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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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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资本主义,我们会想到受薪工人,然而资本主义的前期阶段并不基于自由劳动,而是基于奴隶制;我们会把工业资本主义与合同和市场联系在一起,但早期资本主义常常并非如此,而是依靠暴力和强制劳动;当代资本主义赋予产权以特殊地位,但在资本主义的早期阶段,大规模攫取和有保障的所有权一样常见;近代资本主义建立在法治和得到国家支持的强大机构基础之上,但是资本主义早期阶段尽管最终需要获得国家力量的支撑来建立世界范围的帝国,却往往是建立在私人个体不受限的行为基础上的——奴隶主对奴隶的统治以及边疆地区资本家对当地原住民的统治。这种高度侵略性、外向型的资本主义积累的效果是,欧洲人能够支配这些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棉花世界,并将它们整合到一个以曼彻斯特为中心的单一帝国之中,随后创造了我们今天视为理所当然的全球经济。

正是在战争资本主义的基础上,演化出了更为人熟知的工业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是由强有力的国家塑造的,而国家拥有强大的行政、军事、司法和基础设施建设能力。起初,工业资本主义仍然与奴隶制和土地掠夺紧密相连,但是随着它的制度——从受薪工人到财产权——得到加强,这些制度使世界上许多地区的劳动力、原材料、市场和资本能够以不同的新形式进行整合。7 这些新的整合模式驱动着资本主义革命进入到世界上更多的角落。

随着现代世界体系的成熟,棉花主导了世界贸易。棉纺织厂的数量远远超过了欧洲和北美其他制造业工厂数量。几乎整个19世纪的美国经济都由棉花种植主宰。新的生产模式是在棉花生产中首先出现的。“工厂”本身就是棉花产业的发明。同样,美洲奴隶制农业与欧洲制造业的联系也是棉花产业的发明。由于几十年来棉花产业是欧洲最重要的产业,所以它也是巨额利润的源泉,并最终滋养了欧洲经济的其他部门。棉花产业实际上也是几乎所有其他地区——美国、埃及、墨西哥、巴西、日本和中国——工业化的摇篮。同时,欧洲对世界棉花产业的控制导致欧洲以外绝大部分地区出现了一波“去工业化”浪潮,产生了一种融入全球经济的不同形式的新整合。

工业资本主义的建设始于18世纪80年代的英国,然后在19世纪初扩展到欧洲大陆和美国,赋予了接受工业资本主义的国家及其中的资本家巨大的力量,但也在棉花帝国内埋下了进一步转型的种子。随着工业资本主义的扩散,资本自身更多地与特定的国家捆绑在一起。国家在这一过程获得了更为中心的角色,成为最为持久、强大且扩展迅速的机构,劳工群体的规模和权力也大为增长。资本家对国家的依赖,以及国家对人民的依赖,赋予了那些在工厂的地板上夜以继日工作、生产资本的工人以权力。到19世纪下半叶,工人以工会和政党的形式集体组织起来,通过几十年的努力,缓慢地提高了工资并改善了工作条件。反过来,这又增加了生产成本,为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低成本生产者创造了机会。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工业资本主义的模式已经传播到其他国家,并受到这些国家的现代化精英的追捧。由此,棉花产业离开了欧洲和新英格兰,回到了其发源地:全球南方。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这里对棉花帝国所做的论断不适用于其他商品。毕竟,在1760年前,欧洲人已经在广泛地贩卖多种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的商品,包括糖、大米、橡胶和靛蓝。然而,与这些商品不同,棉花有两个劳动力密集的生产阶段,一个位于农田,另一个位于工厂。糖和烟草没有在欧洲社会形成大规模的工业无产阶级,棉花做到了;烟草没有导致庞大的新型制造业企业的崛起,棉花做到了;靛蓝的种植和制作过程没有为欧洲制造商创造巨大的新市场,棉花做到了;美洲的水稻耕作没有引起奴隶制和雇佣制的爆炸性增长,棉花做到了。因此,棉花产业跨越了全球,不同于其他任何行业。由于棉花产业以这些新方式将各大洲织在一起,它为理解现代世界、现代世界典型的极大的不平等及全球化漫长的历史和资本主义不断变化的政治经济等问题提供了一把钥匙。

我们难以看到棉花产业重要性的一个原因是,在我们的集体记忆中,它常常为那些煤矿、铁路和巨大的钢铁工厂的形象——工业资本主义更有形、更巨大的证明——所遮蔽。我们常常紧盯着城市而忽视农村,紧盯着欧洲和北美现代工业奇迹,而忽略工业与世界各地原材料生产者和市场的联系。我们往往倾向于把奴隶制、攫夺剥削、殖民主义等事实从资本主义的历史中抹去,渴望塑造出一个更高贵、更纯洁的资本主义史。我们倾向于将工业资本主义描述为以男性为主导,然而实际上很大程度上是女性的劳动缔造了棉花帝国。资本主义在很多方面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是大部分当代生活的基础;我们不仅仅在经济上,同样也在情感上和意识形态上投身于资本主义制度。一些令人不舒服的事实更容易被忽视。

相比之下,19世纪的观察者已经意识到棉花在世界重塑过程中的作用。其中一些观察家歌颂新全球经济令人惊讶的变革力量。1860年,曼彻斯特《棉花供应报道》(tton supply reporter )相当激动地声称:“在本世纪数量众多且庞大的机构中,棉花业似乎注定担当领导力量,推动人类文明的进展……棉花及相关商业活动已经成为诸多现代‘世界奇迹’之一了。”8

当你看着棉花作物时,它看起来实在不像世界奇迹的候选。棉花朴实且不起眼,形状和尺寸有很多种。在欧洲缔造棉花帝国之前,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种植的棉花品种彼此大不相同。南美洲一般种植海岛棉(g barbadense ),这是一种低矮枝密的灌木,开黄色花,生产长绒棉;印度的农民一般种植树棉(g arboretu herbaceu hirsutu )在棉花帝国中占据主导地位,也被称作美国陆地棉。这一变种棉花起源于中美洲,1836年时安德鲁·乌尔(andrew ure)是这么描述它的:“高约两到三英尺,后分叉成枝,上面长满密密麻麻的茸毛。叶子的背面也长满茸毛。叶子有三到五浅裂,最上面的叶子则是完整的心形,叶柄柔软;靠近树枝末端的花开得很大,且通常颜色暗淡。蒴果为卵形,四室,几乎有苹果般大,能产出像丝一般柔软的棉絮,在市场上享有盛名。”9

这蓬松的白色纤维就是本书的中心。这种植物本身不会创造历史,但如果我们仔细地聆听,它将会告诉我们世界上以棉花为生的人的故事:印度织工、亚拉巴马的奴隶、尼罗河三角洲各市镇中的希腊商人、兰开夏高度组织化的手艺工人。棉花帝国正是由他们的劳动、想象力和技艺建成的。到1900年,大约15的世界人口——成百上千万的男人、女人和儿童——从事棉花种植、运输或者棉产品制造。正如19世纪中叶的马萨诸塞州一位棉产品制造商爱德华·阿特金森(edward atkn)所言:“没有任何其他一种产品,对这片土地的历史和制度有着如此强大而邪恶的影响;可能也没有任何一种其他产品,这片土地的未来福祉要更依赖它。”阿特金森所谈论的是美国及其奴隶制历史,但他的评论可以应用到全世界。10

本书追随着棉花从田地到船只、从商铺到工厂、从采摘者到纺纱工到织工再到消费者的历程。本书不会把巴西的棉花史与美国的棉花史分开,把英国的棉花史与多哥的棉花史分开,或是把埃及的棉花史与日本的棉花史分开。要理解棉花帝国及与之相关的现代世界,我们只能将诸多地方和诸多民族联系起来,而非分别看待;他们影响塑造了棉花帝国,反过来又为棉花帝国所影响。11

我关心的主要是多样性中的统一性。棉花,这一19世纪最主要的全球商品,把那些似乎截然相反的事物——奴隶制与自由劳动力、国家与市场、殖民主义与自由贸易、工业化与去工业化——联系在一起,然后以一种近乎炼金术的魔法将其转换为财富。棉花帝国依赖种植园和工厂、奴隶和受薪劳工、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铁路和蒸汽船——简言之,依赖一个由土地、劳动力、运输、制造业以及贸易组成的全球网络。利物浦棉花交易所(liverpool tton exchan)对密西西比棉花种植园主有巨大的影响,阿尔萨斯地区的棉纺织厂与兰开夏郡的棉纺织厂紧密相连,而新罕布什尔或达卡手摇纺织机的未来取决于多种因素,如曼彻斯特和利物浦之间的铁路建设、波士顿商人的投资决定以及华盛顿和伦敦制定的关税政策。奥斯曼土耳其国家对其农村地区的力量会影响到西印度群岛奴隶制的发展;美国最近获得自由的奴隶的政治行动也会影响到印度农村棉花种植者的生活。12

从这些变幻无常的对立之中,我们看到了棉花如何使资本主义的诞生成为可能,又如何促成了其后续的再创新。当我们考察数百年来棉花及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交叉相织的道路时,我们会一再地发现,任何资本主义形态都不是永恒或稳定的。资本主义史上每一个新时刻都创造了新的不稳定性,甚至是冲突,促成了巨大的空间、社会和政治的重组。

关于棉花的著作有着悠久的历史。实际上,棉花产业可能是所有人类工业门类中研究得最为充分的。图书馆里关于美洲种植园,关于英国、法国、德意志地区和日本棉花产业开端,以及彼此联系的商人的研究著作汗牛充栋。但试图将这些多样的历史联系在一起的研究还很少,也许最卓有成效的努力还是近两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爱德华·贝恩斯在1835年撰写《大不列颠棉花产业史》(history of the tton reat brita )时,他总结道:“请允许作者表达……他的主题引起的兴趣不仅来自他所尝试描述的工业分支的重要性,也来自它所建立的这个国家与地球每个部分之间的大范围的相互交流。”13 虽然不全同意他的结论,但我也分享着贝恩斯的热情,赞同他的全球视野。

作为利兹一家报社的编辑,贝恩斯生活在棉花帝国核心附近,他不可能不对这些事物采取全球视角。14 然而,当专业的历史学家转而研究棉花时,他们几乎总是专注于棉花产业历史的地方、区域和国家等层面。然而,只有全球角度才能让我们理解这一宏大的调整,所有这些地方故事不过是整体的一部分:农业劳动力制度在全球范围内的巨大变迁、由民族主义精英推动的国家强化项目的扩散、工人阶级集体行动的影响以及其他等等。

本书利用了大量关于棉花的文献,但将其置于一个新的研究框架之中。因此本书对关于全球化的对话做出了一些贡献。这些对话充满活力,但常常持现在主义(presentist)立场,因而僵化且缺乏历史视角。有些人兴奋不已地声称发现了资本主义史的新的全球化阶段,《棉花帝国》一书挑战这些看法。本书认为,资本主义自起初就是跨越全球的,而世界经济的流动空间格局是过去三百年的共同特征。本书还认为,在资本主义的大部分历史中,全球化的过程与民族国家的需要并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相互冲突,而是彼此加强。如果这个所谓的新的全球化时代是对过去的革命性背离,那么这个背离并不是关于全球性联系程度的,而是在于资本家第一次能够从那些特定的民族国家解放出来,而过去正是这些民族国家使他们能够崛起。

《棉花帝国》是历史学家更广阔对话的一部分,他们试图在一个跨国家的,甚至是全球的空间框架里审视并重新思考历史。历史学作为一门专门学科与民族国家并肩出现,在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历史学家从预设的国家视角出发,往往没有对跨越国家边界的联系给予足够的重视,而是满足于可以从研究特定民族国家领土内的事件、人物和过程所得到的解释。本书则致力于更广泛地关注跨越政治边界的网络、身份认同和过程,来平衡历史研究的这些“国家”视角。15

通过侧重棉花这一特别的商品,并追踪其种植、运输、融资、产品制造、销售和消费的过程的历史轨迹,我们能发现不同的人与不同的地方之间的联系,而如果我们从事的是更加传统的局限于国家边界的研究,这些联系将仍然处在边缘地位。本书不再关注特定事件的历史,比如美国内战;或特定地区的历史,如大阪的棉纺织厂;或特定人群的历史,如西印度群岛种植棉花的奴隶;或特定的历史进程,如农村耕种者向工业受薪工人的转化。本书以一种产品的传记为一扇窗,探究关于我们世界的历史的最为重要的问题,并重新解释一段影响至关重大的历史:资本主义的历史。16

我们即将踏上一段穿越人类五千年历史的旅程。在本书中,我们将通过关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事物——棉花——来揭开一个巨大的谜团:现代世界起源于何处?让我们先从一个位于今天墨西哥的小村庄开始我们的旅程,在这个与我们的世界迥异的世界中,棉花正在欣欣向荣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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