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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海啸不是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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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说他们应该抗议,坚忍或忍耐——这些品质显然在灾后即刻发挥了积极作用,”日本东北地区文化研究专家赤坂宪雄表示,“但是人们的需求、抱怨和不满是多种多样的,他们应该大声说出来——反对国家政府,反对核电站运营商。可是他们没有控诉,他们依靠耐力和耐心把这些事埋在心里。而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我有时十分好奇,为什么日本人无法得出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结论:你愿意忍受一定程度的抱怨、争论和混乱,也要向权威发起冲击,同时承担起选举的连带责任吗?哪怕在这一过程中,你需要忍受一些人趁火打劫和牟取暴利,但这种自私自利的行为中又不乏普通人的抗争意愿。

当时,到处都可以听到另一组口号,使用了一个不同的日语单词。加油(ganbaro)是一个鼓励人们克服困难和挑战的劝勉之词:最直接的翻译是“不屈不挠”“坚持不懈”或“竭尽所能”。当孩子面临考试或运动员参加比赛时,你会对他说加油。在车站和公共建筑上常常可以看到印有“东北加油!”的横幅。它们是号召人团结一致的宣言,往往来自本人未受海啸影响的绝大多数日本人。但作为一种表达同情的方式,它显得有些奇怪,更不用说用来表达哀悼之情。

让刚刚失去家园和亲人的人像马拉松运动员那样坚持到底,真的是一种安慰吗?在我看来,加油这个词背后的意思是说,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从长远来看是有好处的,而这削弱了对那些蒙受苦难的人所表达的同情。

日本东北的人以坚忍著称。数百年来这一品质激励着他们对抗严寒、贫穷和难以预料的收成。我想,也正是这种品质,让他们在日本历史上成为被剥削与被损害的一方——被迫卖女度日,在帝国战争时期把儿子送去当炮灰。人们总是怀旧地谈起东北,把那儿当成“古老日本”的宝库,认为它代表着更缓慢、更温和的乡村生活,一个没有被城市的丑陋、贪婪病毒和商业主义玷污的“乡村社会”。但是,外人眼中的单纯掩盖了深刻的保守主义内核,身处其中的受害者早已将这种根深蒂固的压抑视为理所当然。日本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默默忍受着这种压抑,努力生活下去——沉默是十分关键的一个要素。他们十分担心,如果站起来抗争,其他人会如何看待自己。他们拒绝改变和为改变做出的一切努力——在这理想的村庄,冲突是不和谐的,甚至是不道德的,是一种暴力。

这是一个隐秘的世界,我对它只有匆匆一瞥的印象。那些墨守成规的人显然不愿与外人谈起这个话题。那些愿意打破沉默的人的故事让我与这片土地相遇,平塚直美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公公把悲伤当成软弱的表现,还有釜谷的那些老人,他们拒绝相信海啸可能会来。其中最健谈的是汽车修理工千叶正彦,灾难发生的那天下午,远藤纯二和其他几十个难民聚在他家。

在接下来的3天里,100多个陌生人来到千叶家的两层小楼里,得到食物、衣服和庇护。他们中有当地人、开车路过的人、当地政府官员、年幼的只野哲也和其他几个幸存的大川小学学生。千叶夫妇用光了储存的食物,还把自己儿孙的衣服都分给来避难的人。后来,许多接受了他们帮助的人,都回来向千叶和他的妻子表示感谢,其中包括大川小学的孩子。远藤纯二却没有来,当地官员也一个都没有来。而在他公开指出远藤说法中的不实之处后,千叶告诉我,他开始感觉到,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反对和责备自己。

出现这种情况毫不意外。“在乡村社会,如果你说出自己的想法,就会受到排斥,”他表示,“人们普遍认为,如果你说得太多,或做了任何有争议的事情,当局就不会关照你。他们不会修你家门前的路,也不会向你提供任何官方福利。人们就是这么想的。我们很幸运——我们的房子和生意都没有受海啸影响,因此不需要他们的帮助。可是周围很多人失去了家人、房子和财产,那些人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或批评当地政府。”

情况非常微妙。没有人明确表示愤怒或责备——是千叶夫妇的朋友提醒他们,为了他们自己好,最好保持沉默。事实上,当地11家汽车修理店中,只有包括他家在内的两家没有被海啸摧毁,而在接下来几个月里,千叶发现,当地政府的官方车辆以及政府官员私人汽车的维修事宜基本都交给了他的竞争对手。

“孩子被看不见的怪物谋杀了,”紫桃佐代美说,“我们向它发泄愤怒,可是它没有任何反应。它就好像一团黑影,没有人类的温暖。”她继续说,“海啸是个看得见的怪物。可是,看不见的怪物将永远存在。” [2]

我不禁问:“看不见的怪物是什么?”

“我自己也想知道它是什么,”佐代美答道,“它是只注重事物表面的日本人所独有的,隐藏在那些绝不会说对不起的人的骄傲中。”

当时,我与佐代美和隆洋一起坐在紫桃家的大木屋里。那时已是深夜,我们从黄昏就一直坐在那儿聊天。我把笔记本里的问题都问了一遍。现在,谈话的性质开始发生变化——在特殊性与普遍性、愤怒与悲哀之间曲折摇摆地进行着,其间夹杂着话题的转换、跳跃和沉默。

过去500年来,佐代美一家一直生活在福地这个小村庄。她的一位祖先是武士,远行至远离京都——日本最宏伟和势利的城市——的东北部。佐代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讨厌作为大家族成员的压力,渴望逃离和自由。但她的两个姐姐很快嫁了出去,家里也没有其他兄弟。于是,当佐代美和隆洋结婚时,她的父母合法地将隆洋收为继子,没有男性后代的家庭通常都会这么做。佐代美因此又被拉回那个她曾经反抗的家庭的中心,成为继承人和家族传承的守护者。

北上川的河堤远离城市的繁华,但是,佐代美的祖先在大海、河流、潟湖、田野和森林中有十分丰厚的收成。层层山峦把一个个村庄分隔开来,水流又将它们连接起来。直到现在人们都有一种感觉,水比土地古老,水是迫不得已才放弃对土地的所有权。在几英里外与大海没有明显联系的内陆地区,还能从一些地方的名字中看出一点端倪。大川小学所在的地方被称为“韭菜岛”(nirajia),靠近福地的地方叫“盐田”(shioden)。小时候,佐代美曾在稻田中挖出古老的贝壳,那片稻田曾经是汪洋大海。那里唯一的古代遗迹是石碑和神道教神社,而这些通常都在比较高的地方。

“那些稻田以前都是海,”佐代美说,“现在它们又成了海。这就是水——水总是说出真相。对于这一点没什么好争论的。水总是自由地流到它必须去的地方。”

隆洋则说:“人类制造的一切最终都将被自然摧毁。高山与河流都是大自然的产物,它们将继续存在。而人类的一切都会消逝。我们需要重新思考我们给予大自然的尊重。”

后来,隆洋收到来自日本各地团体的演讲邀请,他们都希望了解发生在大川的悲剧。他出于责任感接受了这些邀请,认为自己可能会遇到察觉出这次灾难中有人为因素的人,以及渴望了解要如何避免成为类似灾难受害者的人。“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说,“他们的意识水平竟然那么低。”隆洋的听众对发生的一切表示同情和礼貌性的恐惧,可好像是在通过望远镜反向回看整件事,仿佛那是一件远离自己生活的令人好奇的小事。“在他们看来,那是别人的问题,”他继续说,“他们没有意识到将来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甚至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对于核能的利用,他们也有相同看法。这些年来,所有人都在淡化危险,结果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可怕局面。大川小学发生的事情也一样,老师对一切都轻描淡写,没有认真对待。”

隆洋40多岁,是个硬朗健康的男人。他说话时很平静,从语调中听不出任何强烈的情绪。可是,当他继续说话时,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现在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如果他们不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就没法指望他们改变想法或行为。这也是我们要追寻悲剧为何发生的真正原因。如果他们关心这场灾难,却拒绝深入思考,同样的悲剧还会发生。但这就是日本的运转方式,国家政府也无法改变什么。”

无论是在这次谈话,还是在大川进行的其他许多次谈话中,我都不太清楚“他们”究竟是谁。我正要问,隆洋又继续说:“作为这个国家的公民,我对此感到羞愧。我觉得这实在有点难堪,但我不得不说出来,哪怕我为此感到羞愧,说出这个故事,也许我们就能改变目前的情况。”

紫桃一家是受害者,但感到羞耻的也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们”,代表所有人。海啸并不是问题所在,日本本身就是个问题。

“我告诉他们,海啸并不仅仅是水,”隆洋有些着急地说,“海啸是能在瞬间杀死你的致命武器。不要把它想成水。海啸首先摧毁的是能阻挡海风的树林。树木被卷走,它们继续摧毁房屋,然后房屋的瓦砾再砸到人。最后,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树木,房屋,瓦砾,人——所有的一切。海啸就是这样发起攻击。它不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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