往往粗浅而充满先入之见,这使得我们想当然地认定某些观念,但因果联系往往要微妙和复杂得多。

“洛林森夫人,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您牙疼去看针灸师,他却在您的大腿上扎针。洛林森夫人,您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不知道,对吧,洛林森夫人。我也不知道,但我们有兴趣搞清楚。很高兴和您聊天,洛林森夫人。再见。”

他放下这部电话,另一部电话响了。

理查德推开门,向内张望。

还是那个斯弗拉德——或德克——切利。腹部比以前稍微圆润了点,眼周和脖子更松弛和红润了,但大体而言还是同一张脸。他对这张脸最清晰的记忆来自八年前,当时它挤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其主人正坐进剑桥郡警察局一辆警车的后排座位。

他身穿厚实的浅棕色旧正装,这件衣服似乎曾在遥远的美好过去被穿着披荆斩棘,云游探险,底下的红色方格衬衫与正装完全不可能和平共处,绿色条纹领带拒绝支持任何一方。他还戴了一副厚金属边框眼镜,他穿成这样肯定有这副眼镜的一部分责任。

“啊哈,布鲁塞尔夫人,听见您的声音我真是心花怒放,”他说,“得知蒂朵小姐过世,我感到万分难过。多么令人伤心的消息啊。然而尽管如此……难道我们就能允许绝望的乌云遮蔽您已经升天的猫咪所永远享受的灿烂阳光吗?

“我不这么认为。您听。我好像听见了蒂朵小姐的喵喵叫声。它在呼唤您,布鲁塞尔夫人。它说它很满足,过着平静的生活。它说要是您能付清账单,它就会过得更加愉快。您有没有想什么来,布鲁塞尔夫人?说到这个,我记得快三个月前我把账单寄给了您。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在搅扰它的永世安息?”

德克摆摆手招呼理查德,示意理查德把一盒他刚好够不到的皱皱巴巴的法国香烟递给他。

“那好,布鲁塞尔夫人,星期天晚上。星期天晚上八点半。您知道地址。对,我保证蒂朵小姐会出现,就像我确定您的支票会出现一样。到时候见,布鲁塞尔夫人,到时候见。”

他还没摆脱布鲁塞尔夫人,另一部电话就又响了。他抓起听筒,顺手点了一根皱皱巴巴的香烟。

“啊哈,绍斯金德夫人,”他对电话说,“我最老的客户,请允许我多嘴一句,也是最宝贵的客户。祝您今天过得开心,绍斯金德夫人,过得开心。非常遗憾,小罗德里克还是没有消息,真是令人伤心,但搜索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我相信已经接近收尾阶段,我向您保证,从今天开始的几天之内,顽皮的小家伙就会回到您的怀抱里,可爱地喵喵叫个不停,哎呀对了,账单,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

那根皱皱巴巴的香烟过于皱巴,德克抽不下去了,于是用肩膀夹住电话,翻口袋找烟,但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他在桌上抓起一张纸和一截铅笔头,写了张条子递给理查德。

“对,绍斯金德夫人,”他对电话保证道,“我在聚精会神地听您说呢。”

字条上写着:“叫秘书去买烟。”

“对,”德克对电话说,“然而正如我努力向您解释过的那样,绍斯金德夫人,在咱们认识的这七年多时间里,我倾向于用量子力学的观点看待这个问题。我的理论是您的猫没有丢,只是波形暂时坍塌了,必须被恢复原状。薛定谔。普朗克。等等等等。”

理查德在纸上写:“你没有秘书。”然后把字条推回去。

德克思考片刻,在纸上写:“真该死。”然后又把字条推给理查德。

“我向您保证,绍斯金德夫人,”德克愉快地继续道,“咱们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十九岁对一只猫来说算是罕见的高龄,但我们难道能允许自己相信,像罗德里克这样的一只猫不可能活到这个年龄吗?

“然而我们难道可以在它晚年时把它丢给命运随便摆布吗?现在无疑是它最需要我们用持续不断的调查来支持它的时候。现在我们应该加倍投入资源,当然是在您的许可之下,绍斯金德夫人,这就是我打算做的事情。想象一下,绍斯金德夫人,假如您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不肯为它做,您以后该怎么面对它呢?”

理查德玩了一会儿字条,耸耸肩,在纸上写:“我去买。”然后又把字条推回去。

德克摇头劝他放弃,然后写:“我难以表达你这么做有多么好心。”理查德刚看完这句,德克又拿回字条,在底下写:“找秘书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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