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2)
“这怎么可能呢?……”
小武慌忙想辩白,这时随着敲门声走进一个戴着大佐袖章秘书模样的军官,他在门口敬了个礼,然后走到寺内旁边递上一张纸条。
“嗯,知道了。”
寺内读完纸条点点头。秘书又敬了个礼退出了房间。
“您有事吗?”
“没什么,是下午开会的事。”寺内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其实要商量是否要建一所残疾军人院。”
“残疾军人院?”
“是,西欧各国好像已经有了。这是一种收容战争中受伤而不能重返战场的人以及失去工作能力的人的设置。我的身体是这副模样,所以很能理解那些残疾人的心情。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作为陆军省的提案在下一届帝国大会上通过,让它变成现实。”
“是吗?”
“我们还算好的,受伤后半身不遂的大有人在呢。”
“啊?”
小武一边点头,一边想“我们”包括寺内和自己在内。心中顿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刚才秘书来就是因为那个会议的事。”
可能是因为当着老朋友的面无需避讳,寺内什么事都实话实说。
“你的家人怎么样?”
“两年半前妻子病死了,现在还有一个孩子。”
“太不幸了。那么你现在呢?”
“老样子。”
“是吗?”
寺内点点头朝窗户方向望去,隔着窗庭院里一棵巨大的松树尽收眼底,草坪的草尖在风中不停地摇曳。
“冒昧问问你,你不打算续弦吗?”
“我?”
“不错,一个人今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
“嗯,可是……”
“我有一个人选,也许你也认识她:原陆军中佐水口义雄君的遗孀,名字叫睦子。”
“睦子?”
“不错。水口中佐甲午战争的时候战死在平壤。有两个孩子,可是都长大成人了,现在睦子一个人过得很冷清。她和我老婆是朋友,所以偶尔能碰见她。”
“她籍贯是哪里?”
“东京。听说娘家在日本桥开了一家很大的和服批发店,叫本庄。”
“本庄睦子?”
“你认识她?”
“不,不认识……”小武垂下眼睛掩饰自己的窘态。
“男人一个人过日子可不行啊。孩子迟早要离开的,女孩子要嫁人,男孩子说不定哪天就把小命丢在战场上了。年纪大了,只有老婆靠得住。男人比女人更耐不住寂寞。”
五年前,寺内前妻死后续了弦,这件事小武是从别人那儿听说的。
“怎么样?只有四十二三岁,人很牢靠,长得也漂亮。”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现在没有这个打算。”
小武回想起二十五年前在叔叔家经历的那一幕。当时本庄家借口睦子得了抑郁症,可实际上不久就嫁给了当时的年轻军官水口义雄。断然拒绝了一个前途渺茫的残疾人的婚约,可最终也成了寡妇。
如果跟了我,其他不敢说,寡妇是可以幸免了。
事到如今,小武既不再怨恨睦子,更无心娶她为妻了。命运这么作弄人,他只是觉得既滑稽又恐惧。他看看手表,已经十二点过五分了,比预定的会面时间至少超出了三十分钟,工作的事情只字未提,尽说题外话了。
“那么文件请您过过目,您方便的时候我随时可以来取。”
“你这就回去吗?”
“是的。”
寺内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看着小武。
“那么我告辞了。”
小武低头致意时寺内说“你等一下”,接着从里兜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递给小武。
“这是什么?”
“拿上这个去一趟三田四国町的三田铸造厂。”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武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实话告诉你吧。乃木先生很早以前就让三田的铸造厂试制假手,最近终于制造出耐用的东西来了。我也看到过,只要装上它,轻巧的物品可以攥住。不过由于刚刚制作成功,数量不多。乃木先生说分配给失去手臂的部下官兵,我给你要了一个配额。”
小武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寺内。
“拿着这封信找他们,应该可以免费给你制作一个。”
“寺内!”
小武禁不住直呼其名,可是却不想改口重新称呼他:“那玩意儿,我不需要……”
“你不是去找过佐藤大夫要求做假手吗?”
“那,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好容易才制作出来的。”
突然小武的心里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现在给我装这个玩意儿又能派什么用场呢?!”
“小武!”寺内的叫声音量不大却很刺耳,“你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意?”
“不明白的是你!”
小武终于爆发了,他脸色铁青,嘴唇瑟瑟发抖。
“我不需要你这种不疼不痒的同情,我可不吃你这一套。我是我,你是你。”
小武把寺内递给他的纸包扔在地板上。
“小武,镇静下来!”
“别烦我,你这无能的家伙!”
秘书听到怒吼声连忙赶过来,手脚麻利地从小武身后反剪着胳膊把他逮住。
“无礼的家伙,在阁下面前太放肆了!”
“阁下算个屁!老子是小武!”
二十五年郁积在心头的怨气火山爆发似的倾泻出来,他自己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轰出去,轰出去!”
秘书的吼叫声又引来了四五个男人,他们前后左右四面夹攻把还在撒野的小武制服了。一个小时过后,小武在五名士兵的包围下被陆军省的汽车押送回家,虽然没有五花大绑,可是派人把他监控了起来。
第二天开始小武在家中闭门思过。
“我真是中邪了。”
小武在内室里面对着白墙正襟危坐,回想着那噩梦般的一幕。
“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呢?”
小武反复地扪心自问。是因为寺内太可恶了,还是被他的做法激怒了,或者纯粹想大吼几声?左思右想,他发现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在生自己的气。
既然惹下这么大的祸,总归有某种处罚。小武打定主意,一旦处罚下来了就老老实实地服从。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寺内和陆军省都没有任何动静。
“您为什么不来社里上班?”偕行社不知情的员工们川流不息地来到小武家探望。
“我打算辞职了。”
小武写了一份辞呈,可是辞职需要寺内批准。又十天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这么一起匪夷所思的事件,偕行社的人先不必说,连陆军省人都好像无人知晓。准是寺内下达了封杀消息不许外传的命令,对此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他不出来处理就麻烦了。
秘书长不在岗,一个月中积压的文件都快堆成山了。
我这样消极抵抗解决不了问题。
到了第四十天,小武终于在社里出现了,员工们都以为小武得了什么急病。
我真的输给他了。
小武一边爬着九段的坡道,一边回想起自己被人轰出房间时寺内充满怜悯的目光。
这一年的秋天,小武的女儿律子出嫁了。儿子夭折后,家中唯一的女儿嫁出去,小武家就断了香火,可他还是顺应女儿的意愿。对方也是长子。
“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小武不再在乎这个家了。他娶亲本来就迫于无奈,所以他觉得生下的孩子也是累赘。
这个家不值得传宗接代。
原来的四口之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小武又回到三十几年前的生活,于是他再次找到邻居家的女佣人请她照顾自己的起居。
[1] 比利肯(billiken):美国的福神,阿福神。1908年一位女画家根据梦中遇见的神的形象绘成作品送展览会展出,从而风靡全美国并流传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