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
火药或丁字镐从坚硬的地底开出的松土,碎石以及鹅卵石,由人们用手推车运走,倾倒在山谷里,削平山头和挖新坑出来的砂石很快填平山谷。体积大且分量重的填充物靠钉有铁皮的车运送,除了装车和卸车的时候以外,拉车的牛和其他牲畜均不得停歇。人们用肩膀和脖子背着负载有巨石的轭,沿着以支架撑起的木板斜坡,爬上脚手架,应当永远赞颂发明垫肩的人,他懂得心疼这些人。这些工作,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可以更简单地归纳为体力劳动,之所以还要旧事重提,是因为我们不应当忘记这种极为普通乃至微不足道的技艺,就好像我们写字之时往往漫不经心地看着书写的手指,于是在某种意义上做成某事的人就被其做成的事所埋没。我们最好是亲眼看一看,如果是从高处往下看则更好,例如乘飞行机器在马夫拉的上空盘旋,人来人往的山头,众所周知的山谷,以及因四季的雨淋日晒而呈墨绿色的木岛,砍伐中的莱里亚松林里,一些板材正在朽烂,在托雷斯·韦德拉什和里斯本的交界处,烧砖烧石炭的窑炉日夜冒烟,仅从马夫拉到卡斯凯什之间这类窑炉就数以百计,来自最南的阿尔加维和最北的恩特雷·杜洛·米尼奥的砖石以船只运送,开进特茹河,沿着一道人工开凿的运河,在托雅尔的圣安多尼码头卸下,这些砖石及其他材料以车辆装载,经阿契克山和宾海鲁·德·洛里什运送至陛下的修道院,还有一些车辆运送来自彼鲁宾海鲁的石头,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再好不过的观景台了,要不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发明了大鸟,我们就没法了解这项工程的规模是多么巨大,靠着布里蒙达收集到金属球里的意志我们得以在空中停留,看到下边的另一些意志奔波忙碌,因为万有引力定律和生活必需定律困守在地球上,如果我们能够数一数在路上来回往返的车辆,包括附近的和稍远的车辆,就能知道多达两千五百辆,从这里看下去,它们仿佛停滞不动,仿佛是因为装载太重。要想看清人,则必须就近观察。
一连许多个月,巴尔塔萨都跟手推车打交道,不是推便是拉,终于有一天他厌烦了像驮载负重的母驴一样,被驱使着或者往前或者向后赶的工作,由于小工头看他做得好,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他后来就被叫去赶牛轭车,这两头牛是国王买的不计其数的牛之中的一双。小个子若泽对这次提拔帮了大忙,工头觉得小个子背上的罗锅很有趣,说车夫的个子只有牛鼻子那样高,这话几乎完全准确,但如果有人以为这么说会冒犯他,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小个子若泽头一次意识到用他的人眼直视着牲口的大眼时,心里多么惬意,那眼不光大,而且驯顺,那眼里能映出他的脑袋,映出他的身躯,至于再往下,比如两条腿,就消失在牛的眼睑里边了,既然牛的眼睛里能容纳下一个人,那就可以承认这个世界造得完美无缺了。说小个子若泽帮了大忙,是因为他一再恳求工头让“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去赶牛车,既然已经有一个残疾人赶牛车,也就可以有两个,两个人互相做个伴,要是他不会干这种活计,也没有任何损失,让他再去推车就是了,一天就足以看出他多么能干。对赶牛车这一工作,巴尔塔萨早已相当熟悉,虽然这么多年没有跟牛打交道,但走了两趟就发现左手的钩子算不上缺陷,右手没有忘记使用任何一种赶牛棍技术。晚上回到家时他非常高兴,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在鸟窝里发现了一枚蛋,就像成年以后有了第一个女人,就像当了士兵以后头一次听到号角声,凌晨时分,他梦见了他那两头牛,还有那只左手,完好无缺,还梦见布里蒙达骑在其中一头牛上,这一点,任何对梦境略知一二的人都会理解。
巴尔塔萨刚刚过上这种新生活没多久,便有消息说要前往彼鲁宾海鲁去运送那里的一块非常大的石头,这块用作教堂正门上的阳台的石头太大了,据计算要用二百对牛拉轭车才能将其运来,相应还要有许多赶车人的辅助工作。为了装运这块巨石,专门在彼鲁宾海鲁造了一辆车,样子像带轮子的印度航线上的船,说这话的人见过即将完工的车,同样也看到过比喻所用的船。莫非言过其实吗,我们最好亲眼看看再做出判断,前往彼鲁宾海鲁的人们半夜就起了床,另外还有那四百头牛,以及二十多辆车拉着运石头所需的工具,不妨在这里罗列出来,绳子,缆索,楔子,杠杆,照已有滑轮的尺寸造出的备用滑轮,万一车轴断裂可用的备用车轴,大小不一的支柱,锤子,钳子,铁板,为牲口砍草的镰刀,还带着人吃的干粮,当然有些能在当地买到的不在其内,装在车上的东西太多了,那些本以为可以乘车去的人发现不得不步行,路不算远,去三里格,回三里格,当然,路不好走,但这些牛和人在运别的东西时都已从这里走过多次,只要蹄子和鞋底踏在地上就知道他们熟知这个地方,上坡吃力,下坡危险。几天前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去运巨石的有小个子若泽和巴尔塔萨,两人各自赶着一对牛拉的车,被唤去干力气活的小工有那个谢莱鲁什人,就是那个家里有妻子儿女的人,名字叫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还有曼努埃尔·米里奥,就是头脑里有许多完全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念头的那个人。上路的还有一些叫若泽的,叫弗朗西斯科的,叫曼努埃尔的,叫巴尔塔萨的较少,有些人叫若昂,阿尔瓦罗,安多尼,若阿金,甚至也许有人叫巴尔托洛梅乌,虽然不是消失的那个人,还有叫佩德罗,维森特,本笃,贝尔纳多,以及卡埃塔诺的人,所有男人的名字这里都有,过各种生活的人这里都有,尤其多的是艰难困苦生活,特别是贫穷的生活,但我们无法一一去谈他们的生活经历,因为那样的话就太多了,那么至少应当写下他们的名字,这是我们的义务,为了这一点我们才写作,让他们永垂不朽,既然这取决于我们,我们就把它们留在这里,他们的名字有,阿尔西诺,布拉斯,克里斯多福,丹尼埃尔,埃加斯,菲尔米诺,热拉尔多,霍拉西奥,伊斯多罗,儒维诺,路易斯,马尔科利诺,尼卡诺,奥诺弗雷,保禄,基特里奥,鲁菲诺,塞巴斯蒂昂,塔德乌,乌巴尔多,瓦莱里奥,沙勿略,札卡里亚斯,每个名字的头一个字母组成了字母全体,让所有人都得到了代表,也许这些名字并不完全适用于当时当地,而且名字相对于人来说太少了,但只要有干活的人,活就不会干完,这些活当中的某些会成为未来的另一些活,将来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干这个活计。在按字母表列出的前往彼鲁宾海鲁的人当中,我们会因为没有讲讲那个叫布拉斯的人的身世而痛心,他红头发,右眼瞎了,马上就有人会说,这里是残疾人的家乡吧,一个驼背,一个缺手,一个独眼,还会说我们太夸张了,作品里的主人公应当挑选英俊漂亮的人,应当挑选苗条健美的人,应当挑选完整的人,我们也想这样,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发出这些责难的人反而应当感谢我们,因为我们没有同意把其中另一些人写进故事,嘴唇肿大的结巴,瘸子,凸颌的人,外罗圈腿的人,癫痫患者,呆子和傻子,白化病患者和白化人,疥疮患者和全身溃烂的人,身上长癣的人,事实就是这样,一大清早,人们便看到这群披着破布,驮着罗锅的人排成长长的队伍,离开了马夫拉,正如在夜间所有的猫都是灰色的,此时,所有的人都是黑影,要是布里蒙达不吃面包便来看这群人离开,她会在每个人身上看到什么样的意志呢,那是另一回事了。
太阳刚刚出来,天气马上就热了,这也难怪,已经是七月了。三里格,对于这些善于走路的人来说算不上累死人的距离,特别是大部分人都按照牛的步子节拍走,而牛并没有什么要加快脚步的理由。那些没有拉车负重,只是成对的以轭套在一起的牛,对这种闲适感到怀疑,甚至有些羡慕那些拉着满载工具的车子的弟兄们,因为自己仿佛是在进屠宰场之前养膘一样。前面已经说过,人们慢慢腾腾地走着,有的一言不发,有的一边走一边谈天,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同类,但有一个人走得风风火火,刚一出马夫拉就快步小跑,似乎急着赶到谢莱鲁什把他父亲从绞刑架上救下来,他就是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想借机去到妻子两条大腿间赴他的绞刑,现在妻子已不再害羞,或者他没有这么想,也许只是想去看看孩子们,跟妻子说句话,问候一声,并没有想到做那种事,要做的话也太仓促了,因为工友们从后边跟上来了,他应当和工友们同时到达彼鲁宾海鲁,他们正从我们门口经过,反正我们总是要睡在一块儿的,最小的孩子睡着了,什么也不会发现,其他孩子嘛,打发他们到外头看看是不是在下雨,他们会明白父亲是想和母亲单独待一会儿,想想要是国王下令在阿尔加维建造修道院,我们会是个什么情形呀;妻子问,你现在就走吗;他回答说,有什么办法呢,等回程要是驻扎在附近,我会和你待一整夜。
弗朗西斯科赶到彼鲁宾海鲁时筋疲力尽,两腿发软,驻地已经安排好,其实既没有木板房也没有帐篷,仅有的士兵都是那些负责日常监视的人,这里反而更像个牲口市场,四百多头牛,人们在其间穿行,把它们赶到一边,其中几头受了惊吓,用头乱顶一气,声势浩大,实则并无歹意,然后才安顿下来,开始吃从车上卸下来的草料,它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要等,而那些现在使锨用锄的人们正匆忙地吃饭,因为他们必须先去干活。时已半晌,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干燥坚硬的土地,地上满是碎石片,采石场低沉处的两边有许多巨大的石头等待着被运往马夫拉。当然要运去,但不是今天。
一些人聚集在路当中,站在后边的设法越过其他人的头顶看,或者努力往前挤,弗朗西斯科走过去,以加倍的热心弥补迟到的过失,你们在看什么呀;恰好那个红头发的人在旁边,他回答说,看石头;另一个人补充说,我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说罢惊愕地摇了摇头。这时候士兵们来了,他们一边下命令一边推搡着驱赶人群,到那边去;但男人们都像顽童一样充满好奇,监工处负责这次运输的官员来了,散开,把这块地方腾出来;人们跌跌撞撞地闪开,然后就看到了,正如红头发的独眼龙布拉斯所说,是块石头。
这是一块巨大的长方形大理石石板,尚未经加工,表面粗糙,放在一根根松树树干上,要是走近些,无疑能听见松树液汁的呻吟,正如此时我们能听到从人们嘴里因震惊而发出的呻吟声一样,人们这才看清了它究竟有多么大。监工处官员走过去,把手搭在巨石上,仿佛在代表国王陛下接收这块巨石,但是,如果这些人和这些牛不肯卖力气,国王的所有权力就如同风和尘埃一样毫无用处。不过,他们会出力的。他们是为此而来的,为此他们丢下了自己的土地和工作,他们在家乡的工作也是在土地上卖力气,殚精毕力以维持生活,监工官员尽管放心,这里没有人拒绝干活。
采石场的人走过来,他们要在巨石被拖到的这个地方造一个小土堆,或者说在巨石最窄的那一面造一堵垂直的墙。这会是那艘所谓印度航线上的大船将要停靠的地方,但从马夫拉来的人必须首先掘开一条宽宽的大车通道,一个直通真正道路的缓坡,然后才能开始运输。手持丁字镐和铁锹的马夫拉的工人们走上前,官员已经在地上划出了挖掘的标线,曼努埃尔·米里奥站在那个谢莱鲁什人旁边,现在他们离石板很近,用手量了量说,这是万石之母,他没有说是万石之父,对,是母亲,或许是因为它来自大地深处,还带着子宫的泥土,巨人般的母亲,它上边能躺多少人,或者它能把多少人压个粉身碎骨,谁愿意计算就去计算吧,这巨大的石板长三十五拃,宽十五拃,厚四拃,为了资料更加完整,还应当指出,在马夫拉经过雕琢和打磨之后会相应小一些,各部分依次是三十二拃,十四拃,以及三拃,等到以后不再使用手拃或者脚去丈量,转而使用米去计量长度时,另一些人则会依次得出,七米,三米,以及六十四厘米,因为重量单位也使用旧制,所以相比说这有两千一百一十二厄罗伯,我们说这块用在后来叫贝内迪托克蒂约内宫的阳台的巨石重三万一千零二十一公斤,舍去零头算是三十一吨,游客女士们和先生们,现在我们去参观下一个大厅,还有许多地方要走呢。
同时,人们挖了整整一天的土。赶牛的人也来帮忙,“七个太阳”巴尔塔萨重新操起手推车,他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我们最好不要忘记重体力劳动,因为谁都难免再干这种活计,设想一下,如果明天人们失去杠杆作用的概念,那就别无他法,只得用肩膀和胳膊,直到阿基米德复活以后说,给我一个支点,就可以让你们撬动地球。太阳落山的时候通道已经挖好,有一百步长,与上午他们轻轻松松走过的碎石路相连。吃过晚饭人们去睡觉了,四散在附近各处,在大树下,在巨石旁,石头雪白,月亮升起以后被照得银光闪闪。晚上天气很热。生起了几堆篝火,但仅仅是为了给人们做伴。牛在反刍,口水像一条线似的滴下来,把大地的液汁还给大地,一切都要返回大地,甚至石头也会返回大地,而现在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抬起来,用杠杆支撑住,用楔子架在下面,先生们,你们是想象不出修建这座修道院花费了多少劳力的。
天还没有亮,号声便响起来。人们起了床,卷起被单,牛车夫们去给牛套上轭,监工处官员从睡觉的房子里走出来,他们的助手跟在后面,监工们也来了,他们正询问要下达什么命令,做什么。从车上卸下绳子和绞盘,把一对对套了轭的牛沿道路排列成两行。现在只差印度航线上的大船了。这是一个用厚木板放在六个带硬木轴的大轮子上做成的平台,比要运的巨石稍大一些。来的时候要靠人力拉,卖力气的和指挥卖力气的都高声喊叫着,一个人一不留神被轮子碾到一只脚,只听见一声号叫,一声因无法承受的疼痛而释放的尖啸,这趟运输出师不利。巴尔塔萨就在很近的地方牵着他的那对牛,看见那人血流如注,他突然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战场,时间过得多么快呀。他的痛苦已经随着时间过去而沉寂,但像这样的痛苦,要消退还为时尚早,那人已经离得远了,但他的喊叫似乎依然萦绕于此,人们用木板把他抬去莫雷莱纳,那里有个诊所,也许他需要截肢才能保命,该死。巴尔塔萨在莫雷莱纳跟布里蒙达睡过一夜,世界就是这样,巨大的欢愉和巨大的痛苦,健康者宜人的气息和腐烂的伤口的臭气汇聚在同一个地方,要想发明天堂和地狱,只消了解人体就够了。地上再也看不到血迹,轮子碾,人脚踩,牛蹄踏,土地把残留的血吸干了,只有被踢到旁边的一块鹅卵石上还带点血的污色。
人们小心翼翼地渐次松开手中的绳索,让倾斜的平台非常缓慢地下落,最后与泥瓦匠们打起的平平的土墙对好。现在接受考验的是科学和技艺了。车的所有轮子下都用大石块楔住,这样,巨石被拉着在树干上挪动和落在平台并且滑动时,车就不至于滑挪。整个表面都撒上土以减少石头与木头之间的摩擦,然后拉长绳子使之沿纵向环绕巨石一周,两边包括树干的悬空处各有一道,同时,另一条绳子沿横向绕巨石一圈,就构成了六个结点,每个结点都系于车前,紧紧拴在经铁片加固的非常牢靠的横梁上,相当于有了两道非常结实的粗缆,在共同作业中供牵引用,再依次系上细一些的供牛拉的绳索。完成这项作业花费的时间比解释它花的工夫要多得多,打完最后的绳结时,太阳已经升起,我们能在那边的山顶上看到太阳,汗水洒落在泥里的同时就蒸发殆尽,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牛轭车沿路排好,保证所有绳子都足够紧绷,如此才不会让拉力因没有协调好而消耗掉,我拉,你也拉,最终却发现没有足够的空间铺展开两百架牛轭车,整个牵引工作就这样朝右拉,朝前拉,朝上拉,小个子若泽排在拉左边粗缆的第一个,说,这工作可够呛的;即使巴尔塔萨说了什么,也无从知道,因为他站的位置太远了。在那边最高的地方,工头正打开嗓门,他特别拉长声调,音色粗哑刺耳,就像一发没有回响的火药爆破,唉,喔;这边牛的拉力比另一边的大,这是还没有准备好;唉,喔;开始拉了,二百头牛一齐动起来,先是猛地一拽,随后就连续用力,但马上又停下了,因为有的牛滑倒了,有的往外扭,有的往里歪,一切都取决于赶牛人的意识和技术,绳子狠狠地磨在牛背上,在一片呼喊,咒骂和鼓动声中,终于有几秒的时间校正了拉力,巨石在树干上前进了一拃。第一次拉得正确,第二次错了,第三次得纠正前两次造成的误差,现在这边的牛拉,那边的支撑住,巨石终于开始在平台上挪动起来,下边仍然垫着树干,直到一次失去平衡,巨石猛地下滑,掉在车上,砰的一声响,粗糙的棱角咬住了木梁,一动不动了,如果没有别的解决办法,那里是否撒着土都无关紧要了。人们带着又长又结实的杠杆爬上平台,趁巨石尚未完全固定住时用力撬起来,另一些人则用铁棍把能在土上滑动的金属楔子塞到巨石下面,现在就好办了,唉喔;唉喔;唉喔;大家都用尽全力拉,人和牛一齐用力,可惜唐·若昂五世此时没有站在最高处,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举国之力。现在不用两边的粗缆,所有拉力都集中在那台沿横向捆住巨石的绳子所连接的绞车,这样就行了,巨石似乎变轻了,不费力地在平台上滑动,只是到最后重量完全落到平台上时又砰地响了一声,车的整个骨架都吱吱作响,要不是地面上有鹅卵石,下面的石头支撑着上面的石头,非得连轮轴也陷下去不可。把车轮下垫着以楔住车的大石块取出来,现在车已不再有溜动的危险了。这时候木工们走上前,手中拿着石工锤,钻子,以及凿子,在厚厚的平台靠近巨石的地方每隔一段距离就钻出一个长方形的洞,在洞里打上楔子,然后用粗粗的钉子把楔子固定住,这是个费时间的工作,其他人在那边树荫下面休息,牛一边反刍一边摇动尾巴驱赶苍蝇,天气闷热难耐。木匠们完成任务后响起午饭的号声,监工处官员来下达命令,把巨石捆在车上,这由士兵们负责,或许因为他们富于纪律性和责任心,也或许因为他们习惯于捆绑大炮,不到半小时巨石便牢牢捆住,一道又一道绳子,使之与车浑然一体,一动俱动。活儿干得干净利落,不需要返工。远远看去,这辆车像个甲壳虫,像个又矮又胖的短腿乌龟,又因为上面满是泥土,它好像刚刚从土地深处爬出来,好像它本身就是土地的延伸,好像它在扩展其支撑之物的高度。人和牛都在吃午饭,之后会休息一会儿,如果生活中没有吃饭和休息这两桩好事,也就无须建造什么修道院了。
人们都说坏事不持久,尽管它带来的一连串烦恼有时使人们觉得它持续很长时间,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好事不永存。一个人听着蝉鸣惬意得昏昏入睡,这不是酒足饭饱,而是有自知之明的胃能把很少的东西当成很多的东西,况且,我们还有太阳,太阳也能滋养,所以在号声骤然响起时,既然这里不是审判谷,我们不能唤醒死者,那么别无他法,活人只好自己起来了。把各种用具收到车上,一切都要按清单清点确认,检查绳结,把绞盘捆在车上,又一声劳工号子,唉喔;烦躁不安的牛开始稀稀拉拉地往前用力,蹄子陷进了不平整的石头地,鞭子在它们头上呼啸,车开始缓缓挪动,如同从大地之熔炉里拽出来一样,车轮碾碎了铺在路上的大理石石子,这里从来没有运过如此巨大的开采出的石板。监工处官员和他的某些高级助手已经骑到骡子上,另一些则必须步行,因为他们是下级助手,但是,所有这些人都可以说拥有某些专业知识和权威,是权威才有知识,有知识才是权威,众人和牛不是这种情况,人和牛一样都是听使唤的,其中最好的总是那些有力气的。此外,对这些人还要求有其他技能,不朝错误的方向拉,及时把垫石楔在车轮下边,能好好说几句鼓励牲口的话,能把力量和力量汇集在一起,使最终的力量翻倍,但归根结底这算不上什么学问。车已经上到斜坡中间,五十步,也许还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依旧继续往上爬,遇到石头凸起处便沉重地摇晃,这既不是殿下的四轮马车也不是主教的双轮马车,上帝要那些车柔软平稳。这辆车的车轴不够灵活,车轮笨重,牛背上没有打磨得闪闪发光的鞍具,人们也不穿整齐的制服,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得参加圣体游行。这是为几年后宗主教向大家祝福时站立的阳台运送石头,但这是另一回事了,虽然更合心意的是,我们自己既受祝福又是祝福者,如同既播种小麦又吃面包一样。
这是个了不起的行程。从这里到马夫拉,尽管国王下令铺了碎石路,走起来仍然很艰难,总是上坡下坡,时而绕过河谷,时而上到高处,时而下到地底,数这四百头牛和六百个人时如果有错,那肯定是数少了,绝不会数多。彼鲁宾海鲁的居民们都跑到路上观看这宏伟场面,个个赞叹不已,打从工程开始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多对牛,还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在一起的喧哗声,有的人甚至对如此华丽的石头离开这里恋恋不舍,巨石毕竟是我们彼鲁宾海鲁这块土地上出产的呀,但愿不要在路上碎了,否则还不如让它留在地里呢。监工处官员到前边去了,他如同战场上的将军,率领着他的参谋部人员,副官和传令兵,前去侦察地形,测量弯道,估算坡度,确定宿营地。等他们返回来时车走了多远呢,如果说车是从彼鲁宾海鲁出发的,那么现在它还在彼鲁宾海鲁。在这头一天,其实是截止到下午,前进了不过五百步。路很窄,一对对牛在路上绊倒,牛轭车两边各有一条缆绳,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有一半的拉力因用力不匀或者听不清命令调度而损耗了。巨石又重得吓人。一旦车停了下来,要么是因为一个轮子陷进路上的坑里,要么是由于牛的拉力与坡面作用力相抵消而不得不停下,这时就好像再也不能挪动它了。当终于能前进的时候,车的整个木头支架都吱吱作响,好像要从铁箍和扣钉中挣脱出来。而这还是整个行程中最好走的路段。
这天夜里,牛都卸了套,但都留在路上,没有用绳子拴起来集中到一处。月亮出来得晚,许多人都睡觉了,有靴子的人枕着靴子。幽灵般的光亮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他们望着月亮,分明看见上面那个在礼拜日采黑莓的人影,那是救世主对他的惩罚,强迫他在宣判以前永远搬运堆积起来的一捆捆柴草,他就这样被发配到月亮上,成为人人可见的遭神惩处的象征,以警示那些大逆不道的人。巴尔塔萨去找小个子若泽,两个人又遇到了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他们和另外几个人围着一堆篝火安顿下来,因为夜里天气凉了。过了一会儿曼努埃尔·米里奥来了,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王后,她和国王丈夫住在王宫里,还有他们的子女,一个王子和一个公主,才有这么高,据说国王喜欢当国王,但王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当王后,因为人们从来没有教过她当别的什么,所以她不能断定,不能像国王那样,说我喜欢当王后,其实国王喜欢当国王也是因为人们没有教过他做别的什么事情,但王后有所不同,要是一样了,也就没有故事可讲了,这时候王国里有个隐士,他去过许多地方冒险,经过许多许多年的冒险以后钻进了那个洞里,他就住在一个山洞里,我不知道我说过没有,他不是那种祈祷和赎罪的隐士,人们称其为隐士是因为他一个人独自生活,吃的靠自己采摘,要是有人给,他也不拒绝,但他从来不乞讨,然后,有一次王后带领随从人等到山上游玩,对最年长的侍女说,她想跟隐士说话,向他提个问题,侍女回答说,禀告陛下,这个隐士不是教会的,而是和别人一样的普通人,区别只是他独自一个人在洞里生活,这是侍女说的,不过我们已经知道这一点,王后回答说,我想提的问题与教会无关,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到了洞口,一个听差朝里边喊了一声,那隐士出来了,此人看上去年事已高,但很健壮,像玛雅人称作十字路口的圣树那样高大,他出来以后问道,谁叫我呀,听差说,是王后陛下,好了,这故事今天就讲到这里,睡觉吧。别人都嚷起来,想知道王后和隐士之后的故事,但曼努埃尔·米里奥不为所动,明天说也一样嘛,其他人只得听从,各自找地方睡觉,在睡意出现之前每个人按自己的喜好想象这个故事,小个子若泽以为,说不定国王就不碰王后了,但隐士是个老人,这怎么可能呢,巴尔塔萨想王后就是布里蒙达,他本人是那个隐士,虽说差异很大,但毕竟依然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想,我知道这故事会怎样结束,等到了谢莱鲁什再解释吧。月亮已经转到那边,看来一捆黑莓并不沉,但糟糕的是上面长着刺,似乎是耶稣要以此作为放在他头上的荆棘王冠的报复。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