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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解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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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藤解释道:“有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那天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他还补充道:“我每天都会梦见孩子在学校操场快乐地玩耍。我还梦见了各位老师和副校长,他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典礼忙碌准备。我真的很抱歉。”

说完这些,他的头和上半身颓然塌下,有那么一瞬间,远藤看起来就要瘫倒在地上,教育委员会的人赶紧跑过去扶住他。他的痛苦就像血淋淋的伤口一般,让人一目了然,在教育委员会那些人看来,他们给予听众的只有形式化的礼貌和陈词滥调,华丽但无关痛痒,而远藤的痛苦给听众提供了他们无法给予的东西。面对远藤先生所遭受的不幸和活下来所承受的折磨,谁还能提出质疑?今野、柏叶和其他在座的官员也许都希望会议能到此结束,甚至希望这一令人不快的事件能就此结束。会场一片沉默,在座的亲属还沉浸在远藤的发言中。会议处于关键时刻:有可能产生任何结果。这时听众中站起来一个男人。

他叫佐崎敏光,他7岁的儿子彻马和9岁的女儿和美都在学校遇难。“老师、校长,还有教育委员会的各位。”他开口说道——这个开场白听上去似乎要将会议推向可预测的平稳方向。大家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第二天为什么没有迅速赶到学校?”他质问柏叶,“你为什么直到第7天才出现?你知道现在还有多少孩子没找到吗?你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吗?你能说出死去的孩子的名字吗?失去孩子的家庭——我们所有人都快疯了。还有10个孩子没有找着。你知道吗?想想我们的感受,想想那些现在每天仍在搜寻的家长的感受。我们每天都一身泥,但如果不去那儿找,我们就会疯掉。”

佐崎就站在教育委员会官员落座的桌子前,而此刻他们的视线都落在地面上。他穿着一件蓝色防风夹克,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在他们低垂的脸庞前挥动。

只听他又提高声音说,“只剩这只鞋了,我们只找到这个。一切都像这样,全毁了。我的女儿——就剩下这个?”说完他把鞋猛地拍到桌上,今野应声瑟缩了一下。“我的女儿!”他尖叫起来,“她就是一只鞋吗?”

说明会持续了两个半小时,但柏叶和其他官员全程发言时间加起来只有短短几分钟。家长不时要求提供相关资料,得到的却是支支吾吾、不完整的回答——无论是关于接收和发布了什么样的海啸警报,还是关于柏叶何时做了什么以及没能做什么。大多数时间都是家长发言,一个接着一个,咆哮、怒骂、恳求、低语和哭泣,几乎所有怒火都烧向校长一个人。从视频里可以看到他目光低垂地坐在那里。虽然看不到谴责他的人的脸,但可以看到他们声讨时颤抖的背影:

狡猾的老混蛋。

滚开,你这个该死的家伙!

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你这个混蛋 [3] 。我要用我这一生来为那些孩子报仇,无论你躲到哪儿我都不会放过你。

在日本,人们几乎不会这样说话——不会在公共场合这么说话,也不会对老师和政府官员这么说。但他们的确就是如此粗暴地打断官员的发言,言语中透出遏制不住的激动情绪,毫不夸张。

只见一个女人说:“我们相信他们第二天就能回来,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所有人都相信学校,所有人都相信他们一定会很安全,因为他们在学校。”

又一个男人说:“每天我都能听见儿子和女儿的哭喊:‘爸爸,救救我!’他们在我的梦里大声哭喊,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梦。”

家长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你们看见那些肿胀的脸了吗?”一位父亲问,“才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变了那么多,成了一堆发臭的东西。要知道那可是一个人啊!一个人!就这么一个叠一个地堆在卡车上,身上就盖着一块破布。等到你自己的孩子变成这样之后再来跟我们解释吧,你这个混蛋!”

另一个人问:“你知道每个班失踪孩子的人数吗,校长?不看那张纸。你不知道,不是吗?你必须要看着你那张纸。我们的孩子——他们只是一张纸吗?他们任何一个的脸你都不记得,是不是?”

他们无法抑制悲痛之情,他们的诉求并不难理解——只要坐在他们对面的人更体恤一点,不像这般被形式化的礼节和恐惧所支配,就能扭转屋子里的形势。家长不过希望自己的悲痛能得到一点共鸣,有人能对他们的损失稍微有所认识,让他们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政府部门,而是跟他们一样活生生的人。家长激动得难以自持,于是他们抛开日本人一贯的含蓄作风,用含糊不清的东北方言更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而那些官员不但没有直面家长的质问,反而朝相反的方向退缩,发表更加令人不满、更无情的说辞。

当被问到搜寻失踪孩子的情况时,今野答道:“目前,日本自卫队、中央政府和警察还在尽最大努力搜寻那些至今仍未找到的残骸。未来,我们还将在受灾现场及其他地方继续搜寻。”

家长请求为孩子举行联合葬礼,但校长柏叶回应道:“我认为要在咨询教育委员会的意见,并与失去孩子的家长沟通后,才能决定是否要这么做。”

“别对我们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别拿我们当乡巴佬。”有人大声叫道。

“是不是因为我们是乡下人,所以你们才这样对我们?”另一个人问。

“如果我们是城里人,就不会这样了。”又一个声音响起。

大家一句接一句地质问起来:

校长,你有想过那些孩子等待救援时的心情吗?他们当时该多害怕呀——你想过这些吗?他们该有多冷啊,他们一定都哭喊着找爸爸妈妈。而那里就有一座山,山明明就在那儿!

你们在道路都被清理干净后才去学校,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到那里的时候,到处都是倒下的树,松树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我们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我们穿着靴子趟水,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淤泥灌进靴子里,你永远不会明白这是什么感觉。那些找到了自己孩子的父母仍然返回去寻找其他孩子。你找了什么?混蛋,你在找学校的保险箱。

你还会去学校吗,校长?你还会参与搜救吗?

我们可以借你一把铲子,如果你没有的话。

如果你没有靴子,你想要多少双我们就给你多少。

你只有漂亮的皮鞋,不是吗?

他还有漂亮的相机。

我们花了4年的时间才怀上这个孩子……

我们也是,我们尝试了很久才怀上孩子,可现在他就这么走了。

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们。

每天晚上,我……什么……?我们能做些什么?

他们就是我们的未来啊。

求求你,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就是说!

把孩子还给我们!

说明会一直到晚上9点后才结束。柏叶看起来精疲力竭。在场还有许多人没有发言,他们都对校长的遭遇表示同情,并且觉得那些高声喊叫的人有些令人难为情。现在他们正在进行思想斗争。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没解决,但至少他们终于听到可怜的远藤发言,了解孩子失踪时在操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刻发生的事情令人无法接受,又让人无法忘记。他的叙述表明,当时确实发布了海啸警报,老师也确实接收到了警报,并且采取了行动——即使太迟了。

与远藤一起爬上山的9岁男孩叫山田圣南,远藤为了让他不受冻,曾跟他紧紧地挤在一起取暖。男孩的妈妈也参加了情况说明会,并且上前向远藤表达谢意。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另一个妈妈也走了过去,她的儿子已经在海啸中不幸遇难。她想问问远藤是否记得任何有关她儿子的事情,与许多家长一样,她渴望知道孩子生命最后一刻的情况,哪怕只有只言片语,或是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可是教育委员会的官员告诉她远藤“不舒服”,没有让她与远藤说话。然而,大家很快就知道,远藤那晚说的很多情况根本不是事实。但那晚过后,他就杳无音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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