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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钱了恨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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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大人道:“你慢慢说给克罗德总督听。”

那畜生说:“大人,咸丰七年,小的十七岁时,在刑部狱押司刽子班当‘外甥’,跟着当时的姥姥,小的师傅,打下手当学徒。姥姥干活时,小的在旁边伺候着,用心地揣摩着师傅的一招一式。那天,被判腰斩的是一个皇家银库的库丁。这小子身高马大,大嘴张开能塞进去一个拳头。大人,这些库丁,都是盗银子的专家。他们进库时,要脱得一丝不挂,出库时自然也是一丝不挂,但就是这样,也挡不住他们盗银子。大人,您猜他们把银子藏在什么地方?他们把银子藏进谷道里。”黄脸翻译问:“何为谷道?”袁大人白他一眼,说:“肛门!你简短节说!”那畜生道:“是,大人,小的简短节说。有清一朝,库银年年亏空,不知冤死了多少库官,但谁也想不到是库丁在捣鬼。行行有行行的规矩,一家有一家的门道。那些库丁,虽然工食银菲薄,但个个家里都建起豪宅大院,养着娇妻美妾,他们发家致富,全凭着一条谷道。要说那谷道也是个娇嫩地方,揉不进沙子去,但库丁们却能尾进去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原来这些家伙,每日在家里,都用檀香木棒槌扩肛。那棒槌形同驴生,在香油里浸泡多年,紫里透红,光滑无比,分大、中、小三号,先小,后中,再大,日日扩,夜夜扩,把个谷道,扩得宽敞无比,为盗窃库银,准备好了家什。那天,也是该当出事,那个大嘴库丁,竟往谷道里尾进去三锭元宝。出库查验时,他龇牙咧嘴,迈步艰难,宛若头上顶着一碗水,腚里夹着一泡屎。库官心中好生疑惑,对准库丁的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踹不打紧,那库丁的腿一松,一锭大银,从屁眼里掉出来。库官目瞪口呆,紧接着又连踹了几脚,又有两锭大银从库丁的屁眼里掉出来。库官大骂:“杂种,你一个屁眼,夹了老子三年的俸禄!”从此之后,人们才知道了库丁发财的门道。现在的库丁,出库时都要用探针探肛。事情汇报上去,咸丰爷爷龙颜大怒,降旨把那些库丁全部处死,家产全部充公。为了处死库丁,专门让余姥姥设计了一种刑罚——用烧红的铁棍捅进谷道,活活地烫死。只余下这个大嘴库丁,判处腰斩,公开执行,也算是对社会有了个交代。

执刑那天,菜市口刑场人山人海,百姓们看砍头看腻了,换个样子就觉得新鲜。那天,监刑官是刑部侍郎许大人,还有大理寺正卿桑大人,格外地隆重。为了执刑,刽子班半夜没睡,姥姥亲自动手磨那柄宣花大斧,小姨刚刚病死,大姨和二姨准备木墩子绳索什么的。原来俺以为腰斩用刀,姥姥却说,从祖师爷那时候起,腰斩就用斧头。但临行时,为了防止意外,姥姥还是让俺带上了那把大刀。

把库丁押上了执刑台,这小子,断魂酒喝多了,耍起了酒疯,红着眼,嘴里喷着白沫子,整个一头疯牛。那两扇大膀子,一晃就有千百斤力气。大姨二姨两个人都制不住他。他一闹,看客们就喝彩;看客越喝彩,这小子就越疯。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倒在木墩子上。大姨在前按着他的头,二姨在后按着他的腿。他一点儿都不老实,胳膊打连枷,胡抡;双腿马蹄子,乱踢;腰杆子如蛇拧来拧去;背拱上拱下,成了一条造桥虫。监斩官有点烦,不等俺们把那家伙收拾服帖,就匆忙下达了执刑的命令。姥姥抡起宣花大斧,高高过顶,猛地往下劈去。嗖,一道白光一阵风。姥姥举起大斧时,看客们全都鸦雀无声;姥姥斧头落下时,人群里一阵欢呼。俺听到“噗嗤”一声响,看到一股红的溅起来。大姨和二姨的脸都被热血蒙了。这一斧没把库丁砍成两段,活儿不利索。姥姥大斧落下去那一霎,库丁的腰杆子扭到了一边,结果只砍破了他的半边肚子。他的惨叫压住了看客的欢呼。那些肠子,“哧溜哧溜”地窜出来,把个大木墩子盖住了。姥姥欲要补斧,但适才那一斧用力过猛,已将斧头深深地砍进木墩子里。姥姥急忙往外抽斧,无奈斧柄上沾满了血污,把根斧柄弄得如一条大泥鳅,抓一把滑溜溜,根本使不上劲。看客嗷嗷地喝起倒彩来。库丁四肢挥舞,怪叫声惊天动地。俺看到这种情景,心急智生,不待姥姥吩咐,趋前一步,双手抡起大刀,接着姥姥劈开的缺口,一咬牙,一闭眼,一刀下去,就把库丁斩成了两段。这时,姥姥回过神来,转身对着监刑官大喊:“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大人们都面色苍白,呆若木鸡。大姨和二姨松开了血手,蒙头转向地站起来。那库丁的后半截身体,在那里抽搐着,没有什么大动作。可他那前半截身体,可就了不得了。大人,没亲眼看到的听说了也不会相信,亲眼看到了也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噩梦。那家伙八成是一只蜻蜓转世,去掉了后半截还能飞舞。就看到他用双臂撑着地,硬是把半截身体立了起来,在台子上乱蹦跶。那些血,那些肠子,把俺们的脚浸湿了,缠住了。那人的脸金箔一样,黄得耀眼。那个大嘴如一条在浪上打滚的小舢板,吼着,听不明白在吼啥,血沫子噗噗地喷出来。最奇的是那条辫子,竟然如蝎子的尾巴一样,钩钩钩钩地就翘起来了。在脑后挺了一会儿,然后就疲疲塌塌地耷拉下来了。这时,台下的看客都噤了声,胆大的还直着眼睛看,胆小的把眼睛捂起来。还有一些嗓子浅的,捏着喉咙哇哇地吐。监斩的大人们都骑着马跑了。我们师徒四个,木偶在台上,大眼小眼,瞪着那半截库丁,在眼前大显神通。他折腾了足有吃袋烟的工夫,才很不情愿地前仆,倒地后嘴里还哼哼唧唧,你捂着眼睛,光听声儿,还以为是小孩子闹奶吃呢。

那畜生绘声绘色地讲完了腰斩刑,哑口无了言,嘴角上挂着两朵白沫,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观察着袁大人和克罗德的脸色。余的眼前,晃动着那半截库丁的可怕形象,耳朵里响着一阵阵的尖叫。袁大人听得津津有味,眯着眼不吭声。克罗德侧耳听着翻译的叽里咕噜,一会儿歪头看袁,一会儿歪头看赵。他的动作和神情,让余想起了一只蹲在岩石上的老鹰。

袁大人终于说话了:“总督阁下,依下官的看法,就用腰斩刑吧。”

翻译低声把袁大人的话翻过去。克罗德咕噜了几句鬼子话,翻译道:“总督想知道,腰斩后,罪犯还能活多久?”

袁大人对着那畜生扬起下巴,示意他回答。

他说:“大概能活抽袋烟的工夫,不过也不确定,有的当时就死,好比砍断了一截木头。”克罗德对着翻译咕噜了一阵。

翻译道:“总督说,腰斩不好,让犯人死得太快,起不到震慑刁民的作用。他希望能有一种奇特而残酷的刑罚,让犯人极端痛苦但又短时间死不了。总督说,他希望执刑后,还能让犯人活五天,最好能活到八月二十日,青岛至高密段铁路通车典礼。”

袁大人道:“你用心想想,有没有这样的好法子?”

那畜生摇摇头,说:“把犯人吊五天,什么刑也不用,也就吊死了。”

克罗德对着翻译又咕噜了一阵,翻译道:“总督说,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这是中国的艺术,是中国政治的精髓……”

“放屁,”余听到袁大人低声说,但他马上就用高声大嗓把前面的骂声遮掩了,他不耐烦地对着那畜生说,“你好生想想看,”然后他又对克罗德说,“总督阁下,如果贵国有这样的好刑罚不妨也介绍给他,这事儿比造火车好学。”

翻译把袁大人的话对克罗德翻了。克罗德皱着眉头冥思苦想;那畜生垂着头,肯定也在挖空心思。

克罗德突然兴奋起来,对着翻译咕噜。

翻译说:“总督阁下说,欧洲有一种桩刑,把人钉在木桩上,可以很久不死。”

那畜生的眼睛突然变得极亮,神采飞扬地说:“大人,小的想起来了。早年间小的听师傅说过,他的师傅的师傅,在雍正年间,曾经给一个在皇陵附近拉屎的人施过檀香刑。”

袁大人问:“什么檀香刑?”

畜生说:“小的师傅说得比较含糊,大概是用一根檀香木橛子,从那人的谷道钉进去,从脖子后边钻出来,然后把那人绑在树上。”

袁大人冷笑着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那人活了几天?”

畜生说:“大概是活了三天,也许是四天。”

袁大人让翻译赶快把话翻给克罗德。克罗德听得眉飞色舞,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说:“好,好,檀香刑,好!”

袁大人说:“既然克总督也说好,那就这样定了。给孙丙上檀香刑,但你们必须让他活五天。今日是八月十三,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八月十五,开始执刑。”

那畜生突然跪在了地上,说:“大人,小的年纪大了,手脚已经不太灵便,干这样的大活,必须有一个帮手。”

袁大人看着余说:“让高密县南牢的刽子手给你打下手。”

那畜生道:“大人,小的不想让县里的同行插手。”

袁大人笑道:“你怕他们抢了你的功劳?”

那畜生道:“求大人恩准,让小的儿子给俺做副手。”

袁大人问:“你儿子是干什么的?”

那畜生道:“杀猪屠狗。”

袁大人笑道:“倒也算个内行!好啊,打仗要靠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本抚准了。”

那畜生跪着还不起来。

袁大人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畜生道:“大人,小的想过了,要实施这檀香刑,需要搭起一座两丈高的木头高台,高台上竖起一根粗大的立柱,柱上还要钉一根横木。还要在高台的一侧用板子铺上漫道,好让执刑人上下。”

袁大人说:“你回去画出样子来,让高密县照着样子去办。”

畜生道:“还需要上好的紫檀木两根,削刮成宝剑的样子,这活儿要小的亲自来做。”

袁大人说:“让高密县帮你去办。”

畜生道:“要精炼香油二百斤。”

袁大人笑道:“你是不是要把孙丙炸熟了下酒?”

畜生道:“大人,那檀木橛子削好后,要放在香油里煮起码一天一夜,这样才能保证钉时滑畅,钉进去不吸血。”

“一切都让高密县帮你去办,”袁大人道,“还要什么,你最好一次说完。”

畜生道:“还需要牛皮绳子十根,木榔头一把,白毛公鸡一只,红毡帽子两顶,高靿儿皮靴两双,皂衣两套,红绸腰带两条,牛耳尖刀两把,还要白米一百斤,白面一百斤,鸡蛋一百个,猪肉二十斤,牛肉二十斤,上等人参半斤,药罐子一个,劈柴三百斤,水桶两个,水缸一口,大锅一口,小锅一口。”

袁大人道:“你要人参干什么?”

畜生道:“大人听小的说,犯人施刑后,肚肠并没有受伤,但血在不断地流,为了让他多活时日,必须每天给他灌参汤。要不,小的也不敢保证他受刑之后还能活五天。”

袁大人道:“灌了参汤,你就能保证他受刑之后还能活五天吗?”

“小的保证!”畜生坚决地说。

袁大人道:“高密县,你去帮他列出一张清单,赶快让人去置办,不得延误!”

畜生还跪着。

袁大人道:“你起来吧!”

畜生跪着,只管磕头。

袁大人说:“行了,别磕你那颗狗头了!好好听着,你要是圆满地执了檀香刑,本抚赏给你父子二人白银一百两。可万一出了差错,本抚就把你父子二人用檀木橛子串起来,挂在柱子上晒成人干!”

那畜生磕了一个响头,说:“谢大人!”

袁大人说:“高密县,你也一样!”

余答道:“卑职一定尽心办理,不遗余力。”

袁大人起身离开座位,与克罗德相伴着往堂下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高密县,听说你把刘裴村的公子从四川带到了任上?”

“是的,大人,”余毫不含糊地说,“四川富顺,正是刘裴村年兄的故乡。余在富顺为令期间,刘夫人举家扶柩返还故乡。为了表示同年之谊,余曾去刘家吊唁,并赠送了赙仪十两。不久,刘夫人因哀伤过度,跨鹤西去,临终时将刘朴托付给余。余见他为人机警,办事谨慎,就将他安排在县衙做公。”

“高密县啊,你是一个坦率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不附炎趋势的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袁大人高深莫测地说,“但也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

余将头颅伏在地上,说:“卑职感谢大人教诲!”

“赵甲啊,”袁大人说,“你可是那刘朴的杀父仇人哪!”

那畜生伶牙俐齿地说:“小的执行的是皇太后的懿旨。”

夫人,你为什么不给余斟酒了?斟满,斟满。来,你也干了这杯。你的脸色苍白,你哭了?夫人,莫哭,余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那畜生把一百两银子拿到手,决不能让克罗德那个杂种的阴谋得逞。余也决不能让袁世凯如愿。姓袁的千刀万剐了余的胞弟,惨!惨!惨啊!袁世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不会轻易地饶过余的。收拾了孙丙,他就会收拾为夫了。夫人,横竖是一个死,不如死得痛快。在这样的时候,活着就是狗,死了才是人。夫人,咱们夫妻十几年,虽然至今还没熬下一男半女,但也是齐眉举案,夫唱妇随。明天一早,你就回湖南去吧,车子余已经准备好了。余家中还有十亩水田,五间草屋,历年积攒的银子大概有三百两,够你粗衣淡饭过一辈子了。你走之后,余就无牵无挂了。夫人啊,你莫哭,你哭余心痛。生在这乱世,为官为民都不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夫人,你还乡之后,把二弟的儿子过继过来一个,让他替你养老送终。余已经把信写好了,他们不会不答应。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夫人,你千万别这样说,你如果也死了,谁为余烧化纸钱?你也不能待在这里,你在这里,余就下不了决心。

夫人,余有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早就想对你说,其实余不说你也知道了。余与孙丙的女儿、也就是赵甲的儿媳孙眉娘相好已经三年,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余的孩子。夫人,看在我们夫妻十几年的份上,等她生产后,如果是个男孩,你就想法把他弄到湖南去,如果是个女孩,就罢休。这是余最后的嘱托,夫人,请受钱丁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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