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诗人十四个 > 被猿猴和仙鹤包围

被猿猴和仙鹤包围(1/2)

目录

南朝孔稚珪《北山移文》中有这样两句:“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 [56] “移文”的意思大概和小字报差不多,不像檄文那么骇人,但还是公开表达质疑。《北山移文》的叙事者是南京城外的那座钟山。山为什么要写小字报呢?因为住在山里面的那些朝霞、明月、青松、白云以及各种动植物都对山里的隐士不满,所以派钟山执笔写这篇文章到处张贴,以免其他山受骗。

古时候的隐士虽然不破坏生态环境,但他们深深伤害了山里各种生灵的感情。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的时候说自己多么高洁,还学屈原把荷叶做成衣服,可是一收到皇帝征召的诏书,就手舞足蹈地跑去当官。所以山里的生灵决定打断这些隐士的腿,至少戳爆他们的轮胎,不要他们再来演戏了。这些隐士来的时候没有看过《荒野求生》,唯一的旅行指南就是《离骚》,所以真的用蕙草做成帐子,把兰花挂在身上摆pose(造型),可是没几天山里的猿猴和仙鹤就发现人不见了。蕙帐空,幽兰弃,小动物大为惊骇,这才有了“鹤怨”“猿惊”的说法。

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让辛弃疾耿耿于怀。他出生在金人占领的山东,自小想要收复中原,二十多岁时就带兵起义并仕宦南宋。辛弃疾懂军事、知谋略、有干才,但一直没有机会实现北伐的愿望。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辛弃疾四十二岁,时任江西路安抚使,在上饶的带湖修建庄园。庄园建成后,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归隐,就写了下面这首词。

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 [57]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鲙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他好像特别怕对不起这些猿猴仙鹤,下面写了好多话来辩白自己为什么还不归隐。下阕更像一份建筑规划设计稿,把要种什么树、要造什么屋、要添什么景一一陈述,表示自己真的有长居计划,最后把自己还不隐居的原因归到皇帝身上,说政治责任还没完成,皇帝还不许他回来。清朝陈廷焯说:“抑扬顿挫。急流勇退之情,以温婉之笔出之,姿态愈饶。” [58] 皇帝并不想让他为难,第二年初他就被弹劾落职,不得不回带湖。十四年后,带湖庄园失火被毁,辛弃疾移居瓢泉。此时他已年近六十,不但在与理学家朱熹的交往中逐渐对提升内在修养产生兴趣,而且几乎把陶渊明当作人生中最重要的仰慕对象。据赵晓岚教授统计,辛弃疾词中涉及陶渊明的有92首,占总数629首的七分之一,绝大部分作于退隐期间 [59] 。在瓢泉新居,辛弃疾还特地建造了“停云堂”。

以前我读辛弃疾词时,只是对他晚年仰慕陶渊明之事有模糊的印象,加之《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一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我还以为辛弃疾晚年虽未改家国之志,但也许可以在某些时候超脱于此,如陶渊明一般落尽尘埃,获得无涉世事的真趣。

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 [60]

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

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

辛弃疾的性格热烈奔放,思想也天马行空,写词时不太凝伫于一个事物,往往思接千载。读他的词,好像坐在羲和的太阳车上,一路应接不暇。说他的词豪放,估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这首词却格外平淡、质朴,连才气也收敛了,比较接近陶渊明“文体省净,殆无长语” [61] 的风格。“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只是直陈陶渊明的柴桑生活,毫无怨怼或夸耀之意,“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讲经历晋宋易代痛苦的人,未必需要时时把这些感受写在诗里、挂在嘴上,如能在内心保留其桃花源般的理想,则更为可贵。下半阕更是读陶诗读得全然忘我,完全陶醉于其真纯之境。宇宙之中,终于有一件事情可以让辛弃疾屏气凝神,其异代知音之感确乎动人。

谁知道后来我又去看辛弃疾隐居期间的词,忽然有了全新的感受,觉得稼轩词写得真是热闹。陶渊明的《停云》《荣木》《时运》三首,虽然其中有对整个宇宙人生的思考,但那纯然是内在的体验。内容可以是生死、离别、善恶,甚至会触及这些主题中永存不可解除的遗憾,但这个体验的过程充盈而自足。所以,在陶渊明的诗中,诗人可以通过春花春鸟看到生命的某些真相,春花春鸟却不必扮演某个角色满足诗人的缺失。但在辛弃疾的词里,情况相反,他似乎无法满足于静止地获得某种领悟,必须将自己的心灵活动呈现于外在世界。虽然辛弃疾喜欢《停云》几乎超过所有其他诗歌,但他在停云堂里似乎并不像陶渊明《停云》诗中所写的那样“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临江仙·停云偶作 [62]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