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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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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蓬头喷出的热水冲击着头发,流在瓷砖上。

我伸出手掌探索,摸到了一个容器,先轻触其瓶身,洗发精的瓶身侧面有着凹凸纹路,这是为了避免与润发乳搞混。接着我从右侧的钢架上取来了头皮按摩梳,在失明之前,我使用的是橡胶材质的梳子,但由于掉到地上时几乎没有声音,找起来相当麻烦,后来换成了塑料材质的梳子。

用按摩梳按摩了头皮,冲去泡沫,并完成润发之后,我擦干身体走出浴室。先穿上衣服,用吹风机将头发吹干,然后走进厨房。取出“液体探针”,装在杯子上头,倒入烧酒,不久便听见“哔哔”声响,于是停止倒酒,从三角盒中取出镇静剂,配着烧酒吞下。

接着我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与电视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没有画面,只靠听力就可以理解内容。今天报的都是一些令人心情忧郁的新闻:遭少年凌虐致死的流浪者、因清寒补助金遭取消而饿死的贫困者、遭遗弃的婴儿尸体、老人赡养院里死于意外的老人。

最后一则新闻是关于集体偷渡的,似乎是之前发生的案子的后续报道。一群人企图利用日本企业“大和田海运”的货柜船偷渡进入日本,通气孔却遭人蓄意封闭,导致偷渡者几乎全部死亡,只有两个人存活。其中一人依然在逃,另一人则遭到了逮捕,目前尚在医院接受治疗。

我关掉了收音机。服药一小时之后,开始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正打算入眠时,电话却响了起来,我叹了口气,起身以五斗柜为基准点,来到了内廊,沿墙面走向发出铃声的电话,拿起了话筒。

“和久?是我。”是哥哥的声音。

“——你以为现在是白天吗?”

我故意将左手手腕靠近话筒,按下语音手表的按钮,手表旋即发出声音:“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那是什么声音?算了,这不重要。我想问你,你把装砒霜的小瓶子拿到哪里去了?仓库里又有老鼠了,赶快还给我。”

“你怎么会向我讨?当初在仓库里,那小瓶子不是被你拿走了吗?”

我担心哥哥对母亲下毒,曾暗中吩咐由香里到仓库取走那小瓶子,但女儿从仓库回来后,说没看到那种东西。

“哥哥,不是你将小瓶子藏起来了吗?”

“不要装傻了。我刚刚打听过了,有村人看见你带着小瓶子走出了仓库。”

我带走了装砒霜的小瓶子?这不可能,哥哥在说什么鬼话?那间仓库我应该只进去过一次才对。我试着回想当时的状况,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待在岩手县老家的最后一晚,我到底做了些什么。这段往事完全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宛如电影胶卷被剪掉了一节。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没拿砒霜。”

残破不全的记忆让我感到恐惧。我这么说,有一半是为了说服自己。

“——好吧,那就算了。”哥哥停顿了半晌之后,以充满怀疑的口吻说,“我只提醒你,千万别干下什么蠢事。”

哥哥挂断了电话。我紧握着话筒,愣愣地站着不动。每当我想要挖掘那零碎得犹如万花筒景象的记忆时,大脑便宛如遭到无数细针扎刺一般疼痛。到底有没有取走砒霜,我自己也不敢肯定。难道在吩咐由香里去拿小瓶子之前,我已偷偷将小瓶子移往他处保管?

我沿着墙壁回到客厅,从架子上取下一把锉刀,坐在沙发上。每当我感到压力时,就会用这把锉刀磨指甲。我不使用指甲刀,因为容易将指甲剪得太深。

一边用锉刀磨着食指的指甲,一边细细回想那一天发生的每个细节,但脑袋宛如一条干毛巾,不论怎么拧,都挤不出一滴记忆。

事实上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当初在老家里,由香里曾对哥哥说过,“吃镇静剂会造成记忆力受损”,哥哥因而得知我的记忆力已变得不可靠。于是哥哥利用了这一点,对我灌输错误的讯息,想要将罪责推到我头上。如此一来,我就成了毒杀母亲的凶手——

倘若如此,哥哥为了将这个局布得完美,如今一定是在村里到处对人说我拿走了砒霜。

“好痛!”

我忍不住大喊。一个不小心,竟用锉刀磨掉了指尖的肉。我将手指拿到鼻子前面,顿时闻到了浓浓的铁锈味。我感到头痛欲裂,起身倚靠着客厅墙壁。

过了好一会儿,我想要让背部离开墙壁,却察觉出不对劲。将手伸向身后,在墙面上一摸,竟发现墙壁呈圆柱状。此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宛如铁桶在铁板上滚动的轰隆声,而且伴随着震动逐渐远离。右前方则传来断断续续的宛如用木槌敲打大地的撞击声。我的皮肤感受到了微风——而我的手上竟然拿着导盲杖。

我转身仔细抚摸那根圆柱,探索了一会儿后又将左腕往旁边探出,感觉手掌摸到了一片粗糙的墙壁。眼前的黑暗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但触摸到的物体竟已完全不同,像是电线杆跟某一户人家的庭院围墙。

我什么时候跑到户外来了?耳中听到的撞击声,似乎是道路施工的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刚不是还在客厅里吗?

我战战兢兢地按下语音手表的按钮,发现时间已变成隔天的下午。空间跟时间都不同了,这意味着我有半天的记忆消失得一干二净。此时我的心情就像是意识曾遭另一个人格占据。这也是镇静剂的副作用吗?自从开始怀疑哥哥,我增加了镇静剂的服用量。

今天——对了,今天是赴约的日子。我跟遗孤援助团体的比留间雄一郎约在公民馆见面。据说每星期的二、四、六,他都在那里为遗孤们提供咨询服务。

我摸了摸身上的衣服,确认已换上外出的服装后,努力让心情恢复平静,接着朝走近的脚步声询问公民馆的位置。那个人带着我走到了大路上,我一边敲打导盲杖,一边跟着人的说话声前进。熙来攘往的说话声能带给我安心感,因为至少我能确定自己还走在人行道上。

都市里的风会被写字楼、公寓或广告牌等障碍物阻挡及反弹,产生诡异的风声。相较之下,还是岩手县乡下那种吹过田野、拂过草木的凉风更令人身心舒畅。

接着,我来到了一个人潮密集的地方。高跟鞋的声音及香水味、沉重的脚步声及汗臭味,若有似无地像流行乐一般掠过我的身旁。不知何处的自动门时开时关,每次开启时都会流出电子提示声及店内播放的音乐声。无数的脚步声、说话声、往来车声及扩音器宣传声环绕在我的四周,我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心里有种遭到噪声洪水淹没的错觉,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已没了头绪。声音太多,不仅没办法成为判断的依据,反而会令我头晕眼花。

我摸到了右边有一排围墙。于是我一边敲打着导盲杖,一边沿着墙前进。骤然感觉一道横向的冷风向我袭来,这意味着围墙已到了尽头,果不其然,导盲杖也挥了个空。有时,风的流向也能成为掌握环境状况的线索。

我拐过转角,笔直前进了一会儿,向附近交谈中的路人询问,确认自己来到了公民馆的前方。我站在原地等了十五分钟,却没有人过来与我相认,就连原本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此时也都消失了。

此刻,我的心情就像是独自站在没有街灯的夜晚的街道上。有些人在黑夜里也能看见东西,他们可能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不,这些也可能是幻想,我的大脑记忆机能出了严重的问题,我担心自己很可能随时会移动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例如,满心以为自己一直站在公民馆前,却在一眨眼后移动到某栋大楼的屋顶上。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鸦雀无声反而令我更加恐惧了,还是说话声等各种声响能带给我安全感。

相约见面的对象迟迟没有出现,我心里不由得浮现种种担忧。是不是搞错地点了?是不是搞错时间了?是不是我在不知不觉间移动到其他地方了?

“——请问你是村上先生吗?我是比留间。抱歉让你久等了,遗孤的就业咨询多花了不少时间——”

对方终于出现了,那声音相当古怪,简直像是从老旧铁管深处传出来的一样。

“谢谢你拨冗与我见面,我是村上。”

我递出写着手机号码及住家电话号码的名片,接着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对方也伸手与我紧紧交握。但我发现对方的手掌形状似乎与一般人的不太一样——

“你发现了吗?我从前在东北时,冬天铲雪冻伤了,失去了中指及无名指。请跟我来,我们进会议室谈。”

“能不能让我抓住你的右手肘?”

“当然可以,请。”

我先找到比留间的手腕,接着轻轻抓住了手肘,在他的引导下,我一边敲打着导盲杖,一边走在发出冷硬声响的走廊上。接着似乎转进了会议室里,导盲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变得清脆,应该是木头地板。我摸到一把铁椅的椅背,于是坐了下来。前方似乎是张长方形的木桌。

“比留间先生,你也是遗孤?”

“不,我很幸运,在战败的来年就回日本了。”

“在那之前,你一直在中国东北生活?”

“是的。”

从回音的状况听来,这间会议室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没有其他说话声,会议室很可能只有我们两人。

“归国之后,你就投入遗孤的援助活动了吗?”

“从二十五年前开始的。”比留间的深沉嗓音流露着难以承受的悲愤,“当初在难民收容所里,母亲在昏迷中不断呢喃着‘口好渴’,我在她的嘴里倒了一点水,她露出了笑容,对我说了一句‘啊啊,终于活过来了’——接着她就断气了。一星期后,收容所的日本人搭上了回日本的船。没有办法让母亲也回归祖国,一直让我觉得好不甘心。”比留间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以坚定的口吻说道,“遗孤们渴望回到祖国的心情,我非常能够体会,所以我想要尽可能地帮助他们。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人误以为遗华日侨的问题是中国人的问题。我想让大家知道这个理解是错误的。这些遗孤都是日本人,而且这是个攸关日本人尊严的问题。”

我等比留间恢复平静后,才开口说道:“比留间先生,听说在我哥哥申请永久居留权的时候,你帮了不少忙。今天我前来拜访,是有件事想征询你的意见。或许你会觉得很突兀——我觉得哥哥的行为举止有些古怪。”

“你跟尊兄曾失散多年,当然会感到疏远。”

“哥哥一直心怀不满,仇视日本政府,而且想法相当自私,满脑子只想着打官司,毫不在乎给人添麻烦。”

“这也很合理。遗孤们与骨肉至亲被活生生拆散数十年,当然会有愤怒、不满及绝望的情绪。加上生活贫穷,就算想要回中国探望养父母或扫墓,也没有办法办到。你知道吗?倘若他们回中国探亲,‘旅行期间’的清寒补助金就会被扣除。”

“——过去不是发生过多起亲人认错遗孤的悲剧吗?”

比留间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琢磨我这句话,半晌后才说:“是的,毕竟只能仰赖身体特征及离散时的情况来判断,虽然认亲的过程相当慎重小心,但还是无法完全避免悲剧的发生。”

“我哥哥会不会也是这样?”

“你怀疑龙彦先生并不是你的兄长?”

“是的,哥哥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不对劲。是因为他是遗孤,还是因为他是假货?我想查清楚。”

“假货?”

比留间的声音显得颇为错愕,我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了。“假货”这个字眼实在用得过重。

“——难道你认为龙彦先生是假遗孤?”

既然已说漏了嘴,我只好老实说出想法,征询专家的意见。

“是的,我确实这么怀疑。”

“你没有证据吧?”

“我正在找证据。当年我们一家人参加的是三江省桦川县的开拓团,我想要寻找这个开拓团的归国人士,向他们询问当年的详情。任何一位都可以,能不能请你帮我查一查地址?”

我听见比留间用鼻孔吁了口气的声音。

“请恕我说句老实话,我建议你别这么做。万一真的如你所说,你们不是亲人,这会带来巨大的悲伤与痛苦。曾有遗孤确信找到了亲人,还为此举办了庆祝会,却在会场上被厚生省的人员告知‘经检查确认无血缘关系’。那个遗孤当场痛哭流涕,最后甚至想不开而自杀了。”

“如果哥哥心知肚明自己是假货,怎么会感到悲伤?”

“就算尊兄不悲伤,令堂也会悲伤。我记得龙彦先生是在一九八三年归国的,换句话说,在长达二十七年的岁月里,令堂一直当他是亲生儿子。如今倘若得知儿子是个毫无瓜葛的外人,你能想象她会多么绝望吗?我相信令堂的年纪应该很大了,还是别伤她的心为好。更何况倘若这一切都只是你多心,这样的举动会伤害所有人。”比留间说得头头是道。

当年的日本正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因此政府对于迎回遗华日侨一事表现得相当消极。大部分的遗孤都具有中国籍身份,日本政府将他们比照外国人办理,要求他们在日本的亲人必须担任身份担保人。担保人得视情况负担遗孤的归国旅费及生活费,而且负有督促遗孤遵循日本宪法的责任。但这些日本的亲人大多已经退休,仰赖儿女扶养,不见得有能力扛起这些责任。因此,有些人虽确认了与遗孤的亲属关系,却拒绝担任担保人,导致这些遗孤无法返回日本。

“遭到亲人无情对待,想必是心如刀割吧。有些亲人则是考虑到遗产继承问题而反对遗孤返回日本。在这些案例里,遗孤必须先签下放弃继承权的同意书,亲人才愿意担任担保人。”

比留间就像一名以知识为甲胄、以理论为长刀的战将。我心里想要调查、揭穿哥哥真面目的意志,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断了。为了与他对抗,我也只能拔出自己的刀。

“如果你知道我哥哥为了遗产而打算毒杀我的母亲,你还会这么认为吗?”我说道。

比留间顿时陷入沉默。

“哥哥偷偷藏有一小瓶砒霜。我母亲最近病倒了,或许正是因为哥哥每天在饮食里下了一点毒。”

我说到这里,忽然闻到一股抽烟后的残余烟味自我身旁飘过。我霎时感到一阵寒意自背脊蹿上了后颈,一时之间忘了呼吸,只觉得口干舌燥,嘴里的唾液似乎都消失了。

在我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这是我的错觉,还是——?

如果这个人正因紧张而心跳加速,或许我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我抱着这样的期待仔细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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