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狗和外交官(1/2)
常任秘书多默思是第一个意识到这起谋杀案可能造成的后果的人。1898年,刚满19岁的他加入英国外交部门并被派驻北平。几年后他因健康问题辞职,但仍然待在中国,在管理使馆界事务公署找了份工作,并逐渐以高效、熟练和寸步不让的谈判者身份闻名。他的性格特征可能遗传自其父——一位精明的什鲁斯伯里 [19] 牛贩子。多默思很清楚:中国政府将倭讷视为友好人士,他们会给北平警方施加压力,令其尽快破案。
当有外侨在北平死亡且死因存疑时,标准程序是请该国公使馆指定一位专员监督调查过程。就该专员本身而言,他没有逮捕权,也不能在获得中国警方许可前讯问嫌犯。他不过是一个观察员、一位“中间人”。
多默思知道英国方面肯定希望指派一位专员来监督案件侦破过程,而这位专员会从公使馆的工作人员中挑选。帕梅拉是一位高等外侨的女儿,无论其父是否退休,此案都将备受瞩目。但英国领事尼古拉斯·菲茨莫里斯(nichos fitzaurice)不喜欢倭讷,几年前这两人因工作上的事闹翻了。这一情况会使事态更加复杂。
不过,对于韩世清来说,英国公使馆派来的专员会是个大问题。当和多默思一同在犯罪现场时,他就反对这一点,认为专员会妨碍侦破工作。而且,此案并非隐蔽小巷里临时起意的持刀杀人,也不是搞错了对象的拦路抢劫,更不是酒吧里的心脏病发作。这是一桩深不可测、令人毛骨悚然的案件。要么它是一场家人间的争吵,最后戏剧性地升级成为暴力事件;要么是情杀、仇杀或两者兼而有之。情况已经够糟糕了。在城中之人正如此紧张不安的时刻,一位年轻英国女性在北平(名义上)的华人区被杀害,这种事无疑会使当局惊恐担忧。
多默思意识到他们必须迅速采取行动,于是他建议两人各退一步。韩世清应该占取先机,抢在英国公使馆之前提名某位英方无法反对的人作为专员。常任秘书明白:在公使馆的下属人员中,没有人拥有足以胜任此任务的资历和经验。同样,考虑到该罪案的重要程度,使馆区巡捕房里也没人能担负这一使命。
多默思认为公使馆可能会从上海请人来担任专员。英国在上海的公租界执掌大权;而在公租界,司法和秩序的实际维护者是个性强硬、经验丰富的首席常任秘书贾尔德(frederick rrard)少校。此人来自苏格兰高地,曾在驻印度的军队和英国警署服役,随后长期在美索布达米亚地区的巴士拉(basrah) [20] 担任警局副警监之职。多默思知道贾尔德很优秀,是警务人员中的佼佼者;但也认为最近形势不妙,以至于贾尔德须同时照管警界和英国情报机关驻上海特勤部(british tellince and special branch shanghai)。此外,贾尔德还在全力与黑帮作战。为掌握有利可图的毒品交易和卖淫业,黑帮正在上海滩上龙争虎斗,以芝加哥街头枪战的方式大打出手。最近,许多上海显要人士突然被绑架;日益好战的日本人也制造了太多麻烦。贾尔德自己要解决的谋杀案就不少了,肯定不情愿派他的人过来,更不用说让他亲身前来了。
幸运的是:多默思告诉韩署长,他知道有一位背景无可挑剔的警官可来监督案件调查。他指的是天津英租界总督察、警务处处长谭礼士(richard dennis)。谭礼士十分能干、经验丰富且颇有主见。他曾在苏格兰场受训。
公使馆不能轻易质疑一位前苏格兰场资深警探的资历。此外,既然谭礼士为天津英租界工作,严格来讲,他就不是英国政府的人。公使馆可能会向他施加压力,但谭礼士能够与之抗衡。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派警察,属于一心要追寻真相的那类人,而且他接受过最好的训练。换句话说,多默思设法让韩世清明白,谭礼士不是一位外交官,身处英国校友关系网之外。他不是政客,而是警察,就是这么简单。
韩署长最后同意了;多默思离开他,去给英国驻天津领事打电话,代表北平使馆区巡捕房正式请求将总督察谭礼士暂时派至北平。
当天晚上稍晚,韩世清挤过莫里循大街警署后面的胡同,来到附近的北平协和医学院。这所医学院于1906年在传教士的帮助下建立,是北平最先进的医学中心,现由美国石油大王约翰·d洛克菲勒和他的基金会赞助。它一直让西方医生和中国医生一起工作,还把年轻聪明的中国人送到美国受训。医学院聘请美国和欧洲专家来这里工作,甚至建起一排西式风格的住宅给外国员工居住。按北平的标准,这所医学院现代、干净且高效。在整个中国,这里的医学设施是除上海的医院外最好的。
韩世清走进迷宫一般的综合大楼,它按北平的传统风格布局,但四周的西式建筑比较新。这样的地方本该出现在纽约或波士顿。它有四五层楼高,走纯功能性路线;唯一不同的是,你抬头便可见到融汇了中国风的华美装饰——绿色鞍形屋顶和传统的凌空燕尾飞檐。有一点是韩世清不知道的:在当初负责建立这所学院的委员会成员中,有一位建议要加上这些装饰,此人是中国建筑方面的专家,坚持要保留北平传统的天际线,他的名字是etc倭讷。
入夜后,医院里一片沉寂。门卫们在入口处的一间小屋里围着炭盆取暖。韩世清前往病理科,在那里见到了王院长 [21] 。韩世清知道,王院长一直跟病理学系首席教授胡正祥 [22] 合作。韩世清很钦佩胡医生。胡正祥毕业于哈佛医学院(harvard dical school),经验非常丰富。
王院长陪韩世清去了尸体解剖室,这是个与外面截然不同的世界。白色的瓷砖一尘不染,不锈钢闪闪发光,装着化学药品的瓶子摆在架子上,托盘上摆放的解剖刀和其他医用器具反射着灯光。
胡教授一边洗手,一边向韩世清点头致意。王院长站在旁边,拿着笔记板和笔,准备记录细节。工人们把帕梅拉的尸体用手推车推进来,搬到解剖台上。解剖台微微倾斜出角度,上有收集血液的沟槽。残破的尸体散发出臭气,盖过了防腐剂和清洁剂的气味。淤在喉咙后部的血块发出浓烈的金属味道,它同另一种味道,一种与苏州胡同市场里卖的炸猪肉差不多的味道混在一起。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成为尸体后散发的是同样的臭气。
帕梅拉的衣服已被脱掉,身体也清洗过了,但上面仍布满了难看的切伤、砍伤和擦伤。她胸腔上的大洞仍然同韩世清在狐狸塔下时看到的一样。实际上,在大部分血迹和泥水被清理掉后,他就看清了那些数不胜数的刺伤。尸体赤裸的前胸被切开,切口宽得出奇。韩世清发现自己很难在脑海里描绘帕梅拉的长相,因为他还没看到她的照片。但在强烈的灯光下,他可以看出她长了雀斑。他也注意到她小手紧握,拇指被捏在拳头里,因尸僵而无法伸直。
解剖室里还有一位法医——威廉·格拉汉姆·阿斯普兰德(williaraha aspnd)医生。正是这位高级顾问正式发出了验尸的命令,并指定了胡正祥为帕梅拉的首席法医。两位医生穿着西服和衬衫,打着领带,罩着绿色隔离衣。同韩世清一样,他们也认为这是自己见过的损毁最严重的尸体之一。这一点也很能说明问题,因为胡正祥几乎每天都要解剖尸体,而阿斯普兰德是一位英国内科医师,主攻鸦片瘾,曾于一战期间在法国和比利时的战场上为死者清洗尸身。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但韩世清要求当晚解剖完毕,这样案件调查就可以继续进行。按惯例,他要在二十天之内破案。二十天后,警员们就要被重新指派任务,侦缉总队的上层也会失去兴趣,从而使工作更加困难。阿斯普兰德同意连夜工作,还立即把胡正祥请了过来。
他们开始工作。首先,他们称了尸体的重量(九英石四磅),量了身高(五英尺五英寸)。特征?没有。但胡正祥注意到了她罕见的灰眼睛和长睫毛。死亡时间估计是在昨晚十点至今天凌晨两点之间,但胡正祥无法说得更精确了。致死原因是钝器对右眼周围的几处重击导致的颅骨裂开和大量脑出血。在第一次重击的两三分钟后,她就死去了。大多数可怕的伤口是死后造成的。
王院长关于当夜的记录显示:帕梅拉在受到重击时,站立并面对着攻击者,这说明她认识他。发出致命重击的源头距死者不远,且击打极其有力,所以帕梅拉和那个凶手应该距离很近,也许他们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他应该比她高,因为她的头骨被自上而下击中,像一个鸡蛋那样碎掉了。血从伤口涌出,糊住了她的眼睛,于是她摔在地板上,躺在那里死去。凶手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过程。
胡正祥把所有伤口分类记录。韩世清同医生们确认了一点:这些伤口造成了大量失血。由于狐狸塔下几乎没有血迹,这证实了他的猜想,即帕梅拉是在别处被杀害的。行凶现场一定有更多的血。
据胡正祥估计:在帕梅拉尸体上造成伤口的那把刀,其刀刃约有四英寸长,也许是柄双刃刀。她死后,喉咙也被割开,且气管被完全切开了。各道伤口的长度和深度不一,看起来是随意造成的,胡正祥在记录中用“疯狂”一词描述它们。韩世清注意到:虽然帕梅拉的格子呢裙和埃尔特克斯上衣被撕破,但衣物上没有砍刺的痕迹,这说明她先被脱下衣服,然后才被砍伤。
帕梅拉的右臂也几乎从身体上被砍下来,肌肉被干脆利落地一切到底。据胡正祥推测,凶手使用了两种不同的非常锋利的刀片。肱骨(从肩部到肘部的长骨)被沉重的钝器在两处击打,最终骨折,但胡正祥无法鉴定那是何种钝器。伤口周围的肌肉组织并未大出血,这使他相信凶手是在她死后才尝试砍断那条胳膊的。阿斯普兰德同意胡正祥的看法。
看起来凶手(们)曾试图在弃尸前分尸。肩膀上的砍伤不可能是普通刀具造成的。凶手用来劈砍肉体和肌肉的刀肯定是专业的切削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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