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公主,我们还是先不要急着跟这位女士说重话,”埃克索轻声说道。“我们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位船夫似乎很诚实,可话又说回来,这位女士到这儿来这么做,可能也有正当理由。”
“先生,您说的太对了,”老妇人说。“我这辈子也没多少日子了,这样打发有什么趣味吗?我倒宁愿走得远远的,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正是因为这个船夫,我才和丈夫分开。先生,我丈夫可是个明智、谨慎的人,那次旅行,我们计划了很久,多少年都谈着它、梦着它。最后总算做好了准备,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了,我们上了路,几天后找到了那个海湾,渡过去就到了岛上。我们等着船夫,不久就看到了他的船。真是走霉运啊,来的就是那个人。你看看他个子多高。他站在船上,手里拿着长桨,背后就是天空,就像演戏的人踩高跷一样。我和丈夫站在石头上,他来到跟前,把船系好。他骗了我们,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们太信任他了。岛近在眼前,这个船夫带走了我丈夫,却把我丢在岸上等着,我们在一起四十多年啊,几乎没分开过一天。我不明白他怎么能骗住我们。他的声音可能让我们进入了梦境,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划着船,带走了我丈夫,我还在岸上。可那时候,我还不相信。谁会想到这个船夫如此狠心呢?所以,我就等着。我心里想,可能是船一次只能载一名客人,那天水有些急,天空几乎和今天一样暗。我站在石头上,看着船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点。我还在等着,不久那个点变大了,船朝我这边来了。很快我就看到了船夫,脑袋光滑得像鹅卵石一样,船上没有客人。我想这次该轮到我了,很快我就能和心爱的丈夫在一起。可是,他来到我等待的地方,把绳子系到桩上,然后摇着头,拒绝让我渡过去。我又讲道理,又哭又喊,可他都不听。反而呢——真是狠心啊——反而给我一只兔子,说是在岛边的陷阱里抓到的。他想,我第一次一个人过夜,兔子带给我当晚餐倒不错。然后他看看没别人要坐船,就开船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岸上哭,手里还拿着他那该死的兔子。随后我放开兔子,让它跑到石楠地里——跟你们说,那天晚上我可没胃口吃东西,后来很多个晚上都一样。我每次来,也带个小礼物,就是这个原因。带个兔子煮给他吃,感谢他那天的好心。”
“那只兔子本来是给我自己当晚餐的,”船夫的声音从房间那边传来。“我同情她,才给了她。就是好心帮个忙。”
“先生,你们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比特丽丝说。“但是,骗这位女士,把她丢在岸上,听起来的确很残酷。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
“我好心的女士,这位老太太说的,可不是一般的岛。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船夫渡了好多人过去,现在岛上的田地树林里该有几百人了吧。可那是个奇怪的地方,人一到岛上,就只能孤单地在草地上、树林里行走,看不见其他人。偶尔,如果晚上有月亮,或者风暴即将来临,也许能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但大多日子里,对每个旅行者来说,他都是岛上唯一的居民。我倒愿意把这位太太渡过去,可等她明白不能和丈夫在一起,她就说不愿意孤单地过,所以不上岛了。我听从了她的决定——我必须这么做啊——让她自己走了。兔子呢,我说过,只是好心才给她的。你们看看,她是怎么答谢的。”
“这个船夫嘴巴会讲,”老妇人说。“你们是外面来的,可他还是敢骗你们。他会让你们相信,岛上每个人都是孤魂野鬼,可实际上不是这样。我和丈夫很多年做梦都想去的,难道会是那种地方?实际情况是,很多夫妻都被允许渡海,到岛上一起生活。很多人手挽着手,在树林里和安静的沙滩上散步。我和丈夫知道。我们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两位好心人啊,你们在记忆里找一找,现在就能想起来,我说的是真的。在岸边等的时候,我们哪里知道,划船过来的,竟会是一个这么残酷的船夫。”
“她说的话,只有一部分是真的,”船夫说。“偶尔会有一对夫妇,获得允许一起上岛,但这种情况很少。需要两人之间,有罕见的深爱紧紧相连。偶尔会有,这我不否认,所以如果遇到夫妻,甚至是还没有结婚的情人,要我们渡过去,我们就有责任仔细盘问他们。判断两人之间的爱是不是深到可以一起过去,这是我们的责任。这位女士不愿意承认,但她和她丈夫之间的爱就是太弱了。让她先扪心自问,然后再来说我那天的判断对不对。”
“夫人,”比特丽丝说。“您怎么说?”
老妇人不说话。她低着头,气呼呼地继续用刀摩擦着兔子的皮毛。
“夫人,”埃克索说,“雨一停,我们就要上路啦。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呢?我们很愿意和您一起走一段路。我们可以聊聊天,您想谈什么就谈什么。让这位好心的船夫待在这儿,安安静静享受一下吧,趁房子还没有全部倒塌。这样坐着,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您愿意,在我们分手之前,我可以干干净净地把兔子杀了。您看怎么样?”
老妇人没回答,也没有表示她听到了埃克索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身来,兔子紧紧抓在胸前,迈步朝房间坍塌的那一边走过去,她个子很矮,斗篷在地上拖着。屋顶上有水溅落在她身上,可她似乎并不在意。她走到房间远端,望了望外面的雨和侵入房间地面的野草,然后慢慢弯下腰,把兔子放在脚下。兔子一开始没有动,可能是因为害怕身体僵硬了,然后便没入了草丛里。
老妇人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转身的时候,她似乎在看着船夫——她眼睛深陷得厉害,所以很难确定是不是看他——然后说道:“这两位陌生人让我没了胃口。但是,胃口会回来的,我肯定。”
说完,她提起斗篷的边,缓缓踏入草丛,就像慢慢走进水坑一样。雨打在她身上,她把斗篷的帽子又往上拉了拉,然后迈步走进了荨麻丛。
“再等一会儿,我们和您一起走,”埃克索在她身后喊道。但他感觉到比特丽丝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听她低声说道:“别管她的闲事,埃克索。让她走吧。”
稍后,埃克索走到老妇人迈步出去的地方,心里还有点儿期待在什么地方看到她,也许被灌木丛挡住了,没法继续走。但他没看到她的踪迹。
“谢谢啦,朋友们,”船夫在她身后说。“至少今天我也许可以安静一会儿,想想我小时候的事儿。”
“我们马上也会走开啦,船夫,”埃克索说。“雨停下来就走。”
“不要急,朋友们。你们讲了公道话,我很感谢。”
埃克索继续盯着外面的雨。他听见妻子在身后说:“先生,这以前肯定是个气派的宅子吧。”
“噢,是的,好心的女士。小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宅子有多气派,因为我没见过别的地方。有漂亮的画和珠宝,还有智慧而善良的仆人。那边过去,还有个宴会大厅呢。”
“先生,看到现在这幅光景,心里不好受吧。”
“房子还在这儿,我就很感激,好心的女士。这房子经历过战争年月,差不多的宅子,很多都烧掉了,现在不过是一两个土堆而已,上面长满了野草和石楠。”
这时埃克索听到比特丽丝在身后走了过来,感觉到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怎么啦,埃克索?”她低声问道。“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
“没什么,公主。就是这儿的废墟而已。有一下子好像是我在这儿回忆往事一样。”
“什么样的往事呢,埃克索?”
“不知道啊,公主。这人提到战争和烧毁的房子,好像我也想起了什么事情。我认识你之前的事情,应该是。”
“还有我们俩不认识的时候吗,埃克索?有时候我感觉我们俩从生下来就一直在一起。”
“我也觉得是这样,公主。我只是一时发傻,这是个奇怪的地方。”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她捏了一下他的手,轻轻地说:“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可能比淋雨更糟糕。我想走了,埃克索。说不定那个女人要回来,或者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埃克索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脸,对着房间那边喊道:“好啦,船夫,看来雨要停了,我们该上路啦。谢谢你让我们躲雨。”
听到这话,船夫什么也没说,可是他们背行囊的时候,他却走过来帮忙,把他们的手杖递了过来。“旅途平安,朋友们,”他说。“希望你们见到儿子的时候,他平安健康。”
他们又表示感谢,两人要穿过拱门时,比特丽丝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
“既然我们要走了,先生,”她说,“也许再也见不着了,我能不能请你回答我一个小问题。”
船夫站在墙边原来的位置,认真地看着她。
“先生,你之前说过,”比特丽丝继续说道,“你有责任盘问等待渡海的夫妻。你说,需要核查一下,看看他们之间是否有深爱,能够到岛上一起生活。先生,我想问的就是这个。你要怎么盘问,才能核查清楚呢?”
船夫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后他说道:“老实说,好心的女士,我不该谈这些事情。我们今天甚至都不该见面,因为机缘巧合,我们才相遇了,我并不感到遗憾。你们两位都是好心人,还帮我说了话,我很感谢。所以我尽量回答你吧。你说得对,我有责任盘问所有渡海上岛的人。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碰到的是一对夫妻,又自称深爱着对方,那我就必须让他们说出最珍贵的记忆。我先问一个,再问另外一个。两人要分开回答。这样,他们关系的实质就会显露出来。”
“但是,先生,”比特丽丝问,“要看出人们心里的事情,不是很难吗?外表很容易让人上当。”
“好心的女士,这倒是真的。不过,我们这些船夫多年来见过很多人,要看穿骗人的外表,不需要花很久。而且,旅行的人谈起最珍贵的记忆,是不可能掩饰真相的。一对夫妻也许自称有爱的纽带,但我们船夫看到的可能是憎恶、愤怒甚至仇恨。又或许是一大片荒芜。有时候是对孤独的畏惧,没有别的。持久的爱,多年不变——这个我们就见得很少了。真要是见到了,我们只会高高兴兴地把他们渡过去。好心的女士啊,我已经说得太多啦。”
“谢谢你,船夫。就当满足了一下一个老太婆的好奇心吧。现在我们告辞,不打扰你啦。”
“祝你们旅途平安。”
他们回到之前走过的那条蕨草及膝、荨麻丛生的小道。风暴过后路很滑,尽管他们急着远离宅子,脚下还是非常小心。等他们最后回到沉陷下去的罗马大道,雨还没有停,两人看到一棵大树,便躲到了树下。
“你湿透了吗,公主?”
“不用担心,埃克索。这外套还作用。你怎么样?”
“没事,太阳一出来就干了。”
他们放下行囊,靠在树干上缓口气。过了一会儿,比特丽丝轻声说:
“埃克索,我害怕。”
“为什么呢,我的公主,怎么啦?你现在不会有什么事啦。”
“还记得那个奇怪的女人吗,穿着破布做的斗篷?那天你看着我们在老刺树那儿谈话的。她看起来也许像个流浪的疯子,可她跟我讲的故事,和刚才那位老太太说的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她丈夫也是被一名船夫带走的,她被留在岸上。她孤孤单单,一边哭一边从海湾往回走,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深谷的边缘,眼前的路、身后的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路上都是像她一样哭哭啼啼的人。听她这样说,当时我还不太害怕,埃克索,我心里想,这和我们没有关系。可她接着说,这块土地中了魔咒,被遗忘的迷雾笼罩住了,这事我们俩也经常谈到。然后她问我,‘如果记不住你们共享的过去,你和你丈夫怎么能证明对彼此的爱呢?’后来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情。有时候一想到就觉得害怕。”
“公主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们又不打算到那种岛上去,也不愿意去。”
“话是这么说,埃克索。万一我们还没机会考虑去那种地方,我们之间的爱就枯萎了呢?”
“你说的什么话,我的公主?我们的爱怎么会枯萎呢?和年轻时候傻傻的热恋相比,现在我们的爱不是更深吗?”
“可是,埃克索啊,我们都不记得那些日子。后来很多年的事情,也都记不住了。我们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激烈争吵,还有我们珍惜的那些快乐时光。我们连儿子都不记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了我们。”
“我们还可以恢复那些记忆,公主。而且,无论我记得什么、忘记什么,我对你的心都会是一样的。你的感受不也是这样吗,公主?”
“是啊,埃克索。可是,我又想,我们心里的感受,会不会像今天这雨滴一样呢?天上的雨早就停了,不过树上浸满了水,所以还有些雨滴落在我们身上。我在想,没有了记忆,就没有了源头,我们的爱会不会慢慢枯萎、死亡。”
“上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公主。”这话他说得很轻,几乎是喃喃自语,因为他自己也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心里涌上来。
“在老刺树说话那天,”比特丽丝继续说道,“那个奇怪的女人要我抓紧时间。她说,我们要想尽办法,把我们在一起的事情都回想起来,不论好事坏事。现在呢,我们走的时候,那个船夫给的回答,我意料到了,也正是我害怕的。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埃克索,能有什么机会呢?如果有那么个人问我们最珍贵的记忆的话?埃克索,我真害怕。”
“好啦,公主,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们的记忆没有永久丢失,不过是被这邪恶的迷雾放到什么地方找不到了。我们会找到的,哪怕是一件事一件事去想。我们出门,不就是为了这个吗?等我们看到儿子,很多事情肯定就会想起来。”
“希望如此吧。船夫的话让我更加害怕了。”
“忘记他吧,公主。他的船,还有他的岛,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你说的对,外面雨停了,我们别待在树下了,走出去干得还要快一些。我们上路吧,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