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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旧世界的最后一小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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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我告诉孝老师:“广播里说会有10米高的海啸。”我还说“快跑到山上去!”,并指了指那座山。可他对我说:“冷静,太太。”

村民也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嗤之以鼻。釜谷村的村长高桥纪雄在这个问题上尤其直言不讳。参与这场讨论的中心人物都已经死了——可是从幸存者的零星回忆来看,有人极力劝说副校长把孩子留在学校操场:

孩子:有些老师说“我们逃到山上去吧”,可是其他老师和村民却说:“待在学校更安全。”

家长:副校长征询村民的意见,四五个70多岁的老人说:“后面那座山会崩塌吗?我想让孩子爬上去,可是会不会不行呢?”

孩子:副校长说最好跑到山上去,可是有些从釜谷村来的人说:“我们待在这里就很好。”他们好像在吵架。

孩子:副校长和釜谷村的村长在吵架。(副校长说)“我们爬到那座山上去吧。”可村长说:“海啸不会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们去交通岛就可以了。”

“老师都很慌张。”一个家长回忆道。另一个家长则回忆起,虽然天气很冷,但石坂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汗浸湿了,贴在头上和身上。不过还有一个家长表示,尽管老师“并不淡定,却也没有惊慌失措”。这种紧张和犹豫不决的气氛让置身其中的人十分困惑。只野哲也和妹妹未捺看到妈妈白江时才松了一口气。“她看起来确实是想和我们一起逃到更高的地方去,”哲也回忆道,“可是所有家长和监护人都站着不动。然后她说:‘等一下,我需要回家拿点东西。’于是我只是把书包给了她,然后就待在原地。”

这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釜谷村的上班族都在商店、工厂和办公室工作。大多数来到学校的家长都是全职妈妈和家庭主妇,而大多数提出建议的村民都是上了年纪的退休男性。这是古老对话的又一次再现,它的台词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写成,这是一场苦苦哀求的女人与被人遗忘的傲慢老人之间的对话。

及川利信50多岁,身着白色衬衫、灰色西装,在石卷市政府的地方部门工作。穿过学校附近的大桥来到河北岸,就能看到及川的办公室,地震发生时他正在那里。地震发生后不到5分钟,他就收到气象厅发布的第一轮海啸警报,当时预报海啸高度为20英尺。政府办公室有备用发电机,但是其他地方的电力都已中断,市政府无法使用广播传达重要通知。地震发生后15分钟内,及川和另外5个同事就分别坐上3辆装有车顶扬声器的汽车,亲自发布警报。

行驶的路上满是裂缝,经过一些路段时,山坡上的泥土和石头还向他们砸下来。他们驶过新北上大桥,穿过釜谷,朝那些最有可能遭受海啸威胁的小村子开去,那些村子就在长面浦附近,离海最近。就在他们驶过釜谷外围的时候,及川注意到,前方2英里处水陆相接的地方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

那个田野与沙滩相交的地方叫松原,沿着海滩一线还有一片松林。松林里大约有2万棵松树,树龄长达百年。大多数松树的高度都超过60英尺。而现在,及川发现海水已经没过松林,吞噬了它们绿色的树尖,泡沫横飞的巨浪正在摧毁这片林地。“它就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我亲眼所见。迎面有汽车开过来,司机都向我们大叫:‘海啸来了。快跑!快跑!’于是我们立即调转车头,沿原路返回。”

几秒钟之内,他们再次驶过釜谷。这时传来更多余震。但这时整个村子似乎都中了什么魔咒。

及川的同事佐藤对着扬声器大喊:“超级海啸已经到达松原。紧急疏散!大家疏散到更高的地方去!”日本的市政公告一般都以平静的语调传达,但幸存者还记得佐藤大喊时近乎疯狂的样子。“有七八个人站在街上聊天,”及川回忆道,“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们。我看见一辆巡逻车停在村里的警察岗亭前。但是警察并没有传达警报,他也没有想要逃命。我们还经过了学校。但我们开得很快,没有停留,看不清操场上的情况。但是他们一定也听到了我们的警报。校车就停在那里。”

釜谷的老人不认为自己生活在海边。

海啸是一种发生在沿海地区的灾害,海滩、港口和渔村这些紧靠大海的地方才会遭灾。而釜谷是个以耕种为主的村庄,与海边完全不同。大川小学和松原海滩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为225英里。在釜谷的房屋和商店的遮挡下,这里的人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大海。海啸给村民带来了极大冲击,当地一位女士在看到釜谷的建筑物被冲走后,感到无比震惊。“房子全被冲走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她说,“我之前一直以为我们生活在沿河的内陆地区。可是现在,房子都没了,大海就这么突然出现在眼前。”

北上川就是海啸涌入大陆的门户。而且,河道引导着海水,令其更紧密地聚集在一起,积聚成更大的力量,然后从脆弱的河堤上倾泻而出。

地震发生后,人们在釜谷做着常规性的震后工作:收拾整理。其中就有60多岁的农民永野和一,他住在田野里的一幢大房子里。“我听到了所有警报,”他说,“有一辆装着扬声器的车从市政厅那边开来,上上下下地跑,扬声器里说着:‘超级海啸即将到来,疏散,疏散!’我还听到了警报声,村里每个人一定也都听见了。可是我们没当真。”

永野是在这片土地上居住和耕种的第五代人。像他这样的家庭都还具备祖先的意识,这种意识由个人记忆、历史轶事和当地传说组成:在那个世代相传的经验宝库里,完全没有海啸的记忆。“在那之前,釜谷从没遭受海啸破坏,”永野对我说,“我们知道雄胜町发生过海啸,我们也知道智利的地震,可是它们对我们这个村子没造成任何影响。所以大家认为海啸绝不可能到这儿来,大家觉得很安全。”

代代相传的经验,祖先的保证——这些在血液里涌动的声音盖过了汽车扬声器里传来的尖叫声:“疏散!疏散!”

妻子在前面的大房子里叫他时,永野正在自己的小屋里收拾散落的农具。他就是在那儿看到海啸从600码外的河堤涌过来,摧毁了前面一栋栋建筑物。他拔腿就跑,冲着女儿和孙女大叫。他们四个跳进两辆车里,准备朝大路开去。永野的妻子突然打开车门说:“我的包——我忘记拿手提包了。”“别!别!”永野大叫,“快坐回车里来。”这时候他们距离上山的路口只有200码。几秒后他们开到路口,身后则变成一片汪洋。

永野从山上回头看稻田里的家和后面的釜谷,发现它们已经被海水吞没。房子瞬间散架,消失在滔滔洪水中。从第一眼看到海啸到现在才过去一分钟左右,他气喘吁吁地朝下看去,他的家,他的地,他的村子,五代人的传承,都毁于一旦。“那就是地狱的样子,”永野形容道,“那就是地狱。我们好像做了一场梦。我们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

操场上,孩子坐立不安。一种听天由命的厌倦情绪弥漫开来。原本按班级整齐站着的孩子在地上围成一圈坐下来。村民也都坐在从自家带来的地毯和靠垫上。天很冷。大家共用毯子和暖手器,老师从储藏室取出两个不带盖的铁桶用来生火。没人觉察到即将发生些什么,也没人知道灾难很快就会降临。

孩子继续向朋友和老师道别,跟着家长一起离开。课外活动全被取消了,六年级的孩子原计划继续为万野庆祝生日,最后也被迫推迟。“万野就在我旁边,”一个女孩回忆道,“我本来要在篮球训练结束后送她生日礼物。我对她说:‘结果还是没法送你了,对不起。’她只是说:‘没关系。’” [6]

并非所有釜谷人都对警报漠不关心。根据教育委员会的日志,有几个村民就多次要求疏散。在官方记录里,他们只以大写字母形式出现。目前还不清楚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家长:f(村民)边跑边喊:“快跑!海啸就要来了。”我不知道是谁说了句:“什么?这可真有点吓人,对吧?”

家长:d告诉我“3:30海啸就会来”,他还指着他的手机对我说:“我们只有20分钟了。”

家长:自行车棚旁边有个男人指着山大声说:“海啸来了,爬到高处去吧!”我不知道学校的人是不是听到了他说的话。

下午3:25,及川和他的三辆汽车开过来,扬声器里传出急迫的警报。此时在学校操场上,老师正准备在油桶里生火给孩子取暖。

下午3:30,一个叫高桥和夫的老人逃出了位于河边的家。 [7] 他也无视了那些警报,直到突然发现海水漫过了家门口的河堤。海水好像从地下冒出来,同时又穿过地面:不断上升的海水把路上的金属井盖顶了起来,淤泥不断从地震造成的路面裂缝中渗出来。高桥开车朝最近的疏散点——学校后面的山——一路狂奔而去。在釜谷的主街上,他看到朋友和熟人都站在那儿聊天。他摇下车窗,朝他们大叫:“海啸来了,快跑!”他还看到了表弟夫妻俩,也向他们发出相同警报。可他们只是微笑着朝他挥挥手,完全无视他的催促。

高桥把车停在紧挨着学校的村公所旁。这时另一位高桥先生——强烈反对疏散的村长——正帮忙指挥家长开来的汽车。高桥和夫爬出汽车走上山时,才看到一群孩子匆匆忙忙地离开学校。

其中就有只野哲也。他仍然和班里其他同学一起待在操场上,而他的妈妈白江模糊交代说有事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副校长石坂已经从操场上消失了一阵。他突然再度出现,还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海啸好像要来了,”他大声说,“快撤。我们快去交通岛。排好队,不要跑。”孩子听话地站起来,列队走出操场。他们按班级顺序离开,高年级孩子先走。可是,有的孩子像平常那样走,有的快步走,还有的干脆跑起来,班级顺序很快被打乱,大家混在了一起。

哲也和好友今野大辅走在队伍前面。交通岛距离学校只有不到400码的距离,就在村外北上大桥和公路的交叉口。但是孩子没有从学校前门走,而是被带着从侧门离开,沿着山脚走进一条与村里的街道相连的窄巷。就是在走到这个路口的时候,哲也看见滚滚黑水沿着前面的主路汹涌奔腾。

这时距离他离开操场还不到一分钟。他耳边响过阵阵咆哮,眼前的滚滚黑水表面泛着白色泡沫。铺天盖地的黑水不是从正前方大海的方向冒出来,而是从左边的河里漫出来,孩子之前就被命令朝那个方向跑。

走在前面的孩子被眼前的波涛汹涌吓得一动不动。包括哲也和大辅在内的一些孩子立即掉头往回跑,而后面的孩子仍继续快速朝主路走着。看到大孩子疯狂地朝反方向猛跑,走在后面的年龄较小的孩子都疑惑不解。

两个男孩跑到了巷子另一头,来到山脚下。他们眼前是林木最茂密、最陡峭的一段山坡,即使在条件最好的时候也很难攀爬。向上爬的过程中,哲也发现大辅掉了下去,他试图把好朋友拉上来,但是没有成功。然后哲也拼命往上爬。攀爬的时候,他回头一看,只见黑乎乎的海啸也在跟着他往上“爬”。海水很快漫过他的脚,他的小腿、臀部,还有后背。“海水撞上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重力,”他回忆道,“就好像有人在用力推我。我没法呼吸,只能挣扎着喘气。”他感觉自己卡在了一块石头和一棵树中间,而海水正没过他。接着他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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