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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预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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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俗语叫“冥冥之中的预兆”。字典上的解释是:毫无根据来由地感知到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是,这种现象真的存在吗?即便真有,也只是事后人们联系已出现的结果,让自己深信这就是“冥冥之中的预兆”吧。

福士高伸原本是个与这类灵异感应无缘的人。他倒不是有心要否定神灵、灵感的存在,只是觉得那种东西跟自己毫不沾边罢了。

但是,那一天的那一个瞬间,还真有些不同寻常。虽然他也拿不准那感觉该不该称作“冥冥之中的预兆”,但是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却是千真万确的。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早晨,他去公司上班的路上。东京的上空笼罩着低矮的云层,遮挡住了阳光。气温倒是挺高,樱花正在这密不透风的空气中悄然绽放。

高伸像往常一样,早上八点钟离开家门。他首先要去大苍山站乘坐东横线的电车,然后到涩谷站换乘地铁,到新桥站下地铁出站,最后再步行七八分钟到他所供职的“玫瑰皂业”,整个路程合计需一个小时左右。

那种不祥的预感,就是在他乘坐的东横线的电车刚刚驶离中目黑站的时候向他袭来的。

当时,他站在电车内,手握着吊环,视线刚刚扫落到对面座位正在读报的乘客身上,一个大大的“死”字就不期然闯入了眼帘。

仔细一看,原来是报纸向下折叠后将“脑死”一词的两个铅字隔断开来,单单只露出一个“死”字的缘故。

“这算什么嘛……”

搞清楚原委的高伸略微定了定神,但是一种看了不能看的、犯忌讳的东西的感觉却再也挥之不去。

“真没意思……”

高伸仿佛要挥去那转瞬之念似的,刻意将视线移向了窗外。然而对于刚才为何会对一个“死”字过分敏感,他有着自己的解释。

今天早晨临出门时,他特意看过手表,再过一个小时,妻子邦子就要接受子宫肌瘤的手术了。恰好那家医院就坐落在他上班的必经之路——中目黑站的附近。他原来打算,只要来得及,就顺便到病房去看上一眼。可是,由于昨晚睡得太晚,现在根本无暇兼顾了。

虽说他还没到特别懊悔的程度,可内心里确实隐隐有些自责。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会对妻子的手术表现得过于敏感了吧。

虽然现在仍旧处于上班拥堵时段,车内大多是选择错时上班的公司职员,也有一些不怕迟到的老资格的管理层人士。福士高伸正是属于后者,他通常会在规定的上班时间九点钟后到公司,因而他将今天的会议安排在了九点半。

三天前,在确定会议时间时,高伸也曾犹豫过,因为这天正好是妻子动手术的日子。因为会议由担任企划设计室主任的他自己主持,所以稍微再往后推迟一下也是可以的,但是考虑到会议内容是研讨关于横滨新建的旅馆里洗浴套装的方案,很可能会费些时间,所以他思来想去还是定在了九点半。现在回想起来,若当时明智一点,将会议时间安排在十点,今天就完全来得及去医院探望一下手术前的妻子了。

高伸在懊悔安排失误的同时也心知肚明:问题的真正原因是他昨晚幽会了高木惠理。

高木惠理供职于新宿的“城市饭店”,两年前在采购公司产品时,两人相识并开始了初步的交往。惠理三十五六岁,离过一次婚,聪慧可人且颇具工作能力。起初,他们只是因工作关系有所接触,渐渐地,高伸就被对方深深吸引,一年半前,两人的关系有了深入的发展。

无独有偶,昨天恰巧是惠理的生日,高伸陪着她在赤坂的西餐厅共进晚餐。席间,高伸因挂念着妻子第二天的手术,有些心绪不宁,本打算早些回家。心思细腻的惠理觉察到他的心不在焉,便开口询问他有什么烦心事。

之前,高伸曾向惠理透露过妻子住院的事情,但并没有提到第二天就要动手术,所以他含糊其词地敷衍了一句,谁知反倒招来惠理的不快,甚至赌气说出“我们俩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嘛”的话来。

高伸忙不迭地解释,饭毕又带她一连光顾了两家酒吧以示将功赎罪。等到惠理的心情由阴转晴,他才将其送回位于雪谷的公寓,而他自己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了。

今早晨一觉醒来,时钟已经指向出门上班的时间,所以现在根本无暇去探望妻子。这一切都要归咎于昨夜的放纵。为何偏偏选择妻子动手术的前夜,陪着情人纵饮至深夜?!很明显,今早在离开家门的时候,高伸的心里就隐隐潜藏着这份自责了。

与会人员以高伸为中心,共计八位,除了负责商品开发推广的同事,还有参与设计的工作人员。

最近,香皂也被归入所谓的生活舒适性商品,成为创造舒适生活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香皂的品质自不必说,就连形状、香氛甚至外包装的装饰效果也都备受重视。若能在宾馆的浴室中恒久地展现自己的创意新产品,不仅可以保障稳定的销路,还可以扩大宣传效果。因此,每逢此类大型酒店开业之际,各路厂商都会趋之若鹜,竞争异常激烈。

其实,高伸所供职的这家“玫瑰皂业”并非大型企业,市场占有率也极其有限。但是他们专攻高科技领域,精于生产能满足高端消费者需求的高档次产品。

这次的产品推介会上,肯定少不了行业巨头们的参与,但是基于以往的出色业绩,他们公司胜出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会议开始后,先由企划设计室副主任八木泽就前期草拟的推介会的草案进行了介绍说明。草案要点有二:一是为了配合新落成的酒店的外观,拟将浴室香皂的外形设计成尖顶的帆船形状的方案是否可行;二是由于该酒店坐落于海滨,如何在香皂上做文章,才能更好地表现出清爽的海洋气息。

其中,关于香皂处形的预案很快就获得了大家的一致通过,但是在如何表现海洋主题的设计上,众人的发言非常踊跃。首先是香氛的选择。有人认为,如果只是简单地照搬海风的味道,将无法体现产品的高档特质。有没有一种既能让人联想到大海,又能体现健康明快意境的香氛呢?讨论的结果,大家决定选择那种能表现青春气息的、清爽的微香型。具体的细节还将进一步与香料店磋商,并火速拿出几款样品。至于颜色,则选定为海蓝色,只是香皂外层将设计成透明状,仅让内芯部分保留容易使人联想到海洋的深蓝色。

在倾听众人的发言时,高伸偶尔会想起妻子的手术。

据医生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手术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完成。因此上午十点多,还在进行预案说明的时候,他看过一次手表,心想这会儿手术该结束了吧。等到十一点,大家基本敲定了香皂的颜色、形状时,他又在心里估算着:此刻妻子一定完成手术,回到病房了吧。

长女容子昨晚开始一直陪护在医院。父女俩事先约好,手术一结束,容子就立即打电话到公司,向父亲报告结果。

会议又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临近正午才宣告结束。其间,高伸只接到过两通电话,一个是他的大学同学,另一个是一家进货商场打来的。

回到办公室后,高伸询问负责接听电话的女职员角谷,会议期间是否有自己的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只有琦玉的工厂及分室的营业所来过咨询电话。

为何医院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从时间上推算,手术应该结束了呀。

莫非出了什么事故?一股不安的思绪瞬间袭上高伸的心头,然而几乎是同时,他就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念头。

也许手术已经顺利完成,但容子忙于照料母亲,顾不上打电话吧。高伸自我安慰了一番,便决定先外出解决午饭问题。可是毕竟心里不踏实,走到出口处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站在了电话机前。正当他掏出电话簿,查找妻子所住医院的电话号码时,刚才的那位女职员角谷跑出来叫住了他。

“主任,您女儿的电话。”

果然是容子搞忘了。高伸急忙折返办公室,拿起电话听筒,张口就问:

“手术结束了吧?”

“嗯……”容子应了一声之后,间隔了好几秒钟才继续说道,“是结束了,不过妈妈好像还在集中治疗室里。”

“她人还没回病房吗?”

手术前医生曾说过,手术本身只需一个小时,术后不久,病人就可以回自己的病房了。

“手术不是结束了吗?”

“那是没错。刚才还让我看了摘除的东西。”

“摘除的东西?”

“子宫被……”

妻子得的是子宫肌瘤,医生已经告诉过他们,在摘除肿瘤的同时,子宫很可能会被一并切除。

“既然病变的地方全部清除掉了,就该没事了吧?”

“我想是吧……”

容子的声音没什么底气,于是高伸又追问了一句:

“知道为什么还没回病房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们说妈妈还没苏醒。”

“是麻药劲儿还没过去吧?”

“可是,应该只是腰腹以下的半麻吧。”

确实,昨天和妻子通电话时,她还说过,只需对腰部以下进行麻醉,自己能够保持清醒真是太好了。

“那我马上赶过来。”

高伸的原定计划是午餐之后,利用下午上班时间,与营业部门的相关人员开个碰头会。不过,这件工作大可委派给副主任八木泽去完成。反正傍晚下班后也要去医院,现在索性提前赶过去看看情况,倒还更放心些。

高伸跟刚才的那位女职员交代了一声,就离开公司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到目黑的都南医院……”

从公司到医院,不堵车的话,只需半个小时的车程。

坐在汽车座位上,高伸开始重新梳理刚才与容子的那通对话中的主要信息。

医生明明说过,手术中只采用腰部以下的半麻,病人可以保持清醒。那么为什么妻子会昏迷不醒呢?是因为手术中的某种需要,临时改为了全麻,还是为了术后止疼,加用了安眠药呢?

手术已经彻底结束,人却还留在集中治疗室。从这点来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新情况不宜搬动病人,所以暂时不能移送病房吧。

想到这里,高伸自问:如果真有那样的突发情况,医生理应第一时间通知家属的。

到目前为止,院方并未给出通知,由此可见,应该只是在回病房的这个环节上耽搁了些而已。

身为患者的至亲,担心之余,总难免会把结果往坏处上去想。

自己之所以会如此神经过敏,也许还有一层缘故,就是早晨别人手中报纸上大大的“死”字所触发的晦气感仍旧盘桓于脑海,挥之不去吧。

“没啥好担心的!”

高伸再一次劝慰自己,将后背软软地靠在了座椅上。

高伸抵达医院时已将近下午一点。

他由正门穿过挂号处,走进安装在右侧候诊区前边的升降式电梯。

妻子五天前办理了住院手续,住在妇产科病房,位于医院北区一号楼的第五层。在她接受术前检查的这段期间,高伸曾经来探望过两次,所以对去病房的路还算熟悉。

在五楼下电梯,从过道向左,穿过一段走廊就是妇产科的病房。由于途中要路经整形外科的病房,所以常常能看到一些坐着轮椅或架着双拐的病患。但一进入妇产科病区,就几乎全是穿着粉色或白色病号服的女性患者了,因而高伸每次过来探视都不免有些局促尴尬。

现在正好是午餐过后的时间,走廊内还停放着一辆配餐车,不时能看到将餐盒送还车内的护士及护工们的背影。

妻子入住的b五○五室是一间单人病房。由于该医院是东京都内历史较为悠久的一家医院,拥有实力雄厚的医疗班底且又紧邻市中心,所以总是人满为患,他们也是足足等了一个月才排上床位的。

大概是正值午休的关系,所以位于走廊入口处的护士站只有两三个护士在值班。高伸默不作声地经过那里, 直接来到五○五号病房前。

房门半掩着,门前挂着一面浅驼色的帘布,门口右侧悬挂着一块写有妻子的姓名——“福士邦子”的名牌。

高伸站在门口确认过妻子的姓名之后,轻叩了几下房门,便推门而入。

单间病房内摆放着一张病床,床尾正对着房门,床的右侧有一张小沙发,长女容子和次女香织正并排而坐。

“哦?你也来了啊。”

“不是跟您说过,我会请半天假,中午提前下班过来的吗?”

二女儿香织今年刚刚大学毕业,才进入一家与电影业相关的公司工作不久。听她这么一说,高伸这才回想起,早晨临出门时,女儿确实说过要早点下班去医院,只是自己当时行色匆匆,没有听进心里去。

“一会儿达彦也要过来……”

独子达彦排行两个姐姐之下,目前还在读大二。

“是你们喊他来的吗?”

“是他自己打电话来的。”

高伸坐在了右手边的圆凳上,容子和香织坐在左手边,中间横隔着那张病床。中间的病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空空如也,不见患者的踪影。

“那之后,医生有过来说些什么吗?”

听到高伸询问,容子当即摇了摇头。

“但是……”

高伸想说:等的时间也太长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妻子迟迟未归,两个女儿肯定也担心得要命,如果做父亲的率先发起牢骚,只会加剧孩子们的不安。

“中午饭吃过没?”

“还没呢。”

如果妻子已经平安归来,他一定正带着女儿们一起在医院附近的某处大快朵颐呢。然而此时此刻,大家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香烟,忽又想起病房内是禁烟的,只好中途作罢。

这里是单间病房,床头附近有一扇窗户,窗台上摆放着一只水晶花瓶,里面插满了清一色的红玫瑰。这些好像是与妻子要好的素描班的老姐妹们送来的。

病床右侧的墙壁上嵌着分为上下两层的壁橱,妻子的换洗衣物及洗漱用品都放在其中。左侧有台小型冰箱,可兼作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小台钟和一本妻子正在看的书——《素描技法》。上方的墙壁上装饰着妻子创作的六号大小的寒椿图。床尾方向还有一张移动式桌台,上面摆放着一台租来的小电视。

“可是,时间也太长了呀!”二女儿香织终于憋不住了似的叫道,“这都一点多了嘛!”

妻子上午九点钟按计划离开病房,从那时算起,时间已经过去四个多钟头了。

“他们让你看摘除掉的东西时是几点呢?”

听到高伸询问,容子看了一眼手表说:

“我记得平井大夫喊我过去时,是十一点钟左右。”

平井医生是妻子的主治医师,他身材修长,戴副眼镜,年纪在三十五上下。

“是把你叫到手术室去的吗?”

“不,是一个叫作集中治疗室的地方,在那门口……”

“就你一个人看到了吧?”

“放在一个不锈钢的容器里,红红的,不,准确地说是粉红色的,这么大一团。”

容子有两手比画出一个大过拳头的环形。

“那是子宫吗?”

这回,轮到香织抢着发问。

“子宫和肿瘤连在一起。肿瘤有三个,略微有些发白,像小疙瘩似的鼓着。”

手术前妻子曾表示,希望尽可能地保住子宫,只切除病变的组织。

但是妻子已经四十九岁,且已育有一儿两女三个孩子,所以医生曾跟她解释说:“子宫只是用来孕育胎儿的器官,如果已经不打算生育,那么保不保都无所谓的。”

但是,作为女性,如果失去了子宫,终归会有些失落吧。

所以当妻子提出“还是希望尽可能地保留自己的子宫”时,医生答应说:“等打开腹腔后,我们再视情况而定。如果能单独清除肿瘤的话,就帮你保住子宫。”妻子对此寄予了厚望,一心盼着只切除肿瘤,可是到头来,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妈妈要是知道自己没有了子宫会说什么呢?”

面对香织的担忧,容子回答道:

“不过,我认为妈妈早就看开了。”

确实,妻子似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住院前,她就曾半开玩笑地说过“如果没有子宫,你会嫌弃我吧”,高伸当时苦笑着没有回答,但是,他知道就算妻子失去了子宫,自己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变心的。

老实说,和妻子牵手已有二十五个年头,新婚燕尔时的浓情蜜意早已不得存在。尤其近十年来,尽管也时常一起共赴云雨之欢,但多少有些敷衍了事,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生活伴侣更为贴切。

虽然夫妻感情生活日趋平淡,但是并不等于说妻子已经变得令人讨厌,甚或是可有可无的。二十五年的共同生活已经使他们相濡以沫、心有灵犀了。虽然曾经的激情已逝,自己偶尔也会移情别恋、行为出轨,但是毫无疑问,只有和妻子相伴时才是最放松、最踏实的。

“可是,也确实太久了……”

高伸虽然明知当父亲的不应该流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可还是忍不住又向容子打听起来:

“医生只喊过你那一回吗?”

“就那一回,他说麻药劲儿有些过……”

“有些过?”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对医学一窍不通的高伸颇难理解。

“只是腰腹以下的半麻,怎么就会陷入昏睡了呢?”

“我也觉得挺怪的。”

容子的心中似乎也抱有同样的疑团。难道说,是推进手术室后临时改变了麻醉方式?

“我还是去打听一下吧!”

香织噌地站起身来。

“你去问谁?”

“当然是医生啰!”

“刚才咱们不也去护士站看过了吗?医生不在那儿呀!”

“那我就去问护士!”

和姐姐容子相比,妹妹香织因为年纪小,行事风风火火的。

“我去去就回!”

“你等一等!”

香织刚走到房门口,就被高伸叫住了。

“我想,要是有问题的话,医生会说明的。”

尽管原地等待着实令人忐忑不安、心急如焚,但是如果在这里吵嚷起来的话,势必会给医生们留下不佳的印象。

“也许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高伸尽可能语调轻松地说道,但是两个女儿都没吭气。

正当三个人就此陷入沉默中时,门开了,独子达彦走了进来。

“妈妈呢?”

进屋之后,看到父亲和两个姐姐都沉默不语,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还没回来!”

听到姐姐回答,达彦似乎想要亲眼求证般地靠近了床边。

今年二十岁的达彦在高考后复读了一年。那是由于他报考了超出自己水平的大学,结果名落孙山,惨遭淘汰。如今,他就读于武藏野一家私立大学的经济专业。

从小学到初中,达彦一直是个乖巧温顺的孩子,只是上了高中后,就不太喜欢与家人沟通,特别爱和母亲对着干。复读了一年,考上大学以后,他的心性总算安定了下来。谁料,自打今年年初开始,他与母亲的关系再次陷入剑拔弩张之势。起因是家离学校路程较远,他提出想要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可是母亲认为每天走读根本不成问题,坚决予以反对。

确实,虽说学校在武藏野,但一个半小时也就到了,倒还不至于不能走读。看样子真实原因是男孩子长大了,想一个人单飞罢了。在达彦看来,他不过是想追求一种独立的滋味,可母亲就解读出了种种不安定因素,担心儿子会就此误入歧途。

高伸既理解儿子的想法也明白妻子的忧虑,他的观点是,既然孩子想独立就随他去呗。

然而,到了四月份,新学期开始了,母子之间仍旧未能达成一致。最近,母子俩索性开始冷战,相互不理睬对方。或许就因为这么个缘故,此次母亲因病住院以来,达彦也只利用放学回家顺路之便来过医院一趟,且仅待了十几分钟就走了。

原本,这对母子正闹着小别扭,相互之间根本无话可说,再加上这里又是妇科病房,到处都是女性患者,一个大小伙子肯定待不住。

“木呆呆地路来,眨巴眼的工夫,啃光了一个别人送给我的甜瓜,只说了声‘再见’,就回家去了。”

在邦子的口中,儿子的行为不可理喻,简直无可救药。可实际上,达彦这孩子只是表面冷漠无情,内心却一直挂念着母亲。他一定是自己掐准了手术结束的时间,立即与姐姐容子通了电话,得知妈妈手术仍未送回病房,便刻不容缓地赶了过来。

“你兼职的地方走得开吗?”

面对高伸的询问,达彦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高伸此前听说,达彦好像在荻洼附近的一家餐馆打工,看样子他今天也和香织一样,是请假赶来的。

“好像是麻药的药劲儿有些过,妈妈还被留在集中观察室里。”

父亲高伸坐在沙发里,姐姐容子坐在对面的圆凳上,独子达彦靠窗而立,香织则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的红玫瑰花前。自孩子们长大后,他们一家人很少齐聚一堂,所以,此刻大家待在同一个房间内,气氛竟然有那么一丝尴尬。如果母亲在场的话,瞬间就能调剂出和谐的气氛,但是正因为母亲不在,大家仿佛失去了主心骨,如一盘散沙,各自保持缄默。

“我给您沏杯茶吧。”

容子似乎想打破沉默,主动站起身来。

“也好……”

“达彦也来一杯吗?”

容子从床头柜里取出茶杯,拿起暖壶倒水沏茶。

“浓一点,对吗?”

“谢谢。”

“达彦,这里有水果的噢!”

容子又从冰箱里取出草莓,装进果盘。

高伸看了看表,一点半,此时正是要和公司营业部的工作人员开会磋商的时间。临走时,工作都交代给了副手八木泽,应该不会有问题。到两点时,得打个电话回公司。正当他一边饮茶一边思考着工作的时候,一直凝望着窗外的香织回过头来,坚决地说:

“我还是要到护士站去问问!”

“但是平井大夫不会在吧?”

“医生不在,找护士问也一样啊!”

姐姐容子一向娴静文雅,而妹妹香织却是果敢冲动型的。

“我可不能再这么干等着了!”

高伸心知,已经阻止过她一次,这次恐怕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香织动作粗鲁地开门而去,足音渐渐远去,留下另外三个人面面相觑。

究竟会带回怎样的答复呢?高伸觉得自己很矛盾,既想早点知晓病情,又害怕听到答案。

医生不应该给予热心的说明吗?或许在他们看来,只是小事一桩,“药力过了点”而已。可是作为家属,不见亲人的面,谁又能保持心情平静呢?只要默默等待就行?即便我们能做到,那么要等多长时间才能见到邦子回病房呢?高伸真希望有人来给个具体的说法。

护士站就在同一条走廊内,距离病房三十米左右,去一趟花不了几分钟时间。大家屏息默守,果然十分钟后,香织回来了。

“怎么样?”

看到香织垂头丧气地回来,容子冲上前问道。

“医生不在,护士长也不在,去问了主任,他还是回答说,药劲儿过了头,现在还在昏睡……”

“这不等于白说吗?”容子嘟哝了一声,接着追问,“妈妈现在人在哪儿?”

“听说还在集中治疗室。”

“那地方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手术结束后,专等病人苏醒、稳定病情的地方。”

“那么,也就是说妈妈还没醒过来?”

“为何醒不了呢?”

面对达彦的疑问,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突然,香织嘟哝起来:

“要是妈妈就这么一睡不醒了,可怎么办呀?!”

香织的不安也正是高伸心中所虑。想必容子和达彦也是如此吧。

但是,高伸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他害怕自己一张嘴,这份担心就会转化成现实,变得无可挽回了。

“这怎么可能……”高伸慌忙予以否定,“绝对不会的!”

“那为什么会拖这么久呢?”

高伸无言以对,但此时此刻,他只愿意相信,妻子终将平安无事。

“你妈一定会没事的!”

“妈妈可不是个贪睡的人哦!”

容子的话虽然显得有些滑稽,但高伸充分理解她想要表达的含义。

邦子性格开朗,善于交际,与任何人都能谈得来。她最恨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总爱一刻不停地找事做。这样一位开朗好动的女人,怎么可能一睡几个钟头呢!

“可是,这也太离谱了!不行,我得再去问问!”

香织又一次走向门口,高伸急忙出声制止:

“等一下!你妈妈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我信不过他们!”

“这里是医院,不能这么讲话!”

如果进了医院又不相信医生、护士,那干吗还要上医院来呢?

“都给我沉住气!”

高伸劝诫道。香织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在香织的呜咽声中,高伸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错,现在唯有继续等待,等妻子平安归来。可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该做些什么呢?想着想着,高伸的脑海中浮现出富田医生的面庞。

对呀,去请教他吧……

富田医生四十多岁,是妻子的侄女婿,就在这家都南医院的内科工作。此前,高伸仅在一位表妹的婚礼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妻子要住院时,曾特意去找他打了声招呼。因为妻子想到,虽然富田是个内科医生,与本次手术沾不上边,但至少在同一家医院里工作,说不准能从旁给予关照。实际也是如此,高伸听说,妻子能够较快地排上号,顺利地住进单间病房,正是他在里面帮了忙。想到这儿,高伸心里盘算着,虽然只是个远亲也没啥走动,但是说不定能从他那儿多少打听些消息。

“我去打个电话就来!”

高伸和孩子们打了声招呼,就走出病房,来到电梯间旁边的公用电话前。

途经护士站时,他顺便留意了一下。站内依旧不见平井医生的踪影,五六个护士正在里面紧张地忙碌着。找到公用电话后,高伸首先拨通了公司的电话。

接听电话的是企划设计室的女职员,她为高伸找来了八木泽。八木泽在电话里汇报说:

“会议基本上是按照既定的方向推进的,请您不必担心……”

简明扼要地汇报完会议的大致经过后,他又压低声音问道:

“请问,尊夫人的情况如何?”

“手术结束了,但是人还没有苏醒过来……”

“手术结束就好,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了。”

“看样子,我恐怕还得耽搁会儿,要晚点回去,那边就拜托你了。”

高伸草草说完,挂断电话,又接着打给富田医生。

虽然身处同一家医院,但是因为他使用的是外线,所以还是要经由医院的总机转接内科诊室。

但是接听电话的是个女声,告诉他说富田医生现在不在,随后,又帮忙把电话分别转到病房、研究室,结果都没有找到富田本人。

“谢谢!”

高伸向对方真诚道谢后,兀自思索着:富田医生不在。此刻他没有留在医院,或许就是最好的证明,说明妻子那边不会发生什么大问题。高伸自己分析给自己听,丢下公用电话,径直往病房走。半道上,他突然改了主意,想乘电梯去一楼转转。

接着该往哪儿去,他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可是直接回到没有妻子的病房,又实在令他心情沉重。

高伸直奔正门入口方向。右手边有一家小卖店,那前面便是候诊室。

午后时分,挂号处已经关闭,候诊区内冷冷清清。只在长椅的一端躺着一个女人,身旁有个男人正忧心忡忡地照料着她。

大概是病情突然恶化,被人抬进来的吧。高伸心里为这位病人捏了把汗。走到大门口,他又看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手捧着鲜花,向出来送行的医护人员挥手告别。看样子这是一位病愈出院的患者。

有的人病魔缠身、亟须救治,也有的人大病得愈、顺利出院。医院简直就是社会的缩影,一幕幕悲欢离合交替上演着。

待到送别的人群纷纷散去,高伸这才走出了大门。户外的阳光劲头十足,分外炫人眼目。

早晨密布低垂的云层此刻已然散尽,春日明媚的阳光又重回大地。有报道称,今年的樱花较往年开放得早,照这势头,也许明天就能迎来全盛花期。

高伸背靠着门廊的石墙,燃起一支香烟。病房里禁烟抽不了,此刻一烟在手,让他感觉如重获解放一般。吞云吐雾之余,他打量着进出医院的各色车辆、人流,暂时忘却了妻子患病住院的现实。

但是很快,他又记挂起在病房里苦苦守候的孩子们,于是掐灭了烟头,重新回到医院。

刚才还躺在长椅上的病人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迎面而来的三名女学生,她们身穿系有红飘带的水手服,看样子似乎是刚刚探视过自己的朋友。高伸避开她们,走进挂号处边上的电梯,直达五楼。从电梯间出来,穿过整形外科的病房,刚一踏进妇产科病区,高伸就看见有个姑娘站在走廊里拼命挥手,他立即认出那是自己的女儿容子。

“爸爸,您去哪儿啦?”

“去了趟楼下……”

“医生来了,正到处找您呢!”

“是妈妈回来了吗?”

“不是,好像是医生要找我们谈话。”

妻子人还没回来,医生却直接来找家属谈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伸不明所以,满腹狐疑地回到病房。香织和达彦两人正在翘首以待。

“医生是让我们都去,对吧?”

“说是有情况要向各位家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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