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2/2)
钟楼的时间没有变快,而是我们的头脑变慢了。钟摆驱动钟楼的节拍从不会改变,流过管子的水银也没有加快速度,但是我们的大脑依赖空气的流动,空气流动得越慢,我们的思维就越慢,从而使我们觉得时钟变快了。
我曾害怕我们的头脑会变得迟钝,正是这样的担心激励着我进行自我解剖。然而我认为我们的识别引擎——尽管是由空气驱动——最终的本质还是机械的,这台机器的某个部分会逐渐疲劳变形,从而造成速度减慢。这本来是一件可怕的事,不过至少我们还有希望修复这台机器,把我们的大脑恢复到它最初的速度。
然而,要是我们的思维纯粹是气流的模式,而不是齿轮的运动,这个问题就严重得多了。有什么因素可能导致流经每个人大脑的气流变慢呢?不可能是因为气体补给站的配送器压力降低了;我们肺部的气压特别高,空气必须经过一系列的调节阀降压后才能送到大脑。我觉得思维能力的减弱一定源于反方面的因素:外界环境的气压在升高。
怎么可能呢?这个问题一出现,唯一可能的答案也变得明确了:我们天空的高度一定是有限的。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环绕我们这个世界的铬墙向内倾斜,形成一个穹顶;我们的宇宙如同一座密室,而不是一口开放的井。空气逐渐在密室中积累,直到气压与地下气槽中的相同。
在这篇铭文最初,我说空气不是生命之源,这就是原因所在。空气既不会创生,也不会消失,宇宙中的空气总量保持恒定。假如我们的生命只需要空气,那么我们永远不会死。然而真正的生命之源是气压差,空气从稠密的地方流向稀薄的地方。我们的思维和活动,以及我们所造的每一台机器的运转都是靠流动的空气来驱动的,不同压力间达到平衡的趋势产生了这种动力。一旦宇宙间各处的压力达到平衡,所有的空气将不再流动,变得毫无价值。总有一天,我们将被静止的空气所围绕,无法从中获得半点能量。
其实我们不是在消耗空气。每天我从新换的肺中获取的空气完全从肢关节和身体外壳逸出,排放到周围的大气中。我只是把高压空气变成了低压空气。我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对宇宙气压的平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所思考的每一个想法,都加速了世界末日的到来。
要是在别的场合认识到这一点,我会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到大街上。但是以我现在的情形——身体锁在固定支架上,大脑四处悬挂在实验室里——那么做是不可能的。我能看见自己喧嚣的思维引发大脑中的叶片飞速运动,这反过来又增长了我对这种约束状态的不安。在这样的时刻恐慌起来可能会导致死亡:被噩梦般困住的同时再不由自主地扭动身体,挣扎着对抗身体的束缚,直到空气耗尽。有意无意间,我的手调整了操纵杆,把潜望镜的视场从网格结构转向了工作台面。不用再观察和放大自己的恐慌心理,我也得以平静下来。重新恢复镇定之后,我便开始了组装自我的冗长过程。最后我把大脑恢复到初始的紧凑结构,装好脑壳,然后从固定支架上解脱出来。
起初我给别的解剖学家讲述我的发现时,他们不相信我。不过,在进行自我解剖实验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中越来越多人开始认同我。人们对大脑又进行了一些检查,对大气压力实施了多次测量,结果都证实了我的断言。我们这座宇宙的背景气压的确在升高,所以我们的思维速度减缓了。
这个真相被广泛了解之后,恐慌开始大范围传播,因为这是人们第一次审视“死亡不可避免”这个想法。为了缓解大气变得稠密,很多人号召严格减少活动,对于浪费空气的谴责逐渐升级为愤怒的谩骂,在有些社区,甚至还出现了死刑惩罚。考虑到许多世纪之后我们的大气压才会同地下气槽中的相同,恐慌又平息下来,因此死亡的惩罚也就令人蒙羞。我们不确定这个过程到底要经历多少个世纪,有人在进行进一步的测量和计算并对结果进行思考。同时,大家开始广泛地讨论,我们应该如何度过余下的时间。
有一个团体致力于实现气压平衡过程的逆转并发展了许多信徒。他们之中的机械师制造了一台机器,它从大气中获取空气,用外力减小其体积。他们将这个过程称为“压缩”。机器把空气恢复到储气槽的气压,那些逆转主义者兴奋地宣布,这为一种新型补给站的建造打下了基础,这种补给站——和它填充的每一个肺——不仅赋予个人以新生,而且也激活了整座宇宙。唉!仔细检查一下这台机器,你就会发现它的致命缺陷。机器本身由储气槽中的空气提供动力,要充满一个肺,它得消耗更多空气。它不能逆转气压平衡,反而和世上万物一样,只能加快这个过程。
尽管他们的一些信徒在这样的挫败之后幻想破灭,但是逆转主义者作为一个团体却没有踌躇不前,而是提出了新的设计,用展开的发条或落下的重物为压缩机提供动力。机械师没有获得更好的结果,每一根发条、每一个重物都需要释放空气来旋紧或抬升。在这座宇宙中,所有的动力源最终都由气压差产生。总而言之,没有什么机器能增大气压差。
逆转主义者继续从事他们的工作,他们确信总有一天会造出一台机器,使产生的压缩空气比消耗的多,那将是一个永恒的动力源,补充宇宙失去的生命力。我不像他们那么乐观,我相信气压趋于平衡的过程不可逆转。我们宇宙中所有的空气最终会均匀分布,不会有哪个地方更稠密或更稀疏。活塞无法驱动,旋翼无法转动,就连头脑中的金叶都不再运动。气压消失,动力枯竭,思维凝固,宇宙达到彻底的平衡。
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结果很讽刺:我们的脑研究没有为我们揭示过去的秘密,反而展现了未来的结局。然而我坚持认为,我们实际上了解到了一些有关过去的重要事实。宇宙的开端仿佛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没人知道为什么,然而不管原因如何,我很高兴宇宙以这样的形式诞生,因为我的存在也要归因于此。我所有的欲望和沉思,都是这个宇宙缓缓呼出的气流。在这漫长的呼气结束之前,我的思维将一直存在。
所以我们的思维也许会尽可能地被延长,解剖学家和机械师们正在研制脑部调节阀的替代品,作用是逐渐提高大脑内部的气压,使它保持高于周围环境的气压差。一旦这种阀安装到体内,即使我们周围的空气变得稠密起来,我们的思维速度大体上也能保持不变。可是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不会改变,气压差的减小最终会令我们肢体虚弱,行动迟缓。到那时,我们也许得减缓思维,这样我们身体的迟钝才不至于那么明显,不过这也将导致一些外界过程看上去像是在加速。随着钟摆疯狂地摆动,嘀嗒的时钟好像变成了叫个不休的鸟儿;坠向地面的物体似乎受到了弹簧的推动;舞动的绳索仿佛成了噼啪作响的皮鞭。
我们的肢体将在某个时刻完全停止活动,我无法确定末日临近时各种问题出现的正确顺序,但是我想,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思维仍在继续运作,所以我们像雕像一样无法动弹的同时还具有意识。也许可以说话的时间要更长一些,因为声匣工作时需要的气压比肢体小。但是由于无法前往气体补给站,每次讲话都会消耗思维所需的空气,思维完全停止的结局就离我们更近了一步。为了延长思维能力而保持沉默,或者在交谈中走向最后的终结,哪个选择更好一些呢?我不知道。
在我们停止活动的前几天里,也许有一些人可以将大脑调节阀直接连在补给站的配送机上,其实就是用伟大的世界之肺代替了自己的肺。要是这样的话,那些人直到气压完全平衡的最后一刻都能保持清醒。我们这座宇宙中所剩的最后一丝气压将在驱动一个人思考的过程中消耗殆尽。
随后,我们的宇宙将进入绝对的平衡,所有的生命和思维都将停止,时间也因此而失去意义。
不过我还怀有一点渺茫的希望。
尽管我们的宇宙是封闭的,不过在无穷大的固体铬中,它也许不是唯一的气室。我推测别处可能还有一个,不同于我们的另外一个,甚至体积更大呢。这个假想的宇宙可能有跟我们一样或者更高的气压,然而,假如它的气压比我们的更低甚至是绝对的真空呢?
把我们同那个假想宇宙分隔开的金属铬厚得无法钻透,所以我们不能凭借自身力量到达那里,也就没有办法从我们的宇宙中释放掉过剩的大气并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动力。但是我想象这个宇宙邻居有它自己的居民,他们的能力超过了我们。假如他们可以在两个宇宙间开拓出一条管道,并安上阀门从我们这里向那边释放空气,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可以把我们的宇宙当作储气槽,开动配送机充满他们的肺,用我们的空气发展他们的文明。
为我提供动力的空气还能驱动别人,助我刻下这些文字的空气有一天会流过别人的身体,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欣慰。我不会欺骗自己说,这是我再生的方式,因为我不是那些空气,我只是空气流动模式的体现,暂时的体现。我是一种模式,我所存在的整个世界也是一种模式,而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然而,我还怀有更加渺茫的希望:另外那个宇宙的居民不仅把我们的宇宙当作储气槽,而且一旦用尽了这里的空气,他们哪天也许能开辟出一条通道,亲自来我们的宇宙探险。他们可能会徜徉在我们的街道上,观察我们僵硬的身体,勘察我们拥有的一切,惊异于我们的生命。
我写这篇说明的原因即在于此。我希望你就是其中一位探险者,希望你发现这些铜板并破译上面的文字。不论你们的大脑是否由我思考时消耗的空气所驱动,通过阅读我的文字,你的思维模式就模拟了我曾经的思维模式。以这种方式,我从你身上获得了新生。
你的探险者同伴们将会读到我们留下的其他书籍,通过你们合力思考,我们的整个文明将重获新生。当你们走在我们寂静的街道上,请想象这里曾经的样子:钟楼鸣响,补给站里到处都是闲聊的邻里,公告员在公共广场朗诵诗文,解剖学家在教室里上课。你观察周围这个静止的世界时,想象一下我所描述的这一切,这样它就会在你脑海里重新焕发生机。
探险者,我希望你一切顺利,不过我怀疑,降临在我们头上的命运会不会同样也在等待着你们。我能想象出平衡的趋势不仅仅是我们这个宇宙独有的特征,而且是所有宇宙的内在本质。也许我的目光短浅,而你们已经发现了一个真正永恒的压力之源。然而我的思索已经是异想天开,我会假设你们的思维有一天也会停止,不过我无法弄清那将是在多远的未来。你们的生命将和我们的一样终结,没有人能够逃脱。不管需要多久,最终的平衡一定会达成。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就感到悲哀,希望你们的探险不仅仅是为了搜索充当储气槽的其他宇宙,希望你们是在求知欲的激发下,渴望见识宇宙呼出一口气能产生什么结果。因为即使一座宇宙的寿命可以预测,宇宙中生命的多样性也是无法统计的。我们的建筑,我们的美术、音乐和诗词,我们各自的生命:没有一个可以预测,因为这些都不是必然的。我们的宇宙在滑向平衡点的过程中也许只能静静地呼气,但它繁衍出的我们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却是个奇迹,只有诞生了你们的宇宙才能与之媲美。
探险者,尽管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去世已久,但我还是要送你一句临别赠言。仔细想想,得以存在便是一个奇迹,能够思考就是一件乐事。我觉得我有权告诉你这一点,因为在刻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后记]
这篇小说源自我的两个完全不同的灵感。第一个是我十几岁时阅读的菲利普·迪克的短篇小说《电子蚂蚁》。故事讲述了一个人去医生那儿做常规检查,结果被告知自己其实是一个机器人。这令他大吃一惊,不过后来他打开自己的胸膛,看见一小卷打孔纸带缓慢地展开,形成他的主观体验。一个人真正看见自己的意识,这一幕场景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第二个灵感是罗杰·彭罗斯所著的《皇帝的新脑》中讨论熵的那一章。他指出,我们通常认为进食是因为需要食物中的能量,但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能量守恒定律说能量既不会创生,也不会消失。我们在持续辐射能量,其速率跟我们吸收能量的速率大体相当。区别在于我们辐射的热能是高熵能量,也就是无序的能量,而我们吸收的化学能是低熵能量,即有序的能量。也就是说,我们在消耗秩序,造成无序,我们靠增加宇宙的无序度为生。正因为宇宙诞生在一个高度有序的状态,我们才能够存在。
这个观点挺简单,但读到彭罗斯的解释之前,我从没见过它以那样的方式被表达出来,所以就想试试看,能否以小说的形式将其呈现。
耿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