鶗鴂与流莺(2/2)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流莺 [38]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天涯》中的这只莺鸟付出了西西弗斯式英雄主义的努力,到了《流莺》中,它表现出更为日常的生命状态。这是以极富灵性但又极其脆弱的生命进行着无望的追寻,完全处于一种不自主、不可控的状态。在王维那里,不可控的一切带来新的转机和生命空间的拓展。到了李商隐这里,不可控被视为对生命本身的威胁。王维充满乐趣的偶然在李商隐这里全部变成错失。在李商隐最为难解的《燕台四首》《海上谣》和《碧城》中,悔恨错失的比重远远超过了追求本身,甚至对于追求的讲述几乎成为错失叙事的铺垫。
对我自己来说,在更年轻的时候,我比较能欣赏李商隐,过了三十岁,才开始欣赏王维。究其原因,青春过去、尘埃散落之时,一部分理想业已实现,追求不再变得那么迫切,大多数曾经追求的事物相继落空,自我哀悼和开解变得重要。因为必须学会接受偶然,所以王维收放自如的境地更使我神往。这固然是个人气质与人生阶段的选择,或许更来自时代的变化,毕竟眼下面对的时代充满着各种诱惑,不再拥有唯一的真理。在这样目盲五色的时代里生活,我们得学会适时停止。
那么,王维的确能给我终极的解释吗?我想也不能。叶嘉莹先生问:王维曾受到过张九龄的推重,但在张九龄受李林甫迫害时,他何以不能真正出手援助?在安禄山的胁迫下出任伪职、失节辱身,虽然王维晚年的文章中多悔恨之语,但何以没有一首诗记录安史之乱?
这正是人生的矛盾之处。纯然智性的觉悟在历史的大悲剧面前往往失语,其中的悲恸自己难以表达。李商隐倒是表达得淋漓尽致。
碧城 [39]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碧城》中那清高自守、幽居阆苑的仙女,见证天地变革而无法施以援手,其“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的痛惜与无奈,恍若王维一生的写照。智性越清明、气质越优雅、意境越高华,与人世就越有难以跨越的屏障。《南垞》的场景里,何尝不带着隔离与无望的滋味?
王维与李商隐象征了人生中冷与热、理智与情感的两端。只有投入没有旁观,投入则堕为沉溺;只有旁观没有投入,旁观将成为逃避。我们生命中的有些瞬间像“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的王维,有些则像“不辞鶗鴂妒年芳”的李商隐。冷静的判断和涌动的欲望如果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那么在无数次的循环中,他也许会在某一刻观察到心灵活动的规律,产生一种觉醒的意识,意识到不论是就此中止还是继续追求,终究有选择的余地。在这样的时刻,自由就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