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种全球性商品的兴起(2/2)
然而,缓慢的技术发展也与原材料供应的限制有关。在世界上大多数地区,原棉不能有效运输到很远的地区去。人力和役畜有时可以在相对较短的距离内运输原棉。在阿兹特克帝国,原棉运输到高原地区进行加工,运输距离大约100英里。用水力运输棉花更为高效和普遍。例如,在公元后第二个千年,据观察者称,数以千计的船只沿着长江将棉花运输到江南地区。古吉拉特和印度中部的棉花同样用船沿着恒河和海岸运输到印度南部和孟加拉。尽管如此,直到19世纪,绝大多数原棉的纺织都是在离种植地几英里之内的地方完成。26
在世界上如此多的地区,有如此多的人从事棉花种植、纺纱和织布工作,棉花纺织很可能是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制造业。尽管直到19世纪,自产自用的家庭生产模式一直是棉花产业最主要的组成部分,但是在18世纪80年代的工业革命之前,棉花产业也发生了一些重大变革。最为重要的是,棉纺织品——部分由于它们是高度劳动密集型产品——成了重要的保值产品和交换媒介。世界各地的统治者以棉布作为征收贡品和实物赋税,而且事实上可以说,棉花在政治经济学诞生的时候就是以这样的形式在场。例如,在阿兹特克人中,棉花是最重要的纳贡媒介。在中国,从15世纪初起,每个家庭都要用棉布缴纳部分税款。在整个非洲,布匹用于纳贡也是司空见惯。在中国、整个非洲、东南亚和中美洲,棉布不仅在实际生活中被作为一种纳税方式,也被当作货币来使用。棉布是一种理想的交换媒介,因为不像原棉,它很容易长途运输,不易腐败,并且价值含量高。在前现代世界的几乎所有地方,一匹棉布能买到所需要的东西,例如食物、制成品,甚至是庇护。27
棉花被用作原始货币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由于棉纺织品单位重量的价值很高,它们并不都是在紧邻其生产地的地方使用的。实际上,分别出现在美洲、非洲和亚洲的棉花中心都发展了越来越复杂的贸易网络,将种植者、制造商和消费者连接起来,甚至有时还跨越大陆。在伊朗,9至10世纪的棉花产业引发了显著的城市化,城市从附近农村吸收原棉,进行纺纱、织造、裁剪,然后卖到远方的市场,特别是位于今天伊拉克的市场。在前殖民时期的布基纳法索,一位作者发现:“棉花处在贸易活动的中心位置。”早在公元前4世纪,古吉拉特棉布就已经在印度洋周边各地区间贸易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大量的棉布被销往东非海岸,并从那里贩运到更远的非洲腹地。在所有的这些交换中,贸易商,特别是那些远离了母国的贸易商,必须得迎合当地的口味,并且提供对当地消费者有价格吸引力的商品。28
在中美洲,布料会卖到数百英里之外的地方,有时还会卖到邻国去。例如商人们把布料从特奥提兰(在今天的瓦哈卡)贩卖到危地马拉。在今天的美国的西南部,纱线和布料也都是重要的贸易品。考古挖掘发现,在与棉花的种植地相距很远的地方也能找到棉产品。自从13世纪起,中国商人从远至越南、吕宋、爪哇的地方进口纱线和布料以补充国内生产。非洲商人以相似的方式,把棉纺织品贩卖到距离遥远的地区。例如,他们用马里布料交换沙漠地区游牧民的盐。奥斯曼帝国棉纺织品已经到达了遥远的西欧,而在13世纪,日本也已经开始进口棉产品。29
印度处在这个越来越全球化的贸易的中心区域,与罗马帝国、东南亚、中国、阿拉伯世界、北非、东非地区都有贸易往来。印度棉纺织品借助人背和牛运穿梭于南亚地区,它们乘着阿拉伯三角帆船越过重洋,驮载在骆驼背上穿越阿拉伯大沙漠抵达阿勒颇,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来到开罗棉纺织品市场,填满戎克船的底舱来到爪哇。早在公元前6世纪,印度棉纺织品已经卖到了埃及,商人把印度棉纺织品带到红海和波斯湾沿岸的各个港口。希腊商人随后将这些印度纺织品从埃及和波斯贩运到欧洲。最后,罗马商人也参与了进来,使得棉纺织品成为一种令帝国精英垂涎的奢侈品。在整个非洲东部,印度棉纺织品也十分重要。直到19世纪,在整个阿拉伯世界和欧洲,印度一直都是主要的棉纺织品供应地,古吉拉特商人和其他商人运输了大批量的布料。1647年,一位奥斯曼官员抱怨道:“有太多的财富用来购买印度商品……世界的财富聚集在印度。”30
印度布料也向东销售到亚洲其他地区。在古代,商人就已经在中国的市场上出售印度棉纺织品。大量印度棉布也运往东南亚地区,供当地上层人士着装使用。据估计,在16世纪初,马六甲每年要从古吉拉特邦、科罗曼德尔和孟加拉等地进口满满15艘货船的棉纺织品。印度在世界市场上占据主导地位,1503年左右,意大利商人卢多维可&8231;德&8231;瓦特玛(lodovi de varthea)对古吉拉特的港口城镇坎贝这样评论道:“这个城市为波斯、鞑靼、土耳其、叙利亚、巴巴利海岸、福地阿拉伯、非洲、埃塞俄比亚、印度以及诸多有人居住的岛屿提供丝绸及棉产品。”梵文中关于棉纺织品的词汇karpasi 进入了希伯来语、希腊语、拉丁语、波斯语、阿拉伯语、亚美尼亚语、马来语、维吾尔语、蒙古语和汉语。甚至某些特定织物的名称变成了全球通用的名称,例如轧光印花布和细白布(jacko)就是印度语言中一些术语的变体,最后在世界范围内用来形容某种特定的风格。实际上,17世纪初,印度棉纺织品就已经成为了历史学家贝弗利·勒米尔(beverly leire)所说的“第一种全球性消费品”。31
随着需求的增加,棉花试探地迈出了走出家庭的第一步。在公元后第二个千年,作坊生产棉花产品变得越来越普遍,特别是在亚洲。印度出现了职业织工,他们专门为远距离贸易供货,给国内外的统治者和富商提供棉布。在达卡,织工在严格监督下为莫卧儿宫廷编织细平布,“被迫为政府工作,报酬却很差,过着几乎是囚禁式的生活”。据报道,早在15世纪,在位于今天的安德拉邦的阿莱姆孔达,已经有了装有一台以上织布机的作坊。与自给自足的织工不同,从事远距离贸易者在地理上相当集中:孟加拉因优质的细平布而闻名,科罗曼德尔海岸以轧光印花布和纯色棉布而著称,而苏拉特则以其结实而廉价的布料著称。尽管织工在印度种姓制度中占据着非常不同的地位,但是在印度次大陆某些地区,他们已经进入社会上层,足够富有,可以跻身当地寺庙的主要捐献者之列。全职棉纺织品制造者在世界其他地区也出现了。例如,在14世纪的明代中国,“织造局”出产质地更好的纺织品,那里集中地雇用了几千名工匠。在奥斯曼帝国的托卡特城,技艺高超的织工生产出大批量的棉纺织品。巴格达、摩苏尔和巴士拉以及伊斯兰世界其他大城市里,都有大型的棉花作坊。事实上,用于指代优良棉纺织品的l 来源于 il 一词,这是库尔德人对摩苏尔的称呼。在巴马科,今天的马里首都,将近600名织布者从事纺织生产。与此同时,在被称为“西非的曼彻斯特”的卡诺有着庞大的棉花产业,给撒哈拉地区的人们提供布料。16世纪90年代,廷巴克图已有26家棉花生产作坊,每个作坊都有50名或者更多的工人。大阪也有成千上万的工匠织造棉纺织品;到18世纪初,整个地区的作坊雇用了三到四万工人。32
随着作坊越来越普遍,一种新型织工也变得越来越普遍:一个专门为市场销售而生产的个体,通常是男性。但是即便作坊在兴起,这种为满足市场进行的生产也通常发生在农村而不是城市,发生在家庭而不是作坊中。使这些农村市场供应者有别于那些为了生计从事生产的人的是,他们依赖全球商业中一种新兴力量:由商业资本组织起来的外包网络(puttg-out works)。在这些将构成19世纪机械化棉花生产核心的网络中,纺纱工和织工为城市商人制作纱线和布匹,而商人将这些纱线和布匹收走,在远方的市场上贩卖。商人资本家和生产者相互联系的特定方式差别很大。例如,在印度次大陆,虽然农村织工依靠商人为他们提供资本,以购买织布时所用的棉纱和维持生计的食物,但他们大体上自己拥有织布工具,工作时不受监督,而且对产品享有一定的处置权。相比之下,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农村织工享受的权力相当少。例如,在奥斯曼帝国,商人将棉花和纱线预先提供给农民,由农民来纺纱和织布,再把产品卖回给商人,赚取一点利润。他们与印度织工不同,对自己的产品没有任何处置权。在中国,商人也对产品拥有很大的生产控制权,“他们购买原棉,在当地市场上将其外包给农妇去纺织,在市镇的作坊里染轧,随后贩卖到全中国”。实际上,商人控制着生产的每一个阶段,预示了他们在19世纪缔造横跨全球的棉花帝国过程中的中心作用。33
随着市场的不断扩大,棉纺织技术也跟着革新。尽管世界各地处理棉花的基本原理非常相似,且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新型轧花机、纺纱机、织布机出现之前,生产力也都非常低,但是这一时期仍然有一些重要的创造发明。例如,在中美洲,一种“特制陶制纱锭”的出现改进了纺纱技术。公元1200年后,中美洲人也使用了特别设计的纺纱钵,提高了纺纱工的生产效率,使他们能满足统治者对贡品的贪婪需求。不过,技术发明的中心是亚洲:去除棉籽的辊式轧花机、清理和理顺轧过的棉的弓、纺车及各种新型织布机,包括垂直型整经机(upright warper),都源自亚洲。11世纪发明的纺车是一项特别重要的创新,因为它使农民纺纱的速度大大加快了。在同一地区,织工还发明了一种新式的脚踏式织布机。虽然它的确切起源还不确定,但它是在公元前500年到公元750年间传入印度,在公元3世纪时传入中国的,在中国最初用于丝织品的织造。34
最大的革新是棉花作物本身的驯化,其变化如此之大,以至于19世纪被奴隶采摘的棉花对两千年前的印度农民来说几乎无法辨认。人工选择使棉花适应了各种非常不同的环境条件,也使其纤维更加适合于编织布料。中国、日本、东南亚、南北美洲、西非和安纳托利亚等地区的农村种植者从毗邻的地区引进棉籽,把棉花加入耕种的作物行列。经历几个世纪的发展,这种驯化栽培过程极大地改变了棉花的物理特性,使其长出更长、更白的纤维(后来的棉花专家将纤维的长度称为“staple”),也使棉铃里的棉纤维更饱满,更容易地从荚中脱出。此外,灌溉技术和农艺学的进步使棉花种植扩展到新的地区。通过选种和改进技术,棉花能够种植在非洲、亚洲、美洲更干燥和更寒冷的地区,包括中东非常干燥的地区。例如,在伊朗,早在9世纪,灌溉系统的投资就使得棉花种植得到显著发展。尽管如此,与18至19世纪的变化相比,工业革命前两千年的总体生产力增长很少。在这两千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世界棉花产业的扩张主要在于越来越多的人花更多的时间种植、纺织棉花。35
这些制造网络将农村的纺纱工、织工与城市的商业资本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在亚洲,使得为市场而进行的生产逐步而显著地增长。但是,它们这么做并没有突破现有的社会结构,也没有改变几个世纪以来的生产组织形式。它们的中心仍然是家庭生产及与其相关的技术。这个前现代世界安全地置于两大壁垒的保护下:第一是制成品市场,尽管也在增长,但与1780年后的世界相比,增长还很缓慢;第二是从远方采购原棉的阻碍极大。需要一股巨大的力量来打破这些古老的束缚和限制。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这个丰富多彩、充满活力且经济上举足轻重的棉花世界里,欧洲没有立锥之地。在棉花种植、生产和消费的网络中,欧洲人一直处在边缘地位。即便在希腊罗马时期,欧洲人开始进口少量的棉布料后,欧洲作为一个整体对全球棉花产业来说依然无足轻重。人们依旧穿着亚麻和羊毛制成的衣物,自青铜时代以来一直如此。正如圣雄甘地所说,当印度给欧洲供应棉花时,欧洲人自己“还沉浸在野蛮、无知和粗野之中”。36
简单来说,棉花对于欧洲人是一种异国事物。棉花生长在遥远的地方,据说许多欧洲人想象棉花是植物和动物的混合——一种“植物绵羊”。中世纪的欧洲还流传故事说,小绵羊长在树上,夜里弯腰喝水;此外,还有关于绵羊通过低茎长在地上的传说。37
棉花最初传入欧洲,就像在西非一样,是伊斯兰教扩张的结果。到公元950年,伊斯兰城市塞维利亚、科尔多瓦、格拉纳达、巴塞罗那和西西里诸城有了棉纺织业;其中一部分纺织品出口到欧洲其他地区。在12世纪,塞维利亚植物学家阿布·撒迦利亚·伊本·阿瓦姆(abu zacaria ebn el awa)出版了一部关于农业的专著,详尽叙述了如何种植棉花。38 伊斯兰文化与棉花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大多数西欧语言中的“棉花”一词都借用了阿拉伯语tun 。法语中为ton ,英语则是tton ,西班牙语则是algodon ,葡萄牙语则是algod&227;o ,荷兰语则是katoen ,意大利语则是tone ,这些词都来自阿拉伯语词根。(德语中为bauwolle ,捷克语中为bavlna ,意思大略为“树羊毛”,这些是例外,但正如我们所知,例外证明了规则。)公元1000年后的几百年里,伊比利亚的基督徒的“收复失地运动”使这一地区的棉花生产急剧萎缩;但几百年来,在阿拉伯技术和文化的影响下,欧洲大部分地区都熟悉并开始欣赏棉纺织品。
“植物绵羊”,欧洲对棉花作物的想象。
到12世纪,欧洲的一小部分——特别是意大利北部——回归到棉花生产的世界,从此留了下来。由于欧洲气候总体不适宜棉花生长,而十字军把欧洲的势力延伸到阿拉伯世界,由此深入到棉花自然生长带。39 最初的棉花生产的尝试规模不大,却开始了改变欧洲大陆历史和世界经济走向的一个趋势。
欧洲最早的非伊斯兰的棉花产业中心出现在意大利北部,在诸如米兰、阿雷佐、博洛尼亚、威尼斯、维罗纳等城市中。棉花产业从12世纪末开始迅猛成长,在这些城市的经济中起到重要作用。以米兰为例,1450年纺织业雇用了整整6000名工人生产粗斜纹布(ftian),这种织物既用棉也用麻。40 意大利北部人成为欧洲主要的棉花生产者,而且占据这个地位达3个世纪之久。41
棉产品制造业之所以在意大利北部繁荣起来有两个原因。第一,这些城市有历史悠久而且依旧繁荣兴盛的羊毛生产史,因此拥有技术高超的工匠和资金充裕的商人,也有从事远距离贸易的专门知识。一旦企业家决定从事棉花生产,他们就能利用这些资源。他们把原棉预付给周围农村的妇女,让她们纺纱,然后与城市里组织成行会的工匠签订合同,让他们织造棉布;接着他们给货物打上自己的标记,使其标准化,并利用其长途贸易网络将商品出口到地中海地区、中东地区、德意志地区、奥地利、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等海外市场。42
其次,意大利北部能容易地获得原棉。实际上,意大利北部棉花产业从一开始就完全依赖安纳托利亚西部和今天叙利亚等地的东地中海地区的棉花。早在11世纪,棉纱和棉布就已经进口到威尼斯、热那亚和比萨的港口中,使得人们开始了解棉花。原棉进口在十字军东征之后开始,有记载最早的这种贸易发生在1125年。43
随着航运技术的进步,大宗商品运输更为廉价,威尼斯成为欧洲第一个棉花集散中心,可谓12世纪的利物浦。一些贸易商专门从事棉花贸易,他们从安纳托利亚购买低等级的棉花,又从叙利亚购买优质的棉花。除此之外,热那亚人还从安纳托利亚、西西里和埃及进口棉花。尽管进口量大,但欧洲商人对黎凡特原棉具体种植方式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他们从当地商人手中购买棉花,装上货船,跨海航行运输这些棉花。不过,威尼斯有能力参与并最终支配了地中海贸易,这对于意大利北部棉花产业的成功至关重要。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后来欧洲国家和资本家打入古代棉花产业中心的心脏地区的预兆。44
地中海的贸易网络不仅为意大利棉花产业提供了相对方便的原棉来源,还使他们可以接触到“东方”技术。意大利北部的企业主从伊斯兰世界引进了技术,其中一些来自印度或者中国。12世纪见证了“域外技术大批量地融入欧洲纺织业的历史的过程”——其中最重要的是纺车。在13世纪中期纺车传入欧洲之前,欧洲人像美洲人和非洲人一样用手工纱锭纺纱。在这样的条件下,纺纱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位熟练的纺纱工每小时大约生产120米的线。以这样的速度,需要11个小时才能完成一件罩衫所需的纱线。纺车大幅度地提高了欧洲纺纱工的产量,生产率提高了三倍。因此,一种新材料棉花的出现,促使人们接受了新的制造技术,这也是为什么欧洲中世纪时期纺车也被称作“棉车”(tton wheel)。尽管不像纺车那样引起了巨大变化,卧式脚踏织布机也带来了织布技术的提高。卧式脚踏织布机于11世纪首次出现在欧洲,它使织工可以用脚调整梭口(一种分开经线让梭子穿过去的装置),从而可以腾出双手来穿纬线,也就能生产出更高品质的纺织品了。这项技术从印度或中国通过伊斯兰世界传播到欧洲。45
意大利北部的棉花产业发展主要取决于它能从伊斯兰世界获得原棉和制造技术。然而这些联系和依赖也正是意大利最主要的弱点:纺织业仍然远离原料产地,而且缺乏对棉花种植的控制。意大利北部的棉花产业最终受到了严重打击,既受到伊斯兰棉花产业加强的影响,也受到其与伊斯兰世界的贸易网络边缘化的影响。46
甚至在这些重要的网络中断之前,意大利棉花产业还面临着另一个挑战:来自阿尔卑斯以北的德意志南部城市中的机敏竞争者的崛起。他们与意大利同行一样,也从黎凡特进口棉花。然而,意大利棉花产业要面对高税负、高工资、有组织的城市织工和行会的限制,而德意志制造商却享受着农村地区更容易驾驭的优势,在那里他们可以获得更廉价的劳动力。到15世纪初,德意志制造商利用这种成本差异,不但占据了许多意大利出口市场,包括欧洲东部和北部、西班牙、波罗的海地区、尼德兰和英格兰,甚至还侵入意大利本土市场。47
1367年,这样的一位富有创业精神的制造商来到德意志南部城镇奥格斯堡。起初,这位年轻的织工汉斯·富格(hans fugr)尽力地出售他父亲的棉布,过了一段时间,他本人也成为一名织布师傅。在接下来几十年里,他扩大投资,最终在奥格斯堡雇用了一百名织工来为长途贸易供应棉纺织品。当他死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奥格斯堡最富有的五十位市民之一了,而且为中世纪欧洲最富有的商业和银行家族之一的兴起奠定了基础。48
汉斯·富格仅用一代人的时间,就在德意志南部快速建立了一个欣欣向荣的棉花产业。1363年至1383年间,德意志织工的产品实际上已经取代了伦巴底的粗斜纹布在欧洲的地位。富格和像他这样的人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他们拥有熟练的纺织工人、资本和贸易网络。德意志南部地区不仅拥有悠久的亚麻生产历史,还拥有强大的长途贸易商,这些人有足够的资本为新产业提供资金。而且这些贸易商还能得到廉价劳动力,能够打开欧洲北部市场,并有能力执行保证其产品质量的法规。因此,乌尔姆、奥格斯堡、梅明根和纽伦堡等城市成为主要的粗斜纹布生产中心。最终棉织产业沿多瑙河向东传播,并且向南传播到了瑞士。49
对农村劳动力的控制至关重要。例如,在最为重要的制造业中心之一的乌尔姆,城市自身仅有大约2000人从事棉纺织品生产,而有18,000名工人在农村从事相关工作。事实上,大多数纺织是在农村完成的,而不是在城市;商人给纺纱工和织工提供钱、原料甚至工具——这是另一种类似印度农村那样的外包制网络。这类生产组织方式远比城市生产方式灵活,因为没有行会的约束,而且农村织工仍旧拥有自己的土地,种植自己的粮食。50
随着意大利北部和德意志南部棉花产业的出现,欧洲的一些区域第一次成为全球棉花经济的一小部分。但在欧洲范围内,棉花产业还不是特别重要。大部分欧洲人仍穿着麻制和毛制衣服,而不是棉制衣服。而且,几乎没有任何欧洲棉花商品销售到欧洲大陆以外的地区。另外,在16世纪早期之后,由于三十年战争破坏了产业发展,以及贸易从地中海转移到大西洋,欧洲这一依赖威尼斯的产业就衰落了。事实上,16世纪,在新兴的奥斯曼帝国面前,威尼斯就失去了对地中海贸易的控制,奥斯曼帝国鼓励国内工业发展,并限制原棉出口。当16世纪60年代奥斯曼军队巩固其领土控制时,遥远的德意志棉纺织城镇也感受到了其影响。作为一个能控制原棉和棉纺织品流转的强大的国家,奥斯曼帝国的崛起摧毁了意大利北部和德意志的棉花产业。对于曾占主导地位的威尼斯人来说,雪上加霜的是,16世纪末,英国商船已经频繁停靠伊兹密尔(奥斯曼帝国的士麦那)等港口了。1589年,苏丹授予英国商人影响深远的贸易特权。51
精明的观察家肯定注意到,欧洲第一批棉纺织品生产者,无论意大利北部人还是德意志南部人,失败的部分原因是他们没有征服供应他们棉花原材料的人。这是一个不会被忘记的教训。随着16世纪接近尾声,一个全新的棉花产业崛起,其重点将是大西洋,而不是地中海。欧洲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国家权力的介入才能保证在这些新贸易区中获得成功。52
1 出自《天工开物·乃服篇》:“贵者垂衣裳,煌煌山龙,以治天下。贱者裋褐、枲裳,冬以御寒,夏以蔽体,以自别于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