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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海啸之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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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四处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抓住一根树枝,可是太细太小。他转而抓住一根较粗的木头。浮出水面后,他又看到了阿部,阿部脸上没了眼镜,正抓着一根结实的原木,被水流带着向北冲去,那个方向远离河道,靠近山丘。而今野在洪流中转着圈,朝相反方向流去,那里之前是河道,此刻早已变成一片汪洋。

之前面对死亡都毫不畏惧的今野现在却害怕起来。“就像被卷入旋涡一样,”他回忆道,“我又被拽了下去,想着这次一定是结束了。可不知怎么我又被放了出来,漂在河中央,河水舒缓而平静。”

他抓住一块宽大的木板,那是某幢房子外墙的一部分,比旋转的树枝更牢固。他抓着木板稳稳地向岸边漂去,不远处的山丘在一片汪洋中露出了头。他大概知道被淹没的河堤和公路在什么位置,他想象着自己的双脚踩在浅水处,涉水走向安全地带。可是就在重新燃起希望之际,海啸开始退去,奔腾的水流改变了方向。

今野发现自己又被带回深水中,朝着河口漂去。熟悉的地标一闪而过。他看到办公楼的轮廓——它竟没有倒塌。今野紧紧抓着木板,被退潮带着往下游冲去,穿过裂开的河口,直奔太平洋。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看不见任何其他活的生命,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洪水吞没,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的诺亚方舟就是那块约18平方英尺的木墙,他时而紧紧抓着它,时而几乎半趴在上面。它救了他的命——如果他抓住的是更小一点的东西,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耗尽精力,被抛入水中。虽然他已经越过从河到海的门槛,却仍然在辽阔的追波湾里,他一直能看到陆地。第一次巨大的海啸把他拉回来后,接下来的一波浪头又再次把他拖回河里。

他被带着冲向一段较高河堤的边缘,那下面曾经是一个小停车场,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这段坎坷旅途的。洪水倾泻而下,仿佛黑色的瀑布,今野漂浮在水面上,在瀑布边缘摇摇欲坠。他很担心随着瀑布急坠而下将使自己失去意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失去了意识。当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乱七八糟的瓦砾堆上,身边还有一个红色屋顶,木质的框架结构仍完好无损。他爬上屋顶,这是他从办公室掉进水里后第一次从水里出来。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在他看来,接下来的经历才是最可怕的折磨。

“突然起风了,”他回忆道,“狂风卷着雪花。天非常冷。我身上只有一件湿淋淋的衬衫,没有外套,没有鞋。我开始颤抖。我能看见山丘。它们很近,而我又很会游泳。可是我太冷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游过去。我的意识又模糊起来。我开始数数。我想知道海啸改变方向需要多长时间,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再次把我带到海里。我数到160——我还记得这个数字,这时,我身下的屋顶开始移动。”

随着屋顶在水中打转,今野再次失去控制。然后,就在他视线逐渐模糊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地方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名叫铃木光子的老太太的家,她以前在当地幼儿园当老师,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她家的房子建在山坡上,具有保护作用的山形成了天然屏障。只见她家的一楼已经被淹没,但是高层并没有进水。就在这时,他听见有声音从那里传来:“坚持住!”

那是铃木夫人。她看见了屋顶和趴在上面的人,但没有认出那是谁。屋顶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竟朝着她的房子漂去。它最终停了下来,紧紧地靠着她的前门。

老太太低头看向他。“小照天!”她惊呼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快爬上来。爬上来!”

“我不能,铃木夫人,”今野答道,“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在说什么呢?没有力气?快起来。”

这时浪花重新涌动,再次把屋顶拉向远离房子的方向。这是今野最后的机会。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可是却陷入一堆掉下来的电线中。“我被它们缠住了,”他说,“我抓住它们,然后从前门游到她家。房子里一片漆黑。铃木夫人在楼上,她打着手电筒,叫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那段记忆都消失了。但我最终到了楼上。”

当时已是下午5点。今野已经在水里挣扎超过两个半小时。他没有被淹死,但现在很可能因为体温过低而冻死。他开始因此变得狂躁不安。铃木夫人后来告诉他,即使是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他的行为举止也像个疯子,他拉开她的抽屉和橱柜,把里面的东西扔在地上,疯狂地翻找干衣服。这位老教师耐心安抚他,给他脱掉湿衣服,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让他重新感到温暖。今野对这一段也没有一点记忆。他只记得自己说过“金手”。“那是铃木夫人的手,”他说,“但那同时也是佛陀的手。它弯曲着,很软,很温暖。那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她。我无法睁开眼,可是我看到了慈祥圆润的佛陀和那双金色的手。”

第二天一早他猛然醒来,因为焦虑而十分激动。透过窗户,他看到洪水已经退去,不顾铃木夫人担忧的恳求,他毅然走向办公楼。他想找到之前一起避难的其他人,那些人都被他带到了安全的房间。从老太太的家到办公楼只有几百码的路程,可他是穿着一双拖鞋在雪地和碎石中行走,所以花了一小时才走到。他爬上一块高地,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办公楼,立即明白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整幢楼的外墙已经开裂。办公楼附近全是尸体,有的半陷在泥沼里,有的挂在栏杆上。最可怕的是,四周一片寂静。“那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完全没有任何声音,”今野回忆道,“我害怕得不停颤抖。”

办公楼里还有另一个幸存者,他被冲到山上,后来被救到安全的地方。其余所有人都死了——警察、消防员、孩子以及拄着拐杖和坐着轮椅的老人。阿部也死了。今野看到他被冲向山边,他也的确活着爬到了山上,但已筋疲力尽,当天晚上就冻死在了山上。

那么多人都死了,是什么让今野幸免于难呢?是体力还是毅力——或者仅仅是一头扎进水里前幸运地进行了最后一次深呼吸?水中不明物体的撞击让他身上布满黑色淤伤,但他的脸没事,最严重的伤是三根手指骨折。他立即重返工作岗位,协助安置难民,确认尸体身份,安抚失去亲人的家属。

即使是对没有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来说,这些工作都可怕得让人难以承受。但今野发现,这次经历让自己忽视了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变得无所畏惧。他对生或死都不再心生恐惧。他就像一个从重病中康复的人,拥有了对未来感染的完全免疫力。对于自己何时会消亡——现在、不久或遥远的未来——他已毫不关心。

[1] “烈度”是指地震对地面的影响,各地的烈度因与震中距离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与震级相对而言,震级只是一个数字,用以测量地震释放的能量)。日本气象厅将地震烈度分为7个级别。1级烈度代表震动微不可感。而如果烈度达到7级,人和物会被抛来抛去,还会发生滑坡事故,很多建筑物会被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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