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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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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的手确实活动了。

小武回想起寺内拿起火柴的那只手,怎么看也不像是纯粹的摆设。

“那就没有办法了。”

“总有一天日本也能配上假手的,到时候我跟你联系吧。”

“拜托您了。”

小武一边鞠躬一边告诉自己,两三年之内配不上的话就没戏了。

寺内在法国逗留期间晋升为陆军中佐,明治十九年他一回国就当上了陆军大臣秘书官,并且在第二年的十一月晋升为陆军大佐,同时被任命为陆军军官学校校长。

小武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回家的时候得知寺内的消息的。他把右边的短臂伸进风衣里愣愣地站在那里。

那家伙把我越甩越远了。

小武知道自己确实是落伍了,随即又像从梦中恍然醒来似的穿好风衣,默默地走出房间。

“您回去吗?我和你做个伴吧。”

在出口处有人和他打招呼,这人是去年新来偕行社工作的伊藤诚吾。伊藤毕业于军官学校,第二年在习志野演习的时候失足掉进一个坑洼里,折了右脚的膑骨。从此脚短了一寸五分,变成了一个踮脚男人。他和小武相差十五岁。

十一月份的下午五点钟,暮色已经笼罩着四周。离开单位,右边可以看到九段上的灯台。在云彩急速飘动的天幕中,灯台的火焰泛着红晕。

“小武先生,听说您在教导团和寺内大佐是同一届吧?”

快上坡的时候伊藤问小武,伊藤也得知了寺内当上军官学校校长的消息。

“你是寺内君教的吗?”

“是,我做学生的时候他还兼任舍监,他很严厉。”

“是吗?”

小武很难想象寺内调教年轻军官的样子。

“寺内大佐和小武先生一样被击中了右臂对吗?听说他是田原坡之战的幸存者。”

坡路陡峭。伊藤腿脚不便,下坡的时候他佝偻着腰,身体几乎与地面成平行线了。小武不时地停下脚步,等伊藤追上来。

“骨头粉碎了,可是听说只有他拼命请求医生不要给他截肢。”

“你说什么?”

“哦,对不起。我也是从学长那里听到的。”

伊藤意识到小武只剩一只手臂了,连忙改口说。

“听说陛下光临大阪临时医院的时候,寺内强忍着高烧,起身端坐迎接陛下。”

“……”

这些话不可能是寺内亲口说的,他不是这样的男人。当时在医院的某个人说给了其他人,一定是一传十、十传百地变成了现在这样。世道真是说变就变啊,小武觉得这种变化太滑稽了。

“他右手不能动弹,但是他改用左手敬礼,那副样子好酷啊。”

“左手?”

“可不是吗?大家都用右手敬礼,只有他用左手。从那举手的样子能看到他昔日勇士的风采。”

“是吗?”

“大家都这么说呢。”

小武心想,走运的男人不论做什么,在别人的眼里都不同凡响。

“他从教导团时代开始就一直很出色是吗?”

“是啊。”

“了不起的人从小就与众不同。”

听着伊藤的话,小武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错觉,说不定伊藤描述的寺内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自己了解的寺内只不过是一种幻象。

“总之他是个非常讲规矩的人,我们哪怕归宿晚了十分钟也会被关禁闭,衣冠稍有不整也会罚你不许外出。凡事都得循规蹈矩,否则他就会生气。他几乎每天都逼着我们在练兵场拔草或者在校园里铺碎石子。发现题着‘陆军军官学校’的牌匾生锈了,于是特意到财务部领了钱,把牌匾涂得锃亮,从四谷见附一带大老远看过去都闪闪发光的,也是他呐。”

“是吗?”

小武心想他这个人真够细心的,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别看他平时一副让人怕的样子,可一离开军务,却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这件事也是从学长那儿听说的。有一次请来个说书先生,为军官们的小聚会讲述《赤穗义士铭铭传》中赤垣源藏的事迹,其中讲到哥哥汐山伊左卫门费尽心机保护弟弟一段时,听见他说了声‘受不了了’,就用手蒙住眼睛站立起来。”

两个人总算走到坡下了,一位老妇人在坡道前双手插在腰间,人力车也停在这里,雇用壮汉从后面推着上坡。

“我崴了脚的时候他还特意来医院探望我,说了激励我的话。当时我真是打心底感激他。”

小武突然想说句话讥讽他一下。

“结果你怎么样了呢?”

“啊?”

“那么你的退役就得以幸免了吗?”

“这个,可是……”

“得了吧。”

话一出口,小武就为自己找茬儿泄愤而感到羞愧,伊藤默默无语地走着。右边壕沟的石头围墙上方的白墙面在夜幕中依稀可辨。

“从严整治、探望病情的故事不用再说了,在治学方面严厉不严厉?”

小武憎恨扎根在伊藤心里深处的寺内。

“学习上倒不怎么严格。他总是说有学问再好不过了,可是在军队里,和睦比学问更重要。”这种说法符合学问一般的寺内。小武一边听一边冷笑。

“他还说自己的信条是不违背天命。”

“不违背天命?”

这句话小武在口中重复了两遍,他觉得这句话隐约吐露出寺内现在的心态。

可我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不是我违背了天命,而是天命违背了我。

对自己来说,天命岂不是太不合理了吗?天命可以由得它不合理吗?明明不合理却还要人服从吗?寺内,世上的人不都像你小子一样总是受天命保佑的。你小子向着光,我倒成了你的影子。想到这里,小武心里再一次涌上一股无法排遣的愤怒。

伊藤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是从教官那儿听说您的事情,来这儿之前就知道您了。”

“寺内跟你说起我吗?”

“是,下课后或者是茶后饭余的时候他常常说他的同僚中有一个叫小武敬介的优秀男子,这个男子在西南战争中不幸失去了右臂,后来进了偕行社。无论是学业还是武艺都远远在他之上。如果他身体健全,已经是将官了。还说这个人才埋没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吗?”

“是的,所以这位教官教过的军官都知道小武先生,出入偕行社的军官中寺内先生教过的人都……”

“住嘴!”

小武想把耳朵捂住。这家伙同情我,我可不需要什么同情。小武直视正前方,闷闷不乐地陷入了沉默。

“我说错什么惹您生气了吗?”

伊藤诧异地问。

小武一边合上风衣的领子,一边想伊藤所谓的寺内的诚实厚道的友情,对自己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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