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焦渴 > 第三部 34

第三部 34(1/2)

目录

但他不肯放弃。过去他曾放弃过很多次,他曾屈服于疼痛、恐惧和求死的愿望,但他也曾任由自私的原始求生本能喊出对无痛虚空、永恒睡眠和黑暗的渴求,这就是现在他还活着的原因。

34

星期六白天

金川政用火钳将烧得又红又烫的铁块从炉子里夹出来,放在铁砧上,以小锤敲击。这柄小锤采用的是日本传统设计,顶部突出宛如绞刑架。这座小铁铺是金川政从父亲和祖父那里继承的,但一如和歌山市的其他铁匠,他也为收支平衡伤透脑筋。长久以来,钢铁业一直是和歌山市的经济支柱,但如今整个产业都移到了中国,因此他不得不把重心转移到较为独特的产品上,例如日本刀。

日本刀又称武士刀,这种刀特别受美国人青睐,不过金川政接到的日本刀订单来自全球各地的私人买家。日本法律规定刀匠必须持有执照,也必须当过五年学徒,一个月只准制造两把长刀,而且必须向政府登记。金川政只是个单纯的铁匠,他做出好刀后以便宜的价格卖给持有执照的刀匠,然而他知道这事难保不被抓到,因此总是保持低调。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客户打算把刀拿去做什么用途,只能暗自希望客户是拿去锻炼、装饰或收藏。他只知道这样做能喂饱自己和家人,也能让小铁铺继续经营下去。

他谆谆嘱咐儿子,一定要把书念好,另谋他职,因为当铁匠太辛苦,收入太微薄。儿子的确听从了嘱咐,但供他上大学非常花钱,因此金川政对订单来者不拒。例如现在他手上这张订单的客户在挪威,工作内容是要复制一件日本平安时代的铁器,而且这是对方第二次订制相同的物品,第一次是在六个月前。金川政不知道客户姓名,手上也只有对方给的邮政信箱地址,但是无所谓,客户已把他要求的高昂价码付清了。这玩意之所以贵不仅因为制作复杂,必须依照客户提供的设计图来打造小小的牙齿,也因为他心里觉得不对劲。金川政说不出为什么他觉得做这玩意比做刀还来得不对劲,只是每次看到那副铁假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此时他正从铁铺开车回家,走的是三七〇国道,这是一条“会唱歌”的马路。通过精心的设计,这条马路上挖出了许多间隔不一的细小长沟,轮胎轧过时会发出震动,从而形成动听的旋律。但今天他耳中听见的不再是安抚人心的优美音符,而是带有警告意味的低沉的隆隆声响,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化为尖叫,宛如恶魔所发出的尖叫。

哈利醒了过来,点了根烟,仔细思索。今天这是哪一种“醒来”?这不是直接准备上工的“醒来”,今天是星期六,下星期一寒假结束后学校才会开始上课,而且今天爱斯坦会去妒火酒吧看店。

今早他不是独自醒来,萝凯躺在他身边。萝凯从医院返家的头几个星期,每次哈利躺在床上看着她沉沉睡去,都会害怕她醒不过来,害怕那个医生诊断不出的神秘病症会复发。

“人就是无法应付疑惑,”斯蒂芬斯说道,“哈利,人都喜欢相信自己什么都知道,比如说被告是有罪的、诊断是确切的。承认自己有疑惑就只是承认自己的不足,而不是说这个谜团太过复杂或我们的专业有其局限。事实上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确定萝凯生了什么病。她的肥大细胞数目些微上升,起初我以为她罹患的是某种罕见的血液疾病,但现在症状都消失了。从许多迹象来看,她是中了毒,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会复发,就跟吸血鬼症患者案一样,你说是吗?”

“但我们确实知道是谁杀了那些女人。”

“你说得对,这个比喻不恰当。”

几个星期过去了,哈利担心萝凯病情复发的间隔越来越长。

同样地,每次手机响起,他担心吸血鬼症患者案再度发生的间隔也越来越长。

所以今天不是满怀焦虑的醒来。

瓦伦丁·耶尔森死后,哈利经历过几次焦虑的醒来,奇怪的是,那些醒来都不是发生在内部调查组讯问他的那段期间。话说内部调查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哈利面对危险杀人犯的主动挑衅,身处不确定的情境中,因此不能视为开枪过当。内部调查组侦讯结束后,瓦伦丁和玛尔特·鲁德开始来他梦中拜访,焦虑的醒来开始发生。此外,在他耳边轻声说“所以你才会被耍得团团转”的不是瓦伦丁,而是玛尔特。哈利对自己说,如今寻找玛尔特是别人的责任,不是他的。随着时间过去,几个星期变成几个月,他们来梦中拜访的频率越来越低。哈利恢复了规律的日常生活,往返于警察大学和家之间,同时不再碰酒,这也有助于噩梦的减少。

今天,他终于回到应该属于他自己的位置,因为今天的醒来是第五种醒来,也就是满足的醒来,他会每天都把幸福的日子复制粘贴,血液中的血清素含量也会回到正常浓度。

哈利轻手轻脚爬下床,穿上裤子,下楼走进厨房,把萝凯爱喝的胶囊放进意式咖啡机,打开开关,然后踏出屋外,走下台阶。他赤脚踩在雪上,脚底感受到愉悦的微刺感,鼻中吸入冬季的凛冽空气。覆盖白雪的城市依然笼罩在黑暗中,但东方天际已现微红,新的一天即将展开。

《晚邮报》有篇文章说未来其实比新闻让人以为的更光明,虽然媒体总是把命案、战争和暴行描述得越来越详尽,但最近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命案受害者的人数正处于历史新低,而且仍持续下降。是的,有一天命案可能会绝迹。米凯·贝尔曼的司法大臣任命案下星期会确定,根据《晚邮报》的报道,米凯表示设定野心勃勃的目标没什么错,但他个人的目标并不是创造一个完美的社会,而是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哈利读了不禁哂笑,伊莎贝尔不愧是个优秀的幕僚。哈利又看了一遍提到命案可能绝迹的那篇文章。为什么这个长期预估会勾起他心中的焦虑?尽管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但他不得不承认,过去这几个月来他心中一直有股可能存在已久的焦虑。命案。他的人生都投入在对付命案上,如果他成功了,如果命案都灭绝了,那他是不是也会随之消失?他是不是把他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瓦伦丁一起埋葬了?这是不是几天前他去造访瓦伦丁坟墓的原因?或因为别的缘故?就像斯蒂芬斯说的那样,人无法应付疑惑。是不是因为少了个答案,所以他才不得安宁?可恶,萝凯说得对,瓦伦丁已经死了,该是时候放手了。

雪地里传来咯吱声响。

“哈利,寒假过得不错吧?”

“还可以,倒是你看起来像是滑雪还没滑过瘾,赛弗森太太。”

“滑雪天就是要滑雪啊。”赛弗森太太说,翘起臀部,只见她那身紧身滑雪装穿起来就像是彩绘皮肤似的。她单手拿着两支越野滑雪板,好像拿筷子一般,可见那滑雪板轻得有如氦气。

“哈利,你要不要也来滑上一圈啊?我们可以趁大家都还在睡觉的时候高速冲向翠凡湖,”赛弗森太太露出微笑,灯光照在她唇上出现反射,显然她擦了防寒的护唇膏,“很滑……而且很爽哦。”

“我没有滑雪板。”哈利回以微笑。

赛弗森太太哈哈大笑。“你是在开玩笑吗?你是挪威人,却连一对滑雪板都没有?”

“简直是叛国罪,我知道。”哈利低头看了看报纸上的日期。三月四日。

“我记得你们好像也没有圣诞树。”

“很令人吃惊对不对?应该有人去检举我们才对。”

“你知道吗,哈利?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哈利抬头朝她看去。

“你什么都不在乎,打破所有的规定,有时我希望自己也能那么潇洒就好了。”

哈利笑了。“赛弗森太太,你这么会说话,相信你享受滑雪所带来的快感时,摩擦度和滑润度也一定掌控得很好。”

“什么?”

“祝你滑雪愉快!”哈利用折起的报纸对赛弗森太太致意,转身朝屋子走去。

他看着独眼米凯在报上的照片。也许这就是米凯的目光看起来如此坚定的原因,因为他看起来像是知晓真理,他的眼睛流露出的是牧师的目光,可以让众生改变信仰的目光。

事实上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确定。

结果我们都被耍了,哈利。

有吗?米凯心中的疑惑有流露出来吗?

萝凯坐在厨房餐桌前,替两人倒了咖啡。

“这么早就起来啦?”哈利说,亲了亲萝凯的头。她的头发有些许的香草气味和“睡梦萝凯”的气味,这是他最喜爱的气味。

“刚才斯蒂芬斯打电话来了。”萝凯说,捏了捏哈利的手。

“他这么早打来有什么事?”

“他只是打来关注下我的情况。他也打给欧雷克叫他回去做追踪检查,因为圣诞节前他抽过欧雷克的血液样本。他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想看看那个‘不明疾病’是不是跟基因有关系。”

不明疾病。萝凯出院后,她和哈利及欧雷克更常拥抱、更常聊天、较少做计划,只是陪伴彼此。后来,仿佛有人施了魔法似的,幸福之水面又跟往常一样,结成了冰。尽管如此,哈利总觉得冰层底下的深渊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没什么好担心的,”哈利对自己和萝凯复述这句话,“但是要担心什么呢?”

萝凯耸了耸肩。“你想过那家酒吧要怎么办吗?”

哈利坐了下来,啜饮一口速溶咖啡。“昨天我去那里的时候还想说应该把它卖掉。我不会经营酒吧,开酒吧去服务一些可能带有不良基因的年轻人,感觉也不像是我的使命。”

“可是……”

哈利穿上羊毛夹克。“爱斯坦很喜欢在那里工作,我也知道他没乱喝店里的库存。随时可喝、随手可得,好像反而能让某些人振作起来,而且酒吧也开始赚钱了。”

“一点都不意外啊,那家酒吧是两起吸血鬼症患者案的现场,其中一次还差点发生枪战,老板又是大名鼎鼎的哈利·霍勒。”

“嗯,不对,我觉得应该是欧雷克想出的音乐主题的点子奏效了。比方说,今晚只播五十岁以上、独具风格的女歌手的歌,像是露辛达·威廉斯(cda willias)、爱美萝·哈里斯(eylou harris)、帕蒂·史密斯、克里希·海德(chrissie hynde)。”

“亲爱的,这些都是我上一代的歌手。”

“明天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爵士之夜。有趣的是来朋克之夜的客人,到了爵士之夜也会来。还有为了纪念穆罕默德,我们要做一星期的保罗·罗杰斯之夜。爱斯坦说我们应该举办一个歌曲大猜谜,而且——”

“哈利?”

“怎么样?”

“听起来你打算把妒火酒吧留着。”

“是吗?”哈利抓了抓头,“可恶,我又没时间经营酒吧,爱斯坦跟我又都疯疯癫癫的。”

萝凯哈哈大笑。

“除非……”哈利说。

“除非什么?”

哈利没有答话,只是面露微笑。

“不行,不行,绝对不要!”萝凯说,“我的工作已经够忙了,除非我……”

“一星期一天就好,你星期五又不用上班,只要去处理一下会计和文书工作就好。我的股份可以让一些给你,你可以当董事长。”

“女董事长。”

“成交。”

萝凯拍开哈利伸出的手。“不要啦。”

“考虑一下。”

“好吧,我会考虑一下再说不要。要不要回床上去?”

“累了?”

“……不是,”萝凯眯着眼睛越过咖啡杯看着哈利,“我想要享用一下赛弗森太太得不到的东西。”

“嗯,原来你在偷看啊,好啊,女董事长,您先请。”

哈利又朝报纸头版看了一眼。三月四日,今天是那人出狱的日子。他跟着萝凯爬上楼梯,经过镜子但没往里头看。

“未婚夫”斯韦恩·芬内走进救主墓园,这时天方破晓,墓园里没人。一小时前,他走出伊拉监狱,重获自由,造访这座墓园是他做的第一件事。圆形的黑色小墓碑排列在白雪之间犹如白纸上的黑点。他年事已高,又多年不曾在冰上行走,因此他沿着结冰小径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在一个特别小的墓碑前停下脚步,墓碑的十字架底下只写了“vg”两个首字母。

“vg”是瓦伦丁·耶尔森(valent gjertsen)的首字母。

墓碑上没有纪念之词,当然没有,没人想记得他。墓碑前也没有鲜花。

斯韦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根羽毛,跪了下来,插在墓碑前的白雪中。将一根老鹰羽毛放在死者棺木里是北美洲切罗基族人的习俗。斯韦恩在伊拉监狱里始终避免跟瓦伦丁接触,但和其他囚犯不同,他不是因为怕瓦伦丁怕得要死,而是因为他不希望这个年轻人认出他来。因为他可能迟早都会被认出来。瓦伦丁入狱那天,斯韦恩只看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有他母亲的窄小肩膀和高亢嗓音,就跟斯韦恩记忆中他们订婚那天的她一模一样。她是趁斯韦恩在别处忙碌时试图堕胎的女人之一,斯韦恩只好闯入她家,住在那里看守他的后代。她躺在他旁边,每天晚上都颤抖、哭泣,直到在房间里浴血产下男婴。脐带是斯韦恩亲手用小刀割断的。男婴是他的第十三个小孩,也是他的第七个儿子。但他在狱中并不是在知道姓名后才百分之百确定瓦伦丁是他的亲骨肉的,而是在得知瓦伦丁的犯案细节之后。

斯韦恩站起身来。

逝者已矣。

生者转眼也将逝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男人联络过他,唤醒了他内心的渴望,他以为多年来时间早已治好了这种焦渴。

斯韦恩抬头望向天际。太阳即将升起,城市居民即将醒来,他们将揉揉眼睛,甩开噩梦,梦里出现的是去年秋天到处肆虐的连环杀手。他们展露笑颜,看着阳光洒落在身上,丝毫没察觉即将有大事发生。相较之下,去年秋天的案件看起来只会像是无趣的序曲。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有其父。

那个叫哈利·霍勒的警察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

斯韦恩转过身去,迈开脚步,脚步比先前更大、更快,也更坚决。

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楚斯·班森坐在六楼,看着太阳放出的火红光芒入侵西北艾克柏区。去年十二月,卡翠娜把他从原本那间狗屋般的办公室移到了一间有窗户的办公室,这里虽然不错,但他仍负责给已侦结的案件或悬案的资料归档。因此在零下十二摄氏度的天气里,他这么早就到了办公室一定是因为办公室比他家温暖。或者是因为最近他睡得不好。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大部分送来归档的资料都是关于吸血鬼症患者案迟来的线报或多余的证词。例如有人宣称看见了瓦伦丁·耶尔森,但这人可能也认为猫王尚在人世。dna报告已证明哈利击毙的确实是瓦伦丁·耶尔森,但对有些人来说,事实只是烦人的东西,打扰了他们的执着。

打扰了他们的执着。 楚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流连,这不过是他想到而并未大声说出口的一句话罢了。

他从一沓数据中拿起下一个信封。一如其他数据,这信封已被打开,由另一名警察将内容物编列成表。信封上有脸书标志,邮戳显示这是封快递邮件,上头有一枚回形针,夹着一张归档命令,上面写着“吸血鬼症患者案”,旁边是案件编号,“案件管理者”这几个字旁边则有麦努斯·史卡勒的姓名和签名。

楚斯拿出信封里的文件,最上面是一封以英文写成的信,他并不能全看懂,但足以明白信中提到法院披露命令,以及随信附上吸血鬼症患者案每一名被害人外加失踪的玛尔特·鲁德的脸书账户打印数据。他翻动资料,发现有几页还黏在一起,推测麦努斯并未全部看过。无所谓,这案子已经侦结,凶手永远不用上法庭受审,但楚斯很想抓到麦努斯那王八蛋的小辫子,于是他查看跟被害人有过讯息往来的人名,希望可以发现瓦伦丁·耶尔森或亚历山大·德雷尔的名字,这样就能指控麦努斯失职。他一页一页翻看,只查看发讯人和收讯人的名字,最后叹了口气。没有过失。那些名字当中,除了被害人之外,他只认得几个他和韦勒排除了的人名,因为那些人曾用手机和被害人联络过。用手机跟被害人通过电话的人,在脸书上也曾跟被害人通过讯息,这应该是很自然的事,例如被害人埃娃·多尔门和那个伦尼·黑尔。

楚斯把数据放回信封,起身走到档案柜前,拉开第一格抽屉,随即放手。他喜欢听抽屉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叹息声,又像货物列车的声音。接着他用手挡住往外滑出的抽屉。

他又看了看那个信封。

是埃娃·多尔门,不是埃莉斯·黑尔曼森。

楚斯在抽屉里翻寻,找出一个卷宗,里头放着手机通话记录的讯问档案。他把卷宗和信封一起拿回到办公桌前,翻开档案,找到伦尼·黑尔这个名字。他之所以记得此人是因为伦尼(lenny)这名字曾让他联想到英国歌手莱米(ley)。当时他打电话去询问这个叫伦尼的家伙,对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个吓得半死的下三烂,声音发颤,跟大多数人一样,无论自己有没有做过坏事,一听到是警察打电话来就开始紧张。所以说,伦尼·黑尔跟第二号被害人埃娃·多尔门在脸书上通过讯息。

楚斯打开讯问档案,找出自己讯问伦尼和欧纳比比萨烧烤店老板的简短报告,并发现档案上有一行标注他看不懂。那行标注是韦勒写的,上头写说尼特达尔警局替伦尼和比萨店老板担保,同时确认埃莉斯·黑尔曼森遇害当时伦尼在比萨店里。

埃莉斯·黑尔曼森,第一号被害人。

他们之所以讯问伦尼是因为他打过好几次电话给埃莉斯,但这个伦尼却在脸书上跟埃娃互传讯息。这当中一定有错,一定是麦努斯的错,搞不好是伦尼的错。除非这只是巧合,年龄相仿的单身男子和女子在同一个地区寻觅良缘,挪威的人口密度又这么低,出现巧合也不无可能。再说,案子已然侦结,没必要多想。没那么必要。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报纸还在写关于吸血鬼症患者的新闻,美国那边还出现了一个瓦伦丁·耶尔森小型地下粉丝团,还有人买下了他的生平故事版权,打算出版成书或拍成影片。这案子虽然已登不上头版,但还有潜力再度成为热门新闻。楚斯拿出手机,找出莫娜·达亚的号码看了看,站起身来,抓起外套,朝电梯走去。

莫娜·达亚眯起眼睛,弯曲手臂,朝胸前举起哑铃。她放下手臂时,想象自己张开翅膀,振翅飞翔,飞越维格兰雕塑公园,飞越奥斯陆,这样她就能看见一切,将一切都收进眼底。

她看过她最爱的英国摄影记者唐·麦卡林(don ull)的纪录片,此人之所以成为著名的人道主义战争记者,是因为他捕捉人类最不堪的影像并不是为了廉价的刺激,而是为了激励人类的自我反思以及对灵魂的探索。莫娜不能说自己跟麦卡林一样,但看完那部只有单方面说辞、有如圣徒传一般的纪录片,她突然想到,有个名词在片中没有被提及,那就是“野心”。麦卡林既然成了顶尖人物,那么在历经的大小战役中一定遇到过无数仰慕者,比如说想向他看齐的年轻同事就曾听说过这位摄影记者的传奇,说他在一九六八年越南“春节攻势”战役中,曾和士兵一起驻扎在顺化市,此外还有他在贝鲁特、比夫拉、刚果、塞浦路斯的趣闻逸事。这位摄影记者得到了人类最渴望的东西,那就是认同与喝彩,但纪录片里却只字未提他为何要让自己突破严苛考验,让自己身处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险境,让自己可能犯下他所捕捉到的罪行,只为拍出最完美的照片和报道出前所未有的新闻。

莫娜同意坐进笼子等候吸血鬼症患者,同时选择不告诉警方,这个选择可能让警方错失拯救人命的机会。那晚她和诺拉碰面时,虽然觉得自己似乎受到监视,但还是可以偷偷传一张字条给诺拉,叫诺拉请警方提高警觉。然而就像诺拉的性幻想是被哈利·霍勒强暴一样,莫娜也觉得自己应该放手一搏,只因她也想要受人认同和喝彩,想要在年轻同事眼中看见钦佩的目光,并在获颁新闻奖时发表感言,谦卑地说自己只是个出身于北方小镇、辛勤工作的幸运女孩,然后再不那么谦卑地提到自己小时候遭人霸凌,于是才野心勃勃,立志复仇。是的,她会大声说出自己的野心,一点也不害怕让人知道这野心从何而来,而且她想要振翅高飞。

“你需要多一点阻力。”

哑铃变重了。她睁开双眼,看见有两只手正轻轻地把哑铃往下推。那人站在她正后方,使得大片镜子中的她看起来像是四臂象头神。

“来,再两下。”一个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她认得这个声音。那个警察。她抬头望去,看到那人的脸就在她头顶上方,正在微笑,金色刘海下是一双水蓝色眼眸,还有一口雪白贝齿。那人正是安德斯·韦勒。

“你来这里干吗?”莫娜说,忘了手臂要做弯举,但仍感觉自己要振翅高飞。

“你来这里干吗?”爱斯坦·艾克兰说,把半升啤酒放在吧台前的客人面前。

“什么?”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爱斯坦伸出大拇指越过肩膀朝一个高大男子比了比,男子留着平头,刚走进吧台,在土耳其咖啡壶里放入咖啡粉和水。

“我受不了速溶咖啡了。”哈利说。

“你是受不了假日,”爱斯坦说,“也受不了离开你心爱的酒吧。听得出这首是什么歌吗?”

哈利聆听着快节奏的音乐旋律。“听不出来,要等她开口唱歌才知道。”

“她不会开口唱歌,这就是最棒的地方,”爱斯坦说,“这是泰勒·斯威夫特的专辑《一九八九》。”

哈利点了点头,他记得泰勒·斯威夫特或她的唱片公司把这张专辑从声田(spotify)上下架了,声田只好放上卡拉ok版。

“我们不是说好今天只放五十岁以上女歌手唱的歌吗?”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什么吗?”爱斯坦说,“她又不会唱歌。”

哈利决定放弃争辩这段对话的逻辑性。“今天客人来得比较早。”

“那是因为鳄鱼肉香肠,”爱斯坦说,指了指吧台上挂着的一条条冒着缕缕轻烟的长香肠,“头一个星期客人会点是因为够古怪,现在熟客都很爱点来吃,也许我们应该把店名改成‘鳄鱼乔’,或‘沼泽地’,或……”

“妒火就可以了。”

“好啦好啦,我只是觉得先抢先赢嘛,一定会有人把这个点子偷走。”

“到时候我们再想另一个点子。”

哈利把土耳其咖啡壶放在电炉上,转过身去,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店门。

哈利交叠双臂,看着男子跺了跺脚上的靴子,朝店内怒目而视。

“有什么不对劲吗?”爱斯坦问道。

“没什么,”哈利说,“你注意不要让咖啡煮到沸。”

“你跟那个不能煮到沸的土耳其咖啡简直一个样,很难伺候啊。”

哈利绕过吧台,走到男子面前,男子正解开外套纽扣,全身散发着热气。

“霍勒。”男子说。

“班森。”哈利说。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为什么要跟我说?”

楚斯发出呼噜笑声。“你不想先知道是什么事吗?”

“我对你的回答觉得满意才会想知道。”

哈利看见楚斯想做出无所谓的嬉笑表情,却颇为失败,只好吞了口口水。他那张疤痕累累的脸涨红了,可能是因为从寒冷室外走进温暖室内的缘故。

“霍勒,你是个王八蛋,但那次你的确救了我一命。”

“别让我后悔救你,快说吧。”

楚斯从外套内侧的口袋拿出一个卷宗。“莱米……我是说伦尼·黑尔跟埃莉斯·黑尔曼森和埃娃·多尔门都联络过,你自己看。”

“真的?”哈利看见楚斯朝他递来一份用橡皮筋捆住的黄色卷宗,“为什么你不拿去给布莱特?”

“因为她跟你不一样,她得考虑自己的前途,还会把这个拿去给米凯。”

“还有呢?”

“下星期米凯就要接掌司法部,他绝对不会想在这个时候让自己的经历出现污点。”

哈利看着楚斯,很久以前他就发现楚斯并不如他外表看上去那般蠢笨。“你是说他不希望这件案子开始再度延烧?”

楚斯耸了耸肩。“吸血鬼症患者案本来就差点成为米凯在晋升路上的绊脚石,没想到最后居然变成他事业上最大的成就,他绝对不希望这个形象受到破坏。”

“嗯,你把这些数据交给我,是因为你担心它们会流落到警察署长办公室的抽屉里?”

“我是担心它们会流落到碎纸机里,霍勒。”

“好,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跟我说?’”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碎纸机?”

“为什么你、楚斯·班森,会在乎这件事?别跟我瞎扯淡,我非常清楚你的为人。”

楚斯发出呼噜一声。

哈利静静等待。

楚斯看了看哈利,又看了看别处,跺了跺脚,仿佛鞋子上还有雪。“我不知道,”最后他说,“是真的,我不知道。我本来想指责麦努斯·史卡勒没注意到手机跟脸书的关联,羞辱他一番,但这也不是原因。我想我不是……我想我只是……不对,x,我不知道!”楚斯咳嗽一声。“如果你不要,我就放回档案柜,让它永不见天日,对我来说反正也没区别。”

哈利擦去窗玻璃上的雾气,看着楚斯走出酒吧大门,穿过马路,低头走进刺眼的冬日阳光中。难道他眼花了?不然就是楚斯身上出现了那种名为“警察”的良性疾病症状。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爱斯坦问道,看着哈利回到吧台里。

“警察专属的色情刊物,”哈利说,把黄色卷宗放在柜台上,“里面是打印数据和誊本。”

“吸血鬼症患者案?难道还没破吗?”

“已经破了,只是还有一些枝节有待厘清,这是程序上的要求。你没听见咖啡在沸腾吗?”

“你没听见泰勒·斯威夫特没在唱歌吗?”

哈利张口想说话,却听见自己哈哈大笑。他爱死爱斯坦这家伙,也爱死这家酒吧了。他把滚烫的咖啡倒进两个杯子,跟着《欢迎光临猪舍》 [1] 这首歌的拍子在卷宗上轻轻敲打,一边浏览数据,一边想着萝凯一定会答应他,他只要坐着安静得像老鼠,给她一点时间就好。

这时他的目光停了下来。

他觉得脚底下的冰层似乎发出吱的一声。

他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结果我们都被耍了,哈利。

“怎么了?”爱斯坦问道。

“什么怎么了?”

“你看起来像是……呃……”

“见鬼了?”哈利问说,又读了一次,确定自己没看错。

“不是。”爱斯坦说。

“不是?”

“不是,你看起来比较像是……醒来了。”

哈利从卷宗上抬起头来,看着爱斯坦,这时他感觉到了,他感觉到内心的焦虑消失了。

“限速六十,”哈利警告说,“而且路面结冰。”

欧雷克稍微放开油门。“你有车有驾照证,为什么不自己开车?”

“因为你跟萝凯开车技术比较好。”哈利说,眯眼望着低缓的山坡,山坡上的树木为白雪覆盖,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一个路标上写着距离欧纳比村还有四公里。

“那你可以叫妈来开车啊。”

“我想说带你来看看地方警局也不错,你知道,有一天你可能会被分配到这种地方。”

车子驶到一辆拖拉机后头,欧雷克踩了踩刹车。拖拉机的上链轮胎接触柏油路面发出唱歌般的声响,不断向后喷出白雪。“我的目标是犯罪特警队,不是乡下。”

“奥斯陆跟乡下也没多大差别,才一个半小时车程而已。”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