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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父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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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因为你妈妈是一个作家,而且你写过好几篇关于她的文章,一般来说,关于你妈妈的印象大家比较清楚;关于你爸爸就不太清楚了。

王安忆:我爸爸是比较模糊了。

张新颖:多谈谈你爸爸吧。

王安忆:我觉得我对我爸爸到现在还不了解。首先,我爸爸不像我妈妈跟小孩子那么亲密,我妈妈这个人别看她有写作的事业,可是对她来讲,第一还是孩子,孩子始终是第一位的,这个是最重要的;但我爸爸和通常的男性一样,不会把小孩子看成第一位,事实上,后来的命运证明,我爸爸比我妈妈更需要这个家庭。我觉得我们这个家庭对我母亲是个很大的拖累,如果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人的话,我母亲会发展得更好,会轻松很多;我们这些人把我母亲拖累得很严重,因为我母亲非常在乎我们。我对我父亲真的是不太了解的,我记得我父亲去世以后,报纸上做过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杨绍林安排的,我很感谢他。他建议通过我,来谈我的父亲。这篇文章出来以后,我父亲有个老战友,打电话给我。她说你对你父亲一点都不了解。她说你父亲当时在部队里边是——我这个说不清楚啦,总之他当时在新四军里面是一个很突出的人,艺术上很突出的,他是导演,戏剧上已经很……等于是个教导员;她就说你对你父亲根本不了解,你说的都不太对,把你父亲说低了。我的父亲,他的情形其实也不是像他们说的那么突出吧,他出生在马来亚——当时新加坡还没有独立,还没有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当时都叫马来亚,他是在新加坡这一边出生的。我的曾祖母带着祖父,当时还是个孩子,跑到新加坡去的,然后有了我父亲;他是他们家的长子,长子长孙,家里面很宝贝。我父亲一向是个很娇惯的人,于是呢他不喜欢做生意,他也不喜欢劳动,他就喜欢读书,而家境却走下坡路,不可能让他一直读下去。家里面的衰落,全都是性格造成的,我祖父也是一个很挥洒的性格。所以,我父亲老是说他童年不快乐,并且以为所有的孩子都不幸福。他就喜欢戏剧,喜欢写作,我父亲他在那边就是文艺青年啦,所有的文艺青年其实都是和左翼有关系的,和抗日、革命都有关系,他就是这么一个文艺青年。他回到中国是为读国立剧专的,并不是来参加革命的。

张新颖:他大概是多少岁回到中国的?

王安忆:二十一岁回来的,应该是一九四〇年回来的。

张新颖:那你祖父是从哪里到新加坡的?

王安忆:从福建同安,祖父是跟着我的曾祖母,当时我祖父大约八九岁,像我祖父母的历史很糊涂,谁也搞不清楚,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那都是一些没有历史意识的人,有些像初民,闽南那地方开发得晚。

张新颖:所以你写《纪实与虚构》就没有写父亲这一脉……

王安忆:哎,完全拉掉了。

张新颖:你只追究你母亲的历史。你父亲回来读书——其实没有读吧?

王安忆:抗日战争嘛。他也是不了解情况,他来读剧专。等他从海上漂到上海,剧专已经关门了,这我知道,他就在上海流浪吧。这个时候他还靠家里接济,全部生活费靠我祖父邮寄,一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这就是我爸爸进步的成本吧!战争爆发后,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邮路断了,我爸爸就没有接济了,没有接济怎么办,结果他的那些老师就介绍他去苏北根据地。

张新颖:他的老师?

王安忆:他的老师其实都是地下党,最早的时候戏剧文学全都是革命的产物。那么就去了苏北根据地。他也蛮惨的,每次精兵简政总是简到他,可能如我父亲这样的来历总不是最可靠的革命力量吧,他被“简”回来,回到上海漂泊一段,然后再接上关系跑到根据地去。

张新颖:那你父母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王安忆:就在这个时期认识的。

张新颖:苏北认识的?

王安忆:就是这个时期,在文工团里,我妈妈是团员,我爸爸是导演,还是什么主任,反正他衔头一大堆,真的,我不是很了解我父亲这段历史,总之他在那边挺辉煌的,一直到“反右”,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尽管如此,我爸爸还认为他人生最有价值的两件事,一是革命,二是艺术。我是一九九一年的时候第一次到新加坡,我们上海这辈人,我是第一个到新加坡去的,然后我的婶婶、姑妈就带我去祭祖,去上坟,我看到这墓碑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当然,把我的名字刻错了,在他们脑子里面我们这一支是很重要的,我就是坟里人的后代。然后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堂哥、堂姐,原先很渺茫的一个亲缘就这样到了眼前。然后他们还说奶奶——我从来没见过她,他们说奶奶特别喜欢看你们小时候的照片,一天到晚指着照片说这是谁这是谁,我的哥哥对我叙述这些情景,以及她去世的情景,那景象令人难过。对自己身世的了解好像就从那时候开始了,这好像蛮惨痛的。

张新颖:你写《伤心太平洋》和这个有关系么?

王安忆:对,有关系,所有的材料都来自那边,可以这么说。

张新颖:这个作品写得也有点儿模糊。

王安忆:因为材料有限,材料实在很有限,但情绪却格外饱满,来自新加坡之行,第一次去新加坡的感受真的是伤心。去上坟,看着我爷爷奶奶碑上的照片,我觉得他们过得不开心,不幸的表情。在热带,人会很焦躁,所有的苦痛都会变得很尖锐,炎热、生计、儿子不肖,然后日本人入侵、沦陷、种族矛盾,这个国家真是苦难重重,所以别人都骂李光耀,我就觉得李光耀伟大,很多人不喜欢李光耀,觉得他专权,铁腕,你想生存危机这么严重,他怎么能不紧张,别的少说,首先要保住生命,保住生存。

张新颖:我看到你对新加坡有一个说法很有意思,你说这个国家是按照理性设计出来的。

王安忆:有一个小说叫《一家之主》。

张新颖:呃,我明白了。

王安忆:我觉得新加坡的繁荣与发展是以一种丧失为代价的,就是诗意的性格——它以丧失诗意为代价,这么小一个地方,处境那么复杂,它必须要理性,不理性没办法。这地方我觉得很悲壮的,你想,中国的华侨尤其往南洋这边去的那么多,财富积累起来了,政治上却没有地位,都是土著统治。只有一个地方是华人掌握了政权,就是新加坡。所有的东南亚地方,菲律宾也好,马来西亚也好,华人都是很有钱的人,可是都没有地位的,就是因为中国人不关心政治。但是李光耀这样的政治家,是和我爸爸这类人天生有抵触的,我爸爸这类人肯定不可能在那种严格的秩序下存身,所以我爸爸是一定要跑出来的,他不跑回中国,也会钻进丛林参加共产党,别无出路。我那些表哥讲话也很随便,他说你爸爸要在新加坡的话,老早就被李光耀枪毙了。但是我还是觉得李光耀了不起。我的背景很复杂哦,只是在我的身上没什么体现,因为它不可能同时地集中地展现。我的大表哥喝醉了酒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觉得有一定道理,大表哥说你妈妈血统比你爸爸高贵,因为你妈妈是浙江绍兴那边的人,你爸爸是福建那边的人,从人种学上讲,浙江文明的历史长。

张新颖:你不是追究你妈妈的血统追究到少数民族吗?

王安忆:这是瞎追究,想象和虚构的。中国的人口南北的迁徙特别多,怎么可能期待一个种族姓氏保持不变?

张新颖:你用力追究你妈妈的血统,可是我觉得,你父亲的血统里面可能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

王安忆:我父亲这个血统呢不像我妈妈这边进入文明史比较早,记载就很少。

张新颖:他一开始那个地方算客家吗?

王安忆:有人说我们家是客家,但是他们并不承认,我父亲没什么历史兴趣,他那边的亲戚么,他们都是做生意的人。你要说他们是客家人他们还不高兴,因为客家人社会阶层比较低。搞不清楚,这事你去问谁,谁都不能回答你。他们都是那种人,我觉得我爸爸他们家亲戚全都是那种没有历史自觉性的。

张新颖:如果他这个家族一直在福建同安,其实从写作上讲可能是没多大意思的,偏偏你祖父又到了南洋,然后你父亲又回来,这个里边应该是有很多可以挖掘的。

王安忆:回来的人很多的。华侨,尤其是青年,都向往内地。我父亲也经常讲,他和他们家人在一起从来不开心的,他们家亲戚老喜欢到上海来看他,一般接待全部都是我们这些人承担,我爸爸不太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我父亲经常讲他一辈子就两件事情,一个革命,一个艺术,这两件事情和他们在一起都变得没有价值了,因为他们都是那种做生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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