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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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手
身体的正下方宛如施工现场,显然巴士正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整个人仰倒在椅背上,感受着自车窗外流入的枝叶摩擦声,以及拂过绿荫的凉风送来的青草味。
老人们的闲聊声在车内此起彼落,相较之下,坐在身旁的由香里始终不发一语。蓦然间,我的背部感受到重力,这意味着巴士正开上一条坡道,故乡的农村应该已经不远了。
巴士停了下来。老人们各自发出起身的吆喝声,前后同时传来椅子的吱嘎声响,我也抓着导盲杖站了起来。真是一趟相当漫长的旅程。女儿伸手要搀扶我,被我推开了。
“上下巴士不是问题。”
我仔细聆听经过眼前的交谈声与脚步声,等到这些声音都消失之后,我才从座位进入走道,用手掌摸着每一个座位上方的椅背头枕,朝着车头的方向迈步。
用导盲杖确认了阶梯位置之后,我左手握着扶手,踏着阶梯下了巴士。一出车门,顿时体会到我已回到故乡了。鞋底踏在乱长的杂草与泥土之上,这种柔软的感觉与东京的柏油路面完全不同。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我不希望感受到的乡愁,宛如踏烂了某种果实的浓郁香气,自脚下不断往上蹿。
“爸爸,你别挡在车门口,前面是安全的。”背后传来由香里的声音。
我往前走了三步,脑中回想着失明前的故乡景色。我记忆中的故乡,并没有遭受都市开发或水坝建设的蹂躏,放眼望去尽是农田,远方则可看见顶着残雪的岩手山。农家稀稀落落地散布于其中,阔叶树之类的各种树东一丛西一簇地聚在一起,以其绿色点缀着整个景象。现在的故乡是否已完全变了样?抑或依然保持着昔日的风貌?
连裸露的水管也会因冻结而破裂的严冬已经过去了,但三月的空气依然颇有寒意,远方传来河水冲刷着岩石的潺潺声响。我扶住了女儿的右手肘,一边用导盲杖左右敲打一边前进。当初为了检查肾脏而住院时,总是护理师引导着我在医院内移动,说起来我已有数年不曾像这样通过声音以外的方式感受女儿的真实性了。
为了陪我回一趟故乡,由香里将夏帆托付给室友照顾。当初她逃出家门时,因手上没什么钱,刚好高中时期的好友也想找个室友分摊房租,两人便达成共识,从此一直住在一起。那室友是个女护理师,对夏帆所罹患的疾病也相当了解,将夏帆托付给她照顾可说是再安心不过了。
脚步声来来去去,听起来都像是在沙袋上踏步。乡下人走路的速度就像农作物的生长速度一样缓慢,跟东京人完全不能比。
“——每个人都在看我们,这感觉真不舒服。”女儿在我耳畔咕哝。
“别想太多,他们只是生活较封闭而已。”
“爸爸,你看不见他们的视线,才能说得这么轻松——”女儿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语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默不作声。
直到现在,由香里依然不肯原谅我。说起来真是奇妙,同样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世人很难相信他人的关怀或怜悯等善意感情,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人所发出的憎恨或愤怒等强烈敌意。
“请问村上家要怎么走——”
由香里的声音向着左方发出。太久没回故乡,想必她已忘记老家在哪里了。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找村上家有什么事?”一个令人联想到枯萎稻穗的老妇人的嘶哑声回应道。
“我是村上奶奶的孙女。”
“噢,原来是村里的人,早说嘛。”老妇人说明了村上家的位置,“小心路上的石子。”
我们道了谢,沿着农田之间的小径前进,两侧农田的芬芳气息随风而来。每当刮起寒风,不知何处的枝叶便簌簌作响,掩盖了虫鸣声。
“到了,爸爸。”
我深吸了一口气,瑞香花甜美醉人的香气搔着鼻头。闻着这股香气,眼前的黑暗空间中仿佛也跟着冒出了无数圆球状的花朵。
老家是曲屋式建筑,若由上方俯瞰,屋宅的形状是l。我试着挖掘出失明前的记忆。除了正面之外,其他墙面都涂上了厚厚的浆土;巨大的茅草屋顶,配上仿佛随时会压垮房子的低矮屋檐,是传统而典型的农家建筑。倘若没有枯死的话,南侧应该有一些能够遮挡直射日光的树。为了防止树枝在冬天被雪压断,庭院内所有树的树枝都被成捆绑起,并以竹子补强。
“有人在吗?”
由于没有门铃,女儿只能大声呼喊。
不一会儿,拉门滑开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哥哥的说话声:“噢,我等你们好久了,快进来吧。”
我用导盲杖确认了地板平台高起处的位置,走到该处脱下鞋子,将鞋子并拢后夹上晾衣夹。有了这个晾衣夹,才不会在想要穿鞋时搞不清楚自己的鞋子是哪一双。
我将导盲杖交给女儿,此时突然有只柔软的手臂碰触着我的左手。
“爸爸,我带你进去吧。”
“不用,这是我家,我自己能走。”
为了争一点面子,我独自摸索着在家中前进。我微微举起手,一边以手背轻触墙壁一边往前走,另一只手臂则弯起,将手肘横放在胸前以保护身体。每当来到初次造访或不熟悉的地方,我都会沿着墙壁或家具绕上个一圈,以记住室内的格局。
摸着墙壁走了大约十步,指尖碰触到了障碍物,仔细一摸,那是个木制的台子,上头放了一样东西,摸起来应该是电话机。我继续沿着墙壁前进了三步,手掌碰到了一根突出的柱子,旁边便是纸拉门。
“来,进来吧。”
哥哥这么说之后,我听见了拉开纸拉门的声音,于是我沿着门边走进了客厅。跨过门槛的瞬间,穿着袜子的脚下传来怀念的榻榻米触感,或许是刚翻新的关系,我闻到了灯芯草的独特香气。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祭拜用的线香淡香。
“你们回来了——”
我听见母亲的说话声及起身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却透着一股欢欣。
我一步一步朝着母亲声音的方向走去。
“——阿和。”
我在声音的前方停下了脚步。一只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那手掌的触感就像是一片扁平的柿干,我能想象母亲的手上一定满是皱纹。
“别这样,我都快七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阿和永远都是阿和。”
数年前我回老家的时候,母亲叫我“和久”,此时她口中所称的“阿和”,是我小时候的绰号。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她的过度保护让我觉得很丢脸,曾要她别再这么叫。现在她突然又叫我“阿和”,或许意味着她的心已回到数十年前我跟她和睦相处的时代。
我无法判断母亲的脸跟我失明前是否有所不同。皱纹是不是更明显了?黑斑是不是增加了?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具真实感。
我轻轻拉开了母亲的手。抓着母亲的手掌的感觉,就像是抓着晒干的鱿鱼。
“由香里也好久不见,真高兴你回来了。你们都还没吃早饭吧?”
母亲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在我的记忆中,出入口的相反方向便是炊煮料理用的土间[1],那里的地面涂了灰泥,中央附近铺了草席,有一座锅炉。屋顶形状看得一清二楚的天花板上,纵横交错地架着数根横梁,边角还有补强用的斜梁。
我追上母亲的脚步声,动作非常谨慎,不让自己因地板的高低差而摔倒。
“喂,太危险了!”
哥哥一声斥骂,抓住了我的手腕。
“哥哥,谢了。”
“不是伯父,是我。前面地板较低,小心一点。”
正后方传来由香里略带苦笑的声音。原来抓住我的人不是哥哥,而是女儿。
“原来是你,谢了。”
我在女儿的搀扶下进入地势较低的土间,草席的粗糙触感隔着袜子传上了脚底。
“越看越觉得随时会垮——”
我听女儿这么说,便将手往前探摸,摸到一根散发着米糠气味的弯柱。这根柱子弯得有如驼背的老人一般,倘若我眼睛看得见,一颗心也会跟着七上八下吧。
不远处传来菜刀在砧板上切菜的利落声响,于是我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阿和!停步!”母亲突然大喊,“地上有镰刀!”
母亲的脚步声来到我眼前,接着我听见了金属的声音。
“千万不能跨过镰刀,不然镰鼬[2]可会找你麻烦。”
母亲以前就很迷信,对于一些流传于岩手地方的古老传说都信以为真,小时候她常拿这些传说来提醒、告诫我。例如,不能在室内吹口哨,否则会招来穷神;又如踩踏书本,会把学过的字都忘了;还有一次,我指着一条蛇对母亲大喊“有蛇,有蛇!”,母亲在我手上一拍,说“用手指指着蛇,手指会烂掉!”。
在我长大之后,有一次母亲不让我的妻子参加姨母的葬礼,因为那时妻子有了身孕,据说在怀孕期间参加葬礼会难产。听说从前母亲怀孕时,她也绝不参加任何葬礼。
“龙彦!你怎么没把镰刀收好?”母亲严厉地斥责哥哥。
“我把它靠在墙边,大概是它自己倒下来了。”
看来我想要走到土间中央,没想到竟走偏了,才会离墙壁那么近。
接着我又听见了切菜的声音。“妈妈,你别勉强,交给由香里来做吧。”
“做饭这种事,怎么能交给大老远回来的孙女?你们快回去坐着。”
切菜的声音又停了,我听见地面下方传来声响。我心中浮现了母亲从土间的地下储藏库取出蔬菜的景象。我决定接受母亲的好意,于是跟着由香里一起回到客厅,坐在坐垫上。
“哥哥——”我对着眼前广大的黑暗空间呼唤。
“怎么?”
一点钟方向传来响应声,于是我将脸转向那个方向。
我已事先告知过由香里,向哥哥提肾脏移植的时机交由我来判断,因为哥哥这个人一旦被惹火,任谁也劝不动。
“哥哥,你还在打官司?”
移植肾脏必须住一段时间不短的院,倘若诉讼还没有结束,哥哥恐怕不会答应。
哥哥好一阵子没有回话,整个家里只听得见土间传来的切菜声。
“政府对我们实在太‘好’了,得好好表示一下‘感谢’之意才行。”半晌后哥哥讥讽道。
“就算控告国家,又能改变什么?”
“——当初日本政府抛弃了我们,我一定要追究这个责任。”哥哥愤愤不平地说,“国家只会利用我们这些善良百姓,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把我们丢下,任凭我们自生自灭。若没有人挺身对抗,这样的政府永远不会改变。”
“挺身对抗,难道政府就会改变?”
“政府夺走了我们的人生——这种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自从三年前,哥哥就一头栽进诉讼的世界,给周围的人添了不少麻烦。一下子向我借雇用律师的费用,一下子要我帮忙制作意见书,一下子又希望我站上证人台,说什么我的样子能引来同情。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与哥哥疏远,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对了,和久——你能不能借我二十万?过阵子我得到东京地方法院做证。”
果然又开始向我伸手讨钱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睛又看不见,你还想从我身上榨钱?”
“我们是一家人,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
“是吗?我可不记得接受过你的帮助。”
“而且我可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人。我的要求只是让我像其他日本人一样,在日本过着正常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
自从失明之后,我养成了为其他人塑造形象的习惯。如果我不发挥一点想象力,不管是障碍物还是人,都会像自己的影子一样融入黑暗中而不再存在。在我所塑造的形象中,哥哥是一条牙齿早已断光却还不肯服输的老狗。一条不会游泳却跳入了法律之海,企图在海里与名为政府的大鲸鱼对抗的老狗。一条愚蠢至极的老狗。这条老狗唯一的下场,是还没咬到对手便已溺死在海里。
六十多年前在中国东北度过的日子,是我最想抛开的回忆。但每次跟哥哥说话,这些苦涩的回忆都会再次浮上心头。
强风自屋子的缝隙灌入,所带来的尖锐呼啸声,听起来也像是受伤野狗所发出的哀嚎。
“伯父——”由香里忽然插嘴,“二十万的话——我应该还出得起。”
夏帆的洗肾治疗虽然适用于健保给付,但自费部分及平日的生活费应该早已将女儿压得喘不过气了才对。她愿意出这二十万,多半是为了讨好哥哥,让哥哥愿意捐肾脏给夏帆。但这件事倘若被医院知道,可能会被怀疑是花钱买器官,如此一来就不符合“无偿的善意”这一条件。
“真是太谢谢你了,由香里。打官司很花钱,我正感到头大呢。”哥哥喜滋滋地说。
“喂,这不关我女儿的事,别把她卷进来。”我大声说道。
“只要打赢官司,我就能拿到钱,到时候一定会把钱还她。”
“这场官司绝对打不赢的,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若不争到一笔养老金,我连回中国的旅费都没有。去年跟前年,我都没办法回去为‘爸爸’扫墓。”
哥哥是“遗华日侨”,也就是俗称的“日本遗孤”。在其后长达四十年的岁月里,哥哥成了一对中国夫妇的养子。他的养父在五年前去世了,养母则在中国的农村过着孤独的老年生活。刚回日本时,哥哥的日语说得很差,跟我说话时往往词不达意,这也是造成如今我跟他疏远的原因之一。
“你们日本人真是不通人情。”哥哥嘴里咕哝着。
哥哥平日喜欢吃中餐,每当中日双方有体育竞赛时,总是帮中国加油。他在谈吐之间往往显露出从小在中国长大所养成的价值观,令我跟他之间更生隔阂。
蓦然间,头顶上方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总共叫了九声,告知现在时刻为早上九点。那声音来自一座古董“咕咕钟”。待在老家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靠语音手表确认时间。
“若你需要钱,怎么不把钟卖了?这种工匠纯手工制作的古董钟,可以卖不少钱。”我指着鸣叫声的方向说道。
“这钟可是我的宝贝。一天不听它叫,我就浑身不得劲。”
此时,土间的方向忽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将餐盘搁在木桌上的声音。我闻到了酱油、昆布及类似干香菇的香气。
“来,快吃吧!这可是妈妈亲手做的。”
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开朗而毫无心机。就算起了争执也会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是哥哥的少数优点之一。如果哥哥对家人也心怀怨怼,那我恐怕早就跟他断绝往来了。
“妈妈,你煮了什么?”
如果不先问清楚菜色,那我得等到吃进嘴里才会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这会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阿和,妈妈煮的是猪鼻饭跟胡桃丸子汤[3]。”
这两道都是令我相当怀念的乡土料理。所谓的“猪鼻”,是一种看起来像水母的暗红色大型菇类,每一朵的体积都足足有两个巴掌大。将这种菇类切丝后以酱油调味,放在米饭中一起炊煮,就成了猪鼻饭。至于胡桃丸子汤,则是将包着胡桃的面粉丸子及胡萝卜、牛蒡、豆腐等配料,用昆布小鱼干高汤炖煮而成的汤。
“爸爸,三点钟方向有汤,七点钟方向有饭,九点钟方向有茶。”由香里说道。
就像当初一起生活时一样,女儿借由“时钟方位”告诉我东西的精确摆放位置。
刚失明的时候,她只会使用“这边”“那边”之类的笼统表达方式,但为了更妥善地照顾失去光明的我,她特地学了一些照顾视障者的技巧。
我探摸到饭碗,将碗拿起,用筷子扒了一口猪鼻饭,带有酱油滋味的白米与香气浓郁的猪鼻菇混合在一起,实在相当美味。
“真好吃,妈妈。”
我已经多少年没吃到母亲做的饭了!怀念的声音与滋味,令我心中涌起了对母亲的思慕之情,眼眶不由得湿了。
“那就好,那就好。来,喝口茶吧。”
我听见在茶杯里倒入液体的声音。在我身上的腰包内,除了备用的导盲杖之外,还放了一根“液体探针”,我已不知有多久不曾在餐饮店以外的地方,遇上不必使用这个工具的情况。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自从我怒将失明的责任怪罪到母亲头上之后,便再也没跟母亲见过面。但父母的心态实在很奇妙,不管与孩子相隔多少年没见,还是会像上个星期才见面一样温暖迎接。抱持心结的永远是孩子,父母的内心全是对孩子的关爱。
这种不求回报的爱,是否也存在于我跟由香里之间?但当初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心里不仅难过,而且愤恨难平。如今我帮助外孙女寻找肾脏捐助者,心里也是抱着借此修复双方关系的希望。
吃完了饭,我坐在飘着线香香气与灯芯草气味的客厅中稍事休息。何时该对哥哥提出捐器官的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虽然这次返乡全是为了这件事,但要是引起他的反感,事情将会变得非常棘手。
哥哥吆喝一声起身。“和久,你在家里陪妈妈,我出去摘些野菜。”
“野菜?”我抬头说,“——我也一起去。”
这是个能与哥哥私下商量而不被妈妈听见的好机会。
“虽然摘野菜的地方称不上深山野岭,但你的眼睛——”
“若遇上危险的地方,只要事先提醒我,我就会避开。”
哥哥迟疑半晌后开口:“好,那走吧。”
我照着哥哥的吩咐换了身上的衣服,戴了一顶帽子,穿上长袖圆领t恤。这样的装扮既可防虫咬,又可保护身体。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由香里说道。
“不必,你在家里照顾奶奶,我们想私下聊一聊。”
哥哥准备了一个背包,我问他里头放了些什么东西,他回答:“登山小刀、小铲子、手帕、厚手套及水壶。”
我穿上长胶靴,拿着导盲杖,跟着他来到了庭院里。
“小心点,右边有个‘大根草屋’。”
我将手掌伸向右侧,摸到了一个表面粗糙的物体。所谓的“大根草屋”,指的是用稻草编成的蔬菜储藏库,大小跟形状就像个吊钟,将蔬菜放在里头可长保新鲜。
我一边摸着“大根草屋”的表面,一边绕了过去。
“好,我们现在沿着田埂前进。只要跟着我的脚步声走,就不会有危险。”哥哥说道。
“能不能让我抓着你的右手肘?”
“——你抓吧。”
我依据声音传来的方向,推测他所站的位置,想象他整个人的形体,将手掌往他手腕的方向探去,碰到他的身体后,找到手肘并抓住。
我试着挥舞导盲杖,其前端撞开了地上柔软的泥块,虽然靠着触感能掌握地形,但撞击声被吸收了,能得到的讯息当然也减少了。我在心中想象着一道笔直的田埂,在哥哥的引导下前进。
“从前的人摘野菜是为了不让自己饿死,现在许多年轻人却因为觉得好玩而乱摘一通,真是太可恶了。”
“哥哥,你还在吃野菜?”
“嗯,妈妈帮我腌制。”
我心里依然清楚记得那景象。母亲总是会在榻榻米上铺一张报纸,把野菜放在上头,依着种类分开,然后挑去不要的部分。她还常腌渍野菜,做法是将野菜铺在容器的底部,撒上盐,再铺一层野菜,再撒上盐——最后盖上内盖,以大石头压住。
“阿和,你知道吗?太硬的部分要先水煮过才能腌渍呢。”
我还记得母亲曾笑着对我这么说,但那对我而言并不是幸福的回忆。
一九四六年,母亲带着我自中国返回日本,在饱受战火摧残的东京租了一个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在我失明前所看见的涩谷车站前广场,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睥睨人群的摩天大楼,有的只是木造的两层楼的简陋营房,稀稀落落地散布在焦土之上。当时我晚上读书,靠的是蜡烛的微弱亮光。
刚上小学的某一天,我因耐不住饥饿,到附近邻居家的庭院偷摘了一颗柿子,那渗出汁液的甜美果肉令我毕生难忘。我又摘了一颗,想要拿回家给母亲吃,但回家后母亲打了我一巴掌。
“那是别人家的东西!就算再穷,也不能去偷!”
我按着又痛又麻的脸颊,咬紧了牙根,半晌后瞪了母亲一眼,说道:“我不想每天吃杂草过活!”
当时我的便当里装的大多是凉拌的野菜,有一天,同学抢走我的便当,取笑我:“我妈妈说,你妈妈每天都在公园拔杂草,像个乞丐一样。”
我原本不相信,但隔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偷偷跟在母亲背后,看见身穿雪袴[4]的母亲真的弯着腰在公园里拔草。我冲了过去,母亲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露出了微笑。
“阿和,你看,这是荭草。”
高耸的杂草在母亲的头顶上垂着宛如稻穗一般的淡红色花穗,叶子约有大人的巴掌大,母亲将其一一摘下。
“你看,摘了这么多。只要水煮之后用芝麻拌一拌——”
我将母亲手中的杂草拨到地上用力踩踏,当我抬起脚时,那些脏兮兮的叶子已在泥土上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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