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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与送别(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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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他望着天花板。“上帝弄错了……我不是写这种类型。”

“你写的是什么类型?”

“我……已经写出来了。”

这是可以抓住的话题。我探头凑近他,如行逼供:“你记得你写过什么!?”

“记得……”

“《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的倒影》,记不记得?”我狠狠地问。他目光移开,看向东墙,嗓音微颤,趋于尖细:

“……写得好……伟大!”

乌镇落雪了,细如雨丝,缓缓斜飘着,如极轻极轻的旋律的放慢。一九九四年底,先生独自来到阔别近五十年的故里,来信说桐乡上车时,雨雪霏霏,他混在人堆里偷听久违的乡音。去年纽约人过来拍摄,也是忽然有雪,庭院顷刻素白——“他写雪!写得多好!”先生曾几次极口赞美鲁迅的《在酒楼上》——那天他依从我们,西服礼帽穿穿好,拄着手杖,由我扶他在雪中的花园走了一圈。日后在纽约看那段影像,是我与先生的末一次散步,不到五分钟。

下雪了,晚晴小筑庭院。

四点,护士进来给他的嘴戴上吸痰器。我回程的航班是在六点。车候在楼下。小代提醒我必须去机场了。下楼进车,小代电话追来,说先生寻我继续讲话。我迟疑,举着手机。残忍其实不必动用狠心,只临时一念:我要小代去问先生想说什么。不多时,回音来了:先生说,“要谈纲领性问题,没有纲领,无法生活”。

后来小代证实了我的残忍的推测:先生随即昏睡,醒来就忘了他的纲领。若我在侧,他会说下去的。这是十二月一日,我与木心最后一次交谈。几天后他被推进重症病房,开始全时昏迷。

十一月中到十二月中,记忆纷乱。穿梭于种种忙碌,在不同的地点和事务间,我猛然看见桐乡:十一号病房,时间漫长而凝滞。我不在的日子,孩子们日日夜夜环侍在侧。先生不再醒来,肾衰竭开始。十二月五日置入二楼重症病房后,生命靠输液维持。为免感染,探视时间缩短为每天午后半小时。众人不散,轮值的某一位就睡在长椅上,预备随时听取危急的报告。十二月六日,先生的心律和血压一度急骤下降,经短暂抢救,数据恢复了,之后,呼吸完全依靠机器。月初我在时,一位杭州的呼吸科资深大夫亲来会诊,结论几乎同样,但陈述更为严密周详。多久?我追问,心里仍是并不诚实的希望,希望先生竟能睡到春天,某日,恍然睁眼……“你要我回答这么困难的问题么?”大夫苦笑,抬眼巡看围拢他的人,开始援引拖延时间久暂不一的病例。

是的。先生如今成为病例,汇入无数号码,不再是那个《即兴判断》与《巴珑》的作者,而是床头小视屏上被监测的一组数据。

十二月十四日,结束上海的琐事,午后等车接我去桐乡。先生绘画的收藏者,近年客居上海的纽约人弗里德·高登,赶来与我会面。入秋他去乌镇看望过先生。他恳求我,能不能将木心送回乌镇,死在家里。他自己便是雇了医护来家看守他的将死的母亲。我告诉他,中国的情况有些不同。他于是说起他如何送别自己的双亲。我听着,忽然剧烈地心酸。我不知道我与先生是什么关系,现在他快要死了,央我将他送回家里的,是一位美国的老人。

小蒋到了。乌镇旅游公司的司机。几次去来由他接送,途中说起他一生顽健的祖父,七十九岁那年,白日还在田里做事,夜饭后郑重收起一副碗筷,提一把伞,居然说要回家,然后径出家门。儿女撵过去,使劲拖曳,进进出出次——“我爷爷力气好大呀,陈老师。”那年小蒋才十岁——弄到深宵,老人终于躺下,翌晨就死了。

这是先生喜欢听到的故事。简直唐宋传奇。他也会说,那是托尔斯泰顶喜欢的乡下人的寓言……

三点整,桐乡医院二楼,我迎面撞见重症病区门外群集探病的乡农,人声嘈杂。警卫严格把守,我被推搡着,如在托尔斯泰《复活》中描述探监的一幕。人丛中先后出现一张接一张熟悉的脸:王韦、小代、小杨、秋虹、黄帆、仲青、徐晓琪……我像是见到一群难友。另几位陌生青年也挤过来,围拢我,纷乱中知道那是过去十余天赶来看护先生的读者:青岛人刘正伟、他的女友张润林、广西胡范贵、温州毛晓刚、湖北匡文兵……随即我们又被挤散。小杨,拨开人群推我挤入门内的甬道,忙乱戴上管理员分发的塑料帽子、鞋套、口罩、胸襟。一转弯,巨大的病室展开了,二三十架床躺满病患,我随小杨快步走向沿墙由帘子遮挡的封闭小隔间,先生在左手那间,盖着白被单,仰面昏迷。

众人呆着,不知如何是好。左起站者:从纽约赶来的黄秋虹,青岛读者刘正伟和他的女友,江苏诗人仲青,广西读者胡范贵,镇方委派照料先生的黄帆;前右坐者:小代。

这是我第一次领教重症病室,满室器械,无能识别,有如陌生的刑具。环视种种光洁簇新的部件,我悚然起栗:不因为濒死的先生,而是那些器械的现代感。没有退路了。先生已入绝境。他的昏话一点没错:四十年前的囚禁记忆将他领来这里,他又被单独“关押”,再也出不去了。

当值大夫,一位和善的中年人,走来与我说话,清楚地重申:医生无权出外行医(当然,病患也就无权离开这里)。如果坚持将老人送回家,可以的,所有插管拔除后,最快,病患会在十分钟内死亡(何其雄辩的科技)。像是只为弗里德的恳求,我斟酌词句,勉力申辩着,一面想象先生被抬过室外寒风,塞进汽车,运回乌镇……大夫平静地看着我,显然知道先生没有子女,我是那个做决定的人:下一步措施是切割喉部气管,直接吸取积痰。

十二楼病房此刻在记忆中多么温存,我们昼夜进出,说话,小桌上放着水果、暖瓶、花,抽屉里存着先生的手表和换洗内衣……重症病室与人间绝对隔离,不见任何日常用品,除了机器。

“《红楼梦》……”十几天前先生喃喃嗫嚅。现在我凑近叫他,不再指望回应。他的假牙被取走了,人中与下巴瘪缩凹陷,凸起的下颚又长出纷乱白须,因微弱的残喘,不可觉察地起伏着。除了插入鼻孔的细塑料管,他的张开的嘴含着另一支此前我没见过的粗管,被两条交叉横穿的白胶带固定着,胶带两端划过面颊,触及双耳。他的肩裸露着,我猛然意识到被单下只是便于器械直接触探的身体。我俯看他,什么也不能做,顶多待五分钟就要让位给其他等候探视的青年。先生不再是病人,而是平躺在机器间的展示物,不知道谁在床边,不觉知他自己。

三点半,探视停止。众人回到十二楼齐集,站着,商讨是否切割先生的气管。回家不可能了。多么仁慈。那机器房便是人的终点。精确的科技如今确保人道,使病患成功苟延,苟延给家属看——这时,人道就是科技——我去到走廊与上海的呼吸科医生通话。他确证切割气管只是寻常小手术,并以专业修辞暗示:是的,是苟延,不是救治,没有人确保病患因此不死而活下来。

十一号病室。冬日斜阳。先生的床撤除了。我们站着。倘若放弃切割气管,慈悲还是残忍?我不知道。我不是医生,但医生等我决定。半小时后,每个人嗫嚅着,同意放弃。

乌镇西栅临河民宿的二楼,昏暗静谧。翌晨开窗下看,河面一小片一小片半圆形的微波,有如鱼鳞,缓缓转移着漂涌的方向——那年先生独自潜来故乡,临水自语:“这就是我的文风。”——只剩午后探视的半小时了,白日无事,去到晚晴小筑。先生豢养的两条黄狗碎步跟着,巡视一过,到处只是凄清。在二楼先生卧室站了站,书架上是我看熟的相片: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伍尔芙夫人……那镜框是他在纽约时闲来用灰色刷过,弄成乌瓦般色泽,仿佛年代久远。画室阴冷,案头纸笔散乱,瓷盘凝着经年的颜料。取了一摞先生的笔记本转去吃饭间坐看。先生的文稿,向来写在便宜的拍纸簿上,边角还粘着纽约商店的黄纸价标——转瞬,阴郁消散,我被他这里那里毒辣而恬静的词语逗笑了,大笑,笑到失态,小代陪在一边。

难得的僻静。家与医院多么不同。午间,午后,一本接一本,密密麻麻,我熟悉先生未经誊清的稿面,但难以辨识哪些是回国后所写,给小代看,似乎笔画见拙的部分便是:又想起半个月前他的可笑而悲惨的签名。在一组横写的笔记下端,页面空处是两行竖写的联。先生常由白话忽而回向古文——我蓦然欣喜:葬礼有了挽联!随即惊异自己竟有葬礼的一念——先生写时,也就想着了吗: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两点半驰向桐乡。真不愿结束这寂静的阅读。从来是先生喜滋滋展开他誊清的手稿给我看——很久很久前的事了——此刻惊觉:这是我头一回未经许可看他的稿本,在他的家,我做着不该做的事。他会活着回来么,就这样,木心断然遗弃了毕生的稿件……三点整,我又置身轰然拥挤的重症病房,闯进狭小的机器间。六天后得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木心。

惨白的日光灯照。门口护士说,气管镜吸痰刚做过,刚撤除。我不再注意满屋器械,直趋床头:木心,双眼微睁,并不在看,眼角凝着泪滴,在胶带与插管的纵横牵制中,向内缩卷的双唇,开阖着,如一条鱼被取出水面,奋力喘息。因这艰难的喘息,他的整张脸以我从未见过的姿势由枕面昂然仰起下巴:这是他入院后唯一一次受难而挣扎的模样。但他分明不知道自己的挣扎。一个全然丧失意识和气力的人,才会使身体——主要是颈脖与脑袋相连的部分——这样地交付给固定的痉挛。

我放声大哭,愤怒地面对这张脸。木心不理会,就那么昂着脸,奉献般地固定着同一的姿势,喘着,当我的面,顽强毁灭我对这相貌的所有记忆。

夜里回到北京,开始写讣告。我从未做过这种事。先生没有单位,向宏说:“你来写吧。”六年前木心的书第一次在中国大陆出版,我写过一篇推介,现在竟是写着先生的讣告了。空出死亡年份与日期那一栏,我很久不知如何接着写。“你们要保持想到死亡。”先生一再说。我想的,从小就想,如今我要对先生说:真的死不是“想”,是那间机器房。

快点死罢……麻烦!伊不让你死。

他在十二楼这样抱怨过。谁“不让”?命运么?“命运很精致。”这是他写过的话。他以自己的渐渐熄灭,教我什么是死:他其实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机器房,不知道自己怎样昂着脸艰难喘息,不知道喘息之际,我在北京撰写他的讣告,也不知道十几位年轻人天天在门外等着见他,翌日,十二月十六日,我赶去出席《南方人物周刊》设在北京的颁奖会。他们事先通知我:今岁五十位“年度魅力人物”中,木心列名——可怜的奖项。那奉献般的喘息才是人的光荣与魅力——上台后我问众人:“谁知道木心?谁读过他?”所有中年人静默着,除了《南方人物周刊》的副主编杨子,但数十位年轻人纷纷举手了。先生回国的六年间,我每到各地大学讲演,每次,每一次,至少有一位青年起立问道:

“能谈谈木心先生吗,他最近在写什么书?”

我会谢谢提问的青年,但不应答。除了六年前那篇推介,我不在公开场合说及木心。此刻看着隐在会场暗影中的年轻人,我不会说,昨夜我已开写木心的讣告,不会说,昨天下午我在那间机器房。

十二月十七、十八、十九日,小代连续报告同样的情况:“陈老师别担心,他就像睡着了,很平静。”他和我并肩目击先生那天的喘息,不会骗我,安慰我。快要年底了,每一牵念,引我无端想象先生可能会沉睡到春节。不知来自何处的知识:无知觉的病人有时静静睡几个月,睡半年,甚至更久长。“就像睡着一样”,那就好。我无能分辨这是希冀还是幻想。我确切的记忆是机器房:我开始信赖它,并由它转为想象,想象先生由机器维持的残喘,或将延长。

但另一念头随即刺来:先生果真完全失去意识,“像睡着一样”?!要是夜半醒来,瞬息知觉,发现被囚禁,他对谁说?他有气力说?

每一刺,这思路便即迅速闪开,如俗语所说,不去想,也不敢想。

下旬早经排满上海安排的三场活动,一结束就能去桐乡。我高兴起来:过去六年从未这般密集地去到乌镇,现在那里像是我的故家。二十日我在做什么?很久后才想起来,是与两位老友撤了联展,黄昏去一家书店签售画册。夜里聚餐,谈笑,有瓦罐土鸡汤,鹅黄的鸡油浮在汤面上——乌镇沈师傅的鸡汤也是油水晶莹,有冬笋,有火腿——席间和小代通电话:“还是像睡着了一样,陈老师,你放心。”回家已是深夜,翌晨,二十一日,我被出版社老板刘瑞琳电话叫醒:“先生死了。”

天气好极了。北京难得大晴。我不震惊,也无所谓相信不相信——在我读过的描述中,听取噩耗的人总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很深很深的什么位置,那一瞬,是有那么一声响,如被闷住的敲击,不很重,也不疼痛,只是一击……起身拨给小代,他说,是的。我喜欢他说话总是镇静。他说半夜他们被叫起来,赶过去,据医生记录,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刘老板的消息则来自一位乌镇邮局职员清早发布的微博,她于是向我求证。之后数小时,接连几十通短信进来,安慰我,要我节哀,我不会存号,不知是谁。

忙碌开始了。第一动作是在讣告空格填上日期,发出,事先已商定由出版社与乌镇同时公布。之后我与向宏确认:晚晴小筑二楼客厅马上着手布置灵堂,葬礼与追思会定二十四日……预订了二十二日去到杭州的机票,通知上海的活动全部取消,给我认识的木心读者与评论者先后去了电话……

葬礼。我从未操办过葬礼。葬礼要有音乐。夜里在画室的成堆碟片中匆忙翻寻并试听我要选择的乐章,想起好久没听音乐了。多好听啊,多么对!在巴赫《十二平均律》首曲一迭声亮闪闪的旋律中,我分明看见先生平躺在那里——为什么是《十二平均律》首曲——太好了!巴赫!还有萨缪尔·巴伯的慢板!还有莫扎特《安魂曲》第八乐章的焦虑与绝望……先生会同意的。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还有贝多芬《第135号作品弦乐四重奏》的第三乐章。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先生再三提及这一段,其时我从未听过,之后终于买到了,要他来,他默默听了一刻钟,显然藏着不想说出的隐衷,很久不说话。麻烦的是选取肖邦。先生喜欢肖邦。我有鲁宾斯坦全集,但是找了很久,同时,正在播放的别的曲子——好像是勃拉姆斯——响彻画室,以音乐自己的逻辑和那股蛮劲,轰然前进。一时我忘记先生死了。桐乡医院重症病房的记忆被音乐轻易掀翻、覆盖、超越,但我随即想到——好像头一次想到那样——巴赫与贝多芬也都死了,早就死了。

深宵铺开宣纸用毛笔抄写先生自撰的联,这也是我从未做过的事。摊在地上看,为格外写坏的某一笔,理纸重写。选出稍微可看的两对,预备分别用在桐乡葬礼和乌镇的灵堂。这么做着,我发现自己毫无悲伤,甚至如我往常画画写写时,竟自得意起来。胡兰成描述他为亡妻选择棺材,运送途中对着乡人极口夸耀这棺材的良木,口沫横飞。二十多年前读到,惊异这描述何其悲惨而坦率。深更半夜了,此刻我也在这乖谬的得意中吗?

现在写到艰难的部分了。我知道,其实无法描述。当我凑近玻璃罩细看木心,很久才认出盛放并封锁他的是一台狭长的冰柜。

二十二日,所有人活泛起来。桐乡医院不再是挂念之所。历经漫长的守护、等待、无措,时间仿佛了无尽头,现在大家有事做了。黄昏抵杭即与小代通话,听他声音似在车行的疾风中:“小杨在,仲青、黄帆都在……陈总和我正去桐乡路上……直接到殡仪馆见吧……”殡仪馆。这个词到底出现了。天黑下来。车折往城外荒郊,沿大路转弯时车灯照亮一面巨大的五彩牌坊,旋即开进仿佛单位大院的殡仪馆。场院一片黝黑,快步走向有灯光的西侧边厅时,远远瞧见几位年轻人接二连三跳下台阶,迎出来,拥我回入夜灯昏黄的小厅——抬眼看见小厅门楣“羽化阁”三字,我心里忽起怨毒之念——内墙正中,是假花环绕的先生遗像,左右墙面排开高大的纸质花圈。向宏,王韦夫妇和孩子,王韦的小姐姐与夫君,已在那里。小厅冰凉,我们握手寒暄后,如鬼一般说话,我不知该做什么,经向宏提醒,这才想起走向灵位,匆匆行礼。可我不要这些,只念着快点看见先生。灵堂,鞠躬,都是装假,在医院时我只需径趋床前,此刻他在哪里?

殡仪馆总是叫人害怕的地方,单这三个字便起寒意而心生不悦。我当然听说过停尸间,听说尸身到了那里便怎样的不再是人——车进漆黑场院的一瞬,念及先生已沦落此地,那闷着的声响又敲击了——挺身站好,我预备接受难以接受的时刻,跟随职工去到走廊尽头的某处停尸间。不料一问之下,众人立即压低嗓音踊跃应声:“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很久后我还记得那凄凉温馨的一刻,仿佛家人引你进入内室,探看卧床的人——在背衬灵位的落地帷幔右端,有一角被掀开了,显然那是昨天以来大家走熟的位置,我们鱼贯而入。

前厅的灯光透进帷幔,原来这里还有一方小小的隔间,幽暗僻静。众人让开了,我一眼看见地面正中那具低矮的灵床,玻璃罩里,就是他:缩得那么小,小得像是婴孩——你确知那个人死了,和你寻到他,亲眼见他死在那里,是两种感觉,两种感觉,都无法描述啊——我只记得有盏灯直照着他的脸,但此刻想不起那小灯安在哪个位置。

被闷着的敲打又开始了,这回不是一下,而是,均匀地,一下接一下,渐猛渐强。几步走近灵床,我躬身贴近玻璃罩看,拼命贴近,近到只能额头抵着玻璃,为了看清木心。不是惊怵与痛楚——或者有甚于此——只是,被当面阻挡:被坚硬的玻璃,被这张脸的一动不动,迎面阻挡。

他的假牙未能及时嵌入,内卷的嘴现在紧闭了,下巴布满仍未剃除的胡须。一顶帽子很不安妥地扣在颅顶,大约难以从后脑塞好,以致帽檐前倾,遮没额与眉。黑呢大衣领口交叉着那条我在纽约见惯的灰蓝格子围巾。

我呆呆地看。原以为机器房的一幕已是最为不忍的记忆,现在我宁愿先生仍然喘着,涨红脸,生气勃勃地昏迷。

完了。无可辩驳的完结。可恨的玻璃罩。当我嗔目凝视,冰柜内壁的铁皮格子发出间歇启动的冷气声响,在均匀的声响中,先生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喂!木心!咱们老交情呢,怎会弄到这步田地,怎会像隔着菜市场货柜的玻璃那样,才能给我看清啊。

两床鲜黄与艳红的丝绸绣花被在冰柜内垫盖着先生。向宏解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包裹,当地乡俗便是这样……事后我才明白:其他亡者必是存在停尸间,昨晨先生移入后,馆方格外优待,在告别仪式前将遗体单独存于这电动冰柜装置的灵床,以示区隔,以便瞻看,也为缓解亲友的心伤。这实在是本乡能够做到的至善了,但我骤然发怒喊叫:“先生一辈子不肯随俗啊。”

夜里九点多钟。大家就这么站着,看我昏怒。先生平躺着。“要经常想到死。”是啊,屋子里现在就是死亡。我坚持叫嚣不可以这样子:假牙要装上,胡须剃净,头发梳好,不要这顶帽子,拿走丝绸被盖——他们说,装殓师明天才能来——然后如少年时在派出所闹场般,我诘问这小房间难道就是告别厅吗?!众人活泛了:不是啊不是啊,随即涌出小厅,领我摸黑去到馆内最大的告别厅。这厅堂总有两百平方米吧,因为空大,更其寒冷。当值工人跟来,摁了开关,成排日光灯依次放亮:四壁的帷幔与假花阵显现了。有如寻衅未果,我颓然冷静下来。

十点钟了。留守的青年夜里睡哪儿?大厅的灯关灭了,他们一个个没入黑影,回向那座存放冰柜的小厅。

半小时后我与向宏赶回乌镇。车入东栅镇口,略一心惊:晚晴小筑门外停满公司的轿车,保安进出走动,像是凶案现场,大墙面展开白底黑字的布幅“木心先生悼念处”——全部完结了。不到两个月,我一步步闯入未经想象的场景。前年先生尚健,还能步出门外等我,驼着背,白发苍苍:我看他身影就知道他委屈,嫌我迟来而让他久等了。“喔哟——路上怎样?”这就是他的责备。要是瞧见今晚家门口保安走动,他会非常害怕。

两条黄狗迎出来,旋即跳开。庭院树丛已满缀单枝的黄菊,走廊两侧青砖地面也等距排开了小小的盆栽。这里平日僻静无人,现在保安巡逡着,吃饭间门口横着来宾签到的小桌,一周前我还在里面独自翻阅先生的稿本,此刻望进去,条桌边围满葬礼接待的年轻员工;灵堂方位指示牌在每一转角竖着,如乌镇景区宾馆的小牌,形制玲珑。楼梯转角暗影中停着去年才为先生购置的轮椅,折拢着。小代说,夜饭后先生会要求坐进去在回廊里给推那么一阵子,以为乐事,“像小孩子一样”。

上楼,转弯,客厅灯光雪亮,壁炉前的沙发全移走了,百合花、冬青树、先生的相片、各种版本的木心著作,团团围拢一大圈,密匝匝环绕着壁炉上端的遗像。被大吊灯照亮的数十支小蜡烛集体摇曳着,看过去一派甜蜜欢喜的可怜样。难为向宏亲自在这里布置了一整天,除了鲜花成阵,他在南窗下特意斜放了先生的小案桌和扶手椅,桌上搁着我看熟的烟斗、钢笔、花镜、打火机,墙根衣帽架垂着木心的礼帽和大衣,银质把柄的手杖靠在边上。

“……不我畏也,里可怀也。”诗经体《乌镇》条幅从楼下书房移上来,挂在北墙。

这里比殡仪馆暖和多了。像被谁抱拢了似的,我心里不知是宽慰还是凄凉。小蜡烛们,一朵挨一朵浮在杯底的清水和烛泪上,纷纷颤抖,给成排玻璃杯依次反射着火光,如破涕而笑的意思,好像说,别难过呀,别难过。我这不是难过,是好比一脚跌入全盘皆输的境地:人死了,原来是这样的吗?花团锦簇的灵堂修辞,顶顶雄辩的还是那台冰柜啊。

全部完结了。满目遗物。先生的卧室就在隔壁。今夏来,夜谈后上得二楼,站着,又谈一会,他就给小代扶进去。江南民居,夜深沉。“太安静了,像要发生谋杀案呢。”先生笑吟吟补一句,斜眼看我。今晚这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像要开酒会。就这样,一份人家,现在变成了灵堂。

午夜回到宾馆,就十余枚碟片编写音乐选段的顺序,明天请人辑录。向宏关照我得有一份悼词。既是写了讣告,怎没想到还有悼词呢。江南阴冷,熄灯合眼,是那台嘶嘶作响的冰柜。我不愿描述那张脸,一再一再趋近苦看,是不得不挣扎于先生的面容的记忆,重新认识死去的木心——起身下床,我打开电脑写悼词。天亮后,二十三日,预约与未知的客人将陆续到来,二十四日,便是木心的葬礼。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底至二〇一二年二月五日写于北京

二〇〇六年晚晴小筑竣工。陈向宏特地在二楼客厅安装了壁炉,二〇一〇年冬天两位纽约电影人到来,我瞧着小杨在炉中点起火来,许多次拍摄访谈就在炉边。

二〇一一年,由陈向宏亲自布置,这里变成了木心先生的灵堂。

客厅空了

[1] 本文初刊于《〈温故〉特辑:木心纪念专号》,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后收入《草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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