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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捕猎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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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讷知道这位少校想要自保。如果承认自己知道手下出现在“恶土”中的禁区,他就会惹上麻烦。于是倭讷直接去找那位他可以确定当晚在场的意大利人——卡普佐医生。这位医生已婚且子女颇多,但据说仍是船板胡同的常客,也是迈克尔·孔西利奥和普伦蒂斯共同的朋友。卡普佐的住所在意大利公使馆附近的意大利街 [123] ,离普伦蒂斯的公寓只有十分钟步程。

倭讷去意大利医院(毗邻莫理循大街上的北京饭店)卡普佐的诊疗室拜访这位医生。倭讷站在狭小的候诊室里,行止和其他任何等着见医生的病人一样。他问了卡普佐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是关于他认识的一个意大利家庭的:卡普佐医生知道他们是否有返回北平的打算吗?卡普佐回答说自己觉得他们不会,随后反问倭讷的姓名。

卡普佐在知道面前的访客是谁后,脱口而出:“你女儿被杀害时,我在香港。” [124]

倭讷离开了,他不想惊动卡普佐,不想令其起疑。在出去的路上,倭讷问医院的看门人:卡普佐先生去过香港吗?看门人称据自己所知,这位医生已经有几年没离开过北平了。

倭讷掌握了几位卡普佐工作伙伴的详细信息。其中有一位希腊商人,多年来一直给卡普佐和意大利医院供应药品,此人同样说卡普佐多年来从未离开北平。其他人也确认了这一点。倭讷的密探们询问了北平的所有外国旅行社,没有查到任何一条卡普佐于任何时间离开北平前往香港的记录。

在倭讷着手调查名单上的下一个人之前,他居然联系上了那个神秘的“杰克”。这次亚瑟·林沃尔特手中关于在北平的不安分美国人的浩瀚卷宗又立了大功。“杰克”出生于意大利,后归化于美国。为掩盖其真实血统,他以托马斯·杰克(thoas jack)的名字加入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和迈克尔·孔西利奥一样,杰克在北平以当地雇员的身份应募入伍,被解雇后仍在使馆区流连不去,做了机修师。亚瑟·林沃尔特曾从一个线人口中得知:“有个海军陆战队士兵知道前因后果,而且很愿意说出来。” [125] 关于一位汽车机修师被卷进帕梅拉谋杀案的流言也传到了倭讷的中国侦探耳里。林沃尔特不知道此人的真实姓名,但他相信这位机修师应该就是托马斯·杰克,而且知道此人目前的住址。

倭讷找到此人,发现这位机修师无论给自己起了什么名字,也无法掩盖他的血统,因为他讲英语时有明显的意大利口音。他是个看起来很强壮的矮胖子。起初他对倭讷很坦率,称他已从使馆区的主要汽车供应商米纳汽车公司(a otor pany)辞职,向夜总会业务进军。他给倭讷看了自己正在实施的新开一家卡巴莱歌舞厅的计划。

根据林沃尔特的情报,杰克最近发了笔财,把欧林比亚卡巴莱歌舞厅买了下来。乔·科瑙夫曾是那儿的经理,普伦蒂斯也是那儿的常客。现在,杰克正在扩张他的产业,又买下了一家旅馆。这家廉价旅馆楼上有许多间卧室,卡巴莱真正的生意无疑是在这些房间里做成的。然而一谈到帕梅拉的死,他就不那么坦率了。他说自己从报纸上才知道了这事,并说凶手一定是哪个下等中国人,如人力车夫。对普伦蒂斯可能与此案有牵连的假设,他一笑置之。他也否认科瑙夫有暴力倾向,尽管警方的记录与他的说法正好相反。

倭讷步步紧逼,坚持说一个出身低微的人力车夫不可能独自完成所有步骤;此外,有人在那天晚上看到了一辆汽车和几位外国男人。杰克称自己只去过28号一次,而且那是案发一年前的事了。但倭讷注意到,杰克提到汽车时显得心烦意乱。

当被问及是否认识卡普佐时,杰克说自己之前经常和卡普佐、科瑙夫一起打猎。但这个时候,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就把倭讷推出公寓,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如果杰克就是那个“知道前因后果,而且很愿意说出来”的海军陆战队士兵,那么现在他一定已经改主意了。

倭讷接下来要找的是乔·科瑙夫。他一直推迟这次会面,因为科瑙夫以易怒和动手迅速闻名。据说科瑙夫挥拳或拔刀前毫不犹豫。倭讷也许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但他毕竟已经七十多岁了,很是小心谨慎。他笃定无论是知名牙医普伦蒂斯还是意大利公使馆附属内科医生卡普佐都不会对他动手,但科瑙夫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亚瑟·林沃尔特手里有厚厚一摞关于乔·科瑙夫的档案,记载着诸如此人曾恐吓欧林比亚的顾客等细节。科瑙夫在那里做经理时,美国人一直监视着欧林比亚,并怀疑他有拉皮条、出售海洛因、非法交易军火等行为。还有报告称,科瑙夫在租住的公寓院子里非法全裸,很明显当时他喝醉了或是嗑了药。那栋建筑的中国业主很怕他。他曾暴力攻击他的房东,因此被数次赶出好几家公寓。

科瑙夫当时住在使馆区边上一栋破败不堪的房屋里。倭讷去时,门房告诉他科瑙夫出去了。倭讷留下名片,说随后再来拜访。他大约于下午五点半又回去找科瑙夫。疲惫的一天又要结束了,这位心脏衰竭的老人感到紧张。

他走向那栋建筑时,看到旧式的窗纸被撕下一长条,而科瑙夫正从撕口处向外盯着他看。倭讷不久后把自己在那一刻的感觉写了下来。

……我的第一感受是:在我面前的是只动物,而非人类。他有张长脸,眼睛很大,罗马式的鼻子很显眼(正如拉人力车的苦力在案发当晚看到的)。和服并没遮住他全身(这是他的习惯),因此可看到他身上长满了醒目的浓密毛发。 [126]

科瑙夫派男仆下楼把倭讷领到自己的房间。倭讷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注意到楼里的其他人无论中外行为都很怪异。他们在进屋前打开门锁,进去后再迅速把门锁好,且在离开房间时的关门速度和之前匆匆锁门的速度一样快。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此地是一个海洛因交易中心(正如林沃尔特指出的),人人都很警醒。此外,妓女们也被留在这里(也许并非出于自愿),只有晚上才获准外出,出去时要由她们的鸡头押送。

科瑙夫的房间和平福尔德的房间,或是北平下层社会中屡见不鲜的其他破败的廉价公寓房几乎一样。它空间狭小,房中只有几样破烂不堪的家具。在炎热的夏季,屋里非常气闷。这个男人似乎只是暂住在此,身边物品不多,刚好可以被迅速放进一只行李箱以便随时带走。

开始他对倭讷怀有敌意,问倭讷是哪位,尽管他多半靠留在门房的名片就知道了倭讷的身份。而且他之前也从窗户看到了倭讷,知道倭讷会来。他以为这位老人是来就帕梅拉之死指控他的,因为底层社会的情报网对倭讷的调查工作一清二楚。科瑙夫提高嗓门,咄咄逼人地要倭讷再次保证他是来打听消息,而不是来指控自己的。

科瑙夫讲的故事跟其他男人的一样,但倭讷嗅出了串供的味道。科瑙夫说自己之前不认识帕梅拉,而且只在案发的一年前去过船板胡同一次。他说自己不是那里的常客,看过报纸后才知道了她被杀的消息。是的,他常跟奥布莱恩、卡普佐和托马斯·杰克一起去打猎。他也承认与普伦蒂斯过从甚密,不过他们的来往只限于打猎、西山天体营和在“恶土”的内部及周边活动。

科瑙夫力图捍卫自己的声誉,说使馆区巡捕房和美国公使馆跟他的问题全是误会,自己当时在欧林比亚卡巴莱歌舞厅也是没有办法。科瑙夫是社区的一分子。日军占领北平前,他曾在当地一个体育俱乐部为美国男孩间的比赛做裁判。这倒是真的。林沃尔特已经向倭讷提过这件事,还说科瑙夫发脾气时曾对孩子们大喊大叫,甚至动手打过其中几人,所以被赶出了俱乐部。

倭讷质问他:为什么他在案发后不久去了天津?是要为普伦蒂斯请律师,以防此人被起诉吗?

科瑙夫矢口否认。他是请过律师,不过是为了帮自己要回普伦蒂斯欠他的钱。

倭讷不买他的账。请律师对付普伦蒂斯,他的好哥们儿?

倭讷继续追问,把话挑明,问科瑙夫是不是鸡头。对方一口承认,并为卖淫业辩护,说如果没有这个行当,女孩们都会饿死。科瑙夫坚称自己只为卖淫提供便利,并不碰那些女孩,身边只有“一个朝鲜小姑娘”。

科瑙夫也想获取关于倭讷调查工作的情报,于是他主动试探着说:“如果人在普伦蒂斯的公寓里被杀,那么使馆区巡捕房肯定会看到那辆车并把它查出来。”

“但在那样一个夜晚他们不会。”倭讷答道。

倭讷并没有把自己对普伦蒂斯的怀疑告诉科瑙夫。他假定科瑙夫要么是在试着保护牙医,要么是想让自己迷失调查方向。

随后,倭讷问他知不知道奥帕里纳夫人去了哪儿。科瑙夫的态度马上变了,他刷的一下白了脸,再次变得敌意盎然。也许他认为奥帕里纳夫人向倭讷提了自己的名字。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说自己不知道船板胡同27号的业主是谁。

“不,你知道,”倭讷说,“你和她曾一起经营一家妓院,还和她吵过架。”

倭讷话音刚落,科瑙夫就突然爆发了,开始大喊大叫地威胁倭讷。他叫男仆过来,命令他把倭讷带出去,让那个小伙子告诉门房不许再放倭讷进来。与乔·科瑙夫的见面也到此为止。 [127]

普伦蒂斯的小圈子中最后被指认当晚在28号的人是约翰·奥布莱恩,那位中葡混血的年轻人。他曾在天津迷恋上帕梅拉。倭讷的密探们曾听说奥布莱恩也有一把普伦蒂斯位于使馆大街的公寓的钥匙,也经常参加那里的聚会。但他们不太走运,没能把此人找出来。据他们目前所知,他最后停留的地方曾经是德国军营的一栋建筑里的单间,位于使馆大街6号,几乎就在普伦蒂斯的公寓楼的隔壁。在1月7日后不久,奥布莱恩就去了上海。据倭讷所知,他还从他的保护人那里借了一笔钱。倭讷只能假设普伦蒂斯曾让他走得远远的,好逃避讯问。

他们这伙为非作歹的“好哥们儿”真让人恶心。这帮掠夺成性的家伙不光一起在西山上打猎,还把人类当成捕猎目标。他们跟踪、捕获然后杀死猎物,还把猎物的内脏掏空。他们曾一起追捕帕梅拉,把她困在船板胡同的妓院里,最后又一起杀了她。

狐狸精最常见的伪装方式是化作一位美丽的女子。女人有能力欺骗男人,俘获他们的心,使他们沉迷于温柔乡,离开妻子家人,舍弃功业。狐女与男人海誓山盟,发下永远忠诚的誓言。但她们总会背叛,总会不告而别。狡黠的公主、名妓、舞女、北平最声名狼藉的歌姬——传说这些女人多少有些狐狸精的特点,甚至可能本身就是狐狸精。只有更强大的精怪才能制服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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