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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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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译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脚下,然后又看着我。不辣那帮画篮球场早已烦了,现在用一种比干活更快乐的神情期待着我们。

我解释道:“三分线啊。还有,你找根绳子绷点儿白灰不就直了吗?这画得像个蜘蛛网,招你的规矩进了场要绕不出来。”

阿译瞪着我,尽管我已经明显表示出和解的意思。我蹲下来,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不在乎三分线,就是想我夸你一句。挺好的。我认真地说。带着大家欣欣向上,是林少校该做的事儿——只要你带得动,只是我没法不觉得荒唐。”

我也斜着阿译,那位的拳头正越捏越紧,我顾自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一个小型的篮球场,我有一种挨揍的莫名欲望。

丧门星说和,“退一步。退一步。”

不辣起哄,“打打打。他俩从来就只吐口水。”

我看着阿译,“要耍猴子给猴子看吗?”

阿译的脸白了再白,他终于以一种迟缓犹豫的步态走开去修整他的画线,那样的迟缓和犹豫迹近痛苦。

于是我向不辣们做了个怪脸,“猴子,没戏看啦。”

不辣全无愧色,像猴子一样挠了挠自己,他们继续去帮阿译的忙,或者我诚实点儿说,帮倒忙和看笑话。

郝兽医远离了外边的喧嚣,老头子倦得要死,但是坐在豆饼身边,擦着,洗着,换块热点儿的毛巾,喂点儿米汤——我们唯一的营养品,做着他徒劳无用的聊尽人事。

阿译终于向他笼络的拉杂球队授球,那只能说是一个笑话的开始。阿译自己都懂不太清篮球规则,更不是个擅长合作型运动的人,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群人在一个过小的场地里推挤冲撞,阿译跟在某个挟着球狂奔的人后边大叫“放下!犯规!”

丧门星很快明智地从一堆人下边爬了出来,坐在远离危险的地方喘气,即使这样他的胳臂上已经被咬了一口——这场球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现在挣出了那一堆胳臂和腿乱挥的人堆,在死党不辣的掩护下可劲儿一跳,球砸在搁篮筐的的墙面上足飞往另一向,进自然是没进,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了,蛇屁股落下时手肘结结实实撞在他鼻梁上。

于是我们看着不辣鼻血狂喷,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团——这倒没什么好担心的,至少我没见过人流鼻血流死——迷龙站得很远,呵呵地乐,你很少能看见丫笑得那么憨厚。

迷龙将要生离,豆饼将要死别。阿译带着他的糊涂大军追逐一个皮质的球体,倒好像老天会因此给生命赏赐一个意义。

我哈哈大笑着,“你们活该在南天门上死了最好!”

没人去管的球在地上滚动,被克虏伯捡起,那位虽然也是球员之一,却是连追上任何一人的份儿也没有,现在他愣登了一会儿,把球放进篮筐里——那边的篮筐低到这种地步,克虏伯虽然没有起跳的能力,但只要踮起脚尖就放得进去。

于是克虏伯被大家瞪着,用他一向那种梦游般的腔调宣布:“赢了。”

我们中间那个最不服输的精怪湖南人蹦了出来,不辣鼻血长流,但捡起球便怒气冲冲对着另一厢的篮筐砸了过去,一是个巧劲儿,二也怪阿译的球场实在窄点儿,不辣用投弹姿势投出的那个球居然穿越整个球场一箭中的。

于是那家伙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又与刚才还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拥抱,他噼里啪啦拍着蛇屁股的脸,“赢啦!”

那帮家伙又扎成了堆,延续着一种随时可能演变成暴力的亲昵。阿译从其中挤出来,捡他不知被谁打飞的帽子。

我冲着他们嚎叫,我再也没有笑意,“你们就活该死在南天门上!”

然后一个掌声单调地噼啪在响,阿译抬头看时再一次吓掉了刚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着他的手,何书光和余治站在他的身后,我们不知道他们已经看了多久。

我们消停了,然后阿译在发了几秒钟愣后喊了“列队”,然后我见到我军事生涯中最混乱的一次列队,咎出阿译,他在我们还簇拥做一团时又喊了“立正”,在我们一半人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时又喊了敬礼,于是区区二十来人分出了四拔。或找队列或立正,或敬礼或干脆茫然。

唐基永远有一种让别人如沐春风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刚才就没瞧见我们做死般的胡闹,“好啦好啦。当此时局,好男儿是该有一副精强体魄,上可护国,下可卫己。看你们这样,我心里安慰得很。”

于是我们就看着阿译把自己挺得像刚通过的枪管,“份内之事!副师座!”

唐基招呼着:“大家继续吧。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也不光是看。师里派新鞋了,顺路给你们捎过来。鞋这东西可得顺脚。早说早换。你们是二十二个吧?上次我数了是二十二个。”

居然搞到副师座给我们上门送鞋,我们讶得面面相觑,而阿译通地一跺脚,又是一个普鲁士化军礼,“二十三个!副师座!”

唐基也微微讶然了一下,显然他对二十二的数字是相当有数。不过他不会去争执这一个的区别,“嗳呀,不好了。带少一双。”

而阿译迅速地,也可以说压抑已久地从一副精强干练向另一个极端演变,“您没错。鞋也没少……副师座,有人要死了。我们救不了他。”

何书光和余治一脸压不下去地鄙薄,因为阿译已经是就要号泣的表情。我们惊愕和惊喜着,阿译这厮终于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而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译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于是阿译终于开始号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势来看。谁也都知道他绝不是仅仅为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师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号,眼前就剩这么点。睁眼见活人,闭眼就看见死人。我实在熬不住了……”

唐基没费功夫跟他废话,唐副师座这会儿的干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儿?”

用不着阿译了,我们倒有十只手指着豆饼的房间,三十只眼睛瞪着豆饼的所在。唐基的一只手往后挥了一挥。他带来的兵刚放下二十二双鞋。排开了我们直冲那个房间,那动势不知怎么让我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如狼似虎。

唐基现在又有心思跟我们如洒春风了。“总算还好。美国人帮建的医院刚落成,那就是为你们建的。唉,我也不要说这种屁话了,医药物资无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个把人总还应付得来的。我只想跟你们说,虞师虞师,别师都称番号,为何我们称虞师,就是想你们心里有三个字:自家人。”

听得阿译哇哇地又哭,并且被唐基拍了拍头,唐副师座并且指示:“用我的车,快送去。”

何书光表示小小的异议,“县长正在等您……”

我说:“该病患在南天门上作战英勇,以肉身为枪架,无畏枪林弹雨……”

唐副师座决定了,“我亲自送去。县长那里改日再议也可以的。”

豆饼已经被那一帮狼虎从屋里抬了出来,郝兽医在后边“苍天哪,干什么呀”的乱叫,直到看见我们这小小的阵仗而噤声。

豆饼被簇拥着出去,我们闹哄哄地跟在后边。我轻轻地掐了一把以止住阿译的悲悲切切——身为收容站最高长官,他得相送。

豆饼如果醒着,会被吓尿。豆饼如果聪明,就会想一下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他最多是南天门上活回来的二十三分之一,如此而已,阿译三分之一的泪水是因为敏感,三分之二的泪水是为了幻灭和失落,而且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排在县长之前的禅达二号人物,专程一趟仅仅为了给我们送二十二双鞋。”

豆饼被装上了车,护卫者们也上了车,唐基一只脚还踏在车挡上,又回望恭立地我们一眼,可怜了泥蛋和满汉,他们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门神。

于是谜底揭晓。

“哦,林少校,你忠勇双全,杀敌有功,升了。副团长,兼督导。”

“什……”阿译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我从来没见一个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呛成这样的。

唐基便慈和地笑笑,“你们不居名利,我们还不能想着?”

我们看着阿译终于止住了他的咳嗽,但是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爷。他连一场篮球都应付不来。

阿译的声音都恐惧得发颤,“哪个……哪个团?”

“川军团。”

阿译的声音惊讶得发抖,“哪个川军团?”

“你们团。”看起来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释,凭阿译的胆气——实际上加上我们所有人的胆气——也不敢再问,唐基毫不磕巴地上了车,车毫不磕巴地开走,带着豆饼和我们巨大的疑团。

郝兽医仍然在为我们中已经消失的欣喜而欣喜,“我他娘的要去烧香啦。我一直念呢,豆饼小孩子啊,不能就这么去的。小孩子就有救啦!”

但是并无人响应他。

丧门星问:“什么团?”

蛇屁股也问:“我们团是什么团?”

“是川军团……可川军团是哪个团?”我也想找人给我一个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虏伯。于是克虏伯立刻开始心虚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说:“我只知道谁是副团长。”

“还有督导。啥叫督导?”蛇屁股问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枪打着你让你去耗日本人子弹的那种人。”

“好差使。我想干。”

“你要干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胁着蛇屁股。

我们参差地从阿译身边走开,如果我们是潮,阿译现在就是分水的犀牛,虽然没那么威猛,但他确实把我们分隔在距他一两米之外。绕开了才再度会合。

阿译就戳在那儿,看着早已扬尘极目的车发呆。

我就要随着大群走进大门,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译,忽然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我便叫他:“阿译,替自己担忧不如替古人担忧,少费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么来,“怎么老觉得今天少些什么?”

阿译冲我转过身来,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悯。“我们一直就少些什么。”

但是我已经想到少些什么了,“狗肉呢?!”

而泥蛋和满汉正从门神恢复成稀泥的原形,满汉懒散地给我回应:“一大早就跑出去啦。蹭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弹似的。”

我傻了。那条狗原来对我这么重要的,一瞬间我像阿译一样失魂落魄。

我和郝兽医辗转于禅达的街巷中,老头子已经走瘸了,但仍尽力追随着我大步冲冲的瘸步。

且不管狗炮弹是个什么弹型,但以狗肉的速度,恐怕已冲出了云南。当此饥荒乱世。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便是已冲到某个肉架子上,被剥皮开膛。用它的肉为饥饿的禅达人创造价值。

阿译的升迁本来就不重要,现在更不重要了,半数的人杀向禅达开始寻找。

我已经准备好和迷龙生离,可没准备好和狗肉生离,或者死别。

郝老头在我执着的冲冲中而落后,他已经只能扶着墙喘气,嗓子能跑哑你见过没,老头的嗓子跑哑了,“等……等……等……”

我忍着我的焦虑,“我不能等一会儿。”

郝兽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喘口……就来。”

于是我不看他了,改往支离的巷道各个方向打量,指望在某个支道上能看见狗肉的身影,我再回头看郝兽医时,老头儿正贴着墙往下打滑,最后咕咚一下仰在地上,吁出口长气。

我冲他跑过去,在他的倒下时加之这样的伴奏:“喂?喂!嗳嗳嗳!”

被我连捶带打着,老头连喘气带咳嗽还得招架我的拍打,“没事儿……没事儿。昨晚没歇,喘口……别打我。”

我发现我是担心过头了,便把他架得靠了墙,好把气喘得顺一点儿。“我就知道它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待着,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我说。

郝兽医有点儿不太清醒,“迷龙啊?迷龙没事啦。”

“狗肉!迷龙能做个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条狗绳,再巴巴地叼给他老婆牵着,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牵着。”

“嗯……那倒也不是……你急什么呀?”老头儿说得对,我不该急,那恰好让人知道我妒忌到了什么程度,于是我温和了。

“我急狗肉。”我说。

郝兽医叹口幽幽的长气,“唉,这话我老头子是真不该说,好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啊。”

“狗肉啊?狗肉是狗嘞。瞪眼能咬残你的狗,怕也排不上什么好狗吧。”

郝兽医点头,“嗯,嗯,是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场的,真的,我刚才是气噎着了。”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正在同一个题上羞答答地绕。不是南天门的死战,是死战之后活下来的颓丧日子,才让我们觉得……那个人……

狗肉只能让我们想起一个人。

于是我绷着脸,“那个人是跟狗肉太像了。狗肉要是一站起来,抖掉狗皮,他妈的就是他了。”

郝兽医笑得要呛着,“你让我喘气,喘口气——不过他真是很狗相的。”

“我刚觉得他有点儿意思。”我说。

“嗯哪。”

“审他那时候。有意思。说了点儿可以信得的话。”我有点儿沮丧,“没他,不好玩了。”

“是啊。”老头儿有点儿豪气干云,“跟王八蛋的时候,我都觉得跟你们小王八蛋一个年纪了。”

我们沉默。

过了会儿,老头儿说:“我喘过来了。”

“我喘口。”我说。

于是我们继续沉默。我喘气,因为我不想哭。

禅达的暮色将临了。

死啦死啦从屋里出来,一脸稀罕劲儿地看了看禅达的暮色和山峦。

立着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个持枪礼,死啦死啦用一种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还有心琢磨的话。

你也可以说这个礼不是给他敬的,因为虞啸卿站在他侧后,冷眼掸着,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开合着枪套。

死啦死啦便开始涎笑,也许那叫无畏,但就是涎笑,“换枪啦?七九中正呢,好枪。”

虞啸卿没有表情,“与你何干?”

死啦死啦转过头,便变色了,师部外边的空地上,一条巨大的狗追着一个撒丫子狂奔的兵——其实只是那兵以为被狗追——同时两个兵在后边追着那条狗,以一种狗炮弹的速度向这边撞了过来。

“别过来!别……”死啦死啦大叫。

撞击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弹径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颗狗头的位置是正好撞到要害部位的,死啦死啦在一声惨叫中蹲了下来。

虞啸卿表情怪异地看着这景,狗肉舔着死啦死啦痛苦到痉挛的脸。

“上车罢。”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窝着腰往车上挣扎,以至虞啸卿只好用下颔调了个枪手上前扶。

死啦死啦问:“我的狗?”

“我车上,没狗座。”

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窝进了车,车走了,狗肉围着恭立的枪手转了个圈,开始转向追着车狂奔。

虞啸卿的吉普在郊野里狂驰,虽然有路,但看起来像在野地里狂驰。

死啦死啦紧紧把住,车颠得可以,但虞啸卿舒服得像快要睡着。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草地和树林,狗炮弹在其中若隐若现。

“太慢。”虞啸毅说。

于是开车的张立宪便把车颠得快要飞了起来。

那两个家伙穿过纵横曲折的人工沟壑,让多少天来一直在壕沟里渡日的家伙们从泥土里爬起来起立。

一个像虞啸卿一样瘦高的中校跑过来敬礼,“哥。”

虞啸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于是那家伙也没什么客套,掉头去了。

虞啸卿在这样的曲折里也走得像箭头一样笔直,今天他拿着军刀,所以间或会把他连鞘的刀敲在某个兵的失误之处,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视地怎么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狲一样是永远的s路线——因为这是主力团阵地,大多数装备让他这个管理袜子鞋垫的前军需瞠目结舌。

虞啸卿在一处隐蔽良好的壑壕里停下,这里有一副大倍率炮队镜,被伪装成了从枝林里伸出的树枝。虞啸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队镜,“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

便看见对岸的日军阵地,连峦绝山,不见人,偶有处招展着他们的军旗。

日军的阵地比这边相对草率,因为他们此时的着意并非防御。

死啦死啦离开了炮队镜,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虞啸卿在战壑里踱步的样子也不像想听什么。

“跟你们在南天门打过的竹内联队已经做了增强,若攻击东岸,将为锋锐之首。联队长竹内连山,战法阴鸷,我方战也不战,坚壕苦守,时日漫长,竹内倒会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虞啸毅说。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为谁都知道虞啸卿的轻描淡写恰因为不轻松。

虞啸卿接着说:“虞师有一个笑话。是张立宪这帮厮们传出来的。”

张立宪夸嚓一个立正,脸上倒带着笑意。

“他们说我从来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脚掌厚,硌得痛,所以宁站不坐。”虞啸毅拿鞘轻敲了张立宪的头,“放屁。我不坐,因为受过刺激。当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乡不一样的一片天地。我饿了,在路摊上吃碗米粉,学生游行,有人在我背上贴了个纸条。”

虞啸卿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可想他真是受过不小的刺激。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吃完那碗米粉。谁命里都有个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贴纸条的那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再不是那个浑噩的湖南小子。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多少年再没回过家乡。还有,我再坐下胃里就开始往上返。——但是有天我会坐。”

他停下了话头。从炮队镜里看着对岸。大伙全无异议地站着,谁让他最大?

“当我们千军万马席卷西岸,攻复南天门失地时,我会坐下。现在上峰无战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旗,好保你们的战意。真打的时候,我会坐下,省下站的力气,省下所有力气,带你们打仗。”

他直瞪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听到和同意。于是他也斜着死啦死啦,开始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很有趣。漫长的苦守,你也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

狗肉从壑壕里冲了过来,坐下。瞪着这些也不晓得要做什么的人。

迷龙从他的屋里探出了头。

院子里空空的,阿译站在他迷宫一样的篮球场上发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的被这花样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

满汉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虱子。

迷龙便回头对了门里说:“走啦。”

迷龙老婆便开了门。拿着他们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行李。牵着雷宝儿,“总要跟你的朋友他们说一声。”

迷龙便接了行李。尽管那是他可以用手指头拎的一点儿份量,“不啦。满天下犊子都知道啦。”

他便贼一样出了门,这样举家携行,大门的泥蛋满汉是无论不会让过路的,迷龙便从阿译身后绕了爬墙,反正阿译戳在那儿跟个没知觉的木人一般。

迷龙甩手便让他全家的行李出了墙,墙不高,他伸手便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边骑稳了,再回手来接雷宝儿。

然后迷龙便看着这个院子哑住了,夕阳下晒,禅达人的屋顶上冒起了炊烟,他曾处身的地方是被打劫过多少次的一片空落,连他一向讨厌的阿译也让他看得唏嘘。

于是迷龙便不接雷宝儿了,他伏在墙上,将眼睛在臂弯里乱揩着。

迷龙老婆沉默了一会儿,“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走是你说的气话。”

“不是气话,你不知道。墙下边是几万个小鬼子我也跳啦,总不能跟个臭女人说的话也当淡屁。”迷龙说。

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儿子吧。”

迷龙便伸手再度地去接雷宝儿,并对着雷宝儿涎笑,“叫爸爸。”

“臭屁。”

迷龙小心地操作着,这墙平时也就是一掠而过,现在他小心翼翼惟恐擦着碰着他的臭儿子。

禅达人的屋顶上升起炊烟,迷龙打算悄没声地走掉。东城的郝兽医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丧门星和克虏伯都已经放弃了寻找狗肉,回我们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龙坐在墙上,把着他的儿子,脸上露出一种梦境一样的神情。

郝兽医和我、蛇屁股和不辣、丧门星和克虏伯,我们正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归向收容站,我们都在迷龙的视野,但我们都是迷龙要摆脱的现实,而绝非梦境。

迷龙绽开了笑容,那样的笑容我们从无缘得见,让墙下他的老婆亦看得痴迷。

我和郝兽医有气无力地蹒跚过来,然后我看着那发向我射过来的狗炮弹吓住,也有欣喜,但主要是吓住。

“别!别过来!”

你能喝回一颗狗炮弹吗?所以我叫完之后就是一声惨叫,然后捂着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狗肉又制造了一个准太监之后。围着它的新战果转了一圈,然后掉头冲向它的来处。

我看见了它的来处,一辆威利斯吉普停在那里,一个货正在下车,一边人模狗样系着自己新军装最上方的扣子。那辆车喷出一阵劣质燃料的油烟扬长而去,而我能看清车上影影绰绰地坐着个绝不回头的虞啸卿。

而那个下了车的货对着狗肉叱喝着:“坐下!”

狗肉悬崖勒马,一屁股坐下,我很遗憾没能眼见他的惨叫。

然后那个货便对着我和郝兽医微笑,绝对幸灾乐祸的微笑,“喂。”

“你……他妈的。”我说。

于是死啦死啦便在我面前跺了跺脚。似乎是让鞋子顺当,实际是让更多灰尘溅到我的脸上。“喂,我是你们团长。”

“你他妈的。”我骂道。

那家伙便向着西来的蛇屁股和不辣、北来的丧门星和克虏伯炫耀,尽管那几位已经连下巴颔都快掉下来了,“我是你们团长。”

然后他便瞧见了骑在墙上的迷龙,雷宝儿已经自迷龙手里消失了,但迷龙仍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东北佬儿你长墙上了吗?我是你们团长!我是你们团长!我都说烦啦!”

迷龙被这样一种小人得志都给看晕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这边墙,挂在墙那边的脚却忘了盘过来,于是我们听见空通一声,迷龙消失在墙这边的明沟里。

那家伙笑得高兴得不得了,扔了我们便往收容站里走,我们茫然地云山雾罩地跟在后边。泥蛋和满汉在那发着怔不知道怎么是好。

不辣便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狐假虎威,“敬礼!敬大礼!”

那俩没什么主意的家伙便敬大礼,大礼是持枪礼,泥蛋笨手笨脚地搞掉了自己的枪,砸了自己脚面。

我们就这样进了收容站。爬出沟的迷龙一瘸一拐梦游一般地跟在我们后边。

迷龙老婆护着雷宝儿站在死角,没被那个得志小人看见,而阿译正从他的迷宫中茫然转向我们,被看个正着。

死啦死啦问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画地为牢吗?”

阿译干干的张了张嘴,最后变成了舔舔嘴唇。

不辣冲阿译示威,“他是我们团长!”

我向不辣寻求解释,“你明白这意思吗?”

“管他。我舌头痛快了再说。”不辣说。

我们像七八条尾巴一样跟着他杀向我们的住处。也许看习惯了我们在名利来临时做作的谦让,而这家伙的小人相完全是那样的反面极端。

“现在,团座要看看他的营房。”他宣布。

我们只有寸离不离地跟着,我发现。是我们下意识地想跟着。

川军团只一个。很打得,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组后被虞啸卿整建制拉回东岸。垒防主力,现是虞师第一团,团长是虞啸卿胞弟——也就说,它姓了虞。

所以阿译的副团长被我当恶毒的玩笑,无论王八如何看待绿豆,也不该对眼儿到这种份儿上。我放弃去想什么“你们团”,如果我们曾凑合算一个团,早全死在南天门上。

你们团。我们的团。我的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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