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花都开好了(1/2)
一派天真的诗人笔下的男女之情什么样?朱天心在《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中说:“我们已入中年,三月桃花李花开过了,我们是像初夏的荷花。”有一年冬天,我在云南的一间咖啡馆里看完了这本书,觉得“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真是太没劲了。那么多的思虑和平衡,不过是头脑在和自己玩游戏,还是三月桃李花下的春风沉醉足以动人。
昨晚九点多,我回到学校。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班上一个男生和另一个班的女生手拉手出去了。恰好那个校门对面有一些旅馆,在这个点,一对年轻的情侣往那里走,不免让人浮想。男生一回头看到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把肩膀一缩,做出像是鸵鸟要把头埋到沙堆里的姿势。那个女生却仿佛没受打扰,抓着男生的手,一往无前地走着。那是个身材小巧的漂亮女孩,长长的头发飘在温暖的晚风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小昆虫偶然闯进了一个美好的世界,或者又像隔着玻璃窗看到了甜蜜的一幕,没有撞破那个世界的完整,没有惊扰到他们的甜蜜。这种甜美轻盈的感觉让我想到王昌龄的两首诗。
西宫春怨 [124]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宫怨”是常见的主题,但王昌龄这首《西宫春怨》及另一首《西宫秋怨》与众不同——并非通篇是怨,而是由一种灵动、甜美的气氛开场。后者的上半首“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125] 写得极其美妙,使我恍闻水上丝竹声起,圆圆袅袅,其中碧玉破瓜、莫愁初来的欣喜之感远远盖过了下半首“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126] 中的秋扇见捐之悲。有一次,我听一个西方心理学家讲座,说到中国人有一种独有的情感,难以在西方语言中找到对应的词翻译,这就是“怨”。“怨”代表一种自我攻击、自我厌弃,并带来生命力的消沉。我觉得王昌龄的独特性就在于他其实不大体会得到“怨”,他的怨诗常以乐景动人。《闺怨》留给读者最强烈的印象是那个“春日凝妆上翠楼” [127] 的欢欢喜喜的少妇;其贬官之作《龙标野宴》大半在写“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 [128] 的游宴之乐;《西宫秋怨》的后半首不过是陈词滥调,全靠前半首摇曳媚人;而《西宫春怨》的头一句“西宫夜静百花香”便奠定了一首好诗的基调。
如果有一本小说的第一句就是“所有的花都开好了”,你会期待怎样的下文?《红楼梦》中把春日自然与人类生命盛放的短暂之美精练为“千红一窟,万艳同杯” [129] ,这话说得沉重且刻意。王昌龄却只是寻常言语,“西宫夜静百花香”,但那春夜的暖风中,酝酿的又何尝不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呢?
最近这样的春夜,我走在学校里,就会有一种感觉。很多花白天没有注意它们开放了,但在夜间,我闻到它们的味道,知道它们正在盛放。比如昨晚我闻到含笑初次开放,今晚闻到香樟树新叶的味道,而且在心里有一个计算,大概再过一个月,香樟树的花就要开了。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花香,但必须是初开、晴日,芬芳类似于刚剪过的草地,短短一周之后,味道就会浓郁得像快要熟烂的水果。这样想时,植物的香气就带来了我对时间和生命的察觉。可是,为什么这些香味只在夜间才闻到,白天我在做什么呢?
可能是白天比较繁忙,又或许白天有人陪伴,所以心灵就没有那么敏锐。但到了夜间,远离人群,心一点点沉下来,就会更多地注意到周围的声息、气味和温度,忽然感受到强烈的刺激,意识到花竟已开足。一边是盛大的开放,一边是寂寞的人间;一边是强烈的震撼,一边是无人可以谈论。中国诗人不是喜欢说“夜雨无眠”吗?静夜里百花之香扑山倒海,使人震撼,使人的存在与孤独更为凸显,不是比夜雨无眠更为惊心动魄吗?
王昌龄这一句诗,基本上讲了刘方平《夜月》整首诗的感觉。
夜月 [130]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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