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看似随机的形状事实上是数字遵从简单规则的复杂变位网络的产物。我们往往认为“自然”一词代表着“无结构”,它描述的物体形状和生成过程看起来复杂得难以理解,我们的意识因而无法感知它们背后的自然法则有多么简单。
数字能够描述一切。
说来奇怪,比起第一次读到时随便扫视的那几眼,迈克尔觉得这个想法没那么讨厌了。
他读了下去,精神越来越集中。
然而我们知道,意识可以理解这些事物所有的复杂性和简单性。一个球在空中飞过,抛掷的力度和方向、重力的作用、球必须消耗能量去克服的空气摩擦力、球表面周围空气的扰动、球转动的速度和方向都会对球的飞行产生影响。
让你的意识去计算3x4x5或许会有困难,但它可以用快得令人震惊的速度做微积分运算和与其相关的各种计算,使得你能接住飞来的球。
人们称之为“本能”,只是给这个现象起了个名字,却没有解释任何东西。
人类在表达对这些自然复杂性的理解时,我认为最接近的手法就在音乐之中。音乐是最抽象的艺术,除了其存在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和目的。
一段音乐的每一个方面都能用数字进行描述。从整部交响乐中乐章的组织,到构成旋律与和弦的音调与节奏的模式,从塑造一场演出的动力学,到音符本身的音色及其和声,以及它们随时间变化的方式,简而言之,将一个人吹短笛之声和另一个人敲鼓之声区分开的所有声学因素——所有这些都能通过数字的模式及其层级关系进行表达。
就本人的经验而言,数字不同层级之模式的关系越内在——无论这些关系有多么复杂和微妙——音乐就会显得越令人满足和……怎么说呢……完整。
事实上,这些关系越微妙和复杂,意识就越难以掌控它们,意识中的本能部分——在此我指的是你意识中的某个部分,它能以快得令人震惊的速度做微积分运算,把你的手送到合适的位置上,接住飞来的球——就越是沉迷其中。
拥有任何复杂性的音乐(假如一个人用拥有独特音色和辨识性强的乐器演奏《三只瞎老鼠》,连这首曲子都会产生自己的复杂性)都会越过你的意识,落入住在你潜意识里那位数学天才的怀抱,这位数学天才会对我们一无所知的内在复杂性、关系和比例做出响应。
有些人反对这种音乐观,说你把音乐简化成了数学,情感该在何处容身?我会说这样并非把情感排除在音乐之外。
让我们动情的事物——一朵花或一个希腊古瓮的形状,婴儿的成长,风扫过你的面颊,云移动,云的形状,光线在水面舞动,黄水仙在微风中摇曳,你爱的人移动头部,头发随着动作摆动,音乐作品最后一个和弦的消亡所描绘的曲线——所有这些事物都能用数字的复杂流动进行描述。
这不是简化,而正是音乐的美妙之处。
问一问牛顿。
问一问爱因斯坦。
问一问诗人(济慈),他说想象捕捉到的美必然是真的。
他大概也会说手捕捉到的球必然是真的,但他没有这么说,因为他是诗人,喜欢拿着鸦片酊和笔记本在树下玩蟋蟀消磨时间。但这同样是正确的。
看到这里,迈克尔脑海深处的一段记忆稍微动了动,但他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因为这就是我们对形状、构成、动作、光线的“本能”理解,以及我们对它们的情绪反应这两者关系的核心。
因此,我相信在自然中、在自然物体中、在自然过程的模式中必然存在某种固有的音乐。这种音乐会像任何自然产生的美好之物一样,深刻地满足我们的心灵——说到底,我们最深刻的情绪同样是一种自然产生的美好之物……
迈克尔读到这里停下了,让视线慢慢从文章上移开。
他琢磨他知不知道那种音乐应该是什么样子,努力在心灵最黑暗的角落里翻找。他无论走进意识的哪个区域,都觉得那种音乐仅仅几秒钟前还在这儿演奏过,然而留下的只是行将消失的袅袅回声,他无从捕捉也无法听清。他无力地放下杂志。
接着,关于济慈的那句话触发了他的记忆。
噩梦中黏滑的有腿生物。
冰冷的镇静笼罩着他,他觉得自己非常接近某些东西了。
柯勒律治。那家伙。
看哪,黏滑的生物用腿爬
在黏滑的海面上。
“《古舟子咏》。”
迈克尔昏沉沉地走到书架前抽出柯勒律治诗选,拿着它回到座位上,带着可怕的忧惧翻动书页,直到看见这首诗的开篇。
这是一位年迈的水手,
见到三个人他拦住一个。
他非常熟悉这首诗,但还是读了下去,文字唤醒了怪异的情绪和可怖的记忆,他知道这些记忆不属于他。这些记忆在他内心搅起的失落感和孤独感,强烈得令他恐惧。尽管他知道这些记忆不属于自己,但此刻它们完美地与他自己的受侵害感产生了共鸣,他只能被它们彻底降服。
而千万只黏滑的生物
活了下来;而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