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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空山行, 一场危险与美妙(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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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以说,或准确地说,是《见王维的十九种,以及更多种方式:以〈鹿柴〉为例》。以翻译探微诗心,又以诗来观照翻译的艺术。翻译与诗,各为进路,又互为目的。这样的互相映现,像《华严经》里说的因陀罗网的明珠,彼此辉映,重重无尽。

而说到诗与翻译,当然就会想到——简直是绕不过去的——弗罗斯特那句名言“诗即是翻译中所失去的”。诗是可译还是不可译的,对许多人来说,总是一个疑窦重重的问题,一个忧心的问题。但无论怎样争论,都没有弗罗斯特这样斩钉截铁地 从根上否决来得狠,求诗的翻译,不但无功,而且有过。这一个大否定,简直有如南泉斩猫。

但对这一句——这个狡猾而智慧的句子,或许我们可以有另外的理解——在温伯格这本书的观照下。我们要注意到,他在这里只是描述,说到翻译的“失”。而翻译之失,这似乎的确是一个无可避免。就如温伯格在本书所展示的,且不讲那些因为功夫或者功力不到的硬伤之失,即使那些被认为是最好的翻译——比如王红公、斯奈德——在“空“意的传达上也是打了折扣的,前者直接“空山”变形为“荒山”,后者在叙述上露了人迹。再比如,颇有几个汉语诗人在翻译的时候,竟然忘掉了“复”字。所以翻译的失,或许是必然,就像阅读——永远不能穷尽一切意义,以及写作——永远有着言不尽意。有失,必然有得。比如,西方译者对“上”的纠结,在意以及最终的处理,让这个在汉语里太过平常而被我们习焉不察的词骤然生辉,并为整幅风景平添了一份精神之光。甚至,我们要承认,在他们险象环生与如履薄冰的翻译中,在他们的若有所失中,让这首小诗在我们眼里更加地明亮。是翻译上的一次“返景入深林”——让我们这些汉语的读者,能够在汉语中,重新凝视,见一座空山,一片深林,见到青苔与光。

而这些,我以为要细细看看程抱一与帕斯所记录的自己对这首小诗的翻译过程。我将此视为两个绝佳的翻译现象学细描。它们是这本小书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在这两次细描中,可以看到翻译中纷纷来去的失与得,危险与美妙。

如同对死的理解更有助于生,也许,知道——或者说懂得了——这个失,就更善于得。对此,我印象极深的是张枣对史 蒂文斯的翻译。我最初震惊于那些翻译的大胆偏离,最后又为那种貌离神合而服膺。那种处理,以及处理的美妙,如同古尔德对巴赫那一首咏叹调以及三十二次变奏的演绎。

当然,这一切是有一个前提,作品须得有经得起折损的生命力。以温伯格的话即是,“伟大的诗作永远经得起种种变形,种种翻译。若不能,也就大约距离僵死不远了”。

南泉斩猫,并不到此为止,那则禅宗公案的最后,是赵州回到寺里,南泉当然不会放过他,就把这问题抛给了赵州。赵州听了,也不言语,只是慢慢脱了鞋履,然后顶在头上,转身而去。南泉在后边叹道,若是当时赵州在,猫也就在了。东堂西堂的僧众们,为猫而争,却在猫的生死关头,不能挺身而出,而是在那里思忖如何“道得”——道出禅的第一义,而终让猫丢了性命。顿悟即是心悟,心是死的,何来明悟?而南泉所要求的“道得”,赵州以行脚做此应答——道是走出来的,在脚下,鞋履所及。他只管走去,行于道上。

如今,温伯格就是这顶履的赵州,在开篇,便是劈头一句,“诗是值得译的”。巍巍堂堂的一句。与其陷入可译不可译的争论里,不如挺身而出。至道无难,不再拣则。唯有切实行走。比如,走进那座永恒的空山,有我们不能见的,有我们只能隐约听闻的,有深深的林子。但只要有心趋近,就可见有光——哪怕只是夕光—— 照进深林,闪烁在青苔上。

诗是值得译的。虽然有危险,但终有美妙。

所有那些危险而美妙的事情中,翻译应为其一。

光哲

2019年7月,北京,良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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