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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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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夜

再过一小时就是午夜,欧森餐厅挤满熟男熟女,苏格兰创作歌手格里·拉弗蒂(rry rafferty)和他的萨克斯声从喇叭里流泻而出,站得太近的人连马尾都会被吹起来。

“这是八十年代的歌。”

“应该是七十年代的吧。”乌拉说。

“对,可是要到八十年代才传到曼格鲁。”

两人哈哈大笑。乌拉看见利兹对一个男子摇了摇头,男子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利兹,从他们那桌旁边走过。

“其实这是我这星期第二次来这里。”乌拉说。

“哦?那上次是不是也这么好玩?”

乌拉摇了摇头。“跟你出来最好玩了。时光飞逝,但你一点都没变。”

“对啊,”利兹说,侧过头观察她的朋友,“但你变了。”

“是吗?我失去了自我?”

“不是,这其实有点让人烦恼,你失去了笑容。”

“有吗?”

“你脸上在笑,但你心里没在笑,一点都不像过去那个曼格鲁的乌拉。”

乌拉侧过头。“我们搬家了啊。”

“对,你嫁了人,生了孩子,还住豪宅,可是用笑容来换这些好像有点不划算。乌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乌拉微微一笑,看了看利兹,看了看饮料,又看了看四周。店里客人的年纪都跟他们相当,但她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看见。曼格鲁区成长了,许多人搬来又搬走,有人过世,有人消失,有人只是坐在家里,死气沉沉,与世隔绝。

“还是我来猜猜看?这样会太过分吗?”利兹问道。

“尽管猜吧。”

拉弗蒂唱到一个段落,再度高声吹奏萨克斯,利兹得提高嗓门才能盖过音乐声。“曼格鲁的米凯·贝尔曼,他夺走了你的笑容。”

“利兹,这样讲真的很过分。”

“对啊,但这是事实,不是吗?”

乌拉再度端起酒杯。“嗯,我想是吧。”

“他是不是出轨?”

“利兹!”

“这又不是秘密……”

“什么不是秘密?”

“米凯好女色啊,得了吧,乌拉,你没那么天真吧?”

乌拉叹了口气。“可能没有,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学学我啊,”利兹说,从冰桶里拿出一瓶白葡萄酒,斟满两人的杯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干杯!”

乌拉觉得自己应该喝水。“我试过了,可是我没办法。”

“再试一次啊!”

“这样有什么好处?”

“这你要试了才知道。要治好家里摇摇欲坠的床笫关系,最佳良药就是来个糟糕透顶的一夜情。”

乌拉哈哈大笑。“不是床笫关系有问题啦,利兹。”

“那是什么?”

“是……我会……嫉妒。”

“乌拉·斯沃特会嫉妒别人?你那么漂亮怎么可能还会嫉妒别人?”

“呃,我会啊,”乌拉抗议说,“而且嫉妒很折磨人,所以我想报复。”

“好姐妹,你当然会想报复啊!反正就是朝他的弱点抓下去……我的意思是说……”两人爆出大笑,酒从口中喷了出来。

“利兹,你醉了!”

“我又醉又开心,可是你呢?警察署长夫人,你是又醉又不开心。快打给他啊!”

“打给米凯?现在?”

“不是米凯啦,你这个傻蛋!是打给那个今晚有炮可打的幸运儿。”

“什么?利兹,我才不要!”

“快点!快打给他!”利兹指了指墙边的电话亭,“用那个打给他,这样他就听得见这里的声音!从那里打给他刚刚好。”

“刚好?”乌拉哈哈大笑,看了看表,再过不久她就得回家了,“为什么?”

“为什么?天哪,乌拉!因为那次米凯就是在那里上了斯蒂娜·米谢尔森啊,难道不是吗?”

“这是什么?”哈利问道,觉得整个房间都在他周围旋转。

“甘菊茶。”卡翠娜说。

“我是说音乐。”哈利说,感觉卡翠娜借给他穿的毛衣摩擦着皮肤。他的衣服挂在浴室里晾干,虽然浴室门已经关上,但他依然闻得到令人作呕的强烈酒味。由此可见,他的感官仍在运作,尽管房间转个不停。

“沙滩小屋乐队(beach hoe),你没听过他们的歌吗?”

“我不知道,”哈利说,“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的记忆正在一点一滴溜走。”他感觉得到自己躺在粗织床罩上,床罩覆盖着将近两米宽的低矮床铺。这间卧房里的家具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就只有这张床,还有一个老式音响柜,柜上点着一根蜡烛。哈利心想这毛衣和音响应该都是侯勒姆的,又觉得这音乐听起来像是飘浮在整个房间中。他曾有过几次这种感觉,那是在他濒临酒精中毒之际,以及当他逐渐恢复正常之时,无论醉酒还是复原,都会经历相同的阶段。

“我想人生就是这样吧,”卡翠娜说,“一开始我们拥有全部,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失去,像是力量、青春、未来、喜欢的人……”

哈利试着回想侯勒姆要他跟卡翠娜说的是什么,但那记忆稍纵即逝。萝凯。欧雷克。正当他感觉眼眶泛泪,泪水又被愤怒压了下去。我们注定要失去他们,失去我们想留住的每一个人。命运鄙视我们,让我们觉得卑微且渺小。当我们为了失去某人哭泣时,其实并不是出于同情,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亡者终于可以免于痛苦了,但我们依然会哭泣。我们之所以哭,是因我们又变得孤单了。我们是因为自怜而哭泣。

“哈利,你在哪里?”

哈利感觉卡翠娜的手放在他额头上。突然一阵风吹来,吹得窗户喀喀作响,外头的街上传来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暴风雨就要来袭。

“我在这里。”哈利说。

房间不停地旋转。他不只感觉得到她手掌的温度,也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度,原来他们两人都躺在床上,距离不到半米。

“我想先死。”哈利说。

“什么?”

“我不想失去他们,他们可以失去我,换他们感受一下失去我是什么感觉。”

她的笑声十分轻柔。“你把我的台词偷走了,哈利。”

“是吗?”

“以前我住院的时候……”

“嗯?”哈利闭上眼睛,感觉卡翠娜的手滑到他后颈轻轻按压,将细微的揉动传送到他的大脑。

“医生一直修改我的诊断,躁郁症、边缘性人格、双相情感障碍,但有个名词经常出现,那就是自杀念头。”

“嗯。”

“但那总会过去。”

“对啊,”哈利说,“可是还会再出现对不对?”

她又笑了。“没什么是永远的,生命也是短暂且经常在变化的,这听起来很可怕,但那也是让我们可以忍受的原因。”

“因为这个也会过去。”

“希望是这样吧。哈利,你知道吗?你跟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有孤独的体质,我们都会耽溺在孤独里。”

“你是说我们会故意甩掉我们所爱的人?”

“我们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走在幸福的薄冰上,我会觉得很害怕,害怕到我希望能立刻结束,立刻掉进水里。”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从爱人身边逃跑,”卡翠娜说,“逃进酒精里、工作里、一夜情里。”

哈利心想,逃进我们派得上用场的事情里,任凭爱人失血过多而死。

“我们救不了他们,”卡翠娜说,仿佛在回应哈利的思绪,“他们也救不了我们,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哈利感觉床垫起伏,知道卡翠娜朝他转过身来,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

“你的生命中有爱,哈利,你有个人生的挚爱,而且你们彼此相爱,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我比较嫉妒谁。”

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敏感?难道他吃了摇头丸或致幻剂?若真如此,他又是从哪里拿到毒品的?他毫无头绪,过去二十四小时在他脑中一片空白。

“人们都说做人不要自寻烦恼,”卡翠娜说,“但是当你知道前方只有烦恼的时候,跟烦恼正面碰撞似乎是唯一比较安全的做法,而且免除烦恼的最好方法就是活在当下,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你觉得呢?”

沙滩小屋乐队。哈利想起了这首歌,这首歌叫《愿望》(wishes ),的确很特别。他也想起萝凯躺在白色枕头上的脸庞,那脸庞仿佛漂浮在幽黑的深水中,紧贴着冰层底侧。接着他想起瓦伦丁说过的话:你跟我一样,哈利,你也受不了。

“哈利,如果你知道你就快死了,你会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会不会——”

“我都说我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什么?”她低声说。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干你。”

接下来的静默中,哈利听见金属被风吹过柏油路面时所发出的摩擦声响。

“只要去感觉就好,”卡翠娜轻声说,“我们就快死了。”

哈利屏住呼吸,心想,对,我快死了。接着他感觉到卡翠娜也屏住了呼吸。

哈尔斯坦·史密斯听见外头的沟渠传来呼呼的风声,感觉到风带来的气流穿墙而过。虽然他们已尽量把墙壁封住,但再怎么样这也只是座谷仓而已。埃米莉亚。听说大战时期出版过一本小说写了一个名叫玛丽亚的暴风雨,这也是热带气旋以女性名字命名的由来。但是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两性平权的观念开始普及,这个命名惯例也出现改变,许多人坚持认为这类致灾性自然现象也应该用男性的名字来命名才对。他看着电脑大屏幕上skype图标上方的微笑面孔,对方的嘴形比声音滞后一点:“我想我需要的信息都齐全了,史密斯先生,非常感谢您上线为我们解说,您那里的时间应该很晚了吧?现在洛杉矶这里是将近凌晨三点,不知道瑞典那里是几点?”

“这里是挪威,我们这里快午夜了,”史密斯微微一笑中,“还有不客气,我只是很高兴媒体终于明白吸血鬼症患者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对他们感兴趣。”

双方结束通话,史密斯再度打开收件箱。

收件箱里有十三封未读邮件,从发件人和标题来看,这些邮件都是采访和授课的邀请。他还没打开《今日心理学》杂志寄来的信,因为他知道这封信并不紧急,而且他想好好品尝这个滋味。

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半他就哄孩子上床睡觉了,还跟梅在餐桌前喝了杯茶,一如往常,他们述说今天发生的事,分享小小的喜悦,发泄小小的挫折感。过去这几天来,他可以说的事自然比梅多,但他还是尽量平衡工作和家庭,不让自己在外面的活动占去过多分享琐碎家事的时间,而他说的这句话也描述了真实状况:“我说得太多了,亲爱的,关于这个无耻吸血鬼症患者的事你在报纸上都读得到。”这时他朝窗外看去,只依稀辨认得出他们家农舍的屋檐,他深爱的家人都在那屋檐下进入梦乡。墙壁不时传来咯吱声响。月亮在云层后方时而探出头,时而躲藏起来。天上的云朵飘得越来越快。一棵死橡树的光秃树枝在原野上不停挥舞,仿佛是在警告他们说灾难就要来袭,更多的死亡和毁灭即将发生。

他打开一封邮件,内容是邀请他去法国里昂参加心理学会议,针对会议主题发表演说。去年他曾向这个会议递交论文摘要申请参加,但遭到拒绝。他在脑海里打回复草稿,开头先感谢对方,说十分荣幸收到邀请,但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会议要参加,所以这次无法赴会,欢迎对方下次再来邀约。他咯咯一笑,摇了摇头。他没必要这么骄矜自大,等杀人事件告一段落,这一波突来的吸血鬼症患者风潮就会过去。于是他接受了邀请,心里明白自己对交通、住宿和费用可以提出更理想的要求,却懒得这样做,因为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他只是希望众人听他一言,跟他一同探索人类心灵的迷宫,认识他所研究的领域,如此一来,大家都可以更了解人类心理,进而改善民众的生活。他要的不过如此。他看了看时间,再过三分钟就是午夜十二点。他耳中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心想可能只是风声,于是用鼠标按了一下电脑上的图标,调出监视器画面。首先出现的是栅栏门旁边的监视器画面,只见那门是开着的。

楚斯清了清喉咙。

她打电话来了。乌拉打电话来了。

挂上电话后,楚斯把脏碗盘丢进洗碗机,又拿出两个葡萄酒杯用手洗了洗。那晚和乌拉在欧森餐厅碰面之前,他买了一瓶葡萄酒,现在那瓶酒还在。他把空的比萨盒折起来,塞进垃圾袋,不料垃圾袋爆了开来。该死。他只好把比萨盒连同垃圾袋一起藏到柜子里的水桶和拖把后面。音乐。她喜欢听什么音乐?他努力回想,脑海里响起一个旋律,但他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歌,只知道唱的是关于什么藩篱的。是不是杜兰杜兰乐队?听起来也有点像啊哈乐队。他有啊哈乐队的首张专辑。还要点蜡烛。妈的。以前也有女人来过他家,但气氛都没有这次这么重要。

欧森餐厅开在闹区,就算暴风雨即将来袭,星期三晚上也不难叫到出租车,这样算起来乌拉可能随时会到,这也代表他没时间冲澡,只能把老二和腋窝洗一洗,或是先洗腋窝、再洗老二好了。x,他觉得压力好大!他原本打算和巅峰时期的梅根·福克斯共度一个安静的夜晚,岂料乌拉竟然打电话过来,还问他能不能稍微来拜访他一下。什么叫“稍微来拜访”?她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来了一会儿就放他鸽子?t恤。要不要穿那件在泰国买的t恤,上头写着“同中有异”?她可能不会觉得这句话很幽默,说不定泰国还会让她联想到性病。还是穿他在曼谷bk商场买的阿玛尼衬衫?不行,那件衬衫的合成纤维会让他汗如雨下,还很容易让人看出是廉价的山寨衣。他翻出一件不知名的纯白t恤穿上,快步走进浴室,赫然发现马桶得刷一刷才行,但事情总得有个优先级……

就在他站在水槽前,手里抓着老二正在搓洗之际,门铃响了起来。

卡翠娜看着发出振动的手机。

时间将近午夜,过去这几分钟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强劲,不时发出嗥叫声、呻吟声和砰啪声,但哈利已沉沉睡去。

卡翠娜接起手机。

“我是哈尔斯坦·史密斯。”史密斯压低声音说话,口气十分不安。

“我知道,什么事?”

“他来了。”

“什么?”

“我想瓦伦丁来了。”

“你说什么?”

“有人打开了我家的栅栏门,我……哦,天哪,我听见了谷仓大门打开的声音,我该怎么做才好?”

“什么都别做……试着……你能躲起来吗?”

“我没地方躲,外面的监视器拍到他了,我的老天哪,就是他,”史密斯听起来像在哭,“我该怎么办?”

“x,我想想看。”卡翠娜咒骂道。

这时她的手机被人抢去。

“史密斯?我是哈利,我会陪着你。你办公室的门有锁上吗?好,马上去锁,还有把灯关掉,先冷静下来把这两件事做好。”史密斯紧盯着电脑屏幕,低声说:“好,我把门锁上了,灯也关了。”

“你看得见他吗?”

“不行。可以,现在我看见他了。”史密斯看见一个人影走进通道的另一端,那人踩到了磅秤,脚步踉跄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平衡继续往前走,经过马厩,朝监视器的方向走来。男子经过灯光下方时,光线照亮了他的脸。

“哦,我的天哪,哈利,是他,是瓦伦丁。”

“保持冷静。”

“可是……他把谷仓门锁打开了,哈利,他有钥匙,说不定他也有办公室的钥匙。”

“办公室有窗户吗?”

“有,可是太小也太高了。”

“你手边有重物可以用来打他吗?”

“没有,可是我……我有一把手枪。”

“你有一把手枪?”

“对,在抽屉里,可是我还没时间拿去试射。”

“吸口气,史密斯。那把手枪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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