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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雪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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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有什么可悲哀的呢?只要是患者,谁都会掰着手指数着出院的日子,但是,有己子却兴奋不起来。能出院回家是令人高兴。在自己家里,可以身心放松,还可以与久违的女儿真纪一起生活。但是,出院后,就几乎彻底丧失与久坂见面的机会了。如果在医院,虽然难以预料具体时间,但相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只要在医院,肯定有机会。

当然,即便回到家,只要给医院打电话,也可以找到久坂,见不见面另当别论,至少可以说说话。但是,有己子给诊疗室打电话存在一定的风险。说不定出于某种原因,有人听出自己的声音,或问起自己的名字。横竖要见一面的话,有己子希望是久坂来找自己。如果这样也不行,那就设计一个偶然相遇吧,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在什么地方与之擦肩而过,这种方式也不错。总之,就是不要自己主动打电话约他,那太让人难受了。

只剩两天就要出院了,可久坂还没有来。他在回避自己。

事到如今,只能作此判断。

可是,久坂为什么要回避自己呢?是因为对有己子已经丧失兴趣?还是顾及敬之的目光?或者,久坂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不眠中,有己子度过了在医院的最后一晚。

出院那天,虽然多云,但却是南风吹拂、温暖和煦的日子。虽然没有阳光直射,在风中,雪确实在一点点融化。上午十一点多,表弟朝夫开车来到医院大门口,前来迎接。

有己子与母亲正在收拾出院的行李。虽然住院时间不满三个星期,但收拾起来,才发现东西很多。说是短期住院,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毛巾、餐具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让行李比来时增加许多。十点半,有己子收拾完行李,整理一下和服,便到护士站告别。护士们见到有己子,顿时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说:“这次大家认识了,下次请让我们到您家里去玩。”

至于横屈,早上他来查病房时,有己子就道过别了。在诊疗室的走廊上,有己子趁横屈一个人在的时候走上前去。

“住院期间,大小事都让你费心,真是非常感谢。”

寒暄后,有己子拿出商品券送给横屈,横屈慌忙用手制止。

“我不能收这种东西。”

横屈态度坚决,执意不要。不过最后也许考虑到一直这样僵持下去,会被人看到的,无奈地收下了。

见过横屈后,有己子来到教授办公室,向山村教授作别。

教授办公室旁边有一间等候室,来访者先要向这里的教授秘书提出申请,才能见到教授。

“我是诸冈,今天要出院,想向教授表达谢意。”

秘书知道有己子是诸冈副教授的夫人。

“真是太好了,我刚才听说了,请稍等。”

说完,秘书转身消失在教授办公室里,很快又回来了。

“现在有其他的大夫在,请稍等。”

“谢谢!”

有己子在秘书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

病房附近人声嘈杂,而在医院的这一角却鸦雀无声。周围全是图书室和研究室。

“您住了几天院?”秘书放下手中的工作,关切地问道。

“差不多住了二十天。”

“是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

“出院后,我还会继续到医院来复查一段时间,请多关照。”

有己子正在与教授秘书说话时,教授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

刚才的来客就是这个人吗?有己子无意中抬起头,刹那间,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是久坂!

修长的身材包裹在有点褶皱的白大褂里。

两人没有鞠躬行礼,只是呆呆地互相凝视着。

“请。”秘书在一旁催促着有己子。

“好。”

有己子回过神儿,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久坂也跟着点了点头。

久坂迈着正常的步子离去了,随手关上了等候室的门。有己子仍站在那里,像在追逐久坂的背影。

“有什么……”

“没有。”

有己子朝秘书摇摇头,走进教授办公室。

还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己子把手放在胸前,试图把声音压下去。

与教授的告别很简单。

“多谢关照。”一句话就完了。

教授今天心情不错,刚想多聊几句,有己子却想早早地结束谈话。

“哎呀,这就要回去?我正想请您喝红茶呢。”

有己子说了一句“我有急事”就离开了。

不出所料,久坂已经不在走廊上了。在与教授寒暄的那几分钟里,久坂去了门诊或办公室?说不定去附近的研究室了。

在同一层楼里,除了教授办公室外,还有诊疗室、研究室。研究室的门敞开着,有己子在门边往里窥视了一下。里面有张书桌,上面堆满乱七八糟的文件,好像没有人。有己子真想进去确认一下,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回到病房,母亲和朝夫已经来了,正把行李往车上搬。护士也来帮忙。有己子把看过的旧杂志堆在房间角落里,同时快速环视了一下房间。

记得有己子刚进来时,因感到寂寞,曾一度想逃离这个房间,现在却依依不舍,不想离开。虽说是小病房,但在这短暂却又漫长的二十天里,有己子好像对它产生了眷恋。

“好了,走吧,没有遗忘什么吧?”

母亲环视四周,叮嘱了一句。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床和沙发还摆在那里。

敬之应该知道有己子出院的时间,但他没有来。此时刚好是门诊开始繁忙起来的时间,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抽出时间过来看看。敬之不来并不是因为不热心,而是护士们都在帮忙,他不想在此时抛头露面。

“那么,承蒙大家关照,不胜感激。”

一切收拾妥当,有己子再次向护士们致谢。

“我们送您到大门口吧。”

“不用了,在这里就可以了。”

“好吧,我们走吧。”

护士长和内藤帮有己子拿着行李,走在前面。

外面的天空虽然阴沉沉的,但很暖和。时隔二十天,街道上的冰雪已经融化了许多。医院正门前的那条小坡道上的柏油路面已经完全显露,雪水在坡道的两边流淌着。

“请多保重。”

有己子上了车,护士们在一旁挥手相送。有己子深受感染,第一次切实感到自己的确出院了。

“你看,全是护士。”车子驶出前门,母亲说道。

有己子又回过头看了看医院。斜后方,大楼六层的窗户里,护士们紧挨着。有己子看着那些窗户,又想起三十分钟前,久坂与自己交会的眼神。

回家的第一个星期,有己子只打理自己的生活,扫除、烹饪等家庭杂务都交给女钟点工。其实只需照顾丈夫与真纪两个人,工作量并不大,如果有己子有心要做,身体条件也是允许的。但敬之说,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于是就替有己子找了女钟点工。

“午后最好休息两三个小时。”这是敬之的意见。

敬之温柔地照顾着大病初愈的妻子。有己子也明白他的好意。可让钟点这样的外人在家里逗留,作为妻子,心里并不踏实。一周后,有己子就把钟点工辞退了。

“你不累吗?”

敬之还是很担心,有己子反倒感到一身轻松。

事实上,所谓家务事,不过就是简单地做做饭,收拾一下房间,根本不是沉重的负担。等丈夫上班、真纪去学校后,休息的时间多得是。

仔细想一下,也许有己子是想在家中独处,才辞退钟点工的。当一个人时,有己子先喘口气,之后必定环顾四周。房间里一片寂静,可她还要确认一下。确信家里无人后,她便拿出毛巾被,盖住脚,躺在沙发上。

以后的几个小时,都属于有己子。

有己子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由此开始,她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对久坂的思念之中。

那双眼睛……

在教授办公室里偶然相遇时久坂的眼神,又浮现在有己子脑海里。

那双眼睛里明显有惊讶神色。当然,有己子亦不例外,想不到会在那里遇见。当久坂再次注视自己时,眼睛里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一种想说却不能说、焦急的神情。

好想见见他,有己子在心里嘟囔着。想亲眼见到他,问个水落石出。

好不容易在同一家医院,为什么不来看望我呢?仅仅是因为忙,还是另有原因?或者已经对有己子失去了兴趣?

有己子最不愿想到的就是久坂对自己失去兴趣。

护士确实说过,久坂曾问及自己的病情。在教授办公室相遇时,久坂的表情也不像是漠不关心。毫无疑问,在久坂的心灵深处,某种感情在激烈地挣扎着。

有己子觉得久坂没有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肯定另有原因。

有己子一时难以抛却自己曾与久坂有肌肤之亲这个事实。

那天下着大雪,有己子任性地跑到车站,这一切,对久坂来说也许不过是一种偶然。可不管怎样,最后向有己子求欢的却是久坂本人。占有时,嘴里没有一句甜言蜜语。尽管如此,有己子也不认为这是久坂的一时冲动。久坂总是清醒、孤独,冲动一词用在他身上不相称。

他还爱着自己,难道不是吗?

有己子觉得应该确认一下。如果不弄清他的真实想法,每天在凭空揣测中度过,反倒不利于精神健康。有己子想尽早从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不管怎样,一定要让自己轻松愉快起来。光是这么想来想去,对身体不利。

但是,一到关键时刻,有己子就没有了勇气。只要给医院打个电话,把久坂叫出来就可以了。想着简单,做起来难。

空想中,又过去了几天。

“横屈曾对我说过,出院后还要到医院来一趟。我想今天去看看。”早上,有己子告诉丈夫。

“没有什么不正常吧?”

像往常一样,敬之照例看着报纸。

“虽然没有什么不正常……”

“反正就是检查一下小便什么的,不去也可以。”

“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吧。”

“有我在,没关系。”

“可是……”

“如果想去,那你就去吧。”

说完,敬之放下报纸,到书房去了。

丈夫上班、女儿真纪上学后,家里又是有己子一个人。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看着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阳光。庭院里虽然还有残雪,但照在地毯上面的阳光已经没有冬日的严寒的味道了。

三月已经接近尾声。

有己子一边看着阳光,一边回味着今天早上丈夫说的那句话。

“想去医院,你就去。”

这么一说,有己子怎么也不敢去了。在打消顾虑前,有己子没有勇气去。

话虽如此,丈夫只是就事论事,还是洞悉了有己子的内心想法?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让有己子琢磨不透含义。思索迷惑中,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已是中午。真纪回家了,有己子的胡思乱想也被打断。

晚上七点多,敬之回来了。

“没有去医院?”换上和服,在餐厅坐下后,敬之问道。

“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不舒服。”

“我说呢……”

敬之觉得兴味索然,苦笑一下。有什么可笑的?有己子怀着被抛弃的心情,摆好饭菜。

真纪一睡下,房间里就只有夫妇两人,夜晚一下子变得过于安静。

出院后,有己子一直都尽可能早睡。“暂时不要劳累,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出院时,横屈提出过忠告。尽管如此,每次就寝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点。饭后收拾桌子,再做一些琐碎的家务事,时间一晃就到了八九点。然后,哄真纪睡下,看一会儿电视,一晃又到十一点了。敬之也不会很早睡觉。平时都是十二点才睡,如果有学术会议,有时会忙到一两点。也许是养成习惯了,太早,有己子睡不着。

“睡吧。”

这天晚上,敬之难得地说了一句。

十一点了。有己子确信门已锁好,便来到卧室。

冬天,一进卧室就感到寒气逼人。现在已经是三月底,即使不通暖气,也觉得不太冷。

有己子在卧室里换上睡衣,钻进被窝。雪在融化,春天的脚步正在临近。就在这小卧室里。也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突然,有己子感到丈夫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被子,摸到了自己的肩头。这是一只柔软而微温的手。刹那间,有己子抽搐一下,悄悄地缩回身子。

敬之一翻身,整个身子朝有己子靠了过来。有己子屏住呼吸,感到很不可思议。与丈夫的肉体关系,从住院的前一夜开始,就已经停止。从那以后,虽然过了近一个月,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从没想过要与丈夫发生关系。不知是持续时间太长,抑或是因为自己动了大手术,总之,有己子觉得以后是不会再与丈夫发生性爱关系了。

敬之左手轻轻地抱着有己子,右手开始解她睡衣的纽扣。躺在丈夫的臂膀里,有己子还是不相信这是真事,感觉这只是个玩笑罢了。敬之一声不响,只有手在动。现在有己子的胸部几乎完全敞开了。

很快,敬之的手抓住了左边的乳房。有己子心里的疑惑终于变成现实。

“没关系?”

“嗯……”

黑暗中,敬之的回答模棱两可。

过了一会儿,抓住乳房的手很快移到右边。越过胸部,朝侧腹部摸去。手指突然停在端部一点上。

“不。”

刹那间,有己子扭过身子。

“什么……”

敬之看着有己子的脸。

“痛吗?”

“……”

有己子没有明确回答,但她很讨厌敬之的触摸。

有己子独自一人时,曾仔细看过自己身体上的伤痕。此时此刻,伤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伤痕呈暗红色,从右侧腹到下腹部,就像一条蜿蜒的河流,弯弯曲曲地画出了一条弧线。丈夫的手在上面移动着。由上往下,慢慢地确认缝合痕迹。

“不痛吧?”

有己子闭上了眼睛。

沿着伤痕抚摸下去的那只手,不是往日的敬之的手,不是抱着妻子,让妻子燃起激情的丈夫的手,而是灵敏地挥舞着手术刀的医生的手。

一只冰冷沉着的手在触摸妻子身上的伤痕时,妻子所感受到的悲哀,敬之不会懂。即便这只手在给妻子安抚、给妻子柔情,有己子也觉得难以忍受。

如果可能,有己子真想甩开丈夫的手,逃得远远的。有己子对冠着丈夫头衔的医生,对拿手术刀划开自己身体的那只手难以适应。

“没什么,恢复得很好。”

敬之心满意足地嘟囔着。

不对。

有己子在心里回答着。现在有己子害怕的不是伤口,而是触摸伤口时丈夫那冷静的感觉。

但是,敬之好像并没意识到。敬之不慌不忙地抚摸着,甚至带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问题是,一贯嗅觉敏锐的敬之,面对妻子的悲哀,却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麻木不仁和迟钝。

“快一个月了,不要紧。”敬之再次叮嘱道。

就像从这句话里获得了自信,敬之再次把有己子拉到身边。

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有己子犹如死去。她把身体交给敬之,心却封闭起来。敬之比平时略显粗暴,激情地占有了这个反应冷淡的躯体。

事毕后,留给有己子的既不是两情相悦,也不是肉体满足。只有一种与己无关的东西从身体上穿过的冷漠感。

敬之则相反,一回到被窝,马上就心满意足地坠入梦乡。

被窝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己子摸了摸自己的伤痕。虽然按着不痛,但沿着伤痕隆起了一道伤疤。当有己子触摸到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盘成一团的蛇。

突然,有己子战栗了。

千万不能让人看到这道伤疤,谁看到谁都会转过脸去,逃之夭夭。

有己子用手愤愤地在伤口上使劲儿搓着。她想把伤疤搓掉,让伤口柔软一点,哪怕是一点也好。遗憾的是,无论如何使劲儿,除了伤口隐隐作痛之外,伤疤丝毫不会消退。

对他也……

有己子想起了久坂。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必须对久坂隐瞒这一切。

有己子想设法除掉伤疤。为了治病,决定做手术,那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却感到难以忍受。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摘出石头来就万事大吉,可现在有己子并不仅仅满足于此。欲望在一点一点膨胀。

横屈说过,伤疤会逐渐消退,但没有说完全消失。事实上,只要触摸一下,有己子就知道伤疤永远不会消失了。

如果终生残留……

如果这样,从此以后就不能把身体给久坂了。想到这里,有己子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或许,丈夫正是知道这一切才要她做手术的,不是吗?

有己子偷偷地看了看躺在身旁熟睡的丈夫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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