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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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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敢见她吗?”

慢得了四步。踌躇又一会:“……敢见。”

我尽速地赶到他的身前:“你站住。闭上眼睛,想想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

他站住了。闭上眼睛,他确实是在想,因为我清晰地看见他打了一个寒噤——在光天化日下打了个见鬼地寒噤,然后他继续走。

我:“你想想她眼神,她拿眼睛就能把你片成馅啦!好啦,我们回头不光有猪头肉,还可以包饺子啦!”

“嗯。”死啦死啦心事重重地点头:“我们除了等仗打完好像也没别的事啦……总得做点事吧。”

我:“你去跟虞啸卿告个软啊,你们立马就能抱抱啦,二十分钟两次!”

他倒也想了想,然后苦笑:“我说烦啦,你有没有见过混得我这么惨的?”然后他用一只手指制止住了我就要喷薄而出的发言:“可是烦啦,不去不行,跟上南天门一样。不去不行。你平心想想,再让你上一趟南天门,你去不去?”

我想了,可说不出来,肯定有时候比否定更难出口,于是我再不说话,我只能陪他去他的不去不行。

门仍然紧闭,紧闭的程度不像屋里住得有人。死啦死啦站在门前,鼓足了勇气——权且想一个疯子居然需要鼓足勇气——他又回头看了看我,我干脆还往后退了一步。

我嘀咕:“我现在连爹妈都不敢来看。”

他就低了头看自己的脚。一只手高高地举在门楣上发呆。他敲门的时候我又退了两步。

门开了,死啦死啦低头看着来应门地主。雷宝儿抬头瞪着他——一个小孩子的眼睛居然是也可以那样冰冷地。后来迷龙老婆也来了,把着雷宝儿的肩,看着——她母子长了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们就那么冰冰有礼地开始寒暄——对,不是彬彬有礼。

死啦死啦:“……我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一直没有关照到。”

迷龙老婆:“没事。”

死啦死啦:“……仗打完了……对我们来说该算是打完了。”

迷龙老婆:“太好了。”

我用瘸腿挠好腿的膝弯,一秒钟被切成一百秒来过了。死啦死啦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很长的犹豫,倒好像那种客套地屁话还用想似的。迷龙老婆倒是回答得套腔套板的利落。

死啦死啦一直把一只手塞在衣袋里捏着。我知道,那里边装地是我们凑的钱。你放下就走好吗?——可我不敢发声。

并且死啦死啦还说车轱辘话:“……我看看就走。”

迷龙老婆:“团座,进屋喝杯茶?”

死啦死啦回了头,话说得比钢板还硬,这会还要看我求援,我泥雕木塑地也没个反应,而且迷龙老婆也并没再邀请他,而是牵了雷宝儿顾自地就进院。死啦死啦又茫然地看了看我,他现在就像脑门心被人拍了个迷魂药饼似地,只剩下跟着人进院。尽管他小心得好像每一步都踏在雷区。

我往前走了两步,这叫义气。我站在门坎外再也不进去了,这叫理智。

死啦死啦站在那发傻,并又一次向我求援:“孟烦了你不进来看看你爹?”

我:“他要自己没出来,就是不想见人。”

于是死啦死啦完全放弃我了。我很同情他,你就想他进雷池似地做这每一步时,迷龙老婆和雷宝儿两双眼睛都在又冰冷又空洞地看着他,于是他只好转回头去面对,泛出一个二百五地生硬笑容。

迷龙老婆:“要劳团座等候了,水刚坐上。”

死啦死啦:“没事没事……你们……还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听说战场都拉过西岸了。老百姓可以过正常日子了。路也不光是军车用了,哦。我昨天碰见西岸的人来禅达卖菜了……不过都是山野菜。”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都是多亏了你们。”

死啦死啦:“……是多亏了……多亏了……多亏了迷龙这样的人。”

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那些钱怕都被他捏回成纸浆了——简直惨不忍睹,我站在门外,皱着眉头。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这个死得很英勇,这个虽死犹荣。”

迷龙老婆:“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如果迷龙也叫死得英勇,南天门上的死人怕要全体暴动。我不该剁掉那个猪头的,那里边也许藏着我那团长的全部智慧……可这时我眼角窥见一个人,我觉得兽医、迷龙他们的鬼魂一起向我袭来。

我猛然转过了身,我身后的那个人影已经没了,刚才他是从我身后蹦过去的。

我转回头来,死啦死啦在漫长的默唧后终于切入正题,但看在我眼里已经象拉洋片一样虚假。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厚厚的一卷,拿细绳捆着,纸币本来就不值钱。

死啦死啦:“……这个,是我欠迷龙的钱。”

我一边又回头望那个人影消失的巷角,一边又想瞧死啦死啦如何碰壁,我的脖子很忙。

迷龙老婆瞧都没瞧那些钱:“水开了。团座进屋喝杯茶吧?”

我又看了一次巷角,可以确定我在这里做门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我发步奔进巷子。

在禅达错综如羊肠的小径里找一个晃过的人影,几乎如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困难,我迅速就迷了路,我站在一个该死的岔道口,每个岔道口往纵深里又分出该死的几个岔,而每一条岔都皆有可能。

我开始穷嚷嚷:“我是孟烦了!管你是人是鬼,你听见没有?!”

没人应,也没鬼应。

我:“出来见我呀!死活都不带这么玩人的?!”

没鬼应,没人应。

我捡了截树棍,跪了下来,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的什么玩意,我从来不信这套玩意只盼老天这回能给点面子。我把树棍望空抛了,它算是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跑向那个方向,可我是个多疑的人,跑了两步我又折回来,折向另一个方向。

我不该那么多此一举的,我直接冲到了街面上,人倒是有了,可绝没有我要找的,我只好瞧着那些军军民民各有各忙,这样的望呆不解决任何问题,我最后灰溜溜地沿着街边走开。

一个人从我刚路过的店铺里被擞了出来,被人擞得快站不住了,可又灵巧地靠一条权充拐杖的树杈保持了平衡,他还要一边忙着对推擞他的人奚落。

我呆呆地瞧着那家伙的背影,一套脏污得难以形容的军装像是挂在他那副骨架上,他操着湖南腔,但是像我们所有天南海北混一堆太久的人一样。早串了味。

“月儿光,月儿亮,月儿照在我的光头上。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坨银子在发亮……”

我拔腿钻进了我刚钻出来地巷道。那个家伙的声音还在我身后传:“……摸一摸,它还发烫,结果是泡浓痰糊手上……”

我尽力地瘸着,蹦着,加速。

我是个孱孙,我一个人没种去承受这样的悲伤。

我一头扎进了门,那帮家伙转了性子。居然在帮忙修那些缺三少四的家具。张立宪拿着个扫帚,一脸警惕地冲我抬起头来。

小醉立刻放下了簸箕。兴高彩烈地迎了过来:“你回来了……”

我大吼了一声,我知道我吼得像哭,顾不得了:“不辣!!!”

我掉头就跑,老天保佑,不要让我们再弄丢了他。我跑着,就脚步声来听。我不像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而象长了一百条腿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一个不拉地全追在我的身后。

我们跑到了那处街角,老天开眼,不辣还在,并且他成功了,刚才轰他的人正端出一碗剩饭扣在他的钵子里,居然还有点菜。

那家伙嘻里哈啦又伸出一只讨钱的手,但人装没看见回去了。

那家伙就一个人在街边玩,对着路人直哼哼:“我们都是没饭吃地穷朋友,饥饿道上一起走。人祸逼我们牵紧手……”(找一找有没更好的莲花落,我这方面存量一向匮乏)

他家务事还挺全,居然还有副竹板子可以啪啪地敲。我们傻了眼地看着,不辣少了点东西,少了一条腿和一个文盲愤世嫉俗地怒气。多了点东西,多了一条杖和一脸闲散的适气。像我们一样,他失去了所有的武装,还穿着在南天门上血泥里滚过的军装,那军装已经完全是破布,很多部分已经要他用绳索来维持风化。他也瞧见了我们。就嘻皮笑脸冲我们摇着钵头。

不辣:“我听到你把我当鬼喊了。就不应,吓死你。”

阿译在轻轻地呻吟:“……不辣……不辣……”

不辣:“让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南天门上头。背时鬼。”

我也在呻吟:“……不辣,我们没法带你……我们以为能救你,不辣……”

不辣:“没死啊!”他还可劲地蹦了两下:“活得上好!”

我们在呻吟,倒好像一整条腿没了的是我们:“……不辣啊不辣……”

“各位军爷,赏点吧。”他冲我们晃着钵头,小眼晶晶里闪着快乐和重逢的光:“可怜可怜要饭的吧。怎么样?烦啦我在南天门高头就跟你学过。”

我们不知道怎么样,只是机械地掏着口袋,口袋里多少还有点,我们连根挖了出来,一只只手拿着,排着队想放进他的钵子。

不辣:“你们让不让叫花子活了?给这么多?我都一条腿了还要我买屋买地下地干活呀?”

我们就只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我们手上的一把拿出一小张来或者一个铜板,不多不少,这年头善心人能从自己空空的口袋里掏给花子的那点。

然后我们听见砰一声,不辣劈肩带脑地着了一棍子,那是这条街面上专管市容的花子头。那家伙像是橡皮做的,嘻皮笑脸的抱着脑袋蹦开,背后追一个凶神恶煞。

不辣:“为了一碗黑心饭,穷凶极恶你哇哇吼!”

花子头:“我昨天就说了让你换条街面……”

然后他稀里糊涂就亲在地上了,丧门星抓着他头发把颗头半拧了过来,一只拳头举得就是个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架势。

不辣:“丧门星啊,我跟你也没仇啊,就不让我在这城里混了?”

丧门星就连熄火带哑然:“……啊?”

他放开了那花子头,花子头就一脸见鬼的表情往起里爬,不辣拿一条腿咣咣地蹦了两下。

不辣:“跑罗!被抓住就没耍头罗!”

然后他照着巷子里就蹦,我们哄一下子全追了上去,不辣就站住了:“呔!来那么多做什么?我家里坐不下!”

我们就只好站住了,我们不懂得花子经,也就不晓得他搞什么鬼。

他转了身就照巷子深处蹦,蹦两下,在我们又要起步追地时候回身招手:“两个。只准两个。”

我反应得快,迅速就跟了上去。阿译忽然变得暴力起来,把克虏伯猛推在一边,他追在我的后边。

剩下的家伙们就只好挤在巷口子发呆。

死啦死啦把那卷钱放在桌上,钱在桌上滚动,他找了个东西压上,另一个口袋里是欠条,他把欠条也找东西压着。

迷龙老婆不在,至少没瞧着他,她背着身用刚烧开的水在泡茶。于是死啦死啦也顺溜了许多。

死啦死啦:“我欠迷龙的钱,这是欠条。”

没回应。只有水注入茶壶地声音。

死啦死啦:“一次还不上。我分几次还。”

没回应。只有在凉水里清洗杯子地声音。

死啦死啦就看着桌上的那一卷钱和一摞纸。发了会怔。

死啦死啦:“我见过迷龙,前天晚上。他挺好的,开开心心的。”

迷龙老婆把茶壶和杯子放在一个托盘里都端了过来,一切都很洁净,她习惯把什么都搞得很洁净。而死啦死啦眼里几乎看不见这些,他在发呆。

死啦死啦:“……他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没答应。……我差劲得很,总是逼着他们去寻死,其实一直是在觅活。”

他现在看起来脆弱得很,他一向就是个实际到让人发指的人,而他现在地神情不折不扣就是在发一个白日梦。

死啦死啦:“……其实我很想跟他去。”

迷龙老婆把茶水倒进了杯子里。

死啦死啦:“这话我跟别人不敢说,一说出来,剩下那几个就都完了。一个团现在就剩一个班,上边说消灭就消灭,势单力薄得很,要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喝茶。”

死啦死啦对自己苦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屁地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不喝茶?凉了。”

死啦死啦:“喝茶。喝茶。”他几乎是感激涕零了:“谢谢。”

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还烫嘴的茶放到嘴边,本想地是应付差事茗它一口,一口茗了下去,他就用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迷龙他老婆。

迷龙老婆:“是新茶。”

死啦死啦:“哦。”

他又笑了,这回倒笑得开怀了。尽管无声,他迅速地把茶吹了吹凉,然后三两口把那杯还烫着地玩意喝光,他放下杯子时嘴里还在嚼着茶叶。

迷龙老婆:“还要么?”

死啦死啦:“好茶。还要。”

他自己把壶拖了过来,又倒了一杯,仍是三口两口。跟上一杯一样下场。然后他擦了擦嘴。

死啦死啦:“我走了。”

迷龙老婆:“下次还来。”

死啦死啦便点了点头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了。

我父亲已经出屋登院。瞧一眼檐角,发他的逸兴:“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嗳嗳?!”

他嗳地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从厢房出来,眼神有点发直,一副赶紧走人的架势,却被嗳得只好看他一眼。

我父亲:“还书啊还书!”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说啥。

我父亲:“《金瓶梅》第一卷!”他摊着个手:“哪里去了?”

死啦死啦:“下次来还下次来还!”

他匆匆出了院门,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我和阿译跟在不辣的后边,一个岔道又一个岔道,我简直绕得回头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阿译发着他总是不得当的关心:“我去扶他。”

我:“你看他用得着你扶吗?”

确实,不辣肩头一耸一耸,肩胛派着骨盆的用场,蹦得那叫一个欢势,那条树杈子倒成了他一条生得比谁都长的腿子。

我:“喂!你是不是蹦给我们看的!——哪儿追得上你?!”

不辣就得意忘形地笑:“亏你们也是南天门下来的!三条半追不上我一条腿!”

我:“你赢啦你赢啦!别发人来疯啦,这里也没外人看!”

不辣:“快到啦!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我毫不好奇:“你都混成这样啦,还有什么宝好献的?”

不辣就转过一张脏污而快乐的脸:“快到啦。你们看到就要吓一大跳。”

我:“小太爷早已被你吓到啦!”

阿译轻绷着一张严肃而悲伤的脸,我猛捅了他好几下,他才学会把面皮像我一样地放松。

不辣又拐一岔道,灵活得就像只在巷子里活了一世的独脚老鼠,我们便瞧见他的华居了。一栋都拆没顶了的房子,残垣断壁,人走屋塌,迎来了他这个半人半鬼,也放进了些捡来的家什。那家伙在坎珂到我和阿译都要打晃地烂砖碎瓦中竟也蹦得生龙活虎,不过这回不是耍我们了,他里里外外——其实他这华宅我也不知道何谓里外一找着,一脸发急。

不辣:“我那宝贝呢?跑哪去了?”

阿译仍在做着放松的努力,于是他的发问也明显是应付,一脸做戏的好奇:“啊呀。原来你的宝贝还长了腿地?”

不辣:“嗯哪,比我还多长一条。”

我便胡猜着:“三脚猫?瘸子狗?你偷了人家的鸡?啊哟。不辣,你个不要脸地是不是偷养了个叫化婆?”

不辣就高兴死了:“不对不对!”

阿译放松失败,终于又严肃起来:“说心里话,不辣,我们也不是多想看你的宝贝,你能不能坐下?”

我:“嗯。老老实实说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谁跑来地?谁跑得来?我蹦来的呀,蹦呀蹦呀地就蹦来了。”不辣哼哼着:“我宝贝呢?你们要看到绝不会后悔地。”

“……我……”我踌躇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嚷嚷起来:“我不想看你的什么宝贝!你那条腿已经够看地了!”

阿译小声地:“不要,孟烦了,不要。”

不辣还嘿嘿地:“喊什么把戏嘛,这是我家里嗳。老子现在有家。”

我瞧了瞧这个连整砖怕都挑不出来几块的所谓家:“我知道你在生我们的气,因为我们把你扔在南天门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还嘿嘿的:“扔没扔我就不晓得,只晓得睁开双眼睛就没得腿子了。”

我:“你好好地跟我们说话!别以为没了条腿就成大爷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告诉你,迷龙也死了!”

我就听见咣当一声,不辣在残垣里摔了下来。作为一个象橡皮一样抗打击的货,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呆呆地坐在那里。阿译凑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又伤心又满意地看着他,残酷的满意:“原来你还在乎我们。”

我们后来就傻坐着傻站着。在这鬼地方发呆。

不辣坐在碎砖上,让我不免对他的尊臀担心,可他的头又靠在断墙上,躺靠得那叫一个惬意,至少在这浩劫过一样的残垣里是最舒服地姿势。他说话的时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骂,看那份眉飞色舞你不会觉得他是在说自己。

有时候阿译这个白痴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边。但人那块干净得很。脸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雨下着,把山道流成了河道。河道上躺着蠕动地人体——那些伤兵尽量把自己从那些挟沙的泥水中挪开,没担架的自己爬,有担架的从担架上把自己挪下来,但更多的是听天由命,因为他们没有再挪动自己的力气。

不辣躺在树下,他是懒得再挪地那种,他瞧着头上滴水地树叶,不去瞧自己的腿——至少他想瞧也瞧不着自己的伤腿了,已经没了。

腿没了,自然是被锯了,这没有悬念。战还在打,我们回到了东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门西麓的伤兵堆积场。他叫它堆积场,因为损坏的汽车和受伤的骡马都会比他们得到更好的照料。

雨停了,泥和沙干涸在每个人身上,死活难辩,倒是不见血了,因为早被水冲洗干净了。

几个褴褛得像是石居时代的人从林子里出来,翻寻着那些躯体。他们拿着简陋的器皿。

不辣在呵呵地笑:“你猜他们在干什么?”

我抑郁了一会:“……发死人财罗。”

阿译的脸色苍白:“……该杀。”

不辣:“错啦。是江那边的死老百姓,翻出还有气的就灌两口米汤水。“他笑得开了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跟我老家的傻瓜一样,饿成什么样都还藏得有大米。——你们猜我碰见谁啦?”

我:“我猜不到,你就是一条腿的爱丽思。”

阿译:“……唐副师座?”

我和不辣都认真地瞧了瞧他,于是阿译的脸又由白转红。

不辣就乐:“那个人烦啦才认得。我们上次去江那边接你爷老子,记不记得?有个钻在林子里把自己饿得畜牲一样的老地主,记得不记得?”他维妙维肖地学着那个老头子,他们俩那撒泼的神情确实很象:“干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不辣:“他还没死,还就他救了我。别人就给灌两口米汤,他给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来想死了,一看他,干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来了,这树杈子都是他帮我砍的。”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看见一个一条腿的人蹦离那边山中的修罗场,他一直在摔跤,因为还没习惯一条腿。他回首眺望时像在看自己的上一辈子,他已经尽过最大的热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还有用来活过下半辈子的活力,尽管有些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着自己和吹着牛:“那时候还不会蹦,一路绊跤。现在厉害啦,现在搞不好老子是禅达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给你们看我尿尿。金鸡独立,还能尿进铜钱眼!”

我:“我们一定看。”

于是不辣就这样把整个战场抛弃在身后,炮在炸,飞机轰鸣,那东西仍让他浑噩地沸腾,但他说不清是他抛弃了战场还是战场抛弃了他。

总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禅达时,很清楚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是已经结束了——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离开那里是对的,本地人后来埋掉了六百具本是伤兵的尸体。蹦到禅达时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们,也没任何部队会要一个一条腿地掷弹兵。他要回老家得蹦得几十座大山,得蹦两年——可他这时候发现了他的宝贝。

就不辣变化丰富的表情。我们只能认为他说了这么多不是为了诉苦,而是为了炫耀他的宝贝。

不辣:“……我的宝贝一直在这鬼地方等着我回来。嘿嘿,不说啦。”

我和阿译面面相觑,挠了挠头。

阿译:“……你的宝贝到底是什么?狗?全世界哪里还有比得过狗肉的狗?”

不辣就骄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我现在还真对你的宝贝有点好奇啦。”

不辣:“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东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帮我找。狗东西饿疯了么子都干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是啥,怎么找啊?”

但不辣的惶急劲过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他的宝贝了,便开怀了:“嘿嘿,还乖得很,自己回来了。”

我和阿译就掉头看着他的宝贝——一个比他更褴褛,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来就个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当看见我和阿译这两个生人时。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家伙腋下挟着一个连泥带土的萝卜,见了我们急藏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脸,还有他的萝卜。

我和阿译失望得都恨不得瘫坐在地上啦。

阿译:“你的……宝贝?”

我:“……我怎么觉得……他偷的是我家萝卜?”

阿译:“……你父亲好像没种萝卜?”

我:“……你说得真对。”

不辣也不管我们的穷极无聊,只管宽他宝贝的心:“没事啦,自己。弟兄!”

那边就舒怀了,舒到连萝卜都拿了出来,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声。

不辣:“我不吃啦!他们,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

不辣的说话方式很怪,每句话都切成词。大声喊。就像我们跟全民协助说话似的。那位倒规矩,“咔”一声。萝卜掰成两截,连迷龙都分不出这样公平的二一添作五来,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开嚼。

不辣就唏嘘着:“嘿,还知道痛老子——喂,饭!饭的那里!吃!你的咪西!”

我们就瞧见一头耗子瞬时间变作了狼,扑向不辣拿回来地饭钵子,拿到了饭钵子后他总算还有理智,向着不辣一哈腰,深点下了头:“唔。多谢啦!”

我和阿译猛然跳了起来,阿译这笨蛋就去摸他就算佩带了也不管个鸟用的枪,我去抢不辣的拐杖,无论如何是要让手上先有个武器——那样的一声实在再明白不过,舌头咬得要自尽一样,一个日本人说的中文。

不辣笑得快疯了,一条腿蹦着,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拐杖:“我就讲要吓你们一大跳的!我都讲了!”他一边安慰着那个瞪着我们的日本家伙,那家伙端着饭盆,泥雕木塑,露两个眼白:“没事没事!我逗他们!你的,咪西!”

那家伙一屁股坐了,头俯在钵子上就再不抬起来了。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抢了,阿译仍在惊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来那个小日本就是条拔了牙的毒蛇,基本无害。

我:“你……死湖南佬,养个什么不好啊?”

不辣:“你们猜他是谁?猜猜他是谁?!”

我都懒得猜了,能猜到才怪。阿译倒猜了:“竹内连山?”

我和不辣又只好都一起看他,阿译就很委屈:“我开玩笑的啦。

不辣:“竹内王八还没死吗?”

我有点悻悻,这也并不算一个光彩地话题:“他死不死关我鸟事?”

看来也关不辣个鸟事,他也不问了,倒在沉醉于他要我们猜地谜。他想了一想,倒也体谅我们的苦衷:“也是。这哪里猜得出来。给你们提醒提醒啊。“他掉了头对着那个头根本是拱在钵子里地家伙:“你的!这里来地!什么的时候?!”

那家伙头是拔出来了,瞪着我们发呆。不辣转了头对我们抱歉:“没法子,脑壳拧了个向,话不拧着讲就听不懂。”

那边看来是懂了,便比划着一个手指,又加上一个巴掌,连个手势都打得乱七八糟,而且他那种汉语总让我和阿译有寻枪的冲动:“半个!一个!半个!半年!半个一年!”

“一年半!”不辣没好气地纠正:“教得我脑壳都快爆啦——一年半!”

那家伙就认真地学了一遍:“一年半?”——然后脑袋就又放回钵子里了。

只留下我和阿译在那里惊诧,而不辣的笑容满面是一个每一个阴谋都得逞的家伙才发得出来的。

不辣:“不是刚来的!是一年半以前就来了的!一年半以前我们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猜他是谁!”

我们已经猜到,但我们讶然得说不出来。我们别无选择地在助长不辣的气焰。

不辣:“他是我们刚上祭旗坡的时候被死啦死啦放进来的!他,就是在悬崖下头一枪把我们那个狗屎团座钢盔都打了飞掉的人!”

我们只能做哑吧。一边哑吧一边用没法不佩服地眼神把那个忙于填食的家伙再打量一遍。

我:“一年半……几乎不会说中国话,开口就被人听出是日本人。”

阿译:“……怎么活过来的?”

“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结论。

一人握一块碎砖,一个两条腿的和一个一条腿的在残垣里对峙。

他和那个靠偷白菜萝卜,啃榆叶田鼠的家伙对峙了半晚上,然后象我们一样对那蟑螂一样地生命力起了由衷的敬佩。从此两腿家伙继续偷萝卜白菜,独腿家伙蹦来蹦去乞钱讨饭。

不辣忽然扔了手上的碎砖,乐了。而那两条腿的往地上一窝,号哭。

不辣现在很严肃,极具侵略性地看着我们:“你们不会搞死他吧?”

我们都没说话,这事也着实有点不好说。

不辣:“横山光寺!”

那脑袋猛抬了,比啥都灵:“哈依!”

不辣:“你!名字!什么的名字?”

我气得快乐了出来:“横山光寺。”

横山光寺:“横山光寺!”

但这对不辣来说不是口误,而是他一个确认的仪式:“你们不会搞死横山光寺吧?”

阿译:“我们不会。”

我看了看阿译,而不辣拍了拍阿译。

我:“……我们不会。”

不辣:“嘿嘿,我就晓得。“他又正色了一次。他现在的脸可真能变啊:“还有,你们也晓得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了,哪怕你们住的是金窝窝……好像也不是。”

阿译:“不是……可是为什么?”

我:“我们知道。”

阿译就茫然,其实他也知道。从不辣看见我们时的态度就知道。

不辣:“那就不要浪费口水。“他倒又笑了:“我现在就是养好这条腿子,然后回老家去。”

我:“蹦回去?”

不辣笑逐颜开:“蹦回去。——横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货抬了头一百二十万个认真地回答。

不辣就又一回看着我们笑,我今生都会记得他那个脏乎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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