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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零之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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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不解消亡,只解演变。我已经学到的,和将要学到的科学知识,都坚定了我的信念:我们死后,灵魂继续存在。

——韦纳尔·冯·布劳恩 2

尖啸声划破了夜空。这种尖啸以前也有过,但那和现在根本没法比。

夜已很深。疏散仍在进行,但只是走过场而已。车里没有灯光。四处一片黑暗。他的头顶上耸立着老掉牙的钢梁,上面很高处装了玻璃,日光可以照进去。但此刻是黑夜。他害怕看到玻璃塌落的情形——很快——这座水晶宫殿 3 就会倒塌,场面会很壮观。好在到时候还是漆黑一团,没有一丝光亮,轰然倒塌的场面看不见。

车厢里分了几层。他坐在一团漆黑里,无烟可抽,能感觉到远远近近的金属在摩擦、碰撞,蒸汽噗噗喷出,车框在颤动,有一种强作的镇定,一种惴惴不安。其他人都挤在周围,混杂于有待运走的其余救援物资间——他们都是既背运又背时的下等人和弱者,有醉汉,有对二十年前的炮声仍心存余悸的退伍老兵,有城里人装束的妓女,有流浪汉,还有那些疲惫的妇女,带着很多孩子,多得令人怀疑其来历。只有近处的面孔依稀可辨,恰似放在取景器里,裹了些朦胧的银辉,叫人想起那些大人物,脸上涂抹着绿色斑点,坐在防弹车里,满城飞驰……

列车动了起来。他们一路前行,出了大站,出了市区,驶向伦敦比较荒凉破旧的区域。这样就安全了?人们把脸转向窗外,谁也不敢问,不敢出声问。雨下起来了。咦,这哪里是脱离虎口,这是往虎口里钻!——他们穿过拱道,穿过混凝土已剥蚀的秘密入口,很像在哪条地下通道的环道上……头上,一些发黑的木头架子缓缓后移,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煤屑味、冬日的石脑油味,还有那些礼拜日里因为没有车辆来往而遗留的陈旧味道;险急的弯道边、落寞的支线上,那些神秘的、生机勃勃的珊瑚状植物也散发出一种气味;长期没有列车通行,还形成了一种酸味,一种熟透的锈味,这种气味的酝酿成熟发生在那些精彩纷呈、深不见底的疏散岁月里,特别是在黎明时分,当那些蓝色的身影封锁整个通道、试图将发生的一切置于绝对零度 4 的时候……越往前走环境越差……这些凋敝、隐秘的穷人区,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墙垣坍圮,房屋渐疏,光亮渐弱。这条路不是通向外面宽阔的公路,而是越来越窄,越来越破,转弯越来越急——接着,突然地,意外地,他们进入了最后一个拱道:急刹车,猛地跳起来。看来,他们还没上诉就遭到判决了。

列车停了下来。这里就是终点了。有人来指挥全体疏散人员下车。人们慢慢移动着,没人反抗。指挥者们戴着铅色帽章的帽子,一言不发。这是一家规模很大但十分老旧、黑暗的旅馆,铁质结构,像是一路上钢轨和岔道的衍生物……球形灯泡涂着深绿的颜色,挂在漂亮的铁檐下,几百年没亮过的样子……人群在仓库般笔直便利的过道里走着,没人说话,没人咳嗽……他们移动的痕迹融入周围天鹅绒般黝黑、光滑的壁面,陈旧的木材、冰冷的墙壁涂层,混合着那些侧房发出的气味——这些房子偏僻久旷,如今又打开来接纳逃亡者了。就是在这里,老鼠们一个个香消玉殒,只留下魂魄,执着、显眼地贴附在墙体之中,壁画般一动不动……疏散人员由电梯分批运送——所谓的电梯,其实是能够移动的木头架板,四面敞开,靠着涂了柏油的旧绳子和“ss”形轮辐的铸铁滑轮上下拉动。每到一层,都有人进出电梯,每一层的地板都脏兮兮的……这里有几千个黑暗、寂静的房间……

有些人单独等待,有些人被一同安排到黑不见物的房间里。黑不见物,没错。到了这份儿上,谁还在乎房间里的摆设呢?他们脚下踩着伦敦最古老的尘土,踩着这座城市摒弃、恫吓、欺骗自己子民的最后见证。人人都觉得有个声音一直在对自己一个人说话:“你本来就不相信自己会得到拯救。瞧,我们现在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伙计,根本不会有人费力气来拯救你的……”

没有出路。只有躺在床上等。乖乖躺着等,别出声。破空而来的尖啸声仍在持续——它将在黑暗中抵达,还是将带来自己的光亮?光亮的来临将发生在此前还是此后?

其实天已经放亮了 5 。天亮有多久了?此刻,光线轻缓地照进来,早晨清冽的空气漫过他的乳头。晨光渐渐明亮起来,可以看见一群醉醺醺的浪荡哥儿们,有的穿军装,有的没穿,怀里搂着全空或近乎全空的酒瓶子。他们蜷缩在椅子上,挤在冰冷的壁炉旁,趴在各式各样的沙发床上、躺椅上、未除尘的毯子上,在这间巨大的屋子里,在不同的高度上打呼噜、嘘气,节奏各异、连绵不断地自行交响着,而昨夜的余烟还缭绕在上蜡的屋椽间,层层叠叠的,渐渐消散。在这交响声中,在这余烟里,在屋子的窗棂间,伦敦富于弹性的冬日晨光渐行渐炽。

屋子里这些横七竖八的战友们,面泛殷红,恰似一群梦见自己即将再生的荷兰农民。

他就是杰奥弗里(海盗)·普伦提斯上尉。他用一床厚毯子裹着身子。毯子是格子呢的,有橘黄、深褐、深红三种颜色。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头像一块铁疙瘩。

就在他头上十二英尺的地方,泰迪·布娄特眼看就要从乐台上掉出来了。醉意矇眬中,他选择了几周前有人盛怒之下踢掉两根乌木栏杆的地方,作为突破口。他从缺口一点点往外挤着,头,胳膊,身子,最后整个人悬在臀兜里的一个小香槟空瓶上,不知怎么给挂住了——

这时候,海盗已经挣扎着从窄窄的单人床上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他听到头上有衣服破裂的声音。在特种行动处 6 受到的训练使他反应十分敏捷。他一跃而起,同时踢动带轮脚的小床滚向布娄特的方向。布娄特跌落下来,正好砸在床中间,床上的弹簧奏出了巨大的乐声。一条床腿断裂。“早安。”海盗招呼他。布娄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然后舒舒服服蜷入海盗的毛毯,回归梦乡了。

布娄特也住这间屋子。屋子靠近切尔西 7 河堤路,是科里登·斯罗思朴 8 上个世纪盖起来的。斯罗思朴和罗塞蒂 9 一家交好,罗氏一家有戴发罩的习惯,还喜欢在屋顶上种植药用植物(最近小伙子奥斯比·费尔又恢复了这一传统)。个别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在饱受霜打雾浸后竟活了下来,其他同类则化作一片片独特的生物碱,归于屋顶的泥土。一同归去的还有那些“三重”肥料:一是斯罗思朴子嗣们关在那里的优种西撒克斯 10 鞍形母猪 11 的粪便;二是后来的房客移栽的风景树上落下的叶子,再就是这个那个挑嘴的人扔在那里或吐在那里的食物残渣。到后来,这些东西被岁月的刀笔雕涂得浑然一体,成了几英尺厚的土壤画板,表层的黑土异常肥沃,种什么长什么,种香蕉更是不在话下。战争期间香蕉奇缺,搞得海盗绝望透顶,所以他决定在屋顶上建一个玻璃温室。为了说动一个飞里约热内卢—阿森松 12 —拉密堡 13 路线的朋友偷带一两棵香蕉树苗,他许下条件:下次执行空降任务碰到德国照相机,一定给他弄一台。

海盗的香蕉早餐已经名闻遐迩了。英格兰各地的餐友们纷至沓来,就连那些对香蕉过敏甚至讨厌的人也来了,他们想一睹细菌们的管理机制,看看土壤如何把那些化学的环环链链缀成眼格小得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大网。他们亲眼见到了一英尺半长的香蕉,到处都是——嗯,实在是奇观啊。

海盗站在厕所里撒尿,脑子一片空白。完事后,他像穿针一般把自己套进一件羊毛睡袍里。袍子反穿着,倒不是为了舒服,而是为了把装香烟的口袋藏到贴身的一面。他绕过战友们热乎乎的身体,走到落地窗前,轻轻出了窗户,站在寒冷的屋外。凛冽的空气触到补过的牙齿,痛得他呻吟一声。他沿着一架螺旋梯盘旋而上,到了屋顶的植物园,驻足小立,向泰晤士河凝望。太阳还没有升到地平线上。今天像是要下雨,但此刻的空气却格外清新。大电站和远处的煤气厂纹丝不动地矗立着,酒杯里、烟囱上、通气孔内、塔楼上、管道中,结晶体渐渐多起来,蒸汽和烟柱蜿蜒升起……

“啊—”海盗吼出一口气,看着喷出的白汽慢慢在栏杆上消失,“啊—啊—”四面的屋顶在晨光中舞蹈。他那些大串大串的香蕉黄灿灿、绿润润的。底下的战友们正在梦中吃香蕉早餐,涎水直流。这清清爽爽的一天,应该不会太差——

没错吧?咦,东方粉红的天边,冒了一下火花,非常耀眼。一颗新星,没什么稀奇。他倚在栏杆上望着。亮点已变成一道短直的白线。好像是北海 14 那边的什么地方……起码是那个距离……下面冰原绵延,一抹冷寒的日光……

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不过这难不住他海盗。他在电影里看过,就在上次休双周的时候……拖着蒸汽尾巴……又升高了一指宽的距离。不是飞机,飞机不会竖直上升。是新型的德国火箭弹——目前还是绝密。

“来信儿了 15 。”这句话是他心里想的,还是小声说出的?他紧了紧皱巴巴的睡袍腰带。这东西的估计射程在两百多英里——可是,两百英里外的尾迹是看不到的。肯定看不到。

哦。哦对了。顺着地球的弧面,再往东,太阳刚从荷兰那边升起,照在火箭尾迹上,液珠和晶粒发出强光,隔了海也能看清楚……

突然间,那条白线停止了上升。应该是燃料供应中断了,烧光了,叫什么词来着……brennschss 16 (燃烧终止)。这东西我们没有。有也是机密。白线的底端,就是星星刚才出现的部位,已在红色的朝霞中消退了。看样子,不等他海盗看见日出,火箭就会飞到身边。

白色的尾迹仍然悬立在空中,但已变得污暗,向四面微微溢散开来。火箭完全进入了弹道,继续升高,此时已彻底脱离视线。

他是不是应该有所行动……和斯坦莫 17 的总部取得联系,他们必须用信道雷达监视住——不:来不及,不行。从海牙到这儿要不了五分钟,仅仅是太阳光抵达“爱之星球” 18 的时间……只够走到拐角那家茶室……根本来不及。跑到街上去?给其他人发警报?

摘香蕉。他踩着黑色的沃土,费力地走进温室。他想尿裤子。此刻,那颗升空六十英里的导弹肯定已经到了弹道……开始下落……就现在……

光亮从桁架间隙泻入温室。乳白的玻璃将光线柔和地洒下来。冬天再黯淡,即便像现在这样,又怎能使这些迎风歌唱的铁架衰迈苍老?又怎能给这向春天打开的窗户罩上阴霾——即便这春天是人造的?

海盗看了看表。没什么异常。脸上的毛孔开始刺痛。他把脑子腾空——这是突击队员们的绝招——然后走进湿热的香蕉房,开始摘最熟最好的香蕉,扔在撩起的睡袍里。他一门心思地数香蕉,光着两条腿,穿梭在金黄的、吊灯般垂挂的香蕉丛中,穿梭在热带的晨光里……

又回到外面的寒冬里了。天空中,尾迹已全然消失。海盗身上的汗冰冷冰冷。

他慢慢地点了一支烟。他不想听见那东西侵入的声音。那东西飞得比声音还快。你接到的头一个信号是爆炸。然后,如果你还没失去知觉,就能听到爆炸的声音。

如果正好打到身上怎么办——啊,别——弹头会在瞬间击中你的天灵盖,接着是可怕的弹身……

海盗弓起背,扛着香蕉下了螺旋梯。

穿过蓝色瓷砖铺成的院子,进了门来到厨房。固定程序:先把美国搅拌机插上,这还是去年夏天从美国佬那儿赢来的,打扑克押的注,是在北边什么地方的单身宿舍里,现在根本记不清了……然后取几根香蕉,切片。壶里煮上咖啡。冰箱里取牛奶罐。香蕉搁到牛奶里煮汤。好极了。我要给英国所有被酒喝坏的肚子涂一层香蕉……取点麦淇淋 19 ——还没变味——在锅里化了。再剥些香蕉,竖切了。麦淇淋冒汽了,放入香蕉片。点燃烤箱,轰,哪天把我们都炸死,哦,哈哈,没错。等烤箱预热好,把去皮的整香蕉放到烤架上。再找几块软糖……

泰迪·布娄特头上披着海盗的毛毯,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踩到香蕉皮,一滑,摔了个屁蹲儿。“要人的命哦!”他嘟哝着。

“德国人会为你代劳的。猜猜我在屋顶上看见什么了。”

“那个正在飞行的v—2火箭?”

“a4 20 ,没错。”

“我在窗户外面看见的。大约十分钟以前。怪怪的。真的怪。再没听到动静,对吧?肯定夭折了。落到海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了。”

“十分钟以前?”海盗仔细看着表。

“最少十分钟。”布娄特就地坐着,把香蕉皮捣弄成一朵花,别到睡衣翻领一侧的纽扣眼里。

海盗走到电话机旁,少不得还是拨通了斯坦莫。常规的程序是免不了的,很啰嗦很啰嗦,所幸他知道自己已不在乎刚刚看到的火箭了。上帝从真空的天外帮他摘走了这根钢铁的香蕉。“我是普伦提斯,你们刚才探到荷兰那边来的什么信号了吗?嗯哼。嗯哼。对,我们看到了。”这种事会败了看日出的兴致。他挂断电话。“雷达在海岸边失去了目标。他们称之为早熟的brennchss(燃烧终止)。”

“别泄气,”泰迪边说边爬回那张残破的小床,“还会再来的。”

布娄特这家伙,总是那么乐观。在等待和斯坦莫通话的时候,海盗曾闪过这样的想法:危险过去了,香蕉早餐安全了。不过这只是缓期执行。的确。真的还会有火箭飞过来,落到他头上的可能性也照样存在。具体还要发多少火箭,双方前线没一个人知道。我们是不是干脆放弃空中防范?

奥斯比·费尔站在乐台上,拿着海盗最大的香蕉,从条纹睡裤的开口里戳出来,另一只手以4/4拍三连音的节奏,朝天花板方向摩弄着香蕉硕大、鲜黄的弯曲部,唱起下面的歌来迎接黎明:

爬起来,屁股离开地上,

(来一根香—蕉)

刷完牙摇晃晃上战场。

和美梦吻别吧,

挥起手告别睡乡。

你告诉葛兰宝 21 ,

胜利日 22 不到,你不举也不翘。

啊,做百姓样样都美妙,

(吃一根香—蕉)

冒泡的美酒,香唇的阿娇——

给我们一个甜甜的微笑吧,

送我们上前线将德寇打发掉,

然后,照咱们开始说的那样——

爬起来,你的大屁股离开地上!

本来还有一段歌词,奥斯比蹦蹦跳跳正要唱,巴特利·高比奇、德卡福利·庖克斯、毛里斯·里德(绰号“萨克斯”)和其他几个人已经扑到他身上,把他和那根粗大的香蕉一起狠揍一顿。厨房里,在海盗双层蒸锅的上层,黑市上买来的软糖慢慢化成了糖浆,浓浓的汁液很快开始冒泡。咖啡冲起来了。泰迪·布娄特手拿一把老大的双刃水果刀,在切香蕉,“菜板”用的是一块酒馆的招牌,上面“猎鸟和箭”的阴文刻字仍清晰可见——这是巴特利·高比奇喝醉了酒,大白天抢来的。海盗的两手分行其事:一只手从游移不定的刀刃下把金黄可人的香蕉糊拨入新鲜的蛋奶糊,这些鲜蛋是奥斯比·费尔用高尔夫球一比一换来的,尽管今年冬天高尔夫球比货真价实的鸡蛋还要稀罕;另一只手拿着搅拌器,力度适中地把香蕉搅入蛋奶糊里。奥斯比本人则阴着脸,一面从一个半品脱奶瓶里频频啜吸掺水的“酒瓮69” 23 ,一面睃着锅里和烤架上的香蕉。在蓝色院子的出口附近,有一个少妇峰 24 的混凝土模型,是20年代有人心血来潮花了一年时间制模浇铸的,铸好后才发现太大了,哪个门都出不去。这会儿,德卡福利·庖克斯和华金·司迪克正站在模型旁,用装满冰块的红色橡胶热水袋击打这座名山的山坡,目的在于把冰块砸碎,加在海盗的香蕉汁里,取得冰镇效果。这些天,他们没有刮胡子,头发蓬乱、两眼血丝、口气毒臭,活脱脱两个在漫漫冰山上艰难攀登、精疲力竭的神癨。

屋子里的其他酒友们都“脱毛毯而出”(其中一个在用毛毯拍打空气,因为他梦见自己在跳伞),到浴室的水槽里小便,然后没精打采地照着刮脸的凹面镜,漫无目的地蘸了水往日渐稀疏的头发上拍打,费劲地系着山姆·布朗尼腰带 25 ——后来还用已经发酸的手拿着鞋子拍打雨水,或者唱起调子或生或熟的流行歌曲片断,或者躺下来感觉自己在窗棂间照入的朝阳中暖和起来,再或者胡乱说些部队里的事情,为一小时内就会下达的不管什么任务做做铺垫。他们往脖子上、脸上涂肥皂泡,打哈欠,挖鼻子,在柜子和书橱里找狗毛,也就是昨晚在并非无缘无故、并非未受挑衅的情况下咬了他们的那只狗的毛。

这会儿,所有的房间里都升起一股淡淡的香蕉味,遮住了昨夜的烟味、酒味、汗味。这种香蕉科果实的味儿越来越明显,先是花儿般绽放,然后弥漫开来,比冬日的阳光还要丰富多彩,简直叫人心惊。它不是靠气味香浓而横冲直撞,它靠的是分子结构的精妙,这其中的奥秘只有它和它的魔术师知道——正是因为这种奥秘,我们才能看到现有的复杂的基因链,甚至还保留着前十代、二十代某位祖先的面容——虽然我们一般情况下还没办法直接让死神滚他娘的蛋……香蕉的味儿正是凭借了这种“让结构说话”的方式,在这个战争年代的早晨逶迤弥漫,收复领地,统治一方。难道不应该打开所有的窗户,让这种可爱的香味遍及整个切尔西吗?就像一道符咒,把落下来的东西都挡在外面……

长、短、软、硬的各色椅子,甚至包括倒放的弹壳,稀里哗啦了一阵,海盗的饭徒们就围坐在那张南方小岛造型的大长餐桌旁,即“小岛”的海滩上了——当初,这座“小岛”和科里登·斯罗思朴的原初构想差了不啻一两条回归带,曾经很令他扫兴。在“小岛”深色涡纹的核桃木“高地”上,摆满了香蕉煎蛋卷、香蕉三明治、香蕉煲,还有直立式英国雄狮 26 造型的香蕉泥和搅到蛋糊里用来做法式烤面包 27 的香蕉泥,更有一块香蕉冻,颤乎乎的奶油表面上用糕点裱花袋 28 写着“c’est uerre 29 (场面倒是壮观,但这不叫打仗)”,据说这句话是一个法国人在观看英国轻兵旅作战时说的,海盗把它据为自己的座右铭……高高的调味瓶里盛有白色香蕉汁,可以滴洒到香蕉蛋奶饼上;还有一只大釉坛子,里面装着小香蕉块、野蜂蜜和玫瑰香葡萄干,从夏天一直发酵到现在,今天早晨已经可以满缸子满缸子舀出冒着泡沫的香蕉蜂蜜酒来了……香蕉月牙面包、香蕉三角馄饨、香蕉麦片、香蕉果酱、香蕉面包,还有浇上陈年白兰地烤过的香蕉,用的是海盗去年从比利牛斯一个地窖里带回来的白兰地,地窖里当时还藏了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就像有人放了个放肆的双响钢屁,毫不费力地穿过整个房间,刺醒了残留的醉意,盖过了所有的打闹声、碗碟叮当声、闲聊声、尖笑声。海盗知道电话是冲自己来的。布娄特离电话最近,他拿起电话,叉满bananes gc eés 30 (冰镇香蕉)的叉子优雅地停在空中。海盗又舀些香蕉酒喝了,酒顺着喉咙咽下去,他觉得自己咽下去的是时光——宁静的夏日时光。

“你老板。”

“没道理,”海盗叹道,“我早上的俯卧撑还没做呢。”

电话里的声音他只听到过一回,那是去年有一次接受任务的时候,当时那个人的手和脸看不太分明,混杂在其他十来个一起待命的人当中,根本认不清楚。现在,这个声音告诉他,有一个捎给他的信儿,在格林尼治等他去取 31 。

“信儿来得蛮有趣的,”电话里的声音尖而沉闷,“我就没有这么聪明的朋友。我所有的信都是通过邮局寄来的。普伦提斯,你一定要来取。”对方的听筒狠狠砸在叉簧上,信号中断。海盗一下子猜到了早晨那枚火箭的落点和没有听到爆炸声的原因。真的来信儿了。他凝睇而视,目光穿过参差的太阳光柱,然后落回到餐桌旁的众人身上。他们正在香蕉里摸爬滚打,隔在中间的那片晨光消融了他们饥饿的咀嚼声,恍惚间他们仿佛与他相隔了一百英里——即便在战争的罗网中,一种孤独的感觉也会随意地、断然地攫住他的盲肠,抓住他的要害,就像现在这样。此刻,他的身子仿佛又被一扇窗户隔挡在外面,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群吃吃喝喝的陌路人。

勤务兵韦恩下士开着有疤痕的绿色拉贡达车送他出门、上路,朝东过了沃克斯霍尔桥 32 。今天早晨,好像太阳升得越高就越觉得冷。天空中竟开始有了云朵。一队正要去附近清理废墟的美国工兵一边往路上拥,一边唱着:

冷哟……

冷得过巫婆的奶尖尖!

冷得过企鹅的屎蛋蛋!

冷得过北极熊的毛尻尻!

冷得过香槟杯上霜萧萧!

瞧,他们自以为是民粹派,我可是知道的,他们是雅西派 33 ,是科德雷亚鲁派,是他的人,是同盟的人,他们……他们为他杀人,他们发过誓!他们想杀我……特兰西瓦尼亚的马扎尔人 34 ,他们会念咒语……在夜里悄声地念……唷嗬,吔,吔,海盗的“状态”又悄然袭来,还是和平常一样,根本猝不及防——这里不妨说一句,档案上称为“杰奥弗里·普伦提斯”的那个人主要代表着一种奇特的本领——怎么说呢,就是能进入别人的思想中,还能帮别人管理那些思想。比如现在,他就进入了一个流亡的罗马尼亚保皇党人 35 的思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此人就能派上用场。他这件本事“公司” 36 发现非常有用:目前这个时期,头脑健全的领导者和其他重要人物都是缺一不可的。要避免他们焦虑过度,给他们“拔拔火罐”,除了帮他们管理那些耗费精力的胡思乱想,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你可以进入他们在热带的避难所,在柔和的绿色灯光下,在拂过简陋房屋的轻风中,喝他们的高杯酒,换个位子看住公共场所的入口,防止这些无辜者们继续受苦……当他们脑子里突然出现医生认为不宜的想法时,你帮他们管理生殖器的勃起……让他们畏惧一切,畏惧一切他们无力畏惧之物……让他们想起ps布莱克特 37 的话:“战争之力不在于血气之勇。”你可以哼一哼他们教给你的那支傻味十足的曲儿,千万别唱砸了:

对喽——我是个管理者——

专门管理别人的思想——

他们有苦有难,我来承担——

侉平汉·琼斯 38 吃茶是否晚到,

有没有小妞在我怀抱,这些都不重要——

就连丧钟为谁鸣,我也不问不管……

〔众大号起、长号密集和声起〕

有危险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早就从危险的屋顶摔落了——

伙计啊,忘掉我们的怨仇吧,

我一朝出门,便不再回头。

在我坟头尿一泡,继续战斗!

接着,他前蹿后蹦,膝盖高抬,手里舞一根手杖,杖柄上刻有wc菲尔兹 39 的头、鼻子、大礼帽之类,俨然胸藏魔法的模样。同时,乐队演奏第二遍。另外还要配魔术幻灯,真正的魔术幻灯,幻灯滑轨的横截面颇有维多利亚风格,很典雅,侧影如国际象棋中的马,构造漂亮但不低俗——光线从观众头上直射过去,进入屏幕然后回射出来,进进出出,镜像比例快速缩放着,变幻莫测,就像他们说的,兴许你还能时不时在玫瑰色上加点酸橙绿什么的。幻灯内容是海盗从事“思想替身”生涯的闪光点,可以追溯到当年他带着“蒙”卦 40 四处云游的日子。那时候卦体还只是一个清晰的黄点,就在他脑子的最中间,越来越大。他早就知道有时候梦到的事情并不属于自己。这并非在白天清醒时严格分析梦的内容后得出的结论,反正他就是知道。后来,有一天,他头一回碰到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梦的主角。那是在一家公园里的饮水器旁边,一溜整齐的长椅,一排带状的饰景小柏树,紧挨着柏树的好像是海水,灰色的碎石看上去软软的,犹如软呢帽的帽檐儿,可以在上面睡觉。那个垂着涎水、衣扣掉光的人渣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你一辈子都不愿碰上的那种角儿。他停下来,看着两个女童子军调节饮水器水压。两个小尤物弯着腰,根本不知道自己白色的棉内裤勒出了诱人的线条,下面胖乎乎的小屁股曲线毕露,简直要了这个色鬼的命——尽管黄汤已经把他灌迷糊了。这个混混笑着,指着,然后回头看着海盗,口里说出惊人的话来:“噫!女童子军开始出水了……你的声音将使我彻夜难眠……嘿!”他的目光锁在海盗身上,赤裸裸的……怪事,这些话和海盗前天早晨临醒前梦到的一模一样!好像是一场竞赛里颁发奖品的一句常规用语,因为一些黑色街道干扰了屋子内部的图像,竞赛变得拥挤而危险……他记不太清楚……想到这里,他惊慌失措,口里答道:“走开,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问题就这样暂时解决了。但是不论迟早,一定会有人发现他这个天赋,看重它的用处。这回,他为自个儿进行了长时间的幻想——应该说更像尤金·苏 41 式的情节剧:他被缅甸的匪帮或西西里的某个组织绑架了,专干不可告人的事情。

1935年,他破天荒在没有任何睡眠状态的情况下发生了感应。当时,他正着迷于吉卜林,举目四望,野蛮的“光头酒坛子” 42 和龙线虫病、东方疖一起在部队里肆虐,整整一个月喝不到啤酒,无线电信号被阻塞(可能是那些黑丘八的上司干的,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小道消息完全隔绝,也没有卡里·格兰特 43 闹来闹去,偷偷往那边的潘趣酒碗里放药 44 ……就连兵哥哥们人人耳熟能详的那部充满欲望的经典片里那个“肥鼻子的阿拉伯人”也做不成 45 ……自然,一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成群的苍蝇在飞舞,瓜皮发出馊味,哨所里唯一的唱片正在进行第七千七百万次播放,桑迪·麦克弗森正在用管风琴演奏《换哨》 46 。此情此景之下,海盗竟意外地享用了一次豪华的东方幻游:他懒懒地、轻松地跃过篱笆,溜进城里,到了“禁区”,闯入一场狂欢派对。主办者是一位尚未被人发现的弥赛亚 47 ,在目光相碰的刹那,海盗就明白了,自己是此人的施洗者圣约翰 48 ,是加沙的拿单 49 ,必须让他相信自身的神力,必须向人们宣扬他,既爱之以凡俗,又爱之以神圣……这场幻想的主人只可能是ha娄夫。其实每一群人里最少都有一个“娄夫”。娄夫经常记不住信奉伊斯兰教的人不大喜欢别人在街上给他们拍照……烟抽光时,娄夫在借来的衬衣口袋里发现了违禁烟卷,大中午在餐厅里点燃,没抽几下就当场跳起来,脸上放出松弛的微笑,叫着红帽排 50 排长的教名上前打招呼。这样,海盗就冒失地和娄夫印证起幻觉来。自然,消息很快传到了上级耳朵里,还进了档案。结果,一直孜孜不倦搜罗“通神之士”的“公司”把他纳入白厅麾下,研究他如何在恍惚态中到达覆着蓝色台面呢的赌桌,观看可怕的纸牌赌博;研究他如何把眼球上翻,在自己眼窝里读出古老的、模糊的、类似于雕刻的文字……

开初几次一点都不顺利。进入别人的思想倒是不成问题,但那些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公司”反倒很耐心,一心一意做长远打算。时候终于到了。在伦敦一个福尔摩斯式的夜晚 51 ,煤气的味道从一盏昏暗的街灯清楚地传入海盗鼻子里,面前的雾气中渐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器官模样的东西。他悄无声息地、小心地、一步步地向前靠近。那东西也开始向他滑过来,在鹅卵石上缓缓蠕动着,爬过的街面上留下了亮晶晶的、黏液般的尾迹,根本不是雾气造成的错觉。他们中间有一个临界点,海盗移动略快,抢先到了临界点上。紧接着,他惊惧地踉跄后退,退回到临界点这边来——可是,那种东西看一眼就永远忘不了。那是个巨大的淋巴增生组织。至少有圣保罗教堂那么大,而且一直在长。伦敦,也许是整个英国,已岌岌可危了。

这个长在淋巴组织上的怪物曾经堵塞过布拉瑟剌德·奥思莫爵爷尊贵的喉咙。当时,奥思莫爵爷在外交部领新帕扎尔司长一职。这一设置其实是对上个世纪英国东方政策一种模棱两可的补救,因为整个欧洲的命运曾一度悬在这个模棱两可的小小公国身上:

没人知道它在哪儿,只知它在地图上,

谁又能想到,它会掀起如此惊涛骇浪?

每一个黑山人,每一个塞尔维亚,

都期待青天里爆出些什么——

哦,亲爱的,为我打点行包,整理衣装,

把粗大的雪茄给我点上——

如果你想得知我的下落,

就看着那东—方—快车,

开往新帕扎尔公国!

合唱队由年轻的婚龄女子组成,穿着高顶军帽和长筒军靴,装束俏皮,唱到此处便轻舞起来。布拉瑟剌德·奥思莫爵爷则出现在另一边,被他自己不断长大的腺样增值体给吸收了。这种可怕的细胞质巨变,爱德华时代的医学根本无法解释……很快,高帽子在梅费尔 52 的广场上扔得到处都是,残留的廉价香水萦绕在东区酒馆的灯盏里,淋巴增生组织继续肆虐着,但也并非见人就吞,没错,这个恶毒的增生组织是有总体规划的,只吞噬对它有用的人,像上帝一样,在整个英格兰重新挑取选民,而忽略其他人——这一来搞得总部狂乱、痛苦,没了主意……人人束手无策……在伦敦搞了一场虚情假意的撤退:黑色敞篷车在桁架桥两边蚂蚁似的一字排开,天空中安排了侦查气球,“在汉普斯特德希斯公园发现目标,坐在那儿喘气,就是……进去,出来……”“有没有什么声音?”“有啊,很可怕的……就像一只巨型的鼻子,把鼻涕吸进去……等等,现在开始……哦,不……哦,天哪,我说不来,太狂野了——”线突然断了,信号消失,气球飞向青蓝色的拂晓天边。卡文迪什天文台来了一伙又一伙人,在公园里布满了大块磁铁和电弧接头,还有满是量表和曲柄的黑色铁控制板。军队也全副武装地亮相了,带着装满最新式毒气的炮弹——淋巴增生组织经历了轰炸、电击、毒攻,颜色和形状不时变换,树木上方的高空中出现了黄色脂肪块……媒体的闪光粉相机中出现了一个丑陋的绿色伪足动物,朝军队的警戒线爬过去。突然,“呼隆”一声,令人恶心的橘黄色痰涎洪水般淹没了一个观测哨,把那些不幸的士兵们吞了进去——可他们却没有惊叫,而是在笑,很快乐的样子……

海盗/奥思莫的任务是和淋巴增生组织建立联系。目前,形势已经稳定下来,增生组织占领了整个圣詹姆斯公园,那些古典建筑已不复存在,政府办公室也搬了地方,因为地点太散,联络极其不便——来回跑腿的邮差们不停地被增生组织长着硬疙瘩、闪着荧光的浅褐色触须卷走,电报线随时都会在增生组织的念头一转之下断裂坍塌。布拉瑟剌德·奥思莫爵爷每天早晨都要戴上他的圆顶硬呢帽,提着公文包出外去找增生组织,制定每日的行动方案。他在这件事上花去了大量时间,甚至渐渐放松了新帕扎尔的工作。外交部对此忧心忡忡。30年代时,全球均势思想还很浓,外交家们都得了“巴尔干症”。在残留的奥斯曼帝国,每个军事基地都潜伏着姓名中夹杂外族成分的间谍。间谍们的上唇部髭须被剃光,刺上用十几种斯拉夫语言编码的情报,然后留起唇髭将情报盖住。这些唇髭只能由指定的密码官剃去,再由“公司”的整形外科医生移植一块皮把情报覆盖起来……他们的嘴唇是反复秘密书写的肉版小书,有疤痕,白得不正常,他们彼此间完全认得出来。

尽管如此,新帕扎尔依旧是欧洲这块手掌上的神秘十字纹 53 。最后,外交部决定寻求“公司”的帮助,而“公司”正好有合适的人选。

此后的两年半里,海盗天天外出拜访圣詹姆斯公园的淋巴增生组织,弄得自己都要发疯了。他开发了一种洋泾浜式的语言,可以用来和增生组织进行交流,晦气的是,他的鼻子结构欠佳,发不好那些音,所以这件差事很让他头痛。在他们俩用鼻子哼来哼去的当儿,穿着七扣式黑色衣装的精神病医生们——都是弗洛伊德的崇拜者,增生组织显然对他们毫无价值——攀上活梯,站在增生组织恶心的、灰不溜秋的体侧,把装满白色物质的灰浆桶次第传到活梯上,用铲子将可卡因涂抹到增生组织活物一颤一颤的身体上,涂抹到腺窝里冒着恶浊泡沫的细菌毒素里。但这一切根本没有显著的效果——当然,谁也不知道增生组织自己的感受如何,不是吗?

不过,布拉瑟剌德·奥思莫爵爷却因此得以全身心投入到新帕扎尔的工作上。1939年初,有人发现他神秘窒息而死,死亡地点是某位女子爵家中一个装满木薯布丁的澡盆。有人觉得是“公司”捣的鬼。几个月后,二战开始;几年后,新帕扎尔不再有动静。海盗·普伦提斯自然没能使欧洲免于二战,却使其免于那些老家伙们所梦寐以求的、规模大得令他们在梦床上都晕眩的“巴尔干大决战”。即便此时,“公司”也只给了他一点点宁静,就像顺势疗法中给病人的药物,剂量仅够维持免疫系统的活动,又不致过量引起中毒。

泰迪·布娄特的午餐时间。不过今天的午餐,嘿嘿,是一块没烤透的香蕉三明治,裹了蜡纸,装在他漂亮的袋鼠皮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和那些零散物品放在一起,其中有一台小型谍用相机,一瓶髭蜡,一罐甘草精,用芜菁科甲虫、薄荷醇和辣椒配制的润喉剂,处方配制的麦克阿瑟式金边太阳镜,还有一对银发梳,造型仿盟军最高统帅部的火剑标记 54 ,是他妈妈让伽拉德公司 55 为他设计的,他本人也觉得很不错。

这是个细雨霏霏的冬日中午。他的目标是城里的一栋灰色石宅,建在首都周围的官方战时公路和铁路附近,恰好在格罗夫纳广场的视线之外。屋子不大,也没什么历史价值,在任何旅行指南里都找不到。如果打字机碰巧停下来,比如在8点20分或其他神秘时刻,而天空中又没有美国轰炸机,牛津路的车辆也不太多,便可以听见冬日的鸟儿在外面叽喳鸣叫,忙着在女孩儿们为它们放好的食器里啄食。

雾水打湿了路上的石板,滑溜溜的。这样的中午昏暗难熬,烟瘾逼人,头痛恶心。上百万的官僚们正在辛勤地谋划死亡,其中有些人甚至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此时,许多人已经喝到了第二、第三杯酒,使这里有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气氛。对此,布娄特却毫无感觉。他一边往沙包堆成的入口走(为了满足神癨子孙们的奇思怪想,入口竟临时搭成了金字塔那样的),一边忙着罗织有效的遁词,万一被抓也好有个说法——当然,他并不愿意被抓住喽……

主服务台旁有一个领协 56 的姑娘,戴眼镜,口里吹着泡泡糖,很亲切地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往楼上走。副官们穿着毛衣,神情沮丧地走着,或去开会,或上厕所,或准备痛饮一两个小时。他们向他点头致意,其实并没有注意他,反正是张熟脸儿,某某某的助手,牛津的校友——没错,这个中尉在下面大厅里的交换站工作。

交换站的全称是“盟军北部德国技术机构情报交换站”。这栋老屋子被专门在战争中制造贫民窟的人隔成了许多小屋,拥挤不堪,墙壁上糊着久经烟熏的白纸,这时候几乎没有人迹,只有黑色的打字机墓碑般挺立着。地板上铺着肮脏的油地毡,没有窗户。电灯发出廉价而冷酷的黄光。布娄特朝一间办公室里看去。那是分给他耶稣学院 57 的老朋友、绰号“快蹄儿”的奥立佛·马科曼菲克中尉的。周围没人。快蹄儿和美国佬两个人还在吃午饭。好吧。那就拿出相机,打开鹅颈灯,调好反光板,就这样……

整个欧洲战区肯定都是这种小小的卧室:没有天花板,只有三面肮脏的、磨成奶油色的纤维壁板。快蹄儿和一个美国同事泰荣·斯洛索普共住一室,两人的桌子摆成直角,差不多得转90°才能目光相对。快蹄儿的桌子很整洁,斯洛索普的桌子则乱得一塌糊涂,1942年以来就没再见过木桌面的真容,各色东西掉落在上面,变得层层叠叠。其中有橡皮擦上掉下的千千万万红色或棕色的弧形小卷儿,有削铅笔的皮屑儿,有干掉的茶渍或咖啡渍,有食糖和鲜奶的痕迹,有大量的烟灰,有打字机色带上飞过来粘上的细屑,还有分解了的厚糨糊和碾成粉末的阿司匹林。这些东西形成的官场阴垢一层层渗透下去,顽强地直抵桌面,成为桌垢的主要成分。还有四处散布的回形针、芝宝火石、橡皮圈、订书针、烟头、揉皱的烟盒、散落的火柴、大头针、钢笔尖、各种颜色的铅笔头(包括不易弄到的淡紫色和生褐色铅笔头)、木咖啡匙、妈妈南琳从马萨诸塞远道寄来的“萨尔” 58 红榆润喉片、胶带碎片、绳头、粉笔渣……这些东西上面,又堆了一层被遗忘的备忘录、软皮供应证、电话号码、没回的信、破损的复写纸、“克来姆尔”生发油 59 的空瓶,加上一些笔迹潦草的尤克里里 60 伴奏和弦谱,有十来首歌,包括《面团儿兵 61 约翰尼找到爱尔兰玫瑰》。根据快蹄儿的说法,“有些歌确实配得漂亮。他简直是美国的乔治·冯比 62 ——当然,你得有足够的想象力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不过布娄特宁愿不去想象。再就是一些智力拼图玩具残块,上面画着威玛狗琥珀色左眼的局部、长袍的绿色天鹅绒褶边、远处的叶脉状石板蓝云朵、炸弹(也许是落日)的橙黄色光环、空中堡垒表面的铆钉、噘嘴美女的粉红色大腿内侧……还有几份军情处来的每周军情摘要、一根绷断卷曲成螺旋状的尤克里里琴弦、装有各色星星贴纸的盒子、手电筒碎片、“块金”牌鞋油罐盖子(斯洛索普经常把盖子的铜面当镜子,把里面模糊不清的脸看了又看),从下面大厅里的交换站图书馆借来的一些参考书:一部科技德语词典、一本外交部发的《特别手册》或《市镇规划》,一般情况下随便什么地方还会有一份没有被卡掉或扔掉的《世界新闻》 63 ——斯洛索普是个勤读的人。

斯洛索普桌旁的墙上钉着一张伦敦地图,布娄特急忙用微型照相机给地图拍照。他的背包打开着,熟透的香蕉味在小卧室里弥漫开来。要不要点支烟把香蕉的味道遮住?这里根本不通风,他们会察觉有人来过。他拍了四张,喀嚓喀嚓,嘿,他现在干这个可真是高手——要是有人进来,只要把相机扔进包里就行了,包里正好有香蕉三明治缓冲,既不必担心声音让人听到,也不必担心重力荷载对相机的破坏。

也不知是谁,出钱让他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又舍不得花钱买彩卷,真是郁闷。他觉得这样干可能没什么意义,又不知找谁问个明白。贴在斯洛索普地图上的星星用上了现有的各种颜色:先是银色,上面标着“达琳”,和绿色的“格拉蒂丝”、金黄色的“凯瑟琳”同在一个星群;眼睛再扫过去,还可以看到爱丽丝、德劳里丝、雪莉、两三个萨莉,这一片星星大多为红色或蓝色——塔山附近有一团星星,科文特哥登周围又有一簇,还有一条星云流进了梅费尔、梭霍,流出来到温伯利,再向上到汉普斯特德希斯——什么卡罗琳啊,玛丽亚啊,安妮啊,苏姗啊,伊丽莎白啊之类,这片华丽的、五彩缤纷的星空向四方伸出,时不时还有几颗散落的星星。

不过,颜色可能是随意涂上去的,不是什么密码。也可能那些小妞根本就不存在。布娄特花了好几个星期,装作漫不经心,向快蹄儿问了些问题(“我们知道他是你校友,不过直接找他太冒险”),然后向上面报告,说斯洛索普去年秋天开始在这张图上贴星星,大约也是同一时候开始外出、为交换站查看火箭弹轰炸情况的。他来往于这些死亡之地,其间显然有足够的时间去泡妞。对于过几天就往地图上贴一个星星的事,即便有什么原因,斯洛索普也未做说明——这种事似乎也无须宣传。快蹄儿是唯一对这张地图偶尔瞥上一眼的人,而且是带着温和的人类学眼光——“美国佬的嗜好,没什么害处,”他对朋友布娄特是这样说的,“也许是为了方便以后和她们所有的人联络。他的社交是挺复杂。”接着他就会讲起洛兰和朱蒂,讲起同性恋查尔斯警官和家具仓库里的钢琴,讲起葛洛丽娅和她性感的母亲同时参加的那场怪诞的化装舞会,讲起他为布莱克浦 64 对阵普雷斯顿 65 北区的足球赛押了一镑赌注,讲起笑话版的《平安夜》 66 和一场出于天意的大雾。可惜的是,这些奇谈怪论对于听布娄特汇报的人而言,谈不上有什么启发意义……

好了。干完了。包拉好,灯关掉,放回原位。也许还来得及在“猎鸟和箭”见到快蹄儿,喝一杯叙叙友情。昏黄的灯光中,他沿着纤维板隔成的迷宫退出去,迎头碰上一群穿套鞋的姑娘。布娄特对她们视而不见、面无笑容——咳,现在可没时间打情骂俏,还得把货交上去呢……

风向转到西南了,气压也降了下来。阴云密布,刚到下午天色就已暗下来了。要是下起雨来,泰荣·斯洛索普也一样会淋湿的。今天,他就像个傻瓜,长时间向零经度搜寻着,但和大多时候一样,毫无结果。这枚导弹应该又在空中发生了提前爆炸,燃烧的残块散落在周围几英里的地方,但大部分还是落入了河中。其中一块残片好歹还能辨出形状,但斯洛索普到那儿时,却发现残块受到了前所未见的严密保护,那些人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差。石板蓝色的天幕下,可以看见一些褪色的软贝雷帽,还有打开自动装置的英式3型轻机枪和一些长满阔大上唇的、一本正经的胡子——管你什么美国中尉,看一眼都别想,今天没门。

不管怎么说,交换站总是盟军情报站的穷亲戚。斯洛索普这回还不算孤家寡人,他看见了技术情报处 67 的同职——这多少算是个安慰。不久,他又看到同职的头儿坐着1937年的沃尔斯利黄蜂 68 ,急急忙忙来到现场。两个人都回头看了斯洛索普一眼。斯洛索普和善地点头致意,他们俩理都没理。哼!这些伙计,真是又臭又硬。泰荣精着呢,他在周围长时间溜达着,把“幸运蛋”香烟 69 扔得到处都是,最后起码弄明白了这枚“霉运弹”的情况。

残块是石墨柱体,长六英寸,直径二英寸,几乎整个都烧焦了,只剩下几块军绿漆片。这是爆炸后唯一完整的残留物。很明显,这是预先设计好的。里面好像藏了些文件。准尉副官去拿残块,把手灼了,大叫“哦,他妈的”,惹得那些薪水比他低的人笑起来。大家围在那里,等待特种行动处(那些刺儿头干什么都慢悠悠的)一位叫普伦提斯的上尉。普伦提斯上尉也确实很快就来了。斯洛索普瞥了一眼——风霜过重的脸,大块头,粗鄙。普伦提斯拿了圆柱体,开车走了。就这样,一切完结。

斯洛索普寻思着,对这种情况,交换站可以作为同部门分支机构,带着些厌倦情绪,给那个特种行动处递交第五千五百万次申请,以获得一份有关圆柱体内容的报告,但一般情况下申请是无人理会的。这没什么,他不会往心里去。特种行动处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任何人又不把交换站放在眼里。那—那又怎么样呢?反正这是近期他经手的最后一枚火箭弹了。但愿是彻底的最后。

今天早上他从收信篮里得到命令,派他去东区那边的某家医院“当差”。命令后面附了一份复写件,是给交换站的短信,要求给他换岗,以配合“e测试计划”。“e”他查了,意思是“政治战务管理处”。那测试呢?又是那个“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检查”之类的破玩意儿。不过倒可以借此换换口味,不必再去天天找火箭弹,这活儿他有点儿干烦了。

曾几何时,斯洛索普是很认真的。不是开玩笑。起码他自己觉得很认真。如今,1944年之前的很多往事已渐模糊。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闪电战期间自己一直很走运,纳粹空军扔下来的东西从没到过身边。可今年夏天他们开始用那些v—1炸弹了。你可能在街上走路,或者在床上打盹,突然间屋顶上放屁般传来“嗞”的一声。要是还在向前飞,向最高点升,只是路过——哈,没事了,该别人担惊了……可是如果引擎中断,小心了伙计——它开始下落,尾部燃料脱离燃料引擎泼洒开来,你只有十秒钟找个地方钻进去。嘿,说起来还不算太糟。过一阵儿,你又缓过劲来——竟然和邻桌的快蹄儿·马科曼菲克打起一两个先令的小赌来,赌下一枚放屁弹会落到哪里……

可是到了今年九月,火箭弹 70 来了。那些该死的火箭、狗日的火箭,根本叫你缓不过劲来。没办法。他破天荒地发现,自己真的害怕了。酒开始喝得比以前多,觉睡得比以前少,一根接一根抽烟,甚至有些觉得别人把自己当成了软蛋。基督啊,事情不应该这样下去啊……

“我说斯洛索普,你嘴里已经有一支了——”

“太紧张了。”斯洛索普还是点燃了。

“嗨,别拿我的呀。”快蹄儿央告道。

“你瞧,一次两支?”把两支烟朝下,就像连环漫画里的獠牙。两个中尉隔着啤酒杯互相注视着。“猎鸟和箭”冰冷的窗外,天色渐渐加深了;里面,他们中间隔着大西洋般宽阔的木桌,快蹄儿像是要笑,又像是要用鼻子喷气——哦,上帝呀!

许多代人以前,斯洛索普家族的越洋第一人威廉横渡了大西洋。这三年来,到处都是大西洋,而且横渡起来比真正的大西洋还要艰险。野蛮的衣着、粗鄙的谈吐、过火的行为——有天晚上,斯洛索普受快蹄儿之邀,去了“小雅典娜神庙”,喝多了酒,拿一只猫头鹰标本的嘴,开玩笑去啄德卡福利·庖克斯的喉头,庖克斯被逼到一张台球桌旁,情急之下拿起母球就往斯洛索普喉咙里塞。这一来,闹得两个人都被“开除”出来。这种扫兴的事情时有发生。好在有了“友善”这艘坚固的轮船,这些大洋都能渡过:每次,快蹄儿都红了脸,或者面带笑容,就这样解决了问题,从来没让斯洛索普失望过。这一点,斯洛索普觉得不可思议。

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流露出心里的忧虑。不过,虽然他今天讲了关于诺玛(塞达拉皮兹 71 的妙龄少女,有酒窝)、玛乔莉(高个,优雅,温迪米尔夜总会的合唱队员)和周六晚上在梭霍区弗里克·弗拉克夜总会里发生的怪事,但这些风流故事和他的忧虑扯不上多少关系。说到他常去的弗里克·弗拉克,是一家名声不佳的夜总会,里面转动着浅色的五彩聚光灯,还设有“止步”、“请勿跳吉特巴舞 72 ”等牌子,以满足各类警察、军人、普通百姓(且不论这个词如今指哪些人)的需求。这些人时不时向里面张望着,斯洛索普则冒着极大的危险,穿过一个可怕的秘处,去见诺玛或者玛乔莉。进去之后,却见两个都在,排在一个队列里,那角度简直就是专门为他摆的:从一个三等轮机员肩部的蓝色毛料上方看过去,有一个跳林迪舞的女孩,转圈完毕,摆了一个舞姿,再从她光洁可爱的腋窝下看过去,就看到她俩了——她们的皮肤被转动的灯光染成了淡紫色。突然,敏感的疑云涌动了,两张脸都朝他这边转过来……

两位姑娘正好都是斯洛索普地图上的银星。可以肯定,他两回的感觉都是银质的——光彩华灿,银声丁当。他贴那些星星的时候,选择的颜色完全依赖于他当天的感觉,从蓝色一直到金色。千万别对任何一个另眼相看——他怎么可能这样做呢?除了快蹄儿,没人看得到这张地图,何况她们确实都是美女……花繁叶茂,点缀在他冬寒料峭的城市周围。她们在茶馆里、在裹着婆婆头巾 73 和大衣的队列里叹息、打喷嚏,或腿上穿着莱尔线袜 74 靠在街边的石头上,搭车、打字、排队(高卷的头发里插着黄色眉笔)——他就是在那些地方找到她们的——有少女,有美妇,有大波——唔,可能有点扰乱心神,可是……托马斯·胡克 75 在布道时说过:“我知道,世间多有狂野之爱与狂野之乐,一如世上有野生百里香及其他草类。然而我们要的却是出自上帝之手的园栽之爱、园栽之乐。”斯洛索普的园圃是多么葳蕤啊!那里长满了弗吉尼亚铁线莲(处女闺房)、勿忘我、芸香(悲伤),还有无所不在、开遍满园的三色紫罗兰(慵懒之爱) 76 ,或紫或黄,犹如吻痕。

他喜欢跟她们讲萤火虫。斯洛索普对英国女孩唯一肯定的了解就是:她们不了解萤火虫。

地图的事确实让快蹄儿纳闷。一般的美国人喜欢把偷香窃玉挂在嘴上,但在这里解释不通。倒可以这样解释:斯洛索普参加过兄弟会,这是他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发生的一种条件反射,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反射——就像在兄弟们踏上二战的生死征程很久之后,在早已没有必要的时候,他仍然对着空旷的暗室喊叫,对着蛀洞般的、回声不断的走廊喊叫。其实斯洛索普不喜欢谈那些妞,到现在也要快蹄儿巧妙引导才会谈。开始的时候,斯洛索普完全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守口如瓶,后来发现快蹄儿十分腼腆,这才改变了态度。他渐渐醒悟了:快蹄儿是希望他牵线搭桥。大约就在同时,快蹄儿也看出了斯洛索普与世隔绝的程度:在伦敦,他除了和一大群往往只见一面的小妞说说话,好像找不到任何聊天对象。

直到现在,斯洛索普还在天天侍弄他的地图,认真得像个傻瓜。这张地图顶多也就是一种庆贺的形式:在一次次飞来横祸的间隙里,在一道道神秘命令发到手上之前,在那些人忙着熬夜谋划而他又无事可做的空隙中,自己能不时地偷闲一下、过渡一下。天气渐冷时,他在飘着煤烟的走廊里握着詹妮弗冰冷的羊毛衫下那对乳房姑且取暖,根本无须知道这儿的人们白天如何沮丧……太阳透过玻璃窗投入一方光柱,照在他赤裸的身上,一杯马上就要煮沸的保卫尔 77 牛肉汁烫伤了他裸露的膝盖,和他一样光着身子的艾琳则拿着长筒尼龙丝袜一双双检查有没有抽丝,阳光穿过外面冬日的棚架照进来,映衬着丝袜每一次摩擦发出的火花……美国姑娘时尚的鼻音,通过阿莉森妈妈那台两用电唱机的刺针,从某张唱片的凹槽里传出来……他们依偎取暖,所有的窗户都被窗帘遮得密不透光,只有刚才吸过的烟头亮着一丝火星。这时,一只英国的萤火虫随心所欲地上下飞动,身后留下一些潦草的字迹,都是他看不懂的词句……

斯洛索普突然没了声音。“然后怎么样?你的两个情人……她们看见你的时候……”说到这儿,快蹄儿注意到斯洛索普停止了讲故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其实已经颤抖了一会儿。这儿是挺冷,可还没冷到那种程度。“斯洛索普——”

“我也不知咋回事。耶稣呀。”倒是挺有意思嘛。这种感觉奇怪极了。他无法停下来。他把爱克上装 78 的领子翻上去,把手伸进袖子里,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短暂的停顿,接着挥动香烟:“它们来的时候是听不到的。”

快蹄儿知道“它们”指什么。他移开目光。片刻的宁静。

“当然听不到的,它们比声音还快。”

“没错,可——这回不一样,”话语在颤抖的间隙中迸出来,“是另外一种,那种v—1是可以听见的,对吗?也许还能有机会躲开。可这回的东西是先爆炸,然—然后才听见落下来的声音。除非你已经死了,听不见了。”

“步兵们不也一样?你知道的。他们永远听不到打中自己的炮弹。”

“唔,可——”

“把它想成一颗很大的子弹,斯洛索普。长翅膀的子弹。”

“耶稣呀,”他的牙齿打着架,“你真会安慰人。”

在啤酒花的气味和浓重的阴霾中,快蹄儿斜靠了身子。此刻,他关心斯洛索普的颤抖胜过了关心自己的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碰巧知道的招数,止住斯洛索普的颤抖。“要不我们派你去看看部分现场……”

“有什么用?听我说,快蹄儿,那些东西都粉身碎骨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怀疑德国人自己都不知道。可这是我们的最佳良机,可以抢在技术情报处那些家伙前面。没错吧?”

就这样,斯洛索普调查起v型弹“事件”来。结果如下。每天早晨,头一件事就是由“民防”派人给交换站送一张昨天的遭袭地点清单,清单最后传到斯洛索普手里,他把用铅笔涂抹的批条取下来,然后到车场调出那辆旧亨伯车,开始巡视,俨然一个“事后圣乔治 79 ”,四处打听“恶兽”粪便,即那些粉身碎骨的德国火箭残渣的情况,在笔记本上写一些空洞的总结。这就是工作疗法。由于交换站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及时,他往往来得及帮搜索组的忙:跟着皇家空军那些闲不住的警犬,接触灰泥味、煤气泄漏、斜搭着的长形裂片和塌瘪的纱窗、倾倒且掉了鼻子的女像柱 80 ——上面裸露的螺纹柱面和指甲上已有了锈迹,还有“空无”的手掌在墙纸上涂抹过后留下的粉尘——墙纸沙沙响着,画面深处的草坪上,孔雀们展开彩屏,伸向古旧的乔治式屋宅,伸向给人以安全感的圣栎林……在“安静!”的喊叫声中,跟着别人走,看到露出的手或白晃晃的肌肤,等着他们去救,有些还活着,有些已经死了。受不了的时候,他干脆躲到一边,开始循规蹈矩地向上帝祈祷,愿生命取得胜利——这在他可是上次大空袭以来的头一回。然而死的人太多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劳而无功,便不再祈祷。

昨天倒是挺不错。他们找到了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还活着,困在屋里的钢壁防空室内,几乎已经窒息。等担架的时候,斯洛索普抓着她冻紫的小手。警犬在街上吠叫。她睁开眼睛,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们儿,口香糖有吗?”在里面困了两天,没口香糖吃——他只有“萨尔”红榆润喉片,给了她一颗。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抬走之前,她抓过他的手做出亲吻的意思,冷如冰霜的无罩灯照着她的小嘴和小脸。彼时彼刻,身边的城市变成了一座寂寥的大冰柜,发出陈腐的气味,柜子里永远不会再有惊喜出现。这时候她笑了,笑得很微弱,可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东西,哇,笑得像秀兰·邓波儿 81 ,这一笑使他们找到她时的一切困厄荡然无存。真他妈的愚蠢。血液奔涌,雪崩般压住了他:从新英格兰西部的先祖算起,美国人已有三百年历史,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而是心惊胆战地向命运妥协求和!哼,不失为缓兵之计!他发现,自己每天看到的废墟,都像一场教堂讲经,在说明一切都是空无。时间一周周逝去,连最小的火箭残片都在教导他:死亡的发生简直无处不在……斯洛索普的心得是:伦敦这座凡间城市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随便转过一个街角,就会走入某个寓言故事。

渐渐地,他满脑子都在想象一个火箭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如果“他们”一心要把他作为目标——“他们”恐怕远远不止德国纳粹——那么,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把他的名字印在每个火箭上。这样做对他们来说也是举手之劳,不是吗?

“唔,没错,那样做可能会有用,会的。”快蹄儿看着他,表情滑稽,“特别是在,嗯,在产生这种幻觉的战斗中。有用极了。可以叫‘军人妄想症’。可是——”

“谁产生幻觉了?”斯洛索普点了支烟,额前的头发在烟雾中晃动。“哎,快蹄儿啊,你听好了,我不想给你惹烦恼,可是……我是说,问题是,我已经超期服役四年了。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下一秒钟,马上,很突然……我操……只有零,只有空无……还有……”

那东西他看不见,抓不着——气体突涌,气浪激射,过处了无痕迹……它是一个词,突如其来,钻进你的耳朵,然后永久沉寂。它来无影去无踪,它狠如重锤、声如丧钟。更要命的是它给人带来的恐惧。它嘲弄他,以明确的、德国式的自信向他许下死亡诺言,用笑声打破快蹄儿庄重的沉默……不,哥们儿,不要长翅膀的子弹……不要那个词,不要那个煞风景的词……

那是今年九月的一个星期五傍晚。他刚下班,往证券街地铁站走,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度过眼前的周末,想着他的两个妞,就是诺玛和玛乔莉——两个人之间他得互相瞒着——他伸出手正要挖鼻子,突然,身后泰晤士河上游几英里处的天空中传来尖锐的破裂声和巨大的爆炸声。这“死亡标志”就在脑后滚过,很像炸雷,又不尽相同。过了几秒钟,声音又从前面响了起来,响亮、清晰,传遍了全城。夹叉射击。不是v—1炸弹,不是纳粹飞机。“也不是打雷。”他纳闷地想着,不由说出了声。

“是一根煤气总管。”一个拿着便当的女人正好路过,用手肘从后面顶了他一下,日光下她的眼睛有些浮肿。

“不对,是德国煤气导弹。”她的朋友道——她的朋友是来这儿做某件日常大事的,金黄色的刘海卷曲着,用一块方格手帕束起来。她抬起手,指着斯洛索普:“要炸他,他们特别喜欢胖乎乎的、丰满的美国人——”一会儿,她的手就伸到了他的脸颊上,捏弄着,摇晃着。

斯洛索普招呼道:“你好,万人迷。”她叫辛西娅。他设法要到了她的电话,之后她挥手向他拜拜,重新挤进高峰期的人流中。

那是伦敦城里又一个生气勃勃的下午。成千座烟囱呼吸着,烘托起黄色的太阳,不知羞耻地朝天空里献殷勤。这些烟雾胜过白昼的呼吸,胜过邪祟的力量。它有一种王者风范,有生命,会移动。人们穿过街道、穿过广场,奔向四面八方。长长的混凝土高架桥在若干年无情又无趣的使用中已被涂上了雾灰、油黑、铅丹、铝白等颜色。在住宅楼一般高的废物堆包围中,数以百计的巴士在桥上缓缓移动,沿着弧形支桥向公路驶去。公路上挤满了军车队,还有高顶巴士、带帆篷的卡车、自行车、小汽车——这里,大家有着不同的、不同的目标,他们一起流动着,时不时有些阻滞。在这一切的上空,是巨大的、被烟气损毁的太阳残骸,还有阻塞气球、电线和烟囱。烟囱呈褐色,就像屋里的陈年旧木,不久褐色又加深了,越来越接近黑色——这也许是落日的兆头——是你的美酒,美酒和安慰。

这一刻是英国双重夏令时 82 下午6点43分16秒。天空就像被敲打的死亡之鼓,还在嗡嗡作响。斯洛索普下身的伙计——什么呀?——没错,瞧他的军用内裤里头,那东西在悄悄变硬、动荡,随时会一柱擎天——万能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呀?

在历史上,甚至可能也在档案里(上帝保佑!),他曾经一度对空中显示物有过特别的敏感。可这种勃起又如何解释呢?

在马萨诸塞州明吉伯柔老家的公理会墓地,有一块古老的片岩墓碑,上面刻着一个画面:上帝之手伸出云层。由于两百年的火烤冰凿,那只手的边缘已多有蚀损。碑文写着:

康斯坦特·斯洛索普

之墓

(卒于1766年3月4日

享年29岁)。

死亡乃是天债,

我还了,你也不例外。

康斯坦特看到——不只是想象:那只石手从俗世的云层中伸出,边缘闪耀着夺目的光华,直直朝他指过来。下面,属于他的那条河,还有牧养巴克夏猪的那些山坡,都在低低私语。他的儿子威锐波 83 ·斯洛索普,其实还有这样或那样和斯洛索普沾了血亲的所有人,可以倒推九至十代,一直到最早的先人,都看到了这一点:除了始祖威廉,所有的人都躺在落叶、薄荷和紫色的千屈菜下,沼泽边上的墓地则在冷漠的榆树和柳树的荫庇之下。墓地在一块长形的斜坡上,坡上尽是腐物。这里有浸析物、土壤同化物,有刻着圆脸天使的石头,天使都长了长长的狗鼻子。还有牙齿毕露、眼窝深陷的死人头骨,有共济会徽章、华丽的瓮缸、直立或被摧折的柳树、废弃的沙漏、随着来访者眼光的高低变化而上下起伏的地面,还有那些悼诗:像康斯坦特·斯洛索普的遗诗,采用了四方加单对的形式;像艾赛亚·斯洛索普中尉之妻伊丽莎白女士(卒于1812年)的遗诗,采用的则是“星条旗之歌”的活泼节奏:

别了,亲爱的朋友们,死神带我到这里,

贪婪的死神哟,在这里收割不息!

我必须躺着,等待基督复活、拯救众生,

他在《圣经》里教导我,有这样的圣谕。

读诗人,留意我的呼吁!要凝神青天,

在荣华鼎盛时,会看到死亡出现。

上帝的巨型织机在幽冥上界运转,

我们下界的审判只是他爱的丝线。

还有我们这个斯洛索普的祖父弗雷德里克(卒于1933年)以其特有的讥嘲和狡黠把爱米丽·狄金森 84 的诗取来作自己的墓志铭,而且没有注明作者和出处:

我不能停下来等候死神,

死神便殷勤地停车接我。 85

大家一个接一个还了自己的天债,把剩下的部分留给家族血脉的下一个链环。他们先是贩卖皮货、当皮匠、贩盐、做熏肉,然后从事玻璃业、进入市镇管理委员会、建皮革厂、采掘大理石。方圆数英里的地方都成了墓地,落满了大理石的灰色粉尘——这些粉尘是这一带所有那些伸向他方的伪雅典式墓碑的呼吸和魂魄。总是伸向他方。金钱从远比任何家谱更复杂的股票交易里渗出去:伯克希尔 86 的家里把剩下的钱投到了商业林上——林地绿色的外围逐渐缩小,以每次若干英亩的速度变成了纸张:手纸、纸币原料、印报用纸,成了大便、金钱和文字的媒介或底版。他们不是贵族,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打入社区名人录或者萨默塞特 87 俱乐部。他们默默从事着自己的事业,活着的时候为周围无所不在的生命力所吸纳,死后则被墓地的尘土所包容。大便、金钱、文字是美国的三大真理,给流动的美国人以动力,也控制着斯洛索普家族,把他们永远和国家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

但是他们没有繁荣起来……他们仅仅繁衍了下来——然而,大约在从未远离他们的爱米丽·狄金森写出如下诗句的时候,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

毁灭是刻板的、魔鬼的工作,

断断续续、点点滴滴——

失败绝非瞬间的结果,

潜损暗亏才是破败的规律。

但他们仍然要继续守在这里。对于别人来说,有一个明确的惯例,妇孺皆知:先挖光,再加工,取所能取直到无所可取,然后往西走,那里还多着呢。可是出于理由充分的某种惯性,斯洛索普家族逆潮流而动,一直待在东部的伯克希尔——守着洪水冲过的采石场和树木砍光的山坡,把这一切像签了字的忏悔书一样留在那片败草覆盖、日趋衰落的巫魔之乡。利润减少,子孙却旺。每隔一两代人,波士顿的家庭银行就会把各种编了号的信托金利息变成新的信托金,这些信托金在渐慢中、在无穷的连锁反应里、在他们刚好能意识到的水平上,一笔一笔地消亡着……但也没有真正降到零……

大萧条 88 的发生给之前这一切不景气正了名。斯洛索普成长的时期,正值企业接连破产,衰败荒凉达到了。那些神神秘秘的纽约富人们的庄园树篱重又归于绿野蓬蒿,房子的玻璃窗破碎无遗。哈里曼和惠特尼两家搬走了。草坪变得干枯。秋天来临时,远处不再有人跳狐步舞,也不再有豪华轿车和灯火,熟悉的蟋蟀、苹果又成了这里的主人。早霜送走了蜂雀,东风吹寒、秋雨潇潇:冬天必然会来临。

1931年发生了阿斯品沃旅馆大火。当时小泰荣正在莱诺克斯 89 的姑姑和姑丈家做客。那是在四月间。他在陌生的房间里悠悠醒来,听到姑姑的孩子们大大小小的脚在楼梯上弄出纷乱的响声。他想到了冬天,因为爸爸也就是霍根经常在这个时候从梦中叫醒他,催他到寒冷的屋外去看北极光,而他的眼睛里还弥漫着一层梦影,不停地眨着。

看到北极光,吓得他屎都出来了。那发亮的帷幕就要一下子拉开了吗?穿着漂亮衣服的北方幽灵们要给他看些什么呢?

现在却是春天的夜晚,天空翻涌着红色的、暖橙色的光,警报器在匹兹菲尔德 90 、莱诺克斯和利县 91 那面的山谷里尖叫。邻居们站在门口,凝望着天空中雨点般密集的火星落在山边……“像流星雨,”人们说,“像国庆节的火星子……”当时是1931年,人们就是这样比喻的。火的余烬连续不断地落了五个小时,孩子们看得打起了盹,大人们则开始喝咖啡,谈论起以前发生的火灾。

这些是什么光呢?哪些幽灵在控制它们呢?假如这一切、这整个夜晚马上就要失控,帷幕就要拉开,让我们看到一个谁都没猜到的冬天……

双重夏令时下午6点43分16秒——此时此地,天空中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形,光芒渐放。他的脸在光照下变暗。周围的一切将逃遁一空,他也将迷失自我——家乡的人们向来不都是这般说法吗……纤弱的教堂尖顶竖立在秋日的小山边,白色的火箭即将发射,只剩倒计时的读秒了,礼拜天的日光从教堂玫瑰色的窗户照进去,沐浴、激励着讲坛上那些讲说上帝者的脸儿——他们正言之凿凿地说着:“这就是真实情况——是的,那只光芒四射的巨手从云层中伸出来了……”

墙上挂着一个漂亮的铜炉,颜色已经发暗。炉子里燃着煤气,叶片状的火焰在轻柔地歌唱。火焰被调到上个世纪的科学家们称为“灵敏焰”的状态:从炉口喷出时看不见焰底,向上逐渐现出均匀的蓝光,悬燃于距喷口几英寸处,柔和的火焰形如小锥。只要屋里的气压略有变化,火焰就会有反应,所以人们进出时,火焰总会表示迎送。进来的每个人都满心好奇,却又表现得文质彬彬,大概是那张圆桌上的人在搞什么赌运气的活动吧。坐在桌旁的人全神贯注,丝毫不受干扰。你们这些雏儿、没吹过的喇叭,都靠边站着吧。

苏格兰步枪团的军官们穿着格子呢短裙,扎蓝绑腿,或穿礼服短裙,慢慢走进来,和美国士兵们聊着天……有牧师,有才下岗的地方兵和消防兵,裹着皱巴巴的毛料衣服,上面烟味很重——大家都是痛舍了一个小时的觉,来看个究竟的……还有一些衣着复古的女士,穿中国绉纱,颇有爱德华七世 92 时代的风范;再有西印度人,轻轻地嘀咕着俄罗斯犹太人生硬的辅音串,还缀了些元音上去……不过,大多数人只是从这个祈神的圈子外切线般擦过,有的留了下来,有的去了别的屋子,谁也不去打扰那个身材瘦长的灵媒——他离灵敏焰最近,背墙而坐,棕红色鬈发紧贴在头上,像戴了顶无檐帽,高高的额头绷得不着一丝皱纹,灰暗的嘴唇翕动着,时而轻松,时而痛苦:

“罗兰一进入布利瑟罗 93 的王国,就发现一切迹象都不妙……那些日月星辰,它们的位置和运动,罗兰是和你们一起仔细研究过的。可现在,它们都聚集到相反的一端,一起舞蹈着……不着边际地舞蹈着。完全不是布利瑟罗一向的风格,对,有些新鲜……有些新异……罗兰也感觉到了那种风,在人世间从没见过的风。他发现那风很……很欢悦,那支天箭 94 也会随风飞走的。风年复一年地吹着,四季不停,可罗兰以前只能感觉到阳世的风……属于他自己的风。但是……塞勒娜呀,那风,那风是无处不在的……”

这时候灵媒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下……一声呻吟……静默、难熬的一瞬。“塞勒娜,塞勒娜,你已经走了?”

“不,亲爱的,”她的脸颊上还沾着刚才的点点泪痕,“我在听哪。”

“这就是控制。这一切都源于一个难题:控制。控制第一次进入了内部,看到了吗?控制被嵌入内部。再也不用在‘外部力量’的控制下被动痛苦、随风转向了。就像……

“就像不再需要那只无形之手 95 管理的市场,它现在能够进行自我创造了——从内部创造自我的逻辑、动力、风格。把控制嵌入内部就是认可已经发生的事实,也就是说你早就脱离上帝而存在了。只是你已经陷入了一种更深、更有害的幻觉。关于控制的幻觉。你以为a可以做b。其实这是假象。完全是假象。没有人能做什么事情。事情都是自己发生的。a和b都不真实,只是某些局部的称谓,而这些局部应该是不可分割的……”

“又是奥斯宾斯基 96 式的谬论。”一个女人低声道。她挽着一个码头工人的胳膊,刚好从旁边“切”过。他们走过时,燃烧的柴油里混入了“迎风”牌法国香水的味儿。人群中有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姑娘,穿着盟军技术处的二等兵制服,名叫杰茜卡·斯旺来克。杰茜卡闻到了这种二战前的香水味,抬头看了一下——嗬,瞧那件上衣,大概要15个几尼,不知花了多少配给券呢!——很可能是从哈罗兹 97 买的,自己穿这件衣服肯定会更漂亮。突然,那个女人回过头来看了看,微笑着,好像在说:噢,是吗?天哪,难道她听见了?在这样的地方,她肯定听见了。

杰茜卡就站在请神的法桌近旁,低着头,浅棕色头发垂到两颊。棕色毛衣领上面的发隙里,露出白皙的脖颈。铜纽扣下的喉颈和胸脯里热乎乎的,一直热到血液里,连掌心都在颤动。她手里拿了五六支飞镖,是随意从墙上的镖板上拔下来的。她好像很清醒,轻抚着飞镖的羽毛尾叉,用指尖拂拭着,慢慢进入了略微的恍惚状态……

外面,又一枚火箭弹沉闷的爆炸声从东方滚了过来,震得窗户啪啪直响,连地板也在颤抖。灵敏焰先是扎下头去躲避,弄得桌子对面的影子跳动起来,朝另一间屋子的方向拉长开去——然后又高高蹿起,影子又都缩了回来,短到两英尺以内,再完全消失。昏暗的房间里,煤气还在嘶嘶作响。十年前在剑桥学士学位考试中成绩优异的弥尔顿·格洛明停止速记,站起来走过去关掉了煤气。

似乎是杰茜卡扔飞镖的最佳时机了:扔一支。头发甩动,两边毛料翻领下的乳房迷人地晃动着。空气中嗖的一声,啪!扎入了有黏性的纤维靶板,正中靶心。弥尔顿·格洛明的眉毛耸立起来,总在寻求感应的脑子又感应到了新的信息。

此时,灵媒变得焦躁不安,开始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很难说。这种请神会不仅需要“这边”阳世里的参与者性情相合,而且还要有一个基本的四方约定,四个环节缺一不可:罗兰·费尔兹帕(神灵)、彼得·萨克撒(附体灵魂)、卡罗尔·埃温特(灵媒)、塞勒娜(灵妻兼还阳者)。由于疲累、分神,加上空中阵阵噪声的干扰,神事进行到某种程度时开始瓦解。大家松弛下来,椅子咯吱响,叹息,清嗓子……弥尔顿·格洛明摆弄着笔记本,然后猛地合住。

杰茜卡立马踱了过来。没有罗杰的影子,她拿不准他是否要自己来找他,而格洛明虽然腼腆,倒没有罗杰的其他朋友那么可恶……

“罗杰说你现在要把抄下来的词数一数,给它们作图什么的。”她巧妙地阻止他提起刚才飞镖的事,她不想提,“你为了请神会才这样做的吗?”

“自主生成的文本,”格洛明在女孩面前很腼腆,他又是皱眉,又是点头,“一两篇乩语,对,对……我—我们在搞一个曲线术语表——是一种病理学,我们看到的某些代表性的形状——”

“恐怕我有点——”

“是啊。看看齐夫 98 的最省俭原则:如果我们在对数轴上画出下标为n的单词p的频率及其排序n,”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没了词,不过她即便发懵的时候也风采依旧,“我们肯定会得到一条类似于直线的结果……但我们也有数据显示,曲线在某些——情况下,唔,这些情况实际上也差别很大,比如精神分裂症,它的前端相对平滑,然后逐渐变陡,像弓形……我认为,有了罗兰,有了这家伙,我们发现了一种典型的偏执狂——”

“哈。”她终于听懂了一个单词,“他说‘不妙’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眼睛一亮。”

“‘不’,‘相反’,没错,这里这些词的频率之高出人意料。”

“哪个词频率最高?”杰茜卡问道,“你们的头号词?”

“和往常的同类情况一样,”统计学家格洛明答道,用尽人皆知的口气,“是‘死亡’。”

一位年长的空袭执行长踮起脚尖重新点燃灵敏焰,他的身子单薄、僵硬,像蝉翼纱。

“呃,碰巧想到一个问题——你的疯小伙去哪儿了?”

“罗杰和普伦提斯上尉在一起。”她含义不明地挥挥手,“还是老一套,叫什么‘神秘微缩胶卷训练’。”就是被弄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里,玩一种与运气没多少关系的游戏“王冠和锚” 99 ,烟波语浪,觥筹交错,冬雨敲窗,淹没了“福克曼和阿帕契”乐队 100 在bbc的演奏声。一直关在屋子里——有圆木形煤气炉,有围巾,抵御寒夜不成问题;尽可以拥娇娃、抱老婆,或者像他们现在这样,在斯诺克索这间屋里聚聚朋友。这里是一把保护伞,也许算得上漫漫二战岁月里少数几处真正的宁静之所,因为他们聚集在这里并非纯粹出于军事目的。

对此,海盗·普伦提斯朦朦胧胧有些感觉,这其实应该归因于他对等级的敏感:在这些人当中,他笑起来嘴巴总是像希腊军队的密集方阵。这是他从电影里学来的,完全是丹尼斯·摩根之流那种爱尔兰式的坏笑 101 ——他们俯视浓烟、对着被自己打掉的每一只龅牙小黄鼠呕吐一番,之后就会这样笑。

这种笑容对他、对“公司”都很有价值。人所尽知,“公司”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用任何人——叛徒、杀人犯、性变态、黑人,甚至女人。开始时他们对海盗的价值还没什么把握,但他到后面越来越强,他们也就信心十足了。

“少将,这种事情你无法确切证实。”

“我们日夜不停看着他,他的肉体肯定无法离开房屋。”

“那就是他有同伙。用什么办法,比如催眠、药物——我也说不上——用这些东西给他施加影响,对他产生镇静作用。天哪,你下一步就要搞占星术了。”

“希特勒也搞占星术。”

“别忘了,希特勒是有神灵启示的,你我只是打工的……”

开始热了一阵,后来派给海盗的主顾就减少了。那阵子,他觉得自己的任务量刚好舒服。但他内心里并不满足。特种行动处那些出身书香的战争狂人们,他们是理解不了的。“啊,很好,上尉,”敲打着军情报告,拖着靴子,回声从官僚味的眼镜上反射出来,“好极了,什么时候在俱乐部给我们来一回真的。”

海盗要的是他们的信任,要的是他们体现在上等威士忌和拉塔基亚烤烟草香味中的粗粝之爱。他需要自己圈子里的理解,而不是斯诺克索这些迂腐的怪物和书呆子的理解——他们太忠于科学,又麻木得可怕。他肠子都悔青了,觉得在这儿自己还不如陌生人。在战争的国度里,可能只有这个地方才会让自己有这种感觉……

“根本搞不清他们心里想什么,”罗杰·摩西哥常说,“根本搞不清。《巫术法案》 102 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年代和今天天差地别,想法也不一样,算是历史遗物了。可1944年的今天,我们身边的这些人突然又一个个都有罪了。我们的埃温特先生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他指了指屋子对面和加文·特雷佛尔聊天的灵媒,“从窗户里拥进许多人来,把这个强悍、危险的家伙拖出去关进‘苦艾丛’ 103 ,罪名是‘以欺骗手段使用某种魔法招来死人灵魂到其所在现场让这些灵魂与在场之活人进行交谈’哦天哪多么愚蠢的法西斯垃圾呀……”

“小心了,摩西哥,你又忘记‘客观’的原则了——搞科学的人不该有这种想法,不该。不科学,对吧?”

“屁!你跟‘他们’是一丘之貉。难道你感觉不到今晚有东西从门口进来了?偏执多疑症在泛滥!”

“对了,这正是我的强项,”海盗说出口又发觉太唐突,连忙掩饰道,“不过那么复杂的活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干好……”

“哦。普伦提斯。”眉毛和嘴巴都在正常位置。宽容。哦。

“这回你应该到我们这边来,让格罗思特博士用脑电图示波器给你检查一下。”

“呃,可惜我不在城里。”回答很模糊。有些东西需要保密,随便说一句话就可能造成毁掉许多船舰的后果。他对摩西哥都不敢完全信任。目前的行动有很多层级,有内有外,一层层移向靶心的时候,文件配送名单越变越短,每张纸片、每件作废的备忘录、每条打字机色带也渐渐进入销毁指令中。

以他的猜测,摩西哥顶多只是偶尔从统计角度协助一下公司最近称为“黑翼行动”的疯狂计划,比如分析得到的有关外国军队士气的数据什么的,也就是计划里一个边边角角的人物。海盗之所以如此推断,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今晚在这里充当的角色是给摩西哥和室友泰迪·布娄特拉皮条。

他知道布娄特是去某个地方用缩微胶卷拍东西,然后通过海盗转手给摩西哥,再由摩西哥收集起来,交给“白色幽灵”。那里驻有一个无所不包的机构,叫“促降计划” 104 ,即“促进投降心理情报计划”。“投降”的是谁,没说清楚。

盟军内有上千个骗人的监测计划,海盗搞不清摩西哥是否还另有参与。这些计划是美国人和一打流亡政府入住伦敦之后才蜂拥而起的。奇怪的是,德国人渐渐变得与它们不相干了。每个人都在窥视,“自由法国人”计划向维希政府的卖国贼复仇,卢布林共产党瞄准着华沙的影子政府,“希腊人民解放军”里的希腊人紧盯着保皇党人,说着各种语言的未遣返者们梦想通过愿望、拳头、祈祷迎回他们的国王、共和国、冒牌元首或者只风行了一个夏天、秋收前就销声匿迹的反政府运动。有些人惨死于东区弹坑的冰雪之下,尸体到春天才被发现,连姓名都无人知道;有些人长期酗酒、抽鸦片,从白日的乖戾中求得解脱;大多数人则在不自觉中销蚀,销蚀掉自己的灵魂,逐渐失去了对人的信任,在游戏中陷入无止境的喋喋不休,日复一日地自我批评,希求引来专注的目光……海盗脑子里的那个外国人到底是谁呢?不就是镜子里那个失去祖国的东印度水手,那个最可怜的流浪者吗……

哦,他觉得摩西哥是受了“他们”的骗,陷入了这种勾心斗角,很可能牵涉到美国人,或者俄国人。有志于搞心理战争的“白色幽灵”既收罗了几个美国人,也收罗了几个俄国人:有行为主义者,有巴甫洛夫的信徒。海盗对此不感兴趣。引起他注意的倒是罗杰,每次拿到胶卷,他的热情都会见长。不正常呀不正常:自己居然有意看别人染上恶习。他感到,有人在利用自己这位朋友,这位临时的战争难友,做一些不光彩的事。

他又能怎样呢?如果摩西哥自己愿意说,他倒是能想想办法,保密问题可以暂时撇开。问题是摩西哥自己讳莫如深——和海盗对于“黑翼行动”内部情况的讳莫如深不是一回事。他的缄默中更多的好像是羞于启齿。今晚摩西哥拿信封时脸上不是有些躲闪吗?眼睛飞快地在屋角里打转,一副干色情勾当的样子……哼。认识了布娄特——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像小姐搭上了大家公子,搔首弄姿。那姿势简直太无可挑剔了,胜过二战以来拍出的任何照片……至少胜过那些活人的照片……

瞧,摩西哥的妞来了,正往屋里走呢。他立马发现了她。她身上散发着清韵,没有烟火气、喧嚣声……他是在看她的气场吗?她看见罗杰,笑了,眼睛极大……黑睫毛,没有化妆(要么就是海盗没看出来),头发拳曲地披在肩上——她在男女混合的高炮连里干什么呀?她应该在军营小吃部里给人倒咖啡。他突然间感到肤痛难当——老笨驴!他居然对他们俩有一种纯粹的爱,别无所求,只求他们平安。对此他常常有别的说法,叫“关心”,或者“喜爱”,大家明白的……

1936年,海盗爱上了一个官员的妻子——按照她的说法,那是在一个“艾略特式的四月” 105 ,当时的天气还比较冷。她叫斯科皮娅·莫斯蒙,身材瘦削,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快捷麻利。她丈夫克莱夫是塑料方面的专家,离开剑桥在皇家化学制品公司工作。海盗是职业军人,却在那一两年里回归了平民生活,或者说放纵了一把。

他真的有那种感觉。他们驻扎在苏伊士以东,在巴林之类的地方,周围永远弥漫着木哈拉克那边传来的原油臭味,喝下去的啤酒里掺着自己的汗滴,太阳一落就不许出军营一步,性病发生率却是98。他们这支脏烂的、被太阳烤焦的军队,保护着酋长和石油收入,使其免受英吉利海峡以东任何势力的威胁。虱子和痱子使他们痒得发狂,又欲火冲天(这种情况下手淫简直是受酷刑),整天狂饮——即便如此,海盗还是隐约看破天机,产生了疑虑:生活正在将他遗忘。

本来,海盗觉得自己与英国美妙的生活和光滑的小腿不啻于天地相隔,只能徒然幻想,不料黑白分明的斯科皮娅竟使这些幻想神奇地化为真实。为了给公司解决纠纷,克莱夫外出办差,其中一站是巴林,他们就走到了一起。这种平衡使海盗心里多少松弛了一些。他们装成陌生人参加派对,可是她从来学不会装模作样,总要不经意地瞥一眼屋子另一头的他,他则在努力寻找归属,像是忘了自己已是别人的属下。派对呀、爱呀、钱啊,这些东西他都一无所知,这个发现使她动心。他在帝国化的、已成定式的(他33岁)行为方式中,还能保留这一刻纯真,过着近乎苦行的生活,而自己竟是他最后的放纵,对此她芳心大动,喜欢得死去活来——不过她还年轻,并没有真正明白这些东西,不能像海盗一样理解“在黑暗中舞蹈”那首歌词 106 的真正含义……

他会谨慎从事,不会告诉她的。可很多时候又痛苦难当,忍不住拜倒在她脚下,明知道她不会离开克莱夫,嘴里却哭喊着:“你是我最后的缘分,除了你我再也没机会了……”尽管毫无可能,心里还是希望抛弃西方人可怜的生活规律……可是一个人又能——33岁的他又能从哪里开始呢……“到此打住吧。”她并不生气,反而笑了(她竟然笑了),好像这个不现实的问题逗笑了她——其实,他那种没有止息的疯劲儿也弄得她丢了魂,她被征服、被撕裂(和射在波斯湾军内裤里的时候相比,现在有了爱的荨麻项圈套着他、套着他的阴茎),她无法控制自己,沉溺在这种背叛克莱夫的疯狂中,而且疯狂得忘记了是在背叛他……

反正这种事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现在,罗杰·摩西哥和杰茜卡又摊上了类似的事情,第三方是一个叫海狸的。海盗冷眼旁观,从未对摩西哥说过什么。对,他是在等待,想看看罗杰会不会也有同样的下场——部分的他、决不愿幸灾乐祸的他,站在海狸和他所代表的克莱夫们一面,希望他们是胜方。另一部分的他(另一个自己?)却好像又期望罗杰改写自己当年的失败,而这个“自己”是否“道德”,他还得打个问号……

“你是个海盗,来到这儿,把我抢到你的海盗船上,”最后那天她对他款款轻语——他们都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天,“一个良家女子,一场普通的暴力。你强奸我。我做‘公海上的红色妓女’……”迷人的游戏。她早些想出来就好了。最后一天——竟然是最后一天!——他们一直在做爱,从下午到黄昏,从白昼到夜晚,好几个小时,爱得化在一处。感觉上那间借来的房子轻轻晃动着,屋顶亲昵地下降了一英尺,灯也从原来的地方摇摆开来,泰晤士河对面,某一片车马行人隔水送来带着咸味的吵嚷声和船上的钟声……

就在他们身后,在低垂的天空和海洋相接处,政府的猎犬们嗅着味儿来了,正在一步步逼近——棒打鸳鸯的来了,那些圆滑的二性子,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僚,他们并不执意惩罚他或逮捕他,只要把她安全送回去就满意了。他们的逻辑很合理:重创一回,他就会浪子回头,回到这个煮硬的老鸡蛋般的世界里来,回到它的行规和安排中来,马儿要跑,又要乖巧……

他是在滑铁卢车站和她分别的。那儿有一帮人兴高采烈地为将赴南非约翰内斯堡的弗雷德·罗珀神奇侏儒公司送行。侏儒们穿着深色冬装——精工细作的小上衣、卡腰的大衣,在车站上到处跑,拿着人们赠别的巧克力大嚼特嚼,排成队拍新闻照。透过最后一扇窗户、最后一扇车门,他看到斯科皮娅的脸色苍白得像滑石粉,不由心如锤击。一阵脆笑与祝福声从神奇侏儒和他们的崇拜者那里传来。海盗想:唉,看来我得回部队了……

车子在向东行驶。罗杰握着方向盘,凝视前方,穿着柏帛丽雨衣的身子弓得像吸血鬼德拉库拉。杰茜卡穿着本色毛料外衣,袖子和肩膀上沾着千万滴亮晶晶的小水珠,像雨水织成的薄网。他们希望在一起,在床上,安安静静,充满爱意,可今晚却要出泰晤士河以南到东边去,受命见某位活体解剖高手,要在圣菲力克斯教堂的钟声敲响一点之前赶到那里。老鼠们累得跑不动的时候,除了它们已经永远跑完的路程知道,今晚还会有谁知道呢?

她的脸靠在车窗上,呼出的气雾罩住了车窗,成了另一种方式的朦胧,冬天的另一种光效应。车窗的另一面,破碎的雨花向后飞着。“为什么所有的狗他都要亲自出马去偷呢?他不是管理人员吗?干吗不雇一个打杂的?”

“我们管他们叫‘工作人员’。”罗杰答道,“宝贝,我不知道波因茨曼为什么做那些事,他是巴甫洛夫派,是皇家研究员。对这些人我能知道什么?他们和斯诺克索那边的人一样难缠。”

他俩今晚都心情不佳,脆弱得像韧化不足的玻璃,烦怨的应力矩阵只要随意碰一下,就有碎裂的可能——

“可怜的罗杰,可怜的宝贝,他正在打一场可怕的战争呢。”

“好了,”他摇着头,愤怒的“婊”或者“嫖”到底没有爆出来,“噢,你真是太聪明了,”罗杰语无伦次,只好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给嘴巴帮忙,雨刮器自顾自地扫动着,“还开炮打过一些v型飞弹,你和你的男朋友,亲爱的海狸鼠——”

“海狸。”

“对了。你们那些人才智不凡,自然名气大得很。不过最近你们没打下什么火箭对吧,哈哈!”说着,挤出最轻蔑的笑容,嘴抿着向两边咧开,鼻子和眼睛周围都起了皱纹,身体在皮座椅上一蹦一蹦的,“和我一样,和波因茨曼一样,哼,如今这年月,谁的种比别人纯呀,嗯,心肝儿?”

她的手伸在外面,几乎碰到他的肩膀,脸颊枕在一只手臂上,头发散开来,慵懒地打量着他。和她还真吵不起来。他真累啊。她的沉默就像抚慰的双手,让他们的屋角、被褥、桌布这样不起眼的地方都安静下来……他们第一天见面,在电影院里看《与我同行》 107 那部糟糕的电影时,他就看见她脱下长手套后白皙的双手在四处游弋,还感觉她忽而橄榄色,忽而琥珀色,忽而又咖啡色的眼光透入了自己的肌肤。为了打量她,他迄今已在自己的芝宝打火机上浪费了大量涂料稀释剂。打火机捻子已经焦黑,烧得又短又秃,朝气变成了小气,黑暗中,各种各样的黑暗中,蓝色的火焰在打火机边缘闪动。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观赏她脸部的变化。每打一次火,她的脸部就变一回。

在某些短暂的瞬间,特别是最近和她面对面的时候,那些表情他反倒分不清了。两个人同时产生了一种迷惘,怪兮兮的那种……就像突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又……又不止如此,身体上竟然多了个人……之后——两分钟之后,两周之后——谁知道呢——又分而为二的时候,才明白其中的真相:他们刚才融为一体,成了没有自我意识的合体怪物……他一次又一次诅咒这种生活,因为他的生活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赖于超越自己观察能力的结果——现在,魔术般的事实就在眼前发生了,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第一次:他无法推翻这一观察结果。

他们的见面是好莱坞喜欢称之为“巧遇”的那种。那是在保留着18世纪风格的坦布里奇威尔斯 108 市中心,罗杰开着老式美洲虎去伦敦,杰茜卡在路边吃力而优美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盟军技术处的深色军装裙飘起到车把上,极不纪律地露出了黄褐色长袜上方的黑布条和珍珠般晶莹的屁股,得——

“嗨,宝贝,”尖锐的刹车声,“别搞错了,这里可不是温迪米尔的后台哟。”

她当然明白。“哼,”一缕鬈发垂下去,把鼻子弄得痒痒的,使她的反唇相讥更见尖刻,“他们还会让小毛孩儿进那种地方,我可长见识啦。”

“呃,”他已经习惯人们说他长得憨小了,“也没人招女童子军吧?”

“我二十了。”

“哇塞!够资格一路搭车到伦敦了,喏,就这辆美洲虎。”

“可我的方向刚好相反。在贝特 109 附近。”

“噢,那就坐个来回喽。”

她把脸上的头发甩开:“你妈妈知道你这样出来跑吗?”

“战争就是我妈妈。”罗杰朗声说完,斜过身子来打开车门。

“这就怪了。”一只沾满泥巴的小脚在踏板上犹豫着。

“来吧,宝贝,你这样会耽搁执行任务,把自行车搁那儿,把裙子弄好,进来吧,我不会在坦布里奇威尔斯的大街上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火箭就在这瞬间落了下来。妙啊,妙啊。一声闷响,如空洞的鼓声,离城里有一段距离,刚好不至于有危险,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响声却恰好把她送上了和这个陌生人一起行进的百英里行程:她猛地扑上车来,像跳芭蕾,浑圆美妙的臀部一转,坐在了空座位上,秀发瞬间散开如扇,手在下面扫理着军装色裙子,动作优雅得像展翅飞翔的鸟儿。所有动作在爆炸的震颤中完成。

他感觉好像看见了一种阴森森的、长了很多瘤节的东西从北方天空升起,颜色比云要深,或者说变化比云快。她会不会因此依偎着他,求他保护呢?无论有没有火箭落下,他都压根不敢相信她会上车,惊慌之下,不仅没把波因茨曼的美洲虎挂成低挡,反而倒退起来,压倒了自行车。嘎巴声中,车子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这下只好听你摆布了,”她叫道,“完全听你的。”

“嗯哼。”罗杰的脚在踏板上换来换去,终于找到了挡位,车子嗡的一声怒吼,朝伦敦开去。不过,杰茜卡并没有听他摆布。

战争,噢,就是罗杰的妈妈,冲掉了所有温柔的东西,连微弱的希望和赞扬也冲得四散;在云母灯光下,在罗杰矿石般、墓碑般的心里,“妈妈”灰色的潮水把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全不顾那些痛苦的呻吟。已经六年了,她总是若即若离,可望而不可即。他已经忘记了第一具尸体,就是第一次看见活人死去的情景。时间已经那么久远了,好像过了大半辈子。如今,他去的那座城市就是死神的接待室:他就在那地方处理文件、签合同、数日子。根本不是小时候心目中那恢弘的、花园般的、充满历险的首都。于是他成了“白色幽灵”里的“冷面小生”,就像一只自顾自用数字拉网的蜘蛛。他和部门里的其他人不和,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了。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是才华横溢的狂人——什么千里眼,疯子魔术师,意念致动专家,星际旅行家,聚光体。罗杰只是个搞统计的,从来没做过带预兆的梦,从来没用心灵感应的方式发送或接收过信息,也从来没有直接和来世联系过。如果真有那些东西,就会以数字形式显示在实验数据中,肯定的……反正他们那些东西,他只能接近到这个距离、肯定到这种程度。所以,他对心理部的人脾气不好,这一点都不奇怪——那些在他们地下室走廊里踱步的人,偏差大了去了,绝对有3个Σ!基督呀,能叫人态度好吗?

他们只有一个需要,很明确,昭然若揭,这使他很恼火……没错,那也正是他的需要。可一方面他们在计算卡方、抛齐纳牌 110 ,在研究灵媒们含糊而令人压抑的话语;另一方面死亡的人数却在上升。面对这样的现实,你还怎么给“心理”的东西打上科学的旗号?情绪沉稳时,他觉得坚持干下去对勇气是一种锻炼。但大多时候他诅咒自己:为什么没去搞射击控制,或者给炸弹组绘制“每吨标准杀伤率”坐标图……只要不是和刀枪不入的死神搅和在一起,吃力不讨好,干别的什么都行……

他们驶近一团屋顶燃着的火光。消防车从旁边隆隆开过,和他们走同一方向。这里砖铺的街道和沉寂的墙壁令人压抑。

罗杰刹了车。前面是一堆人,有工兵、消防员、白色睡衣外面套着黑色大衣的街坊,还有夜间遐想联翩、把消防员们摆在特殊地位的老太太们:“不,请你们别给我用那个大管子……哦别……你们那些可怕的胶靴难道不能脱掉吗……是是正是——”

摆了松散的警戒线,每隔几米就站着士兵,一动不动,有点神神叨叨的。英伦保卫战也没这么正规过。这些新型导弹给他们提供了机会,可以给公众制造空前的恐怖。杰茜卡注意到,一个巷子里停了辆墨黑的帕卡德,里面坐满非军方人员,黑色衣装,白领子在阴影里显得很僵硬。

“他们是谁?”

叫成“他们”,已经很客气了。他耸耸肩:“不怀好意的一群。”

“你看,是谁在说话?”不过,他们的笑容衰老而机械。有一段时间,他的工作有点使她痴迷:漂亮的飞弹剪贴簿,太可爱了……他悲叹:杰茜卡呀,别把我当成冷酷、盲目的科学家……

热浪扑打着他们的脸,液流射进火里,激起灼眼的黄色。猛烈的气流冲得挂在屋顶边的一把梯子摇来晃去。屋顶上,在夜空映衬下,身穿防护雨衣的身影挥动着胳膊,集合在一起传达命令。半个街区之外的裸焰灯照亮了潮湿的、焦炭般的房屋,也照亮了整个救火过程。接在拖泵和重型车上的帆布软管在液流压力下绷得紧紧的,匆忙扎好的接头处喷出星星点点的冷液,冰冷冰冷的,在跳动的火焰中闪耀着黄光。某个地方的收音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约克郡口音,冷静从容,指挥别的部门开往城里其他地方。

罗杰和杰茜卡本可以停下来帮帮忙的。不过,他们都是英伦保卫战的战友,在漆黑的凌晨应征入伍,哭喊着求人发慈悲,那些鹅卵石和柱子却无动于衷——那些日子里,慈悲这东西太缺了……他曾经恼怒、厌倦地对她说过:等你从第n堆瓦砾中把你的第n个人或第n个人的一部分拽出来的时候,自己就没太多感觉了……n的值可能因人而异,但麻木是迟早的事,很遗憾……

除了心力交瘁,还有一点:即使他们还未脱离战争状态,也起码发觉一种缓慢的退出已经开始了……他们从来没有空间和时间谈这个问题,也许没必要。不过两人都很清楚,一起在战争状态中相依偎,总比退出后和“后方”的纸张、火灾、卡其服、钢铁打交道要强。其实,“后方”是个设计得并不精密的骗局和谎言,要把他们拆开,要颠覆爱情,代之以工作、心不在焉、自找的痛苦和悲惨的死亡。

他们在伦敦南边一些阻塞气球下面的“免入区”找了一所房子。这座城镇在’40年的时候撤空了,但还在“管制”之下,还在部里的名单上。罗杰和杰茜卡非法入侵,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严重罪行,除非真的有一天被抓起来。杰茜卡搬来了一只旧娃娃、一些贝壳,还有她姑姑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花边内裤和长筒丝袜。罗杰把住在空车库里的几只鸡吆喝跑了。他们每回来这儿,其中一个人总会记得带一两朵鲜花来。夜里,爆炸声、车辆声不断,风从丘陵另一边把海浪的最后一次拍打声也带了过来。早晨起来坐在小桌旁(桌子的一条腿不太好,罗杰临时用棕色细绳修了一下),喝杯酒,抽支烟。他们从来很少说话,他们抚摸、对视,他们一起笑,他们诅咒分手。这里边远、饥饿、冷冽——多数时候他们谨小慎微,不敢冒险生火——但他们想拥有这个地方,这种愿望特别特别强烈,所以即便碰到的困难比政府宣传的还要大,他们也甘愿承担。他们在相爱。去他妈的战争!

今晚的猎物弗拉吉米尔(也可以叫伊利亚、谢尔盖、尼古拉,全看医生的兴致了)正在朝地窖入口潜逃。这个锯齿状的入口里面应该是幽深、安全的。他记得钻过这种黑糊糊的地方,甚至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因为有一只爱尔兰塞特猎犬,浑身散发着煤烟味,一见他就咬……还有一次,自己从一群孩子中逃出来,最近又经历了一次突然爆炸——爆炸发出巨响和强光,把屋墙炸塌,砸伤了他的左后腿,伤口还没长好,还需要舔舐。可是,今晚的危险不一样,没那么猛烈,是一种有计划的偷袭,他还不大适应。他在这儿的生活都是光明正大的。

天在下雨。偶尔有风的摇曳。一阵气味传来,他觉得很陌生,因为他从未靠近过实验室。

那是乙醚的气味,散发自皇家外科学院研究员爱德华·wa波因茨曼。狗在一处残墙边消失了,最后一瞬间尾巴尖轻轻一晃就不见了。几乎同时,医生的脚踩进了一个抽水马桶静张以待的桶眼里——他太专注于猎物了,没看见。他狼狈地弯下腰,把埋住马桶的残渣拽松了些,嘴里骂着所有那些粗心人,但不包括他自己,而是专指这座塌屋的主人(如果还没被炸死的话),或者随便哪个该收这个马桶又没有收的人——看情况,马桶卡得很紧……

波因茨曼先生拖着一条腿,走到一段残破的楼梯前,在烘栎木栏杆柱的下半截上甩砸着马桶,又不敢出声,怕惊动了狗。马桶纹丝不动地弹回来,木柱一阵颤抖。这是在嘲笑他——好啊!他坐到直通天空的楼梯上,试图把这该死的玩意从脚上扒下来。扒不下来。他看不见狗,却听见狗的脚指甲发出轻轻的嗒嗒声,成功地把地窖变成了避难所,而此刻,他甚至无法把手伸进马桶,解开该死的靴带……

波因茨曼将巴拉克拉瓦帽盔 111 的眼孔调整到舒适的位置,搔着紧靠鼻子下面的地方,决心战胜慌乱。他站起来,等血凝住,再次奋起,顺着夜里千丝万缕的绵绵细雨上蹿下跳,奋力调整好身体平衡,然后一瘸一拐、叮叮当当地朝车子走回去。他得让摩西哥帮他一把——希望他没忘了带手提电灯……

一会儿之前,罗杰和杰茜卡找到了他,当时他藏在联立房组成的街道一端。他游弋的地方前两天才遭过v弹袭击,炸掉了四座住宅,整整四座,外科手术般干净利落。早夭的房屋木材和雨淋后黏结的灰土发出柔和的气味。街道上绷着绳子,一个哨兵静静地坐在废墟最近处一座未遭损坏的房子门口。不知他有没有和博士说过话,反正两个人这时候没有任何表示。杰茜卡看见两双普通颜色的眼睛,从巴拉克拉瓦帽盔眼孔里向外注视着,使她想起中世纪戴着头盔的骑士。可能他今晚是为国王来这儿和什么怪物搏斗的?废墟在等着他,堆成一个斜坡,斜坡上方是堵在那里的后墙残骸,像v形臂章,莫名其妙地配在条木织成的网格上——从那些地板材料、家具、玻璃、灰泥块、长长的墙纸碎片、劈开或碎裂的托梁看,这里曾经是某个女人经营多年的闺房,现在却成了黑夜里随风飞舞的散草。废墟里,一根铜床柱闪着光,谁的胸罩缠在上面,白色,缎子,有花边,战前的精品,如今只落得一团乱结……刹那间,她心头涌起一阵无法控制的迷乱,积存在心里的所有怜悯都飞拥过去,把它当成了一只危难重重、被人遗忘的小动物。罗杰打开了车尾的行李箱。两个男人翻来翻去,拿出了大帆布袋、乙醚瓶、网和犬哨。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她一流泪,毛线眼孔后面那双矇眬的眼睛便会更加起劲地搜捕猎物。可是,那个没了家的可怜的小东西……还在夜雨里等着主人,等着房子重新在身边复原呢……

这个细雨无边的夜晚也发出了狗被淋湿的味道。波因茨曼好像是离开了一会儿。“我真是神经病。这时候我本该和海狸在什么地方相拥相抱,看着他点烟斗的,可我却在这里面对这个打猎的侍从、这个研究灵魂的人。我的统计师哎,你究竟是什么人哪——”

“相拥相抱?”罗杰的声音几乎发尖,“相拥相抱?”

“摩西哥。”博士在叫他。他叹着气,脚上套着抽水马桶,毛线帽盔也偏了。

“你好,你那样走路不累吗?我想应该……先从门里放进来,这样,然后,哦,好的。”说着他把门又关上,夹住波因茨曼的脚踝,这样马桶就搁在罗杰的座位上了。罗杰半靠在杰茜卡的腿上:“现在使劲拉,把力气全使出来。”

博士一边在心里骂着“小兔崽子”、“看笑话的蠢货”,一边摇晃着用另一条腿站稳,发出哼声,马桶来回运动起来。罗杰抓住车门,紧盯着脚没入马桶的地方。“我们要是有点凡士林,就可以——可以润滑的东西。等等!波因茨曼,你在这儿等一下,别动,我们会摆平的……”小伙子一阵激动,钻到车底下去摸曲柄轴箱的插栓,这时候波因茨曼发话了:“没时间了,摩西哥,他会逃跑的,他会逃跑的。”

“太对了,”摩西哥又钻出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手电筒,“我把他惊出来,你张网等着。你肯定自己走动没问题吗?如果他往外冲的时候你摔倒什么的,那就糟了。”

“发点慈悲,摩西哥,”波因茨曼跟在摩西哥后面嗵嗵地往废墟那边走,“别吓着他,这里可不是肯尼亚之类的地方。要知道,我们需要他尽可能接近标准状态。”

标准状态?标准状态?

“罗杰。”罗杰叫道,用手电筒给他发出“短—长—短”的信号。

“杰茜卡。”杰茜卡踮起脚跟在他们后面,低声道。

“来吧,伙计,”罗杰在诓狗,“这瓶乙醚很香,给你的。”他打开长颈瓶,伸到地窖口里摇晃着,然后打开电筒。狗从一辆生锈的婴儿车里往外看,影子上下晃动着,舌头垂出来,一脸的怀疑。“嘿,是努斯鲍姆夫人(馅饼炸弹) 112 !”罗杰学着星期三晚上bbc中弗雷德·爱伦的口吻大声道。

“你可能在早(找)拉西 113 ?”狗答。

罗杰闻到了乙醚浓烈的气味,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来吧,朋友,一下子就过去了,没什么感觉的。波因茨曼只是想数一下有几滴唾液,没别的。就在你的颊上切个一点点大的口子,漂亮的玻璃试管,没什么担心的,对吗?经常摇摇铃。令人兴奋的实验室世界,你会爱上的。”乙醚好像飘到狗那儿了。他想塞住瓶子,往前走了一步,脚踩进一个坑里,身子斜了一下,伸手想胡乱抓个东西稳住身体。瓶塞从瓶子上掉下来,永远埋进了坍屋最底层的废墟里。波因茨曼在上头喊:“海绵,摩西哥,你忘了带海绵!”一个灰白色圆形物掉了下来,上面尽是眼儿,在电筒光里蹦出蹦进。“这家伙挺活泼啊。”罗杰伸出双手去抓,乙醚无阻拦地洒开来。最后,他把海绵罩定在手电筒的光柱里,狗在婴儿车里痴痴地看着。“嚯!”他倒出乙醚,浸湿海绵,海绵在他手边卷成冰冷的一团。他把瓶子全部倒空,然后用两根手指夹着湿海绵,摇摇晃晃地朝狗走过去,同时将电筒从下巴底下照上来,脸上做出吸血鬼模样,吸引狗的注意。“真理的——时刻!”他扑了下去。狗斜跳开,从罗杰身边飞快跑过。同一时刻,罗杰还在拿着海绵往前冲,头朝下扑进婴儿车,把婴儿车压碎了。隐约中他听到博士在上面哀叫:“他跑了。摩西哥,快点啊!”

“快点。”罗杰攥着海绵,把婴儿车脱衬衫般甩下来,解放了自己。他觉得自己的技术似乎蛮专业的。

“摩西哥——”哀声又作。

“好的。”罗杰在地窖的乱石中跌来撞去,终于又回到外面。他看到博士在对狗实施包围,网已经张开,高高举着。雨一刻不停地落在这个精彩的场面上。罗杰环行着,以便和波因茨曼形成对狗的钳形夹击之势。狗此刻站在一处尚未倒下的后墙残块边,爪子扣住地面,露出了牙齿。杰茜卡在半途上等着,双手插兜,抽着烟观望。

“嗨,”哨兵吼起来,“你们。你们这些傻瓜。离开那堵墙,那墙可是没根的。”

“你有香烟吗?”杰茜卡问。

“他要逃了。”罗杰尖叫一声。

“罗杰,看在上帝的分上慢一点。”他们一步步试探着往上走,竭力保持坍屋的平衡。那些交错的杆臂结构随时可能塌下来,把他们埋进去变成死人。他们逐渐靠近猎物——那只狗一会儿注意医生,一会儿注意罗杰,头迅速转来转去。他困在角落里,试探性地咆哮着,尾巴不停地向角落两边扑打。

罗杰拿着电筒朝后面移动时,狗(或者狗的某些神经回路)想起了最近从身后传来的另一种光亮——那次大爆炸引起的光亮,使他后来饱受痛苦和寒冷煎熬的那种光亮。后面来的光亮表示死亡/张网欲扑的人则可避开——

“海绵。”博士尖叫道。罗杰向狗飞扑过去。狗朝波因茨曼的方向冲去,脱了身往街道上跑。波因茨曼呻吟着,拼命甩动马桶夹住的脚——他扑了个空,惯性使身子转了180°,网像雷达天线一样升起来。罗杰也没能收住冲势,嘴里和鼻子里全沾了乙醚。博士的身子又旋回来,罗杰朝他斜撞过去,被马桶痛击了一下。两个人都摔倒在地,被网罩住,在里面挣扎。破损的屋梁发出咯吱声,雨打湿的灰泥块在塌落。他们头上的断墙开始摇晃。

“离开那儿。”哨兵吼道。可是网里的两个人越想挣扎离开,墙就摇晃得越厉害。

“我们要遭报应了。”博士颤声道。

罗杰寻找着博士的眼睛,想看看是不是真心话,可巴拉克拉瓦帽盔的眼孔里此时只有一只白白的耳朵和一缕头发。

“滚一下。”罗杰提议道。他们想办法一起朝街道方向滚了几米,这时墙有一部分倒塌下来,不过是朝另一个方向。他们成功地回到杰茜卡身边,没有再造成任何损失。

“他顺着街道跑了。”杰茜卡帮他们取掉网子时说了一句。

“没关系,”博士叹息道,“反正都一样。”

“哦,不过时间还早呢。”罗杰说话了。

“不,不。算了吧。”

“那您用什么来代替狗呢?”

他们又行动起来。罗杰握方向盘,杰茜卡坐在他们中间,抽水马桶从半开的车门里伸出去,这时候博士才回答:“也许这是个信号。也许我应该拓展拓展研究领域了。”

罗杰瞥了他一眼。闭嘴,摩西哥。不要去琢磨这些话的意思。他又不是谁的上司——据他所知,他俩地位相同,都是向“白色幽灵”的准将汇报工作。不过有时候——罗杰的眼光又一次从杰茜卡胸部的黑色毛料边扫过去,落到了博士的毛线帽盔及露出的鼻子和眼睛上。他觉得博士不只需要他的好心、他的合作。他还想要他本人,就像要一只良种狗……

那他干吗还要来这儿,继续帮他捉狗呢?他心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疯子呢?

“博士,你今晚要不要回那边去?这位小姐要搭车。”

“我不去,我要留下来。不过你可以把车开回去。我得和斯佩克特罗医生谈谈。”

此刻,他们的车子渐渐驶近一座长长的临时砖体建筑。很久以前这里是哥特式天主教堂,现在改造成了维多利亚风格。不过,当时修建这些教堂,与其说是通过改造相应的某些迷误而通达天上的任何神灵,毋宁说是扭曲了目标,是怀疑上帝实际的居所(有些人甚至怀疑上帝的存在)。当时,人们经历了一系列空前残酷、空前触目惊心的时刻,故而修建教堂的那些人心不在天堂,而在于恐惧,在于慌不择路、仓皇逃命,离开工厂的浓烟、街头的粪便、没有窗户的寓所,离开茂密如林的、冷漠的传动皮带,离开蜂拥着老鼠和苍蝇的影子国度——这一切告诉人们:那一年,上帝很难发什么慈悲了。这座肮脏、拉长的砖体建筑叫做“圣维罗尼卡耶稣真实面像结肠和呼吸系统疾病医院”,其中住着一位凯文·斯佩克特罗医生,是神经学家、打游击的巴甫洛夫派。

斯佩克特罗是“那本书”最早的七个拥有者之一。你要是问波因茨曼“那本书”是哪本书,他就会哧哧一笑。以罗杰推断,那本神秘的书轮流由几个共有者掌管,每周一换,而本周就是斯佩克特罗随时都会被人造访的时间。轮到波因茨曼的那一周,别的人也是这样在晚上来到“白色幽灵”的。罗杰听到过他们在走廊里认真、低沉地密谈,伴着鞋子疾速的踢踏,就像舞鞋在大理石上发出的声音,搅人梦魂,远而弥坚。波因茨曼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在其中又总是鹤立鸡群。不知现在穿了马桶的响声如何?

罗杰和杰茜卡把博士送到一个侧门口。博士没入门中,只剩下门梁上一段铭文倾斜的笔画和饰纹间雨水滴落的声音。

他们转身朝南走。仪表板上的灯发出温暖的光。探照灯搜索着雨夜的天空。纤弱的车子在路上颤抖。杰茜卡迷迷糊糊睡着了,身子歪来歪去,弄得皮座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雨刮器有节奏地扫开雨水,在玻璃上画出歪斜的亮痕。已经两点了,该回家了。

圣维罗尼卡医院。他们坐在一起,离“战争神经官能症”病房不远。这样的夜晚他们已习以为常。高压灭菌器里面蒸着一堆精制的钢骨头。蒸汽飘到鹅颈灯的灯光里,忽而会变得很亮,两个人打着手势的影子有时从雾汽中穿过去,像迅猛挥砍的刀子一般。夜色包围中,两张脸像往常一样,都不动声色、不露行迹。

漆黑的病房犹如半开的文件柜,里面储存着痛苦,一张病床就是一个文件夹,从床上传来哭叫声,病痛折磨的哭叫声,犹如发自冰冷的金属器物。今晚凯文·斯佩克特罗将拿着注射器和针头,十几次走进黑暗中,让他的“狐狸”们镇静下来(“狐狸”是他对病人的通称——如果能绕着大楼跑三圈,而做到不去想任何一只“狐狸”,那就能包治百病了)。这时候,波因茨曼总是坐在那里,等他回来继续谈话。他很高兴能利用这些短暂的间隙,在这有些昏暗的房间里休息一下。书脊上磨损的金箔字母在闪光,蟑螂们围住了散发着香味的咖啡渍,冬雨从窗外的排水管里流下……

“你的脸色还是老样子嘛。”

“还不是那个老杂种,把我害苦了。斯佩克特罗,天天这样斗,我都没……”绷着脸,垂下头在衬衣上擦眼镜,“该死的普丁比我想象的难对付,他总是玩一些……老年人的把戏,让你措手不及……”

“主要是他年纪太大。真的太大了。”

“唔,年纪大我还能对付。可他特别浑——这个杂种,从来不睡觉,一直在算计——”

“我不是说他老,不是,我是说他所处的地位。波因茨曼?你的地位还没有他优越,不是吗?你的机会也没有他那么多。你和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打过交道,当然应该清楚他们有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自命不凡……”

波因茨曼自己的“狐狸”也在等他,在外面,在城里。战争的赐予呀。而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就是先知的洞穴:蒸汽弥漫,女巫的喊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是夜神的宣泄……

“波因茨曼,既然你要问,那就告诉你:我不喜欢那事儿。”

“是吗?”沉默。“违背人伦?”

“省省吧,这和人伦有关系吗?”说着,朝病房出口抬起胳膊,几乎像法西斯在敬礼,“不,我只是在寻找一些方法,实验的方法,解释其中的原因。没办法做到。才给我拨了一个人。”

“可那个人是斯洛索普。你知道他的价值。就连摩西哥也认为……嘿,还是那些老生常谈。预知。意念致动。他们那帮人,有自己的问题……假如你有机会研究一个真正的经典案例……某种病理的案例,机体很完善……”

一天晚上斯佩克特罗问:“如果他没做过拉兹洛·雅夫的受试,你还会对他这么热衷吗?”

“当然会。”

“唔。”

想象一下:有一枚导弹,爆炸以后才能听见它向你飞来时的声音。倒过来!整整齐齐地剪出一段时间……倒放的几英尺胶片……火箭弹爆炸,降落速度比声音还快——然后才从炸弹里传出降落的声音,这时候人已经死了、火也烧起来了……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幽灵……

巴甫洛夫对于“对立感知”特别感兴趣。我们不妨称之为一簇神经元,在大脑皮层的某个地方,其作用是区别快乐与痛苦、光明与黑暗、统治与臣服……但如果以某种方式,比如让他们挨饿、创痛、震惊,或者阉割他们——使其进入其中一种越界状态,超过清醒意识的极限,超过“等价时相”和“反常时相”,就会削弱对立感知,突然间一个偏执狂病人就产生了,本来想做主人,现在却觉得自己是奴隶……本来想得到爱,现在却承受着自我世界的冷漠,并且——巴甫洛夫在给珍妮特的信中写道:“我认为,超反常时相正是削弱病人对立感知的基础。”我们的疯子、偏执狂、躁狂症、精神分裂症、道德低能症——

斯佩克特罗摇摇头:“你颠倒了刺激和反应的关系。”

“根本没有。想想吧:他在外面的一个地方,能感觉到它们飞来了。提前几天。这还是反射,一种对已经存在于空气中的东西所发生的反射。我们的构造太粗陋,感觉不到那种东西,可是斯洛索普能感觉到。”

“这样说就成超感知了。”

“不如说是‘一种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次感觉刺激’。它一直存在着,我们本可以看得见,可是没人去看。在我们的实验中,这很平常……我认为是k彼得诺娃第一个观察到的……她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在研究的最初期就观察到了……她只是把狗带到实验室里——特别是在神经官能症的实验中……第一眼看见实验台、技术员、迷离的暗影,或者接触到凉风,我们可能从未弄清的一些次刺激就能使他产生反应,使他进入越界状态。

“斯洛索普就是这样。可以这样设想。在伦敦的户外,周围的那种气氛——如果我们把战争本身看作实验室?v—2导弹打过来的时候,先是爆炸,然后是降落的声音……这样就把刺激的正常次序给颠倒了……因此,他可能会在转过某个街口、走上某条街道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

沉默降临了。雕刻着此时沉默的,是梦中的呓语,是隔壁遭到导弹袭击后发出的呻吟,是夜神的孩子,他们的声音在病房污浊、一股药味的空气中袅袅不绝。他们在向主人祈祷:不论迟早,让每个人都宣泄一回,每个人,在这寒冷而痛苦的城市里……

……这时候,地板又一次变成巨大的电梯,推着你向天花板移动,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此时回放如下:墙向外炸开,砖块和灰泥块大雨般落下,死神的拥抱和惊吓使你突然瘫下——“我不知道老爸我肯定是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周围都是火整个头上都在冒烟……”血从已经疲软的残断动脉里喷出,屋顶上的石板掉下来砸在床中间,电影院里的吻进行了一半便没有了下文,你一动也不能动,痛苦地盯着一个皱巴巴的烟盒达两小时之久,你可以听见他们在两边的座位上哭叫,身体却无法动弹……突然整个屋子亮了起来,安静得可怕,亮得胜过早晨在薄如纱布的毯子里看阳光,没有任何影子,只有凌晨两点无言的安静……还有…… 114

就这样跨入越界状态,就这样妥协。就这样,对立意识合而为一,不再对立——可是,今晚充斥于病房的,到底是斯洛索普捕捉到的导弹爆炸场面,还是这种“去极”、这种神经“紊乱”?要这样治疗多少回,才能彻底消除病态呢?就这样来势凶猛,反复发作,反复再现爆炸场面,又不敢完全投入,完全投入就等于彻底完蛋:“医生我咋知道自己能回来?”医生回答:“要相信我们。”马后炮,空话,表面文章——相信你们?——咱们彼此心知肚明。……斯佩克特罗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但还是撑着……就因为痛苦还继续存在……

有些人到底还是完全投入了,他们每次精神发泄后总会焕发新生,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某一时刻里完全忘记痛苦、忘记自我……写字板已经擦净,新东西还没有写上去,手和粉笔悬在阴沉的冬日里,悬在这些可怜的人类写字板上方——他们盖着政府的毛毯战战兢兢,他们被麻醉,他们以泪水和鼻涕洗面,他们的悲哀很真切,从很深的地方涌流出来,叫人猝不及防,显得超常迅猛……

波因茨曼对她们是多么渴求啊!漂亮的宝贝们。他灰褐色的内裤不知趣地、世俗地因欲望而近乎胀破:他需要利用她们的纯洁,在她们身上写下新的话语,写下自己,写下自己阴暗的强权政治之梦,写下爱的痛苦所期许(哦,此前一直是暗示)的另一种心灵状态……她们在铁床上躺成一排,多么诱人啊!她们的处女膜,那些毫无雕饰的、性感的宝贝儿……

市内的圣维罗尼卡汽车站 115 就是她们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们的脚刚刚踏上那里的仿镶木地板,口香糖踩成了炭黑色,人们在夜里呕吐的东西漫了一层,淡黄、透明,如众神的体液。还有废弃的报纸,没人读过的、撕成镰刀状碎片的传单,陈旧的鼻屎,开门时轻轻吹入的黑色污垢……

你在这些地方一直等到清晨,把自己融合在车站里白亮的灯光中。你对到站时间表了然于心,了然于那颗空洞之心。你知道这些孩子们是从哪里跑来的,也知道这个城市里没人接她们。你的温雅打动了她们。你从来无法确定她们能否看透你的空洞。她们还不愿与你对视,纤细的腿一刻也静不下来,手织长筒袜软耷耷的(弹性全都交给战争了),但很迷人:小脚后跟一直不安分地踢着帆布袋和长木椅下有些磨损的手提箱。天花板上的喇叭通报着出发和抵达的车次,先用英语,然后用其他流亡者语言。今晚的目标经过长途旅行,一路上没睡觉,眼睛红红的,衣服皱巴巴的,大衣当了枕头。你可以感觉到她的疲惫,感觉到她身后广袤的睡乡。这时候你真的无私无欲……一心想着如何庇护她,成了旅客助理。

你身后是一队队穿制服的男人,队排得很长,黑夜一般长。他们一路踢着“小差”包 116 ,大多不说话,慢慢朝出口走。出口的门上涂了米色漆,但一代代油漆工们在门边上画了些钟形曲线,表示告别之意。门隔一阵子开一下,便有冷风钻进来,把一批人送出去,又关上。一个司机,或者是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检查车票、护照、休假证明。男人们一个接一个走入这漆黑一团的矩形之夜,消失了。走了,战争把他们带走了,后面的人也已拿出车票。外面的汽车吼叫着,不大像是交通工具,倒更像固定不动的机器,地面以极低的频率颤动着,和寒气混在一处,似乎在暗示:只要走出屋内明亮的灯光,你就像遭到黑夜的突然袭击,两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军士、水手、海军、空军。一个一个,去了。碰巧在吸烟的人可能会多拖延一会儿,微弱的小火星晃来晃去,划出橙色弧线,一下,两下——没了。你坐在那儿,半斜着身子注视他们,你那肮脏困倦的小宝贝开始抱怨。你是不会理她的:有这么多人不停地离开这里,你的欲望如何才能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得到满足呢?今晚,成千的孩子从这些门里走出去,却难得有一个小孩在某个夜晚里走进来,从这里走向你那张失去弹性、沾满精液的床——风从煤气厂吹过来,混合着更为浓烈的湿咖啡渣霉味、猫粪味,还有汗味,来自挤在一个角落里的那些人——他们脸色苍白、大汗淋淋,狼狈不堪地挤在一个角落里,有人随意打个手势,就悄悄走掉或者上前拥抱。人们静悄悄地排着紧凑的长队……数千人离开……只有不正常的小游粒偶然从主流中游移开来……

波因茨曼虽然饱受折磨,但现在马上就要得到一只章鱼了——不错,是一只巨大的、恐怖片里才有的八脚鱼,名叫格里高利:灰色,黏糊,一刻也不安分,在伊克·里吉斯码头的临时畜栏里一颤一颤地缓慢移动……那天,海峡附近刮着大风,波因茨曼戴着自己的巴拉克拉瓦帽盔,眼睛都冻僵了;波尔吉耶维奇医生把厚大衣的领子翻上去,把皮帽拉到耳朵上;才出生几个小时的章鱼使他们的呼吸里充满臭味。那么,波因茨曼会如何摆弄这只章鱼呢?

答案已开始自己长出来了:开始时是小胚囊,毫无特征,第二个回合就开始变化了……

那天晚上——肯定是那天晚上,斯佩克特罗说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离开了那些狗你的感觉有何不同……如果你的实验对象一直是人的话。”

“那你就应该给我提供一两个呀,而不只是大章鱼——你是不是认真的?”两个医生紧紧盯着对方。

“我不知你会如何处理。”

“我也不知道。”

“把章鱼拿走吧。”他的意思是不是“忘掉斯洛索普吧”?惊心动魄的一刻啊。

接下去波因茨曼推出了自己著名的笑声。这种笑声在经常遭遇难言和悬念的黑夜生涯中为他尽到了仆从之职。“别人总是要我豢养动物。”他说的是多年前的一个同事,现在已经去世了。这个同事曾经对波因茨曼说,如果他在实验室外面养一只狗,就会更有人情味、更热情。波因茨曼试过,他真试过。那是一只猎趖,叫格洛斯特,他觉得很可爱,不过尝试进行了不到一个月。导致他生气并进而失去耐心的终极原因是这只狗不懂得逆转自己的行为。它会打开门让雨和春天的虫子进来,却不懂得关上……它打翻垃圾、在地上呕吐,却不会打扫——谁能和这样的畜生一起生活呢?

“章鱼手术时很温顺,”斯佩克特罗抚慰道,“在切除大量脑组织的情况下还能存活,对猎物的无条件反应非常稳定——在它们眼前放只螃蟹,砰!触角就伸了出来,用它施毒液、吃晚饭。还有,波因茨曼,它们不会吠叫。”

“哦,不过没有……水池、水泵、过滤设备、专门的食物……剑桥那边的条件就很好。我们这儿人人都他妈是吝啬鬼。他娘的都怪隆施泰特反击战 117 ,肯定是的……政治战务管理处只资助那些和打仗有关系的、马上有用的项目——你也知道的,最多一周就要见效。是啊,章鱼太奢侈了,连普丁都不要,真的,连那个老幻想狂都不要。”

“你可以教它们很多东西。”

“斯佩克特罗,你不是魔鬼,”眼睛盯得更专注了,“对吗?你知道我们的任务是寻找合理的刺激源。这个斯洛索普计划的核心一定是在听觉上,其逆转也在听觉上……伙计,我这辈子也见过个把章鱼的大脑,别以为我没有注意过那些发达的视神经叶。嗯?你想拿视觉动物来糊弄我。那些该死的导弹落下来的时候能看到什么?”

“燃烧。”

“唔?”

“红色的火球。像流星一样落下来。”

“胡说。”

“格温迪前两天晚上看见的,在德普福德 118 。”

“我想要的,”波因茨曼在桌子对面轻声地说——桌上放着皮下注射器滚烫的针头——此时他的身子斜着,正好位于灯光中心,苍白的脸显得比说话的声音还要羸弱,“我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只狗,也不是一条章鱼,而是你那些宝贝狐狸。他娘的。一只,小小的,狐狸!”

有东西在冒着浓烟的城市里耀武扬威,大把大把搜集着皮肤光滑漂亮的、洋娃娃般的苗条姑娘。她们哀哭着……洋娃娃般哀哭着……其中一张脸忽然伸到面前,然后嗵一下!正在注视的眼睛被米色的眼皮和僵硬的睫毛盖住,狠狠地关闭了,砸出长长的、沉重的回响,在杰茜卡的脑子里翻滚。这时候她自己的眼皮霍地睁开了。她清醒过来,正好听到爆炸声最后的余响,严峻而锐利,是冬天的声音……罗杰也醒了一会儿,嘟哝一声,好像是“操,疯了”,便又打着盹睡去了。

她伸出纤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摸过滴答的钟表,摸过熊猫迈克肚子上脏旧的绒毛,摸过一个空奶瓶——奶瓶里插着鲜红的大戟花,是从一英里外公路旁的一个花园里采来的,最后摸到了本该放香烟的地方,却没发现香烟。她钻出被窝,走到屋子中间,停在两个世界交界处,这间寒冷的屋里便出现了一个健美的白色身影。哦……她把他一个人留在温暖的被窝里,自己在粗粝的黑暗中冷得瑟瑟发抖,光脚踩在寒冬紧缩的木地板上,走起来感觉像冰一样滑。

她的烟放在客厅的地上,就在炉子前的枕头之间。罗杰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她喷了口烟,一只眼眯着,开始收拾,把他的裤子叠好,把衬衫挂起来。之后慢慢走到窗前,拉起不透光窗帘,试图透过玻璃上的凝霜往外看:外面的雪地上,只有狐狸、兔子、长期丧家的狗和冬天的鸟儿踩过的足迹,却杳无人踪。干涸的水沟也覆盖着白雪,穿过树丛,通向他们至今不知其名的小镇。她用手掌遮住香烟。灯火管制令好几周之前就取消了,而这里又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时间,但她还是很小心,避免让人看到亮光。赶夜的卡车驰往南北两方,飞机布满天空,然后一架架向东飞去,这里便又归于宁静。

他们可能是在旅馆里安歇了,按照“ar—e”规格 119 ,搜了身,不许私藏照相机和望远镜?这座镇子,这所房子,这些罗杰和杰茜卡交叠的弧线,在德国的武器和英国的规章制度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这里好像并没有危险,但是她很希望周围还有别的人,希望这里是一个村子,她自己的村子。探照灯可以留下,照亮黑夜;阻塞气球可以热闹而友好地装点拂晓——所有的一切,包括远处的爆炸声,都可以尽情盘桓,只要没有什么目的……只要不死人……难道不能这样吗?只有令人兴奋的事情,只有声音和光明,只有夏天才来临的暴风雨,只有善意的雷声?——哦,生活在一个为暴风雨而兴奋的世界里!

杰茜卡从自己身上飘飞起来,看见自己在观看夜晚;她腿张开飞翔着,垫肩般的白色,身影周边在黑暗中光滑如绸缎。只要没有东西落到这里,落到构成威胁的距离,他们还是十分安全的: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那些银碧枝干的小树丛伸向空中,触摸、梳理云朵;黄昏时分,大批穿着青棕色制服的人由车队运送到前线去执行神圣使命,他们面无表情、目视远方——奇怪的是,他俩待在这里,竟与这些使命毫不相干……蠢货,你不知道在打仗吗?是在打仗啊,可是——你看,在这里,杰茜卡穿着姐姐半新的睡衣,罗杰完全光着身子在睡觉,战争在哪里呢?

除非战争碰到他们身上。除非有东西掉下来。v—l火箭落下来还有时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v—2火箭却是在听到声音之前就已击中目标。也许,他们像是在《圣经》里,像是在北方鬼气森森的古老童话里,其中没有战争,没有无线电上天天报道的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他们没有理由不,嗯,不把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

罗杰曾经给她解释过v型炸弹的一些统计数据:从天使的角度看它们在英国地图上的分布,和从这里的地面看它们的几率,两者有何不同。她差点就弄懂了:差点明白了他的泊松方程,只是没办法把两个东西连在一起,把自己强作镇定的日子和纯粹的数字一个个连在一起,而且还能同时看见二者。总有些局部滑进滑出的,无法看清楚。

“罗杰,为什么你的方程只是给天使用的?我们这里的地面上为什么不能用一些呢?难道没有一个我们也能用的方程,可以帮我们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我身边都是些统计盲呢?”他今天还是往常那副自作聪明的样子,“亲爱的,根本没门儿,除非袭击地点的平均密度是一个常数。就连波因茨曼也不懂这一点。”

火箭袭击地点在伦敦的分布情况和课本里泊松方程的预测完全一致。数据越来越多,罗杰也越来越像个预言家了。心理部的人在走廊里盯着他的背影看。他想在餐厅或什么地方声明清楚,这并不是预知……我什么时候欺世盗名过?我只是把数字套入一个著名的方程而已,你们也可以查书自己做呀……

此时,他小小的办公桌被一张发着微光的地图铺满了。这张地图就是一扇窗户,不是通向冬日的苏塞克斯 120 ,而是通向另一片天地。那是伦敦的幽灵,现身于墨水间,上面标着地名,画着错综复杂的街道,分成576个方块,每块四分之一平方公里。火箭袭击地点用红色圆圈表示。根据泊松方程可以算出:在随机选取一定数量的袭击地点作为总数的情况下,多少方块不会受到袭击,多少方块会分别遭受1次、2次、3次或更多次袭击。

一个锥形烧瓶在小圆炉上沸腾。蓝色的炉火变幻着,在瓶中流动的水泡间纠缠交结。古老破旧的课本和数学论文散置在桌上和地上。其中还有杰茜卡的一张快照,在罗杰的“惠特克和华生”牌相机下窥望。早晨时,那位头发花白、瘦削如针的巴甫洛夫学者迈着绷紧的步子去实验室——那些狗在实验室里等着他,嘴巴张开,固定在那里,唾液被冬寒冻成银色,从每一根露在外面的漂亮瘘管里流出来,滴入蜡杯或刻度管。每次他都顺路在罗杰打开的门前停下来。屋里的空气成了蓝色——屋里的人夜间吸烟,寒冷漆黑的早班时接着又吸烟头,才有了这种蓝色。污浊恶心的空气。不过他还得进去,照例喝下早晨的一杯。

他们俩都知道,这种关系在别人眼里一定很奇特。如果有一个反波因茨曼者存在,那一定是罗杰·摩西哥。医生也承认,这位年轻的统计学家不太赞同身体研究。他忠诚于数字和方法,而不是敲桌子、想入非非。在从0到1的区间里,也就是在“不是什么”和“是什么”之间,波因茨曼有把握的就0和1两个数字。他无法像摩西哥那样,在区间内的任何地方都游刃有余。像他当年的老师巴甫洛夫一样,在他的想象中,大脑皮层是一些微型的、非开即关的成分构成的组合体。有些成分一直处于明亮的兴奋状态,其他成分则处于黑暗的抑制状态。明与暗的大小和形状不停地变化着,但每个点的状态只有两个:清醒或睡眠。1或0。“累积”、“反变”、“辐射”、“集中”、“相互诱导”——整个巴甫洛夫大脑机制学说都建立在这种双稳态假设上。但在摩西哥看来,该学说应该建立在0、1区间上,也就是概率上,而波因茨曼却把中间的东西排除于其理论之外。如果或然性是037,那么停止计数时他地图上的某个方块可能只遭到1次轰炸;而同一方块遭到第2次轰炸的或然性就是017……

“难道你没办法从这张地图上……”波因茨曼给摩西哥递上一支自己的“基浦路斯·东方”香烟——他所有的实验服内面都缝了专用口袋,把烟深藏其中。“算出来哪些地方进去最安全,最不会被炸到?”

“没办法。”

“可是肯定——”

“每块地方下一次遭到轰炸的可能性完全相等。轰炸点并没有分群。平均密度是个常数。”

地图上没有丝毫的不一致。只有一个典型的泊松分布,悄然、规律地在方块间穿行,完全符合规则……向预定的形状发展……

“可那些已经被轰炸过几次的方块,我是说——”

“抱歉。那叫蒙特卡罗谬误。不管某个特定的方块内落入多少次,以后落入的可能性还是完全不变。每次的落点互不影响。炸弹不是狗。没有联系。没有记忆。没有条件反射。”

对巴甫洛夫学者说这样的话,好极了。要么是摩西哥一贯自负、不顾别人的感受,要么是他心里很清楚,故意这样说。火箭的落点之间是没有什么联系——没有反射弧,没有负诱导律……所以……他每天走进摩西哥屋里,都像去做痛苦的手术。摩西哥那种唱诗团少年的表情,那种大学生的俏皮,使他越来越毛骨悚然。可他又必须进去。摩西哥怎么能那么自在地玩弄这些随机的、可怕的符号?他天真幼稚,也许还不明白——也许:他在玩耍中拆毁了历史的殿堂,使因果律本身受到冲击。如果摩西哥这一代人到头来都是这样子,那结果会怎样?“战后”也将只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时刻中制造出来的一些“事件”?没有联系?这是历史的终结吗?

“罗马人,”一天晚上,罗杰和牧师保罗·德·拉·纽特 121 博士喝醉了——或者说是牧师喝醉了,“古罗马的牧师们在路上放一个筛子,然后等着看哪些草茎会从筛眼里钻出来。”

罗杰马上找到了关联。“我在想,”他的手摸遍所有的口袋,该死,怎么连一支都没有——哦有了,“这会不会遵循泊松……咱们看看……”

“摩西哥,”牧师身子前倾,显然带有敌意,“他们用筛子眼里长出来的草茎给人治病。他们把筛子看得很神圣。你如何处理你放在伦敦上面的筛子?你如何使用你的死亡之网里长出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是一个公式而已……

罗杰很想让别人明白自己说的东西。杰茜卡理解他。如果人们不明白,他的脸色就会变得惨白阴沉,像隔了火车车窗的脏玻璃,又像隔了模糊不清的银白色栅栏,中间添了许多的距离,使他更加遥远,孤独的身影也越发朦胧。这一点在认识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了。当时,他斜过身子打开美洲虎的车门,却肯定她不会上车。她看到了他的孤独,在他的脸上,在他发红的、咬过指甲的双手间……

“哦,这不公平。”

“公平极了,”她感觉罗杰有些愤世嫉俗,很幼稚的样子,“人人平等。被炸的机会均等。在火箭的眼里是平等的。”

她对着他做了个费伊·雷 122 的表情,眼睛圆睁到极致,红红的嘴巴作势欲张开尖叫。他终于笑起来:“哦,打住吧。”

“有时候啊……”她想说什么呢?说他应该永远可爱、永远需要她,千万别像现在这样做空中飞翔的统计天使,从来没下过地狱,说起话来却像最堕落的那一个……

普伦提斯上尉说他是“廉价的虚无主义”。有一天在“白色幽灵”附近一个结冰的池塘边说的。当时罗杰咂着冰柱走开去,仰躺在雪地上,学着天使的样子,挥舞胳膊嬉戏。

“你是说他白拿钱……”向上看,再向上,海盗饱经风摧的脸像是没入了云端,最后,连她自己的头发也堕入那双深沉的灰眼睛里了。他是罗杰的朋友,他不是在游戏,也不是在贬损罗杰。依她看,他对这类脂粉堆里的事一无所知——反正也没必要知道,因为她已经——可怕的骚女人——咳,又没什么事——可是,那双她从来看不透的眼睛是那么令人陶醉,那么那么迷死人,真的……

“很明显,那边等待发射过来的v—2越多,”普伦提斯上尉道,“他逮中一个的可能性就越大。当然,不能说他没有一点贡献。可我们所有这些人呢?”

“哦。”后来她告诉罗杰的时候,罗杰点点头,目光散开来,思考着这个问题。“操,又是顽固的加尔文主义。交易。他们为什么总要从交换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呢?普伦提斯想要什么,又一种贝弗雷奇提案 123 ?给每个人指定一个‘痛苦商数’!好极了——在评估委员会面前,犹太人的得分点就很多很多了:进集中营,丢掉肢体或者主要器官,失去妻子、情人、好友——”

“我知道你会生气。”她喃喃道。

“我没生气。没有。他是对的。是廉价。没错,那么他想要什么——”他抬起头,在拥挤、昏暗的小客厅里踱着阔步。客厅里到处挂着刻板的猎狗画像,他喜爱的那些猎狗们警觉地僵立着,周围是只存在于死亡幻境的田野;画上用的亚麻籽油年代越来越久,那些草地也就越来越金黄,金黄、秋意、死气,胜过战前的希望——希望结束一切变化,希望享有一个漫长、静止的下午,那只模糊不清的松鸡永远在起飞,瞄准器顺着紫色的山坡对准暗淡的天空,可爱的狗儿警觉地嗅着永恒的气味,头上的炸弹永远将落而未落——这些希望是那么不加掩饰,那么不设防,使罗杰在虚无得最廉价的时候也不忍把这些画取下来,变成墙纸。“我整天和胡言乱语的疯子一起工作,你还能希望我怎么样?”杰茜卡叹息:啊,天呀!然后把漂亮的腿蜷到椅子上。“他们相信死而复生、心灵传感、预知、透视、意念搬运——杰丝 124 ,他们相信这些东西!而且——而且——”他的话卡住说不下去了。她忘记了自己的不快,从宽大的佩兹利涡旋纹花呢椅上下来抱住他,裙子里温热的大腿和隆起的阴部靠近他,使他的阴茎发热、勃起:于是她的最后一点口红便消失在他的衬衫上、肌肉上、抚摸中,肌肤相交,亢奋,血涌——她怎么能知道,又怎么能如此准确地知道他心里想说的话呢?

心灵传感。今晚他在梦中,而她却待在窗边,深夜不寐。她又拿出一支宝贵的香烟,借着前面一支的余火点上,心里特别想哭一场——她把自己的局限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无法给予他应有的保护,使他避开那些东西的侵害:那些可能从天空落下的、那天(那天的雪径咯吱作响,低垂的、挂满冰须的树形成拱廊……风摇动着透明的雪片:紫色和橙色的虫子纷纷涌向她长长的睫毛)他没有承认的东西,还有波因茨曼和波因茨曼的一种荒凉……这种荒凉也属于罗杰……她每次都能在他身上看到……科学家的不偏不倚。那些手——她不寒而栗。此刻的雪地上和寂静中,很有可能会出现敌人的影子。她放下不透光窗帘。那些手也可以像折磨狗一样折磨人,而且永远感觉不到人的痛苦……

今晚的院子里和小径上悄声来往的,是一群偷偷摸摸的狐狸和一帮胆小怯懦的野狗。外面的干道上,一辆摩托车放肆得像战斗机,咆哮着从村子旁驰过,向伦敦而去。大气球飘在空中,缀满珍珠;空气十分宁静,早晨下了场快雪,雪花至今还附着在钢缆上,白茫茫的,像薄荷棒糖,逶迤地伸入长夜。可能曾在这些空室里安眠的那些人已经被风吹散了,有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是否梦到了城市里的万家灯火和孩子们眼里美好的圣诞,而不是那些羔羊,挤在光秃秃的山边,沐浴着可怕的星光……或者梦到了歌儿,滑稽、美妙、真实到极点,醒来时却无法想起……和平年代的梦啊……

“什么样的梦?战争之前的?”她知道,当时自己已来到人世,是个孩子了,但她指的不是那时候。他们喝着一瓶蒙哈榭酒 125 ,海盗送的,一直放在厨房窗边保鲜。bbc国内节目里播着布兰克·布里奇变奏曲 126 ,夹杂着电流声,却可以梳理脑子里的乱丝。

“唔,好的,”他用嘶哑的、倔老头般的声音说着,伸出颤抖的手,以自己所知的最淫秽的方式挤压她的胸部,“小妞,那要看你说的是哪一场战争喽。”他又来了,喔,喔,口水在他的下唇角处涌起来,涌出来,流下来,流成一条银线。他太鬼了,他练习过这些下流的——

“别胡闹,罗杰,我是认真的。我想不起来了。”她看到他在琢磨这个问题,嘴两边露出了酒窝,朝她怪笑着。她心想:我三十岁时的样子是……脑子里闪过几个孩子、一座花园、一扇窗户,还有“妈妈,这是什么呀……”的声音,菜板上放着黄瓜、棕色洋葱,灿黄的野胡萝卜花点缀着一片幽深、翠绿的草地,还有罗杰的声音——

“我只记得那件事情很愚蠢。愚蠢得无以复加。没什么要紧事。噢,爱德华八世逊位了。他爱上了——”

“我知道,杂志我也读。可是那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

“是……就是他妈的愚蠢,再没什么了。整日杞人忧天——杰丝,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游戏,围兜,女友,黑巷子里一只长着小白脚的猫咪,全家在海边度假,盐水,煎鱼,骑驴,桃红色塔夫绸,一个叫罗宾的男孩……

“忘得没那么彻底,我还能都想起来。”

“嗯。可我记得的东西却——”

“噢?”两个人都笑。

“大量吃阿司匹林。大多时候都在喝酒,或者喝醉。费尽心思把西装弄得更合身。鄙夷上流社会又拼命模仿他们……”

“哭呀哭,呜呜呜——” 127 他伸手到她毛衣侧面,找她最怕胳肢的地方,他知道在哪儿。她停止说话,咯咯笑起来。她的身子弓起、扭动,在他滚过来的时候躲开,从沙发背上弹开去,身体又完全恢复了原状。这时,她已经变得浑身怕痒了,他可以随便抓住脚踝、手肘——

恰恰在这个时候,火箭突然爆炸了。可怕的爆炸声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空气、时间,整个气氛都改变了——玻璃窗在冲力下向内打开,又带着木头发出的尖声,嘭的反弹回去。这个过程中,整座房子仍在颤动。

他们的心嗵嗵直跳。超强的压力使耳鼓绷紧,嗡嗡作响,疼痛不已。看不见的火车在屋顶上不远处疾驰而过……

此时,他们像画上的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不说话,无力抚摸对方。奇怪的感觉。死神刚才进了餐具室的门,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执著而耐心,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来胳肢我吧。

(1)

tdy宣泄病房

圣维罗尼卡医院

本查珀门,e1 128

伦敦,英格兰

1944年冬 129

基诺沙小子

邮件待领部

基诺沙,威斯康星,美国

亲爱的先生:

我有没有打扰过你,不管你生活中的什么事,真的有没有?

你忠实的,

泰荣·斯洛索普中尉

邮件待领部

基诺沙,威斯康星,

美国

几天之后

泰荣·斯洛索普先生

tdy宣泄病房

圣维罗尼卡医院

本查珀门,e1

伦敦,英格兰

亲爱的斯洛索普先生:

从来没有过。

基诺沙小子

(2)精明的小家伙:嗷,我把以前的那些舞都跳了个遍,我跳了“查尔斯顿” 130 ,还—还有“大苹果” 131 !

善舞的老兵痞子: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2 1)小家伙:呸,那些舞我都跳了个遍,我跳了“卡索耳步” 132 ,还有“林迪” 133 !

老兵痞子: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3)小职员:嗯,他一直在躲我,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斯洛索普事件。如果他能让我负责的话——

上司(傲慢地):你!基诺沙小子不可能有一秒钟认为你……

(3 1)上司(难以置信地):你?不可能!基诺沙小子会有一秒钟认为你……?

(4)那一天,他从天那边用炽热的字母给我们送来了所有我们将会用到的单词,也就是我们今天享用着的、编成词典的单词。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天结束时,泰荣·斯洛索普把他那温和的声音,那从此荣登经典、风靡歌坛的声音,试探地、缓缓地推向空中,来唤起“小子”的注意:“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头上一团白色,医生倾过身子唤醒斯洛索普,开始实验,这时候文本“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的各种变体充满了他的整个意识。针滑进了他肘弯外侧的静脉里,毫无痛感:根据需要,10的阿米妥钠,一次1。

(5)也许你真的愚弄了费拉德尔菲亚、戏弄了罗切斯特、耍弄了乔利埃特 134 。但是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6)(升天和献祭的日子。全国大庆。烤焦的脂肪,滴落的、烧成盐褐色的鲜血……)你杀了夏洛茨维尔 135 的仔猪,验讫,福雷斯特希尔斯 136 的马驹,验讫。(声音弱了下去……)拉雷多 137 的羊羔。验讫。哦—哦。等等。这是什么,斯洛索普?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快点,斯洛索普。

我的拳头里有个决心,

你可别大发雷霆,

再一次—参军——

快—点,斯洛索普!

那关我屁事,杰克逊,

给我“破鸭子” 138 就行!

快—点,斯洛索普!

这里没人爱我、懂我,

他们想找地方送走……我……

拍拍我的头,量量我的脑,

把针尖朝我的血管扎!

斯洛索普,快点! 139

“促降计划”:斯洛索普,今天我们想再谈谈波士顿。你还记得吧——我们上次谈了罗克斯伯里 140 的黑人。做这个事你不太好受,我们已经知道了,不过你能不能加把油呢?好——斯洛索普,你在哪儿?你看到了什么吗?

斯洛索普:哦没有,没有很清楚……

坐着高架地铁轰隆隆进去,正是波士顿,陈砖上覆盖着钢铁和一张复写纸——

节奏控制了我,

哦宝贝看辣(那) 141 摇摆摇摆摇摆!

是哟辣(那)节奏控制了我,

只觉整个世界都唱起歌来,

嗨,我从未听过,声音这么甜美,

贝森街口都有歌声在飞,

既然我已被辣(那)节奏控制,

酷起来,让我们摇摆摇摆摇摆,

来吧……酷起来,让我们……摇摆!

黑色的脸,白色的桌布,碟子旁整齐地摆放着非常锋利的餐刀,在那里闪烁微光……烟草和“青梅” 142 燃烧着大量烟雾,混合在一起,像酒一样刺激,让人眼睛发红:李(你)的四(是)酒抽一点仄郭(这个)仄(这)玩意儿让偶(我)的脑则奏(褶皱)做了郭(个)拉丝!全都拉贫攒(平展)了,阔(可)不系(是)吗!

“促降计划”:斯洛索普,说的是“阔不系吗”?

斯洛索普:伙计们,别弄得太……

白人大学生们吼叫着给台上的小乐队点曲目。东部幼儿园孩子的那种声音,嘴唇的什么地方“括约”了一下,把“尻眼儿”发成了“豪威尔” 143 ……他们摇摇晃晃,大撒酒疯。蜘蛛抱蛋、大喜林芋、绿色的阔叶植物、热带丛林棕榈树,摇曳着没入暗影中……两个吧台服务生,一个是很漂亮的西印度人,纤弱,有唇髭,他的伙伴则很黑,像裹在黑夜做成的手套里。他们在一面镜子前忙来忙去,那镜子深邃、浩瀚,把大半个屋子都吞进去,熔化成玻璃影子……几百只酒瓶的光亮只短短持续了一会儿,就水流般没入镜中……有人弯下腰点烟时,火焰照到镜子里,成了暗淡的、夕阳般的橙黄。斯洛索普甚至看不到自己白色的脸。一个女人从桌旁转过来看他。那一瞬间,从她的眼睛里,他明白了自己今晚的角色。衣兜里的口琴成了没用的废铜。累赘。无用的摆设。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到哪带到哪。

在玫瑰园舞厅楼上的男厕所里,他一阵晕眩,跪倒在一个抽水马桶上,狂吐起来:啤酒、汉堡、家常炸薯片、法国作料拌的特大色拉、半瓶摩克葸 144 、晚饭后吃的薄荷糖、克拉克糖块、一磅咸花生,还有一个拉德克利夫 145 女孩古典鸡尾酒里的那颗樱桃。眼里的泪水流成了串。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口琴突然掉进了,哎哟,掉进了讨厌的马桶里!小水泡立刻沿着口琴亮闪闪的两侧涌上来,涌到褐色的木质琴面上。琴面上的漆有些地方还在,有些地方被嘴唇磨掉了。口琴沉入雪白的桶颈,沉入黑夜的深处,这些细小的银色泡沫也随之漂散开去……后来,美国军方给他发的衬衣,口袋就能扣住了,可是战前这些日子里,他自己穿着雪白的箭牌衬衣,只能靠浆粉使口袋贴住,以防东西……哦,不,不,傻瓜,口琴已经掉下去了,不记得啦?低音簧片在碰到磁壁时响了一阵儿(雨打在某处的一扇窗户上,打在外面屋顶上一个薄金属板做的通风管上:波士顿的冷雨),然后沉寂于水中。他最后呕出的褐色胆汁状污物在水里盘旋成条纹形冲走了。口琴是叫不回来了。要么就让口琴丢掉,抛掉欢歌的良缘,要么就得跟下去。

跟下去?擦皮鞋的黑人小伙“红发”坐在他满是灰尘的皮椅上等生意。在荒芜的罗克斯伯里,所有的黑人都在等待什么。跟下去?“切诺基人” 146 幽怨的歌声从下面的舞池中传来,盖过了踩钹和低音弦乐,盖过了千百双舞动的脚步。那边展示在玫瑰色灯光下的,不是白脸的哈佛男生和女伴,而是很多精心打扮的红皮印第安人,演唱的歌曲则是关于白人罪行的又一谎言。不过,多数乐手都在“切诺基人”的曲调中若即若离地晃悠,并没有坚持从头演奏到尾。那些长长的、长长的音符……那么,他们在那些可以做点事情的时间里都干了什么呢?是有意在体现印第安风格吗?在纽约,把车开快点,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组曲子——今晚,在第七大道139号和140号之间,“囚犯”帕克 147 发现一种方法,可以利用这些和弦的高声部,将旋律变成32分音符(天哪这是什么是机枪还是什么玩意伙计他肯定疯了),从丹·沃尔的“红辣椒歌舞厅”里传到街上——如果你能听懂那就用《绿野仙踪》里小矮人那样的声音快速(用32分音符)说出“三十二分音符”这个词吧——我操,那种音乐竟然传到了所有的街上(帕克的音乐之旅早在’39年之前就开始了:那时候在他最具乐观色彩的独奏曲中,他娘的就已经隐隐响起了死神先生咚哒咚的节奏,听来慵懒而快活),从电波里传出来,走进上流圈子的演奏会,甚至有朝一日进入城里的电梯和所有的市场,从隐置扬声器里流渗出来——他小鸟式的歌声,否定了那些催眠曲似的东西,颠覆了软弱无力的音乐潮流,那些音乐加录的东西过多,弦乐显得毫无生气。所以,这段时间,在这样的地方,在雨中的马萨诸塞大街上,未来的信号已开始在“切诺基人”中自现——听,此刻楼下的萨克斯变得哦他娘的怪诞不经……

斯洛索普要跟着口琴从马桶里下去,那就得头朝下。这样不太好,因为这样一来屁股就无助地露在了外面,周围又是些黑人。谁都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不过别无选择。他脸朝下,进入了恶臭无比的无名黑暗。突然,沉稳有力的黑色手指开始解他的皮带和裤口,强有力的手扳开他的双腿,同时,拳击短裤连同上面那些五彩缤纷的鲈鱼饵、鲑鱼饵一起被退下来,屁股上感到了冰凉的空气,来苏尔味的——他挣扎着想朝马桶洞里钻深些,这时从恶臭的水上隐约传来喧闹声,一大帮可怕的黑人欢叫着走进了白人男厕所。他们一起来到可怜的斯洛索普扭动的身体旁,开始摇摆、歌唱:“马尔科姆,把滑石粉递过来!”听声音,答话者竟是擦皮鞋的小伙“红发”,曾为斯洛索普擦过那双高级黑皮鞋,好多次还跪下来,用拉郭(那个)抹布扑打,很四(是)卖力……“红发”是个黑人小伙子,瘦瘦高高、鼻头超大,以擦鞋为业,因为长了一头红发,哈佛学生一直叫他“红发”——“哎,红发,抽屉里还有没有那种‘酋长’ 148 ?”“红发,你那儿还有没有叫人转运的电话号码?”——这时候,斯洛索普半截身子在马桶里,才听到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马尔科姆,那些黑兄黑弟都知道他叫马尔科姆,早就知道。一根粗壮的手指,粘着一团很滑的胶状或乳状物,沿着腿缝朝他的屁股眼伸过来,一路辟开体毛,就像一队威尼斯平底渔船在河谷里行进——不可思议的是,红发马尔科姆竟是个虚无主义者:“我的老天!他整个儿不就是个屁眼吗?”天呀,斯洛索普,你看你这姿势!其实他现在已经下去了不少,只剩两条腿露在外面,两个屁股蛋正好被水淹住,像两座苍白的圆形冰屋顶,在下面扭动浮沉。水花溅到白色的马桶壁上,冰凉如屋外的冷雨。“抓住他,甭让他跑了!”“好!”很远的上方,一些手在拉他的小腿、脚踝,扯他的袜带,拽他菱形彩纹的袜子——都是妈妈在他上哈佛之前织的——好在这些东西防护性能很好,要么就是他已充分深入马桶,反正他对那些手几乎没什么感觉了……

接着,他摆脱了那些手,把抓摸他的黑人们彻底甩在上面,获得了自由。他滑如游鱼,屁眼也保住了贞操。这时候有些人可能会说:唷,感谢上帝;还有些人会长叹一声:喔,我操。但斯洛索普没说什么,他本就没觉着什么。还—还没有口琴的踪影。这里光线灰暗,十分微弱。有一阵儿他感到周围有一些大便,天长日久,在这磁质(现在应该叫“铁质”)管道的两边结成硬壳:那些大便什么东西也冲不走,和硬水里的矿物质混合,恰似专门为他造就了一条藤壶般的棕色通道,有含义丰富的图案,有马桶世界的“缅甸”公司告示牌 149 ,黏糊糊,腻兮兮,隐幽幽,斧凿凿——他沿着阴暗、悠长的便道一路下滑,这些造型便一一展现,再涌到身后。“切诺基人”的音乐声还在上方隐隐律动,为他奔向海洋伴奏着。他发现自己能辨认某些大便的特点,可以具体确定便主是哪个熟人。有些大便一定是黑人的,看上去面目雷同。嘿,这是“饕餮”比德尔那家伙的,肯定是我们在剑桥的“傅傻子 150 ”那里吃杂碎的那天晚上拉的,因为跟前有豆芽,甚至还有那种野李子酱的蛛丝马迹……你瞧,有些感官好像会变敏锐呢……哇……倒霉鬼们哎,傅傻子可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这—这是邓普斯特尔 151 ·维拉德,他那晚不是便秘吗——粪便是黑色的,很劣质,像最终只能净化成深色琥珀的树脂,贴在管壁上,与管壁的吸附力唱着反调,生硬、刁难地阻擦着他。这时,他的感官变得对大便无限敏感,可以根据这些情况破译可怜的邓普斯特尔当时的内心痛苦。他上学期自杀过,因为那些不愿为他织造光荣的微分方程,因为戴低檐帽、穿长筒丝袜的妈妈在悉尼“大黄栅”把身子凑到桌对面喝完了斯洛索普杯子里的加拿大麦芽酒;因为那些拉德克利夫姑娘总是躲着他;因为马尔科姆介绍给他的那些黑人职业妓女——她们根据美元的数量,对他进行色情折磨,直到他的忍耐极限——要是妈妈的支票来迟了,就到他的支付极限。浮雕般的邓普斯特尔留在身后上方,消失在灰暗的光里。斯洛索普又遭遇了维尔·斯托尼布娄克、j彼得·皮特,还有大使的儿子杰克·肯尼迪 152 ——咦,那个杰克今晚究竟去哪儿了?如果有人能找到那把口琴,这个人肯定就是杰克。斯洛索普远远地景仰着他——他擅长运动、待人和蔼,是斯洛索普他们班上最讨人喜欢的人物。斯洛索普对那段历史自然很留恋喽。杰克……杰克有办法干预引力作用,让口琴别掉下去吗?此刻,在这通往大西洋的管道中,盐分、杂草、腐物的味道如碎浪之声,微弱地冲刷着他——是的,好像杰克能行的。为了要演奏的曲子,为了千百万行布鲁斯乐谱,为了官方频道里加了花的音符——那些加花还不够有斯洛索普特色,还吹奏不了……现在不行,不过有一天……唔,至少,如果什么时候他找到了口琴,那时口琴受了足够的浸泡,吹起来就会容易多了。有了这个想法,沿马桶追下去就有了希望。

看,我在爬马桶,

这样做多么愚蠢!

希望没人撒尿,

滴滴答答里格龙……

就在这节骨眼上,上游下来了一阵极端可怕的激流,响声如波涛骤起,波涛前端是乍离闸门的大便、呕吐物、手纸和红果莓,组成动人心魄的图案,直冲向惊慌失措的斯洛索普,恰似都市运输局的地铁压到了一个倒霉蛋身上。无处可躲。他浑身瘫软,回头凝望。一面挂满长条手纸的墙壁从后面逼过来,浪涛打到了他身上——哇呀呀!最后一刻,他青蛙般无力地蹬了蹬腿,紧接着柱形的屎尿便冲上身,黑糊糊、冷冰冰的明胶状牛肉从脊背上流过,手纸甩起来,裹住了他的嘴唇、鼻孔。然后,一切过去,只余屎臭,他不停地眨眼,想把屎渣子从睫毛上弄下来。挨小日本的鱼雷也比这个好受!浑浊的液体涌向前,冲得他六神无主……他觉得像是撅着屁股在茶壶上翻筋斗——虽然他是在暗无天日的屎流中,感觉不一定准确,也无法目击……他不停地从灌木丛或毛茸茸的小树旁擦过。他突然想到,自己从开始翻筋斗(如果他是在翻筋斗的话)到现在还没有碰到过任何硬壁。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昏黄的天色开始转亮。像是天亮了。头脑里的晕眩一点点散去。最后几团半泥浆状的手纸也不见了……伤心地溶解了。一阵怪光照在他身上,潮湿而冰冷。他希望怪光赶紧过去,因为光里似乎将显示他不想看到的东西。可是他的“联系人”就住在这样的荒废之地。联系人就是他认识的人。可以看到一间接一间饱经风雨的单元房,很多没有屋顶,建在破旧的废砖烂瓦中,但好像收拾得比较整齐。乌黑的壁炉里燃着柴火,普通大小的青豆罐生了锈,里面烧着水,蒸汽从有裂缝的烟囱里排出去。他们坐在旧石板周围,交易着一些……他说不准确……隐约是有些宗教色彩的什么东西……卧室里配备齐全,灯亮着,会旋转,墙上和天花板上都挂着天鹅绒,一直向下,盖住了收音机下面不引人注意的最后一个蓝色密封条,盖住了最后一个蜘蛛枯干的尸体,盖住了地毯绒毛连续重复的褶皱起伏。这些住处十分错综复杂,简直令斯洛索普吃惊。这里是避灾的地方。灾难并不限于厕所的冲水——在这里,在这片古老的天空下,在它经过风侵雨蚀的平缓气氛里,冲水带来的烦恼只存在于想象中。不过,这片地方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怜的、浑身湿透的斯洛索普既看不到,也听不见……好像每天早晨都有一起珍珠港事件,从天空中悄悄降临……他的头发里有手纸,右鼻孔里塞了一块毛茸茸、黏糊糊的红果莓。咻,咻。衰败和堕落在悄悄征服这片世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仅有的光亮是长而平滑的正弦波。他可以肯定,这是颗黑人红果莓——用手去抠的时候感觉像冬天的鼻屎。他的指甲盖充血了。他站立在这些集体宿舍及其空间之外,独自站立在自己高原沙漠般的晨境中。一只微微棕红色的鹰,两只,借着一股气流定在那里,向地平线观望。很冷。刮着风。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他们想让他进去,但他无法加入其中。有东西在阻拦着他:只要进去,就等于发了一种血誓,他们再也不会放他走,也不能保证不请他做事……做一些非常……

这时候每块松动的石头、每张锡箔纸、每根木柴、每片引火物、每块布都在上下移动:先升上去十英尺,再落下来,噼啪一声尖响,掉到道路上。光线很浓,呈水绿色。所有的街道上,那些残渣余孽在同步起落,像是被一种深层的、有规律的波控制着。这种上下往复的跳动使人无法看到前方。道路上的鼓打完十一拍后,跳过第十二拍,又从头开始,如此反复着……这是一支传统的美国曲子……街道上空无一人。此时不是黎明,就是黄昏。部分金属残片持续不断地闪着冷冷的、接近蓝色的光芒。

那个红发马尔科姆你是否还记得

就是头发上染红魔碱的那个小伙

这时候西部人克拉奇菲尔德(要不就是克劳奇菲尔德)出现了。他不是“典型的”西部人,而是唯一的西部人——要知道,这里只有唯一的一个。也只有唯一一个印第安人和他打斗过。只打了一场,一个胜一个负。只有一个总统、一个刺客、一次选举。没错。每样东西都只有一个。你早就想到了唯我论,也想象过那种体系,只由唯一的、可怕的一个所组成。以你的标准,不用别的标准。从后来看,这个体系也不是那么寂寞,只是显得有些稀疏,但又比彻底的孤独强得多。每种东西只有一个也不算太糟。半满的方舟总比全空的好。这里的这个克拉奇菲尔德由于日晒风吹土侵,成了棕色——往谷仓或马厩深棕色的板条壁前一站,和一根木头没什么区别,只是纹理和光洁度不同而已。他身板结实,心情不错,站在紫色的山坡旁,半侧着脸看太阳。他的影子被拉长,不规则地投在身后马厩里的木架子上:横梁、屋柱、隔栅柱、槽形栈架、椽子、顶棚板条——太阳从上面照进来,虽是日暮夕阳,竟也有亮烁九天之感。有人在某个外围建筑后面吹口琴——是个乐痴,用嘴巴在下面的曲调上吹出了五个音符的和弦:

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冲下马桶——

你能否点起灯念咒语?

马桶不会离开这里,

岸边的大便真是棒极。

嗯,是“红河”,对了,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那个“红皮”——不管他在哪儿都可以问。(告诉你“红”的含义吧,罗斯福的小杂毛兄弟们——他们想把一切拿走,女人们腿上都有毛,一切都得给他们,否则午夜时他们会在黑铁周围炸一个家伙,放那些灰帽子波兰佬的血,好啦黑鬼们,特别四[是]你们这些黑鬼……)

哦,接着前面说。刚从谷仓里出来的是克拉奇菲尔德的小情人。起码是目前的小伴侣。克拉奇菲尔德把一长溜肝肠寸断的小情人撇在了这片广袤的碱土平原上。其中一个小笨蛋被撇在南达科他:

一个是妓女,在圣贝都 153 ;

一个中国妞,从铁路逃走,

屁股黄黄,像傅满洲!

一个淋病,一个大脖子,

一个麻风病,到了晚期,

一个右脚瘸,一个左脚瘸,

一个双脚瘸,一共瘸了仨!

咦,有个小靓女,还有女相公,

有个小黑鬼,有个犹太种,

有个红脸印第安带着水牛,

有个新墨西哥的水牛猎手……

等等等等,每样一个,这个克拉奇菲尔德,他是terre auvais 154 (邪恶国度)里的白人色棍,男人、女人、动物都搞,只有响尾蛇们(应该是响尾蛇,没有“们”,因为只有一条)例外,不过最近他也在幻想中搞那条响尾蛇了!毒牙轻搔着包皮……灰白的嘴大张着,月牙儿般的眼睛里充满可怕的快感……他现时的小情人是黑白混血的挪威小伙华珀,迷恋马具之类的物具,喜欢在变态、流汗的马具室里被马鞭抽打。到今天他们的畸爱已经三周,作为小情人,这个时间已经算很长了。华珀穿着有裂纹的进口瞪羚皮,是克拉奇菲尔德从一个有鸦片酊瘾的菲罗 155 发牌人那里买来的——当时,那个人要过格兰德河,去墨西哥的茫茫旷野中闯荡,永远不再回来。华珀还有一块值得卖弄的大手帕,由普通的洋红和绿色组成。(据推测,克拉奇菲尔德在“佩里格洛索农场 156 ”的家里有一柜子这种丝帕,每次外出到这里闯荡,都会往鞍囊里藏一两打。这只能说明一点:“每样一个”的规则只适用于小情人之类的生命体,但不适用于大手帕之类的物体。)华珀头上还戴了一顶亮铮铮的高顶礼帽,日本丝绸做的。今儿下午,华珀从谷仓里晃悠出来的时候,整个一副浪荡公子模样。

“啊,克拉奇菲尔德,”他挥挥手,“你来了——你真好。”

“你知道我会来的,你这个小流氓。”华珀真他妈是个尤物,总在引诱主子,希望他在自己黝黑的斯堪的纳维亚黑种屁股上狠狠抽一两鞭子。他那个屁股既有黑色大陆人种中可以见到的优美弧线,又有我们的北方堂兄欧拉夫 157 那种强健、紧绷、白皙、高贵的肌理。可是这一回克拉奇菲尔德却转过身去眺望远山。华珀恼羞成怒。他的高顶礼帽预示着一场大屠杀。不管什么原因,这个白种男人不必说出“托若·瑞久 158 今晚要来”之类的话,两个情侣对此心照不宣。闻一闻风里印第安人的原始味道,谁都该明白了。哦天哪他们会有一场血雨腥风的决斗。风吹得很猛,血将染红树木靠北的一侧。那个红皮要带狗来,整个灰蒙蒙的平原上唯一的印第安狗——这只恶犬将和华珀激战一场,它的下场当然是被带到洛斯马德雷灰扑扑的集市上去,挂在露天肉摊的钩子上,圆睁着两眼,癞巴巴的狗皮完好无损,黑色的跳蚤在上面蹦跳……这一幕的背景则是广场对面教堂墙壁上的泥灰和石头……血凝固在脖子的伤口处,颜色已暗——华珀的牙齿切断了它的颈静脉(也许还切断了几根筋,因为狗头是向一边歪倒的)。钩子从背上的两根椎骨间插入。墨西哥女人们戳着狗尸体,尸体便不情愿地摆动起来——时近中午,四周是市场的气味:炒菜用的香蕉、甜嫩的红河谷胡萝卜、踩烂的各种新鲜青菜、麝香气味的芫荽叶、味道浓烈的白洋葱……菠萝在阳光下发酵,几乎要迸开,山蘑菇摆放在斑驳的大菜架上。斯洛索普在箱子和挂起来的布匹间穿梭,别人看不到他。周围是马、狗、猪,还有穿棕色制服的民兵、用围巾兜着婴儿的印第安女人和从远处山边色调柔和的房屋里出来的仆人——市场上生机勃勃,斯洛索普却迷惘了:不是每样只该有一个吗?

答:没错。

问:那就只有一个印第安姑娘……

答:一个纯种印第安。一个混血种。一个克里奥尔。然后:一个雅基。一个纳瓦霍。一个阿帕契——

问:等一下,起先只有一个印第安人。克拉奇菲尔德杀掉的那个。

答:是的。

把它看成一个最优化问题。这个地方最支持一种一个的模式。

问:那别的地方呢?波士顿。伦敦。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那些人是真的还是怎么的?

答: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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