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活食 > 森林里的七个夜晚

森林里的七个夜晚(2/2)

目录

好了这个路口可以向南走了。又长又结实的道。夜风里树叶瑟瑟发抖,没有太多资格尖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发觉自己总是游离在人群外的。看起来言笑晏晏落落大方心思却总是飘荡在半空中随着时间砂砾的累积一点一点从内部碎裂。时间粉碎成块状,能够被你一一抓起重新进行组装。

秘诀是,你发现自己可以借此给自己组装出一切。比原子更细碎,比积木更灵活,比真实更逼真。秘诀是,你可以组装出高楼、宇宙飞船、恐龙、书籍、生日蛋糕、派对、恋人,以及,一个母亲。秘诀是,组装出来以后,你只跟它们玩一下下,随后又抬手把它们打散成碎片。什么都不要拥有,你就拥有了一切。这就是秘诀。

前方的纪念馆是你在这座城市里进去过的第一座博物馆。开学第一周,所有新生都被带领到这里参观。一切坚固的都已经烟消云散。重建无比艰难。最艰难的,是少数人的孤军奋战。应该说艰难的也不是奋战,艰难的是在众人的冷眼旁观中奋战。

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在表演呢。可要完成的总是要完成。如果有人告诉你,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刻,从此刻开始,一切都会越来越坏。或者反过来,如果有人告诉你,现在是最坏的时刻,从此刻开始,一切都将越来越好。让我们假设这是真的,让我们假设你真的可以选择,你想听到哪个呢?不要紧张了,不会有人告诉你的。大家约定好了的,谁也不说。

有趣的是,你记得当时你哭了。你怎么哭了呢。你哭的是什么。是烟消云散,是无比艰难,还是众人的表演。如果现在再让你去看,你还会哭吗。你想起来了。你似乎被某种诡异的母性给攫住了。那诡异的母性从墙上的照片,地上的展柜,从高大的浮雕和煽情的视频里分泌出来,黏黏腻腻、盘盘绕绕,就那样攫住了你。那时无法分析此时依然无法分析可它就是攫住你了。

到了。这里了。一堵铁门拦住了你的去路。从小到大这样的铁门你不知道翻过多少了。从没有哪扇铁门真的能拦住你的路。还真是个要命的野孩子。不过这堵铁门比较狠毒,上方有电网,两侧有监控摄像头。绕开铁门从旁边找找法子吧。沿着墙根走啊走走啊走,过了铁门是高墙,过了高墙是围栏,过了围栏是花坛。你看,花坛的后面就是漏洞了。穿过花坛,踩到了两朵蔷薇花,蹲下身子把它们扶正,再向前走就是形同虚设的小矮墙。双手把住矮墙的墙头,两脚用力一蹬。得嘞,稳稳落地。

还是那个总爱把校史挂在嘴边儿的师兄说的,这儿、这儿、那儿、那儿还有那儿,以前都是咱们学校的。学校里下了课,老师带着学生们坐上小船唱着歌划着桨,就从学校的湖里沿着河,一路划到这公园的湖里来。全是咱们的。全是。

深更半夜,你翻墙头跑到“咱们的”公园里来干吗呢。就像那个谁说的,年轻人,不睡觉,绕世界乱转悠,不是想对世界搞破坏,就是想对自己搞破坏。你没感受到啊。没感受到想对任何人包括对自己搞破坏的冲动。你就是想到水边来。整片的水域令你感到安稳。从小就是这样。你看看水是多安静的东西,吞进去什么,都不会发出太大的动静。不像人。不像其他一切事物。

向着湖边多走一步,身后的声嚣就降低一度。

“life is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und and fury, signifyg nothg”

众人告诉你首先是毫无意义,但你认为首先一切只是个故事。众人告诉你首先是喧哗与骚动,但你认为首先是要做一个白痴。一步,一度。一步,一度。一步,一度。水面令万物闭嘴消声。你只能听到水底下的声音。你已经不想成为一个诗人了。你已经不想了。你只想成为一个可以主宰自己的人。如果白痴无法主宰自己,那么又有谁可以呢。

你等待了二十二年,等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刻。你将主宰自己的时刻。你应该激情澎湃的时刻。可为何此时你却如此惊慌。你慌什么呢。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慌什么呢。难道你一直知道,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慌什么呢。曾经怀着想要破坏一切、毁灭一切的那个你已经乖巧地死去。现在的你打算美好地骄傲地长久地活下去。数万个掩埋在山石下和湖底里的声音正在与你的命运共振。不要慌。

脚下湿糯地一陷,冰冷的湖水猛地浸泡到叶琬的大腿。她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整片沉静安稳黑漆漆的湖水,祥云般飘浮在她的身边。

第五夜 2013年12月23日

来家里为奶奶吊唁的人从上午开始一直到晚上就没断过。叶琬凌晨接到爸爸电话,开了四个小时夜路车疯赶回到奶奶家,奶奶却已经换好寿衣躺在里屋了。昏天暗地哭了几个钟头,闻讯而来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找上门来,全家人也只好强打起精神招待来客。

离家许久,叶琬几乎要忘记了,这大半个小城的人都是奶奶教出来的学生。很多跟爸爸差不多年纪的宾客都是全家一起来的,大人是奶奶的学生,孩子是爸爸的学生,也有不少是奶奶学生的学生,爸爸学生的学生。学生们和学生的学生们,讲着他们跟老师的往事,那些冷不丁拎出来擦亮的陈年记忆令人躲闪不及,即便琐事在此时也具有了杀伤力。上午叶琬已抵挡不住被这些凶器冲杀得站不稳脚,到了下午,力竭得坐在沙发上都直往地上打滑。爸爸心疼叶琬开夜车又折腾了一整天,安排继母开车载叶琬回家休息,晚上吃过饭再去奶奶家顶班招待客人。

叶琬趴在床上,感到抽筋拔骨似的疲惫,流泪过度的眼珠子像拴了两根绳子被人薅着向外拽,却无法睡着。爸爸的后脑勺上白了碗口大的一块。那块白,挂在周圈焗了黑油的黑发上,突兀又扎眼,叫叶琬心酸。奶奶是先耗干了爸爸,随后才耗干了自己。这些没法对外人讲的话,就那么突兀地吊在爸爸的后脑勺上。

买下这处宽敞的三居新楼房时,叶琬上大二。三居室朝南的一间做爸爸和继母的卧室,朝北的房间做了爸爸的书房,还有一间朝向西南的小客房,爸爸坚持留给叶琬。他没跟叶琬商量,在搬家时把所有叶琬留在家里的物品都安置在了这间小客房里。叶琬寒假回家过年,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新房间,甩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一年也住不了几天,该把这间改成继母的书房,要么就直接把墙打掉连通成大客厅。说这话时,叶琬心里全没恶意,她只是在那时便笃定了自己走了就不会回头。但爸爸和继母听了都不是滋味,也没人接叶琬的话茬儿。

靠墙立着的两排大书柜里,盛放着叶琬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里面所有东西都是爸爸陈列的,按着叶琬的年龄顺序从上至下一线排开。

最上面一层是玩具,刮掉漆的铁皮小火车,没了脑袋少了胳膊烂了裙子的几只洋娃娃,尾椎不知所踪已经无法发光的夜光恐龙骨架,两只颜色可疑快要秃毛的毛绒熊,一堆掉色的木头积木块。下面一层是或摆正或瘫倒的奖状,劳动小能手鼓励奖,运动小健将一等奖,区级创新作文大赛二等奖,迎香港回归知识问答全市联赛二等奖,“我的爸爸”演讲比赛一等奖。再下面一层是漫画书,哆啦a梦,金田一,柯南,幽游白书,火影忍者,海贼王,风云,老夫子,还有几大摞整年订阅的《科幻世界》杂志。剩下几层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把书柜挤得满满当当,只在第二排大书柜靠右侧的最下方空出来一大块空当。那块空当里原先放着叶琬从小学开始写的日记本。叶琬在北京安定下来租好房子以后的第一年春节回家休假,就把那些日记本全部塞进行李箱带回了自己在北京的出租屋。她什么都可以留下,就只有这些日记不可以。

这简直就是一座时间的坟场啊。好像不太恰当,应该说,是记忆的墓碑?好像也不太恰当。

叶琬不敢想自己不在家时,爸爸会不会时常走进这间房间,抚摸翻动这些坟场里的灰烬和墓碑上的积尘。爸爸自己的书房里并没有什么早年的物品,全都是书而已,除了书,就只有一桌一椅一电脑。难道他之前五十五年人生的痕迹没有什么太多值得保留和纪念的东西吗,为何他只如此偏执地收藏着关于叶琬的一切。是因为关于他自己的,他只需用记忆留存,而关于叶琬的,就需要借助物品吗。

越想越睡不着,叶琬从床上爬起来。书柜里的书,有不少直到现在叶琬还是喜爱的。比如这套《三言二拍》《搜神记》,还有《鲁迅全集》《世界探秘大百科》。虽然从上小学就开始看这些书,但小时候读过的几乎都不能作数,看个热闹而已。叶琬抽出鲁迅全集里的《彷徨》一本,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真好闻啊。是妥善保存住的,小时候的味道。爸爸也会像自己这样吗,抽出一本书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从前的味道吗?

继母做好了晚饭,两人无声地在客厅里扒拉了几口,就准备马上赶回奶奶家。晚上下了班的人就要来吊唁了,会比较忙乱,爸爸自己肯定应付不来。

果然,奶奶家的大门直接敞开着没有关,不停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叶琬一路跟各种叔叔阿姨大爷大婶哥姐弟妹打着招呼向屋里走,走到客厅里,发现张叔叔和张涵正坐在沙发上。

张叔叔紧挨着爸爸坐,一只手抹着发红的眼角,一只手按在爸爸的手上。爸爸经过这一整日的消耗,神情愈发麻木,看起来还没有张叔叔激动。张涵坐在他俩身边的单人沙发上,还跟高中时候一样留着平头,黑色的衬衫外套着一件灰色加白纹的羊毛衫,外面还套着长款的黑羽绒服。看来他们也是刚进来。张涵看到叶琬,立刻站了起来。

张叔叔把叶琬招呼过来,向旁边挪了挪屁股,让叶琬坐在自己身边。年龄加速奔驰的后作用力弹射在每个人身上,向来万事不操心的张叔叔也被弹得不轻,不觉间已经成了一个比叶爸爸还絮叨得多的老头儿。听张叔叔絮叨了一阵儿,叶琬起身去厨房,准备给来客烧茶切点水果。张涵马上跟了过来。

奶奶家的厨房跟客厅连在一起,用一扇磨砂玻璃的推拉门隔开。叶琬走进厨房就拉上了推拉门。张涵自己拉开推拉门,走进来,又回身把门拉好。叶琬拿起电水壶接好一壶水,插上电开始烧,又在灶台上摆着的一溜茶叶桶里挑选合适的茶叶。

“啥时候回来的?”张涵凑到叶琬身边。叶琬几乎要忘掉张涵其实个子那么高了。小时候也许注意过,但从来没真的在意过。张涵站在她身边,像一座塔。

“一大早。”叶琬拾起一只祁门红茶茶桶。天好冷,该喝红茶。

“叶叔叔说,叶奶算是比较平静走的,也高寿了。别太难受了。”

“嗯。”叶琬把茶叶一点点倒进茶壶里,打开橱柜门,翻找合用的茶杯。

“九年没见了,咱们。”张涵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味儿。但没有他高中那时候身上总有的汗臭味儿了。总算长大了。吗。

“都那么久了?还真没细想过。”

“就是啊,九年了。从上大学开始就没见了。每年大年初一我们都来你奶奶家拜年,每年我都想着,总算能见着你了,结果每年都见不着。我后来琢磨着,你应该就是躲着我。”

“九年,那是蛮久的了。”

水开了,叶琬把水壶拿起来,将滚水冲进茶壶里,涮了涮茶叶,把洗茶水倒进水槽里,再将开水冲入茶壶。客人这么多,用小茶杯一口一口喝不太方便啊。叶琬放弃了这个方案,准备找些大一点的瓷杯子。

“都那么久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小琬。”张涵的声音砸在叮叮咣咣的瓷杯子中间。

“也不算生气,就是一直没碰上面吧。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要见面,就没见着呗。”而我每年大年初一都要换一个新借口好从奶奶家跑出去躲开你。叶琬端起茶壶,走到推拉门前,拉开推拉门,到客厅里去给客人们倒茶。

晚上九点过后,客人们渐渐消退,大门也关上了。叶琬一家按规矩要留在奶奶家里守夜。爸爸终于撑不住,被继母扶进客房里躺下了。叶琬轻手轻脚地收拾客厅里的碗碟,清理瓜果皮,捡拾垃圾。爸爸根据奶奶之前交代的遗愿,不愿接受白事礼金,有些客人竟就将封了礼金的白信封塞在沙发坐垫下,塞在电视柜里,甚至插在花盆里。学生们年少时跟老师玩躲猫猫,藏起言情小说和游戏机,到了现在,还最后一次跟老师玩起躲猫猫,藏起他们除了礼金外没法用其他方式表达的情义。叶琬只好将信封一一收起,明天再跟爸爸商量看怎么处理。

厨房里响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叶琬以为是继母在清洗茶杯,推门进去才看到,居然是张涵,挽着袖子在洗着茶壶和碗碟。

“你怎么还在呢!”叶琬惊呼。

“我看就你一人儿在那忙乎,想着帮把手,你肯定今天也怪累的。”张涵没停手,嘿嘿笑着继续洗碗。

“张叔你俩不早走了吗。”

“我把他送回家去又绕回来再看看。”

“你倒是不客气。”

张涵手上一直没停,仔仔细细地把所有脏杯子茶壶茶碗清洗干净,轻手轻脚地放在一旁晾干。看来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干活的人呢。叶琬没有赶他,站在他身旁,用厨房布擦干他洗好的杯子,摆回橱柜里。

“要不要出去转转。”张涵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问叶琬。

“大晚上的,有什么可转的。少发神经。”

“散散心吧,你不觉得这家里挺憋闷的吗。”

叶琬抬起头看张涵。回来这一整天,她第一次正眼看着张涵。该死,应该是,快十年了,她才第一次,又正眼看着张涵。张涵的脸胖了不少,年少时平头显得人瘦削,现在平头就有点显得脸大了。他望着叶琬的眼神倒是没什么变化,充满了热切,还有挑衅。

“行吧,我穿下衣服。”叶琬擦了擦手,回了一个更加挑衅的眼神给张涵。

张涵开一辆深蓝色的大众高尔夫,夜色的晃衬下看起来像只黑色的小甲虫。他驱使着小甲虫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乱转,路面上前几日下过的残雪不时在轮胎下叽歪几声。

“叶奶虽然是个挺好的人,就是对所有人都太严厉了,对她自己儿子也那么严厉。我印象里有几次在叶奶家吃饭,饭总是吃不好,提心吊胆的。感觉筷子放错了地方都要被她骂一顿,话说错了也要被骂,有时她都不骂你,就瞪你一眼,就够让你胃里一抽抽。最吓人的就是看她一边吃饭一边数落你爸,数落我爸,好像全世界不争气的人都集中在那一张饭桌上了。吃个饭而已嘛,何必呢。我们也不是天天在你家蹭饭吃。”张涵故意用调皮的口气轻快地讲着。他从小就有这个本事,不管讲什么让人心里发酸的事儿,讲出来的口气却总是能把人逗笑。

叶琬笑起来,伸手在张涵头顶削了一记。就像小时候。张涵也不躲,被削了倒更开心了,口气也愈发抖起来。

“哎有一次有一次你还记得吗,咱们俩在她家楼底下花园里玩儿,我摘了邻居种的一朵花给你你记得吗。好么,迎头被她撞上了,老太太揪着我脖领子,站在花园里骂了我半个钟头!我印象里连马克思爷爷列宁大爷都摆出来了,让我沉痛认识到破坏公共环境是一项多么可耻的罪行,连马克思爷爷都要诈尸醒来代表全人类谴责我。我爸循着老太太教育人的声音就找下楼来了,一脚把我踹飞到花园里,这一踹飞不要紧,破坏了更多的公物,真是令人痛心。”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也就说了你五分钟好不好。”

“每次回忆起来都觉得时间更长了一点儿。我爸踹完我,把我拎回自己家还罚站了一个多钟头呢。罚站时候还问我,小子,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我说不知道。他抬起脚又踹一记,笨蛋,以后记住了,在叶奶家方圆十里内都要乖巧,不然老子还得跟你一起挨骂。这下我就明白了,以后走到哪儿身上都最好带把尺子,塑料尺还不行,得是那种很长的软尺,以叶奶为轴心进行测量,十里以内需要保持乖巧。还是叶叔叔最好了,从来也不打你,比我爸温柔多了。”

“谁说的,我爸打过我一次。”

“一次!就一次!就一次你还好意思说啊。我爸打我屁屁打断的鸡毛掸子加起来能绕学校操场一圈了好吗!”

“你少贫了你,你说都快三十人了还那么臭贫。”

“哎呀别当真别当真,哄你开心而已。”张涵转着方向盘,“反正就是觉得你长这么大也不容易。咱们都不容易是吧,老师家的孩子们。”

叶琬认出路来了。张涵嘴上犯着贫,心里倒是不含糊。七拐八绕的,把她带回到学校来了。爸爸几年前就跟她提过,新城区开发以后几家重点中学全部迁址到了新城,她的中学也在搬迁名单内。每年回家探亲都是来去匆匆,还从没想起过要回学校看看。学校的大门上,原来悬挂着硕大校名的大理石门梁已经被敲掉,只留下了两侧光秃秃的柱石。一张黑黝黝的大嘴向他们俩张开着,挡着他们的,只有门口这两根象征性的门牙。

“带我来这儿干吗。”叶琬的笑意全被这两颗门牙挡住。

“想着说不定你想看看。好久没回来看了吧。”张涵把车停在路边,拉起手刹,“去转转吗。”

叶琬沉默了。张涵也不出声。老城被逐渐遗弃的味道,顺着车底的凉气缓缓爬进车子里。叶琬拉开副驾车门,走下车子。

“扔在这儿三四年了,也没人开发。最开始说要改成购物城,后来说是不在老城再建大型购物城了,又说要改成电影院,不知怎么又没了消息。前段时间又听说,准备直接扒了,改成绿化区,搞个街心公园什么的。反正都是瞎折腾。这小破地方搞什么都没发展,搞什么都没所谓了。”张涵踩着叽叽叫唤的积雪,走到学校大门前。门口两侧光秃秃的柱石之间,胡乱插着两扇铁门,中间用一条铁链子拴着。铁链子又粗又长,稍微一拉,竟在两扇铁门之间拉开一人多宽的空当。张涵直接从那个空当钻了进去,黑羽绒服被锈了的铁门蹭上了两道铁红色。张涵拉住那个空当,示意给叶琬。叶琬走过去,也从那空当里钻了进去。

“我看这儿现在拍鬼片儿最合适。”张涵很兴奋,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给叶琬照着亮儿。静默的黑夜吞食着这微弱的一点点光。

积满雪的花坛,教师办公楼,水房,图书馆,教学楼,实验楼,第二教学楼,绿化带,操场。这一天之内,叶琬已看了太多的坟场和墓碑。不是无法承受。只是有点,太多了。

“你还在那儿上班呢吗?”叶琬想找些轻松点的话题。

“嗯,国税局。也就那样了。”

“晶晶今天怎么没来啊。”叶琬忽地问张涵。

“她……在家看孩子呢。”张涵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

“哦。孩子还好吧,多大了。”

“一岁半,挺淘气的。太淘了有点儿,我都受不了。”

“一报还一报呗,你小时候那么淘,现在让你也受受你爸妈的苦。孩子叫什么啊?我爸就跟我说有孩子了,没说叫什么。”

“张珩,王字旁加行走的行那个珩。”

“怎么现在还流行起玉器名儿啊,你能不能有点新意。”叶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下去。操场上的积雪是完整的一大块,没有被任何人踩过。大片发亮的积雪,在夜晚的星月下散射着灼人的光芒,把两个偷渡的人照得无处遁形。他们俩站在这一块完整的光芒前,谁也没有勇气走上去破坏掉它。

“那你呢,有谁了吗?”张涵低声问。

“陆陆续续有几个吧。暂时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算。”

“不打算安定下来,有个孩子吗。安定下来好像不太适合你……但孩子呢,虽然又折磨又欣喜,但整体上来说,还是特别欣喜。”

“太忙了。没那么多时间留给孩子,也没那么多时间去享受那种欣喜。”叶琬冷冰冰地嚼着这句话。

张涵蹲了下去,坐在了雪地上。“你跟我们,真的过上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了。不说哪个好哪个不好,就是完全不一样了。本来走在一条路上,也不知道从哪就走岔开了,一岔开不要紧,越走越远着了。有时候我会像遭雷劈了似的突然想,你现在在干吗呢,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坐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说着什么话,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我经常发现我想象不出来。我爸跟我还是动不动就会跟叶叔叔一起吃饭,叶叔时常会聊起你。所以我能拼凑出很多关于你的细节,知道你毕业进了国企,又辞职了,也知道后来你跟人一起创业了,工作很辛苦。但我就是想象不出来。真的想象不出来。”

叶琬向前踏出一步,站在了那片完整的白色光芒上。它不再完整了。

又迈一步,又一步,又一步,又一步。叶琬跑了起来。家乡冷冽的夜风钻进叶琬的嘴巴里,鼻子眼里,眼镜框里。寒气刺猬一样滚遍她的全身,刺痛了她脆弱的眼睛。她喘着粗气停下来,摘下眼镜,用冻得麻木的手背擦着寒气刺出的眼泪。张涵呼哧呼哧地跑到她身边。

“小琬,我错了,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从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始终都在后悔,在骂自己,在向你道歉。都快十年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现在这世道,有个这样的朋友多难得啊。求求你,原谅我吧。”张涵哭了起来,熊一样厚实的肩膀在一片光芒里,像素般抽动着。

“原谅你什么呢。原谅你背叛了我们的友情,还是原谅你企图强奸我。”

“我没想强奸你,我没想。我是一直喜欢你,从小就一直喜欢你,但我怎么可能强奸你呢。那天晚上你说要是秦凯得sars了,你就也不想活了,那一下子我脑袋就炸了,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了,只想拥有你……”

“你看,你自己都说了,你就是想占有我!你都把我按在地上了,要不是我踹疼你跑脱了,你敢说你最后不会强奸我!”

“我不会真的强奸你的,我知道我不会……”张涵哭得越发厉害,几乎要扑倒在雪地上。

“好,你觉得你不会,但是你可以。你也让我感觉到了你可以。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甚至现在都可以。这就是我们的区别。这就是我们的区别,你懂了吗!”

叶琬戴好眼镜,踩着一地光芒的湖泊,把张涵和所有坟墓中的灰烬甩在身后,向外面的世界走去。无数杂乱的声音环绕在她身边,伴着脚下的光湖一齐呐喊。

“多谢你的好意。”“我还得活几天。”“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叶琬终于,感觉到了轻松。

第六夜 1998年8月31日

男孩们抱着足球勾肩搭背吵吵嚷嚷地冲出门去了,留下半桌子剩菜饭,喝了一半已经没气的大可乐,满桌子鱼骨头鸡骨头猪骨头偷偷藏在碗边的青椒,还有面面相觑的一个女人两个女孩。

明天开学,居然还是要跟这群傻狍子当同学,真是想想都叫叶琬丧气。这群傻狍子,简直是叶琬命中的劫数,绕都绕不开。打生下来就住在一个院儿里,幼儿园小学都在一起上,终于现在要升中学了,居然还是要上同一个学校。就因为大家的父母都是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些傻狍子呢,真是要了命了。

“王姨我来帮你收拾碗吧!”晶晶猛地站起身,两只白嫩的小手快速叠摞起桌子上的脏碗筷来。“别别别,我自己来就行,晶晶你别沾手了。”王老师慌忙站起身,企图按住晶晶进展迅猛的脏碗叠罗汉行动。“哎呀没关系的,我在家每天都收拾碗洗碗的。”晶晶说话间,已经在自己面前叠起了跟她眼睛平行高度的碗盘,双手稳稳地举起这一叠脏碗,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去。

啧啧啧,真是不一样,教导主任家的孩子就是有教养。叶琬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来,好像自己是该被拾掇掉的一只脏碗,肩膀上挂着剩菜似的抖了抖。叶琬在家偶尔也是收拾桌子洗碗的,但今天她实在没这个心情。就让晶晶好好表现一下吧,叶琬真是一点都不想给这些傻狍子收拾脏碗。

亮亮怎么就那么会挑日子,不早不晚,偏偏生在新学年开学前一天。每年开学前一天,基本上都是叶琬一年当中最烦躁的时候。又一个美好的夏天消失了。一去不返的那种消失。傻狍子一号张涵总嘲笑叶琬不会算数儿,等300天左右过去以后,就又是夏天了啊。但那不一样啊,太不一样了。叶琬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夏天,跟上一个夏天都大不一样。

就比如说王老师家吧,去年给亮亮过生日时候,让叶琬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客厅里有一盆开得正浓的龙爪花。猩红的花朵上冒出来一根根细嫩悠长的红色小枝杈,叶琬趴在花盆前研究了好半天。今年夏天那盆花就不见了。前年这时候,她家还养着一条黄棕色的串串儿土狗,后来也不知哪里去了。再前一年这时候,亮亮爸爸还在家里一起过生日呢。

不过这些对傻狍子二号亮亮来说似乎都没什么影响。他还是该吃吃,该睡睡,每天嬉皮笑脸活蹦乱跳,照样每个夏天都踢球踢得两只膝盖上涂满紫药水儿,照样过生日时候吃蛋糕吃得脸上头发上胸前衣服上糊满了白花花的奶油。他好像是真的不在乎点蜡烛的时候生生少了一个人。这偶尔会让叶琬感觉到炽热的嫉妒。

厨房里响起了叮叮哐哐的碗盆碰撞声,两个女人争相要求洗碗的嬉笑声搅和在碗盆间。就连傻狍子一号张涵都看出来了,晶晶喜欢上了傻狍子二号亮亮。昨天张涵抱着所有没写完的暑假作业背着他爸溜到叶琬家来求她帮忙一起做,还挑着眉毛故作神秘地问叶琬,知不知道这个事儿。

叶琬觉得张涵的核桃脑袋又让门给夹了,连他都看出来了,这院子里还有谁看不出来,估计只有傻狍子二号自己没看出来。叶琬有点同情张涵,升学的暑假明明没有作业了,他爸还自己给他出了一堆作业。想到这儿叶琬又有点同情张叔叔,要是张涵的心思有百分之三十在学习上,张叔叔也不用自己半夜趴在写字台上给他出独家秘题了。想到亮亮叶琬又有点同情王老师,她带着这样一个傻狍子生活,肯定比叶爸爸带着叶琬生活还要艰难得多吧。想到王老师叶琬又有点同情晶晶,这些傻狍子有任何地方值得喜欢吗,跟他们在一起岂不是每天当妈一样洗碗洗衣服帮他们腿上涂紫药水吗,可他们个个已经有妈了啊。要同情的人实在太多,叶琬甩了甩头,决定不再想下去了。说不定人家背后也在同情我呢。大家彼此同情来同情去的有什么意思。

沙发上胡乱堆着男孩儿们的脏书包、臭帽子、漫画书,叶琬走到沙发边,把男孩们的东西推到一边,整理出一块空间,哗啦仰倒上去。王老师对亮亮的溺爱也算是他们这个小生活圈子里排首位的了。亮亮家简直就是傻狍子们的圣地。所有在其他人家中禁止的东西在他家都属于绿灯通行物品。日本漫画书、各种汽车模型、飞机模型,还有抢手的小霸王游戏机。如果一跨进亮亮家就收每人一毛钱(估计五毛钱大家也会接受)的话,估计王老师不仅早收回了买这些玩意儿的钱,说不定还发家致富了。

叶琬划拉着沙发上战场残骸似的一堆破烂儿,发现一只游戏机手柄卡在沙发靠背和坐垫之间的夹缝里。肯定是刚才他们玩完了以后就随手乱丢,卡在这里的。叶琬把手柄从夹缝里抠出来,捏在手里。轻飘飘的一块塑料而已,红色的外壳,棕黄色的底板,黑色的按键。有什么了不起的。叶琬用双手的大拇指捏着一个个按键。这是控制上下左右的,按这个魂斗罗可以跳起来,按这个就可以蹲下去。我都知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嘛。叶琬胡乱按着,边按边掰着手柄的底盘,一瞬间很想把这块塑料在自己手里给掰碎掉。

“你想玩儿这个吗小琬,阿姨帮你打开?”王老师站在沙发边,在围裙上擦拭着湿漉漉的手。

王老师在小学里没有教过叶琬,她一直带着其他年级的班,但要是在学校里遇见了,叶琬也一定是称呼她王老师的。这是教师大院里孩子们的共识和规则。虽然叔叔阿姨们看着他们光屁股长大,知道他们从小干出来的一切顽皮荒唐事,但在学校里见面了,一定要称呼老师。习惯叫老师久了,就连在家里,也不再按叔叔阿姨来称呼了。每次王老师自称“阿姨”,叶琬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一下。

“晶晶也一起玩儿吧,我看他们都是俩人一起玩儿的。”王老师转身又招呼起晶晶。

“我就不玩儿了王姨,我也不会玩儿这些游戏,也不爱玩儿。”晶晶笑得甜滋滋的,声音也是甜滋滋的,好像糯米糍雪糕。

叶琬翻了个白眼儿,“那我自己玩儿。”她仰起头看王老师,也努力射出一个够甜的笑容。

叶琬跟晶晶总是处不好。从小到大都处不好。晶晶就是大院儿里家家户户关起门来教育自己孩子时都要提到的名字。“你看看人家晶晶!再看看你!”幸亏叶爸爸从来没这样教育过叶琬,不然叶琬肯定立马转身摔门夺路而逃。是是是,晶晶可爱文明懂礼貌,晶晶品学兼优年年三好,晶晶班长大队长浑身都是三道杠,可我为啥要看晶晶呢,我一个近视眼,我能看得见啥。再说了大家都看着晶晶,晶晶自己往哪儿看呢。也看着自己吗?那时间长了可看成斗鸡眼儿了。真是无法理解这些大人。

有一段时间叶琬反思自己是不是嫉妒晶晶,毕竟晶晶确实哪里都好。经过在日记里的深度自我剖析和跟张涵的讨论过后,叶琬认为自己不是嫉妒晶晶,就是处不来。就像张涵说的,“你跟她,”张涵摇着核桃似的大脑袋,“就是不一样。”过后张涵又补充,“我反正也不喜欢她那样的。我觉得你挺好。”叶琬冲张涵翻白眼,那可不,晶晶又不帮你写作业,我还帮你写作业呢,你敢不觉得我好。

王老师蹲在电视柜前面,先摁亮电视,接着插电摁亮游戏机,随后就不知道该怎么操作了。这玩具自打买回来就是亮亮在操弄,亮亮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是愿意下功夫鼓捣,王老师从来没问过,自然也不知道如何操作。

“我就说让他们给你们俩玩儿会,给你们俩也玩儿会,这些臭小子,就顾着自己过瘾。真气人。等亮亮回来我好好说说他。”王老师逐个拨弄着电视遥控器和游戏机上的按键,撞大运似的寻找进入游戏世界的窍门。

他们可不就顾着自己玩儿么。男孩们从来也是这样,自己一玩儿起来,女孩们就像是消失在世界上了。就算你趴到他耳朵边上拎着他耳朵吼,他也听不见。还不是故意的,就是听不见了。叶琬上四年级的时候就发现这一点了。男生们在学校操场上踢球,女生们围在场边尖叫着给他们每一次冲刺加油。很快叶琬就停止喊叫了,因为她发现场上的人根本没有在听,女生们都是在喊给自己听。除了极个别早熟的男孩以外,女孩们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犹如空气般稀薄。他们还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才能意识到空气对于他们的重要性。

“这鬼东西是怎么弄的,我记得有个说明书来着,我找找哈。”王老师解开围裙,往亮亮房间里走过去,房间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叶琬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游戏机旁蹲下,按按这个键,摆弄摆弄那根线,企图弄清楚它的工作原理。

晶晶走到叶琬身边,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晶晶下蹲的时候,会先把自己白色带蓝色花边的小裙子用双手从两边包一下,将周身冗余的布料按在小肚子上,然后再蹲下。这样蹲下来以后,裙子不会掉在地上沾土,前后也不会走光。就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蟹钳子般夹痛了叶琬的心。大概也没有人特地去教晶晶这些事,她只要看着她妈妈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叶琬从来没留意过这些。她装作自己仍在专心致志地摆弄那些塑料按键,心思却全部集中在自己下身穿着的黄色小短裤和上身的白色小衬衫上了。爸爸最喜欢的就是白衬衫,最喜欢给叶琬买的衣服也是白衬衫。唯一的区别就是叶琬的白衬衫是蝴蝶领的,或者带着蕾丝花边。叶琬忽然想到,自己好像有四五年没穿过裙子了。

“你不是不玩儿吗,瞅什么瞅。”为了强制自己打断这道思绪,不要再想下去,叶琬硬巴巴没好气地冲晶晶说了句。

“我看着你玩儿还不行吗,我就看看。”晶晶说话声音很低,甚至有些微弱。连叶琬都能感觉到,晶晶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比跟别人说话时要低。

“有啥好看的,打都打不开,气死了。”叶琬大力戳着游戏机一整排按键,恨不能把它们全戳瘪。

“我挺羡慕你的,”晶晶说,“他们都爱跟你玩儿,都跟你近乎。”

“你啥意思?”叶琬立刻变得警觉,扭过头看晶晶。叶琬的眼镜儿从鼻梁上滑脱,她用食指一顶,把眼镜顶回到瞳仁前。

“没啥意思啊,就是觉得挺羡慕的。”晶晶伸出手指抠了抠自己的红色塑料凉鞋,凉鞋的带子卡在她的脚踝上,脚踝都卡红了。叶琬穿着一双军绿色的胶底球鞋。

叶琬不想玩游戏了。真没劲。她把游戏机往电视柜的方向一推,站起身来。“王老师,我不想玩儿了,您别找了,我想回家了。”

王老师从亮亮房间里匆匆走出来,“找不着了,不知道这孩子扔哪儿去了,要不再等会儿,等他们踢完球回来弄。”

“不要了,我真不想玩儿了,我回家去了王老师。”叶琬说着就向大门走。

“那我也回家了王姨,谢谢您请我们大家吃饭,辛苦您了。”晶晶甜甜地说完,先一步打开门,蹦蹦跶跶往楼上跑去。晶晶家就在亮亮家楼上。

叶琬站在门口跟王老师摇了摇手就打算冲出去,却被王老师捞虾似的一把抓住。“我送你回家。”王老师死死抓着叶琬的手,同时迅速在门口鞋柜换鞋。叶琬家住的楼,跟亮亮家在一个家属院里,虽然大院挺大,走路也不过五六分钟的事儿。难道爸爸跟王老师说了去年夏天的事儿。叶琬别扭起来。难道院儿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不用送了王老师,真不用送,快松手吧。”叶琬一脚迈出大门,另一只脚还被王老师抓住的手牵扯在门里。叶琬的身体卡在门上,像力不从心的木匠手里的锯子,漫不经心地拉拉扯扯拉拉扯扯,最终以王老师穿好鞋拎着她走出门告终。

两个人互相牵着从楼道里走出到院子,王老师并没有松开手。王老师的手有些滑腻,洗碗时沾的水早该擦干了,这应该就是她手心里的汗。温软潮湿包裹着叶琬的四根手指和大半只手背,湿腻发热的感觉沿着左手一点点爬到叶琬的小臂,整条胳膊,肩膀,又缓缓传递到另一只胳膊上。叶琬记不清上一次被这么大年纪的女性牵着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她的嘴里有些发苦。

“最近在看什么书了?”王老师问。

唉,老师还是老师啊,聊闲天都那么“老师”。叶琬笑了笑,“在看《三言二拍》。”

王老师有些意外,“你爸怎么叫你看这么难的书?”

“也不难啊,不是原文那种,是给中学生看的简写本,看着玩儿。”叶琬心想,我爸还给我看《金瓶梅》呢,说出来吓死你。

“你爸这个中文系大才子,还真想培养你当大作家呢。”

“那不能,我爸说将来学什么都不要学中文,百无一用是中文,离得远远儿的最好。他说想让我看看这些书,了解一下世间百态什么的,对我有好处。”

“看《三言二拍》了解的世间百态,跟真正的世间百态还是有点距离。”王老师好像话没说完,但也不再说了。“那你比较喜欢里面哪些故事?”

叶琬扶了扶眼镜儿回想了一下,要说印象深刻的还是有不少,但要说喜欢,叶琬总觉得都算不上喜欢。动不动就要殉情,要跳湖,要杀人,要反杀的,实在算不上符合叶琬的胃口。“有几个故事还挺有意思,卖油郎啊,杜十娘啊,谢小娥啊什么的。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梁山伯祝英台吧。”

“嗯,经典故事。”王老师点点头。

“我其实想不明白,就算他们有些不门当户对的问题,干吗不私奔算了,何必死掉呢?”

“你还小。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王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很寡淡。

叶琬忽地有些兴奋起来,“不过这故事整体都有点奇怪就是了,古代女扮男装就那么容易啊,什么花木兰啊,祝英台啊,直到最后都没被人发现是女孩,都是自己主动说出来的,那些男的是眼睛都瞎了吗?”话匣子一打开,叶琬还就停不下来了,“再说了,要是我是祝英台,就该跟花木兰一样,女扮男装去上阵杀个敌啊,不行去考个功名当当地方官造福百姓也挺好,干吗跑回家等着梁山伯来娶她呢,真是想不开。这个梁山伯一看也是个软蛋,有啥值得嫁的,我要是梁山伯就趁夜黑风高带着祝英台翻墙私奔……”

叶琬话匣子里的话还没一一抽完,旁边的王老师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了。有什么可笑的,难道我很可笑吗。叶琬不再说了。但她决定不生王老师的气。王老师的手还牵着她的手呢。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叶琬家楼下。叶琬没有甩脱王老师的手,王老师也没有松开叶琬的手。她们就这样牵着手走上楼去。一楼、转角、二楼、转角、三楼。叶琬的左手已经在王老师的右手中泡得酥麻没有知觉,她觉得自己会一直记得这酥酥的脆饼干一样的感觉。

王老师敲门,爸爸踢踏着拖鞋来开门。叶琬盼着爸爸穿得稍微像样儿点,别跟平时似的耷拉着松垮的大裤衩套个白色跨栏背心。爸爸打开了门,耷拉着松垮的大裤衩套个白色跨栏背心。

“哎哟,你给送回来了。”

“唉。”

“谢谢谢谢。”

“客气。”

“进屋坐会儿?”

“不了,亮亮踢球待会儿要回家了。”

“哦哦,谢谢谢谢。”

叶琬把自己的手从王老师的手里抽出来。大人们还在说话,叶琬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她没有跟王老师道再见,直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大人们还有话要说,叶琬仿佛天然地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逗留,什么时候应该撤离。她看懂了刚才爸爸的眼神。

拉开台灯,叶琬打开抽屉取出自己的日记本。日记本摊开,她在最上方先写好今天的日期。那么,该从哪儿开始写起呢。

第七夜 2018年4月7日

“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回到家你就打了我一巴掌,我到现在都记得特清楚。”

“嘿,又提这茬儿。我倒是想记不住呢,也架不住您这三不五时地提醒我。”

叶琬左手挽着爸爸的手臂,右手伸过来拍打爸爸的肩膀,“哪来的三不五时,这不是散步到这儿,就触景生情了吗。”

小半个城市,都在过去二十年间拆拆建建地彻底换了模样,这个从叶琬出生前就蹲在这里的小公园,倒居然还蹲在这里。人行步道上的灯光昏黄脆弱得像是灯柱上顶了一颗颗蒙了猪皮的月亮。灰丫丫的小树林里静寂无声。现在的小孩子们有太多可玩儿的东西,再不需要靠爬树撒欢来挥霍过于亢奋的精力。

“你说老爹我一辈子把你捧在手心儿里都怕化了握了那么久,就打过你这么一次。你张叔儿把张涵屁股大腿都打脱了几层皮了,涵子还不是欢蹦乱跳地爸爸爸爸叫得那么欢。你这孩子就是心事重。”

“哎哎哎,讲点道理啊,千万别拿我跟傻狍子比。再说了,什么叫心事重啊。你想想,一个活泼可爱聪明善良的六岁小姑娘,一年就过那么一次生日,苦苦等待了大半年的生日愿望没有满足,还惨遭大师发功和生灌自来水,能不委屈?能不愤慨?”

“哎行,讲道理,那你记不记得我为啥要打你,你说了什么我要打你。”

“就因为闹着买恐龙那个事儿呗。”

“不是恐龙的事儿。而且后来那个恐龙我买给你了好不好。”

“不是生日那天买的。”

“有啥不一样的呢?我还是买了啊。”

“就挺不一样的。”

“反正不是因为恐龙的事儿。”

“那是因为啥。”

“我记得特别清楚。一进家门你就跟我说,我还不如跟我妈走了,早知道就不要跟你在一起。”

“我没说过。”

“你说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话。”

“你就是说了。”

“你小心眼儿。”

“你选择性失忆。”

“你小心眼儿。”

“没你小心眼儿。”

两个人对着眼看了看,一起笑起来。小公园的步道其实只有那么短,前后不过一百来米,绕着不到一百方的小树林。步道尽头的铁滑梯,登上去的扶手都断开了,在蒙了猪皮似的月亮灯光下发着暗哑的锈光。

“那天老爹真吓死了。想着你才六岁,就自学了离家出走了,这都随了谁了?长大了还不得上天入地遁海底啊。”爸爸像是嗔怪,口气里却藏着些自豪。“我女儿跟她老爹不一样。我是个软弱的人。你从小就那么倔强。”

不是这样的,老爹。我彷徨无措软弱不堪没有方向的时候也多了。叶琬想起自己半个身子浸在冰凉湖水里的时刻。

“可能你让大师给我发功还是有点用的,没治好近视眼,人倒是给治得真气满盈了。”

“你就贫吧。”

叶琬用两只手攀住断掉的滑梯扶手顶端,踩着仍幸存的铁梯子,三两下就爬到了滑梯顶上。小时候站在这滑梯的上面,就跟站在珠穆朗玛峰顶上感觉差不多。总有其他小孩过来挤你,想把你从滑道上挤下去,人人都想更持久地占据峰顶。

“上面脏的,都是土,这都多长时间没人玩儿了,你快别滑。快下来。”爸爸站在滑梯下面冲叶琬招手。

滑道上不仅很多土,还有不少铁锈,好在低暗的灯光遮掩住所有不洁。叶琬把两条腿往滑梯上一搭,脚底板距离滑道底端只剩下不到半米长。铁锈的摩擦力糊住了牛仔裤,屁股坐在滑道上纹丝不动,滑都滑不下去。叶琬只好用两只手撑着左右两侧的扶手,手动模式让自己挪蹭着滑下去。裤子底下发出滋啦滋啦滋啦的摩擦声。

“你这孩子,多大了都。”爸爸走过来拉起叶琬,弯过身子给叶琬拍落裤子上的土和锈。“我像你这么大时候,你都六岁了,知道吗。瞧瞧你。”爸爸的头顶在叶琬眼睛底下摇晃着。自从奶奶去世以后,爸爸就不再染头发了。

“现在就咱俩人,你跟我说实话,”爸爸站直身子,看着叶琬,“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你是不是有事儿要跟我说,你肯定不是就为了回来过生日吧。”爸爸厚硕的大眼镜片晃着光,比他的眼睛还要亮。叶琬心想,应该帮爸爸配一副轻薄点的树脂镜片。

怪不得一吃完晚饭爸爸就主动要求出来遛弯,在这儿等着我呢。叶琬笑起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想回来就回来了,现在交通这么方便。这不正赶上周末吗。”

爸爸的厚眼镜片又一晃,脑袋摇走了。“我还以为你们俩总算想通了,打算要个孩子了。”爸爸脑袋猛地又晃回来,“张涵二小子都要生了你听他说了吗。”

“嗯,他去机场接我时跟我说了,我明天再去他家看看他们。”

“有时候我就自己在家胡思乱想,涵子还是笨啊,也没追到你,你说你们俩要是能在一起不也挺好。”

“哎哟呵,快得了,那我还在家自己胡思乱想你说你跟亮亮他妈要是成了不也挺好。”

“你快行了你,都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没大没小你。”爸爸不好意思了,在空中一甩手,背过身去往回走。

“我那时候还自己偷偷琢磨来着,你俩要是真结婚了,我第一件事就先把他们家那小霸王搬咱们家去。王老师肯定不敢说不行。对了还有他那些漫画,少说也得分给我一半。”叶琬追着爸爸逗他。

“你说你这点闲心思,干点啥不好,就你这聪明才智要是用在生意上你那公司早赶超bat了你。”

“啧啧啧不得了不得了了,我家老爷子居然都知道bat了。我真是,刮目相看。”

“你不要小看你老爹,你在这个领域里啊,我每天都在关注这些行业动态。”爸爸有些得意,肩膀摇晃起来。叶琬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跟他详细解释自己的公司跟bat之间的差别在哪里。

“我是有点事儿想跟你说。”叶琬故意说得轻松,爸爸却被点穴了似的站定,竖起耳朵来听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我这次回来也准备看看房子什么的,打算在家里这边买个房。公司的业务现在比较稳定,以后隔几个月没什么事儿我就回来住一阵子。现在大部分时间也都线上办公了,没必要天天盯着。”

爸爸的肩膀微微抖了抖。他沉默了半晌,清了清喉咙,“咳嗯,家里这边的房子吧,升值空间是不大,保值的能力还是有的。现在高铁也要通了,都说通了高铁还能涨点儿。我看,行。”

叶琬走到爸爸身边,揽住爸爸的肩膀,扶了扶眼镜儿,“我看,也还行。”

“咱们玩儿个捉迷藏吧,好久没玩儿了。”爸爸摇着大镜片跟叶琬说。

“行啊。你抓还是你藏?”

“要不,你抓吧,每次总是我抓,多没劲。”爸爸说。

“行,那把你大眼镜片藏好点儿,亮闪闪的我一逮一个准儿。”叶琬笑。

“你得了吧,你就没抓住过我。背过身儿,别偷看。”爸爸的声音一点点跑远开。

“十、九、八、”我跟班吉是一天生日呢,这时叶琬忽然想到。很久没想过这个事儿了。小时候还挺在意过来着,几乎成了仪式,每年要在生日这天前后,把《喧哗与骚动》重新看过一遍。上学时候,其实没怎么看懂过吧。现在就敢说真的懂了吗。父亲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我们接着黑夜又来了他站在门口变成了一个黑色的身影然后门口又被黑暗笼罩了。

“七、六、五、”所以说,未来看不见,现在十分模糊,而过去看得很清楚吗。为什么我总是对此抱有怀疑。为什么我总是对所有事抱有怀疑。我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还有黑夜的声音还有我鼻头闻到的气味的声音再接着我能看见窗户的轮廓了窗外的大树在沙沙作响然后正如每天晚上一样黑暗像一团团光滑明亮的形状那样游散着。

“四、三、”所有需要被说出来的故事,都已经被说出来了吗。那些没有被说出来的故事可怎么办呢。飘在浓密黝黑的夜色里继续等待吗。等待被说出,还是等待彻底消失。说出来的故事和尚未被说出的有什么本质区别,改变了谁又将被谁改变呢。可是我在放弃相信的时候,又总是会被想要继续相信的力量拖拽回来。就是这拉大锯扯大锯的力量,维系着万物的平衡吗。

“二、”爸爸。爸爸。爸爸你会像小时候的我等待着你一样,蹲在灌木丛后握紧双拳焦急而紧张地等待着我吗。你会像我一样在一团黑暗里激动得浑身发抖吗。你会在我走过你身边时屏住呼吸不想被我发现又期待被我发现吗。你会吗。

“一。”生日快乐。

20185 初稿

20193 改定

书页 目录 没有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