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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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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看来,中世纪对罪行的看法是非常个人化的。在但丁笔下,诈骗之罪比杀人之罪更为恶劣。所谓的罪行并不是犯法,而是亵渎了一部分自我,人们会根据你亵渎的那部分自我对你进行惩罚。在但丁简明的地狱结构里,淫欲之罪不如易怒之罪严重,而最严重的是冒犯至高权力。

这在我们看来有些奇怪,因为我们是根据施害者对受害者的伤害程度来衡量罪行的(不是罪孽——唯一的罪孽就是性)。那种无法归类的,没有受害者的罪行,令人想起古人的思维方式。不过,我对那些老观念倒是很感兴趣。我并不是要重拾那些观念——毕竟,由某种外在的权威来告诉你如何使用自己的能力才是正当的,这太离谱了;那些凌驾于人的身体和情感之上的理由,也都荒唐可笑。但是,老观念也有其理智且深刻之处:谋杀、盗窃、殴打等行为既冒犯了施害者,也冒犯了受害者。如果我们能这样想,犯罪行为也就会减少了。我根据电影和电视中的主流观念推断,人们普遍认为,犯罪就是指某人抱着侥幸的态度违反规则;毫无疑问,谁都可能违反规则,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嚣张地以为自己能逃脱惩罚。因此,规则的维护者把这种嚣张气焰打压下去就显得至关重要了。电视里的犯罪就是两股势力之间的较量,这种观点微妙地鼓励了那些大胆的人去挑衅规则。一些著名的规则维护者之所以受人喜爱,是因为尽管他们站在正义的一方,但他们也会破坏规则,会采取非正统的方法。

其实,除了害怕被发现和受到惩罚,那些非法侵入住宅、偷窃和杀人的人还会付出其他代价。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代价,因为我没有体验过犯罪。但我觉得,他对自己和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认知肯定被动摇了,其中肯定掺杂了些许伤痛、些许裂痕和绝望。当然,除了那些犯罪的人,我猜其他人也常有这样的感觉。有时,最可怕的罪行往往却是完全合法的。所以,或许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或许想把犯罪这回事说清是不可能的。但是,古人对罪行的理解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尽管还需完善,但难掩其智慧之光:好的人生就是任何一部分自我都没有被扼杀、被离弃,各部分自我之间也不曾相互压迫的人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个体才拥有成长的空间。但空间也是需要代价的,任何事都需要代价,而且不管我们做何选择,都不会乐于付出代价。

米拉就像当初陷入奴役一样突然获得了自由。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本可以拒绝离婚,也可以爽快答应,不提任何要求。可最终她同意了离婚,并向诺姆要了一大笔钱,说是她十五年来服役的报酬。诺姆很吃惊,他没想到她是如此看待他们的婚姻的,可同时,他也不忘争辩要扣除她吃穿用度的费用。

离婚并没有给她美好的自由,感觉更像是在暴风雪中被赶出了因纽特人的冰屋。天地广阔,但处处冰冷刺骨。

她心灰意冷,坐在桌前一页一页翻看记满她辛劳的纸,同时查看有哪些公司需要会做这些事的员工。她濒临崩溃。有几天,她就像失控的火车,在家里横冲直撞,拼命地擦洗,从地窖到阁楼,再到每个壁橱,她要把这十五年来的污渍都擦干净。可无论怎么擦,依然无法抹去诺姆的痕迹——那两个孩子。一开始,她偶尔会把气撒在他们身上。其他时候,她就不停地哭,悲恸欲绝,第二天去买东西时还得戴上太阳镜。有时候,她会待在浴室里,泡澡,擦浴油,刮腿毛和腋毛,染发,化妆,试各种衣服,最后再换上旧睡袍。

她开始在白天喝酒。有几次,孩子们放学回家,看到她喝醉了,脚步踉跄。有一次,诺姆回来拿他的东西,发现她喝醉了,还严厉地警告她,如果她再这么“颓废下去”,他就把孩子们带走。她蓬头垢面,穿着打理花园时穿的宽松长裤,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她靠在椅背上,笑了。

“带走吧!”她对他叫道,“你那么想要他们,就带走好了!他们也是你的孩子。长得也像你,跟你一样大男子主义!”

诺姆大惊失色地退了出去,从此再没回来过。每次想起这个场景,米拉都会忍俊不禁。她把这件事讲给玛莎听,讲了一遍又一遍。“哈!‘米拉,我警告你,我要把孩子们带走!’哈!他才不想要他们呢。他们会限制他,让他没法跟他的小淫妇厮混。”

然而,到了晚上,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心情越发沮丧。一天晚上,玛莎打电话过来。她们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时间都可以打电话给对方,因为再也不用担心丈夫们会抱怨。玛莎凌晨一点打了一次,一点半打了一次,两点又打了一次,可都没人接。她放心不下,于是穿好衣服,开车去米拉家。米拉的车停在车库里,玛莎不住地按门铃,直到诺米睡眼惺忪地来开门。玛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诺米回去睡觉,仿佛凌晨三点来访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近来,两个孩子的生活中出现了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混乱,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他们每天耳闻目睹,却保持缄默。他们神情木然,只管做自己的事。所以,当玛莎在屋里到处找米拉的时候,诺米已经回到床上,并且睡着了。玛莎在浴室地板上找到了米拉。她的手腕割破了。地板上有血,但不是很多。玛莎把她的手臂洗干净,替她绑上了止血带。她手腕上的割痕并不深,只是割破了小静脉,并没有伤到大动脉。可她仍然昏迷不醒。玛莎把地板擦干净,用冷水帮米拉洗了脸,她这才慢慢苏醒。

“你在干什么,喝醉了吗?”

米拉看着她:“我想是吧。”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哦,对啊。是我干的,我割腕了,我真的割腕了。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嗯,但你方法不太对。”玛莎说。

米拉站起来:“我想喝一杯。”

于是她们下楼去。

“你把孩子们留在家了?”

玛莎点点头。

米拉看了看表:“没关系吗?”

“老天,莉萨都十四岁了,可以自己在家了。”

“好。”

她们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抽烟。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好好关心孩子们,可我没有。”

“嗯,我理解。在那么痛苦的情况下,什么都不重要了。”

“是啊,就连报复诺姆也缓解不了我的痛苦。他可能会愧疚一阵子,但更可能因为我妨碍了他的计划而恼火,怪我把孩子们推给他。而且即便这样,他也总有办法的。他有钱啊。我不能拿他怎样,除非杀了他。我若能打他一顿,心里也会好过些,但我不能。我真想一枪毙了他,可也还是解不了我心头之恨。我想让他哭,想让他和我一样痛苦。”

“我想乔治对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哦,乔治忙着自怨自艾,根本来不及生气。他要是会生气,那才新鲜呢。”

“是啊。听着,米拉,你得找些事做。”

“我知道。”她叹息一声。

“回学校怎么样?”

“好啊。”

“那好,”玛莎站起来,“我明天要去学校,九点还有课。中午我在学生活动中心等你,一起吃午饭。然后,我们一起走动走动,看看能做些什么。”

“好吧。”

于是,就这么定了。不需要再进一步讨论什么。此时,她们都非常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她们的任何行为和情感都无须解释。

2

那年春天,塞尔马到蒙哥马利有人游行;几个长相奇怪的家伙的新歌流行起来,他们给自己取名叫披头士乐队。在米拉那一代人看来,这次游行是值得称颂的。它象征着一代人无法实现的愿望。披头士乐队的音乐似乎有点儿吵吵闹闹的。但两者都没有产生更大的反响。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都很安于现状。

米拉去大学报了名,准备秋季入学,学校还承认她之前的两年学历。割腕的这一插曲令她冷静下来。她已经努力去死,可却没能办到,所以,她决定努力活下去。她经常在花园里劳作,也没怎么管孩子们。他们回来又出去,只让她做饭和洗衣服,也不是很挑剔。有时候,她看着他们,心里会想,自己对他们的爱是何时、又是如何被磨灭了的呢?她还记得她抱他们坐在腿上,对他们说话,听他们说话。可是,她越往后想,记忆就越发模糊了。他们如今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了,她还记得最后一次爱抚他们是在旧房子里,至少是在五年前。那天,克拉克被一帮孩子欺负了,他哭着跑回家,身上还带着伤。他哭哭啼啼地跑过来,她把他抱坐在大腿上,搂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不哭了,靠在她的肩头,眼睛红肿,抽噎着,把拇指塞进嘴里——如今他晚上还会这样。突然,诺姆回来了,他大发脾气。

“米拉,你要把那孩子教成娘娘腔吗,还让他坐在你大腿上?天哪,你还让他吸手指!你到底怎么回事?”

米拉抗议着,诺姆咆哮着。克拉克急忙爬下来,哭得更厉害了。然后,他被送回了房间。诺姆摇摇头,为自己倒了杯酒,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女人多么愚蠢和母亲无意识的占有欲。“我不是怪你,米拉,我知道你没有多想。但我告诉你,你得仔细想想。你不能那样惯着儿子。”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当他们触碰她,她想要伸手触摸他们、拥抱他们时,她就会克制自己?她也不记得了。那又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一个对诺姆唯命是从的世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她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打扫房间。她可以穿着旧衣服在家里走来走去。每餐饭都很简单、轻松,而且符合孩子们的口味。时间久了,孩子们都平静下来,他们在家待的时间也更久了,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坐在米拉身边,和她说说话。可是诺米长得太像诺姆了,克拉克的肤色和眼睛也很像诺姆,她看着他们的时候,心里会有些不舒服。他们都是诺姆和她的骨肉。她还记得莉莉是如何推开卡洛斯的手,她极力摆脱他,好像他已是一个大人,正准备袭击她似的。他们聊天时,她发现自己不停地纠正他们的语法错误,提醒他们做作业、帮着干活儿,提醒他们身上脏了该洗澡了。如果他们没有打扫房间,她就会数落他们。这招奏效了。他们不再在家里久待,也不和她坐在一起了。但她并不在乎。

唯一和她有深厚感情的人是玛莎。那年夏天,玛莎过得很糟糕。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玛莎害怕失去自己的房子。“这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公寓比这房子还要贵。我们去哪儿住呢?我并不怪乔治,不过他在这件事上太浑蛋了。我看,这就是他发泄愤怒的方式。他自己也有公寓,每周还要去看两次心理医生,那可不便宜。我得找份工作。可是,要解决房子的问题,要照顾孩子们,还要去学校,我都不知道哪来的时间。还有大卫,我开始对他失望了。到现在都快九个月了,他还和伊莱恩住在一起。他倒是不时会给我钱,所以我才能撑到现在,可那倒成了他和他老婆住在一起的借口。波士顿的工作没戏了。我觉得他总有找不完的借口。他可真是活在理想世界里啊,两个女人、两个家庭都以他为中心。他妈的,他可真是妻妾成群!”

但她又害怕因为这件事和他吵架。

米拉怀着极度紧张的心情回到了学校。她只上两门课,过了这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捡起来。不过,在地方大学里还有一大群像她一样重回学校的中年妇女,她们发现对方时都很惊奇。她们都怀着同样的恐惧,都有家里的问题要担心。米拉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课程感觉挺容易,她下了三倍的功夫去学习,倒不是因为焦虑,只是出于兴趣。再说,她有时间,她有的是时间。

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充满渴望地向往起性生活。她默默回忆起玛莎的故事,想象玛莎和大卫在一起的情景,她在想,自己是否能有玛莎那样的感受。可是,她觉得玛莎和大卫是与众不同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他们都讨厌自己的身体。他们一天要洗三次澡。玛莎对自己的生殖器感到恐惧,大卫第一次亲吻它时,她还想制止他。他喜欢她的阴道,坚持要为她口交,等到放松下来后,她也喜欢上了那种感觉。可一开始总有一阵厌恶感。她也喜欢他的阴茎,几乎是崇拜它,而他一开始也觉得这很荒谬,很恶心。她喜欢口交多于其他性交方式,于是大卫也学会了好好躺着享受。当他们性交的时候,他的阴茎用力地插入,让她几乎晕厥过去;看到她意乱情迷的样子,感觉到她的潮湿,他就能达到高潮。他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欲仙欲死的感觉。或者说,几乎是为了对方而经历那种感觉。不在床上的时候,他们也好像住在对方身上一般,想要成为对方,去体验对方体验过的生活。米拉想,这就是“超越”吧,好像你能超出自己的本体去生活一样。可这又过于激烈了。她一直琢磨着“过于”这个词。你该如何保持感情持久如此呢?

十月末,有天夜里,已经很晚了,米拉的电话响起来。电话那头,一个微弱而遥远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是玛莎。听不清她是在说话,还是在哭。她的声音很微弱,只是隐约听见声“米拉”,然后就听不清了。然后她又叫了一声“米拉”,就又不说话了。在一片沉寂中,只听到压抑的叹息、抽泣,或是占线的声音。

“玛莎?你没事吧?”

电话里的声音变大了一些:“米拉!”

“要帮忙吗?”

“啊,天哪,米拉!”

“我马上过来。”

她穿上衣服,走进十月的寒夜里。今晚的月亮很早就变成了橙色,此时正在淡去。星星在头顶闪耀,它们像是在为那些年轻的情侣装点天空。或者说,只是在恋人们眼中如此,米拉苦涩地想。她知道玛莎的问题来自大卫。

玛莎家的大门没锁,她直接走了进去。玛莎正坐在浴缸边,趴在马桶上。她手里拿着一个瓶子。米拉走进来,她抬起头。她的脸是浮肿的,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她的一个鼻孔又红又肿,血流如注。她穿着睡衣,肩膀露在外面,也是又青又紫。

米拉惊叫一声:“天哪!”

“别给他打电话,他站在他们一边。”玛莎说着,突然控制不住,把脸埋在掌心,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

米拉任由她哭。她轻轻地拿走她手中的瓶子,看了看,是催吐剂。妈妈们都知道它,这是用来让宝宝呕吐的,当你怀疑你的孩子误食了祖母的安眠药时,就会用上它。

“你做了什么?”

玛莎在抽泣,说不出话来。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然后大呕一阵,吐出一堆夹杂着软绵绵的碎末的液体。米拉等她吐完,用冰凉的湿布给她擦了擦脸。玛莎不让米拉打扫厕所。“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为孩子们擦过无数次了。”

“我也是,我已经习惯了。”

“你才没有习惯呢!”玛莎坚持说,然后,她跪下来,把马桶刷干净。打扫完之后,她站起来:“好了,我感觉好些了。”

“你做了什么?”

“吞了一瓶安眠药。”

“多久以前?”

“在我服催吐剂的十分钟前。”玛莎说着,笑了。

“我要洗个澡,然后让这地方通通气。”她说。

“我得说,你是个特别合作的自杀者,”米拉笑着说,“介意我喝一杯吗?”

“喝吧,给我也倒一杯。”

玛莎去洗澡了。米拉坐在玛莎的卧室里,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自己吐的东西还得自己打扫干净,自己用过的厕所还得自己冲洗。可不是吗?除非你是个孩子。你不能让孩子们去做这些。不过又凭什么不能呢?玛莎的卧室朴素而雅致。里面布置得很简单,也没有多少东西,但墙上挂着装裱考究的、精致的版画。还有垂挂着的、花纹精致的落地窗帷幔。屋子里非常舒适、非常美好。平衡,平衡。生活中是需要平衡的。

玛莎进来时脸色很难看。她那精巧的脸上有了深深的、忧愁的纹路,嘴角也生出了苦涩的皱纹,眉头紧锁着,眼睛浮肿。她在床尾坐下来,接过米拉递给她的酒。米拉看着她,等待着。她啜了口酒,抬起头来。

“嗯,就是那么回事。”

米拉倾听着。

“大卫今晚过来吃饭,”她说,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揭开那疼痛刚刚有所缓解的伤口,“我们打算小小地庆祝一下。他的论文被收录进了《比较文学期刊》,他很高兴。我也为他高兴。你知道的,我最近很少做饭,工作以来就没什么时间了。可是今天下午,我跑东跑西,专门去买了做菲力牛排的里脊肉和新鲜的芦笋。我昨天特意炖了只鸡,我的孩子不喜欢吃炖鸡肉,这是用来做意式烩饭的。我还买了一小罐鱼子酱,真的算很挥霍了,还煮了鸡蛋。我还买了新鲜的草莓,草莓已经快过季了,贵得吓人,还买了红酒。依我说,这可真是一顿大餐。我很开心,一切都感觉很美好。能为他做这一切,我真的很快乐,我愿意永远为他做这样的事。他坐在那儿,看起来那么帅气。他风趣地描述同事听到他的文章被发表时的反应。他们系的人忌妒心强,老喜欢背后说闲话。他很风趣,但真的理解他们。你知道吗?他和大多数男人不一样,他听到别人说坏话,还会考虑他们的感受,所以,他很有趣。”

她又抿了一口酒,然后弯下腰去擦鼻子。她吸吸鼻子,血和鼻涕一起淌出来。她擤干净鼻子,站起来,可还是不太通气。

“他带了干邑白兰地过来,我们坐下来,用高脚杯一起喝酒。莉萨在她的房间里做家庭作业,杰夫已经睡着了,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离得不太近,因为我想望着他。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我们都有点儿醉了……”

她开始哭起来。米拉等待着。

她又重新抬起头来:“后来莉萨也睡了。我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他,沉浸在这种氛围中,我感觉很温暖、撩人又惬意,就那么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突然,他转过身,一脸严肃地跟我说:‘玛莎,我有话和你说。’”

她一边说一边哭,说几个字就要喘几口气。

“我还沉浸在美妙的氛围里,并没有注意他的语气,于是伸出手,说了句‘亲爱的,你说吧’之类的蠢话。他拉着我的手说:‘玛莎,伊莱恩怀孕了。’”

“他双手捧着头,我站起来大叫:‘什么?!’他把脸埋在掌心里,不住地摇晃着,我才发现他在哭。我挪过去抱住他,搂着他的背,摸着他的头,抚慰他。他开口了,他说那是个意外,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还说,她想套住他,因为她知道他想离婚。我也哭了。我摇着他说:‘好了,我理解,亲爱的,没关系,会好的。’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可我的大脑一直嗡嗡地响,火气越来越大。等他不哭了,我一把推开他,坐下来朝他大吼大叫。意外?他们什么时候又睡到一起了?若不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意外?好吧,是骗我的,我也一直知道那是骗我的。可是,她知道我的事,也知道他想离婚,他怎么能相信她会避孕呢?他怎么就一点儿都没防备呢?当时我想起来,他说过想要一个儿子。他爱他的女儿,可是……”玛莎苦涩地笑了,“看着他的脸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的真正想法。他从没想过和伊莱恩离婚。我为他毁了自己的生活,但他却从没想过要破坏他自己的生活。我看着他,真想杀了他。我怒吼着向他扑过去,踢他,抓他,破口大骂。他只是一味地躲避。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但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我把他赶了出去。那个狗娘养的浑蛋、杂种、王八蛋!”她又失控了,愤怒而痛苦地叫喊着,抽泣着。孩子们的卧室房门紧闭。玛莎哭了半个小时。“啊,天哪,我不想活了,”她最后叹息一声,“太难受了。”

3

读到这里,你会发现我们所有人常常说起一个词:他们 。而我们所指的就是——男人。我们都曾毁在他们手里,但还不仅如此。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还有朋友,我们的朋友也曾毁在他们手里。而我们的朋友又有她们的朋友……但还不只是和丈夫的相处问题。我们听说了莉莉的朋友埃莉的事。她的丈夫布鲁诺是个非常残暴的人。后来,她和他离婚了,可是离婚后,他还会半夜闯进家里打她,她却无法阻止他。真的,就连警察也帮不上忙,因为屋主还是他。她的律师也无能为力。也许律师是有办法的,但布鲁诺威胁过他,他可能害怕了。所以,没有人能帮她。她不想去警察局投诉布鲁诺,她不想让他丢了工作,她尤其不想让他坐牢。可最后,她却不得不那样做。他确实丢了工作,但没有坐牢。只是他再也不会给她钱了。的确,她赢了。可是赢得了什么呢?“靠福利救济的母亲”这样一个身份而已。

还有桃瑞丝的故事。罗杰想离婚,她很生气,于是狠狠地敲了他一笔。她要他每年给她和孩子们一万五千美元,毕竟他年薪有三万五。当初结婚后,她就辍学了,并支持他完成了三年的学业。她同意把鸡蛋放进他的篮子里,因为这是他想要的,可之后他却打翻了这个篮子。你没法责怪她。她今年三十五岁,已经很多年没出来工作了。她以前做过打字员。她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工龄。但罗杰对法官的判决很不满,于是跑到国外去了,她联系不上他。他每个月会给孩子们寄一百美元,可是有三个孩子啊。她毫无办法。

还有敢在离婚后找情人的蒂娜。菲尔也有一个情人,但那是不同的,孩子们又没有跟着他。他说,只要她还和那个男人混在一起,他就不会给她钱。如果她告他,他就把孩子们带走。他用威胁的口吻说:“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名法官都不会把孩子判给一个留宿男人的母亲。婊子就是婊子,你可别忘了。”仿佛他自己就是全知全能的法官一般。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但蒂娜太害怕了,根本没去细想。她说:“菲尔,他是个很好的人。孩子们也喜欢他,他对孩子们的关心比你多多了。”这根本不管用。如果他们之间的问题是她以为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那还可能有用,但他却把它当成权力的争夺,并对她嗤之以鼻。结果,蒂娜没有告他,他也就没有给钱。所以,她也靠福利救济。如果你想知道那些靠福利救济的母亲都在哪里,问问你身边那些离了婚的女性朋友吧。靠救济金生活,听起来很容易。可是,它除了带给你耻辱和愤恨,并不能让你过上很好的生活。对女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当她们看着自己的孩子时,又会欣慰地笑了。

我们所有人都听过这样的故事,不断有人说起,好像每个人都会经历离婚似的。一段时间后,你就不再问是谁的错;再过一段时间,你甚至不会问为什么。我们都曾无缘无故地结婚,而现在,我们又都无缘无故地离了婚。后来,这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我们并不觉得世界因此崩溃了。结婚久了,你就知道婚姻是多么脆弱。我们都曾听过新闻评论员们虚情假意地感叹离婚率太高。困扰我们的并不是结婚与否,而是我们都太可怜了,被人侵犯隐私(就连诺姆有时也会查看米拉的邮件——他说他有这个权利,因为房子是他的),被人殴打,受尽各种委屈。可是,从警察到法庭,再到立法机关,没有一个人站在我们这一边。有时候,甚至连我们的家人和朋友都不站在我们这边。我们成群,不安地聚在一起,痛苦地埋怨着。就连我们的心理医生都不站在我们这边。我们骂他们 骂到吐,也不过是把导致消化不良的东西吐出来而已。而恶疾本身仍会长期地、慢慢地折磨我们。我们明知法律是为他们 而定,社会是为他们 而建,一切都因他们 而存在。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改变这种现状。我们只是隐约觉得美国存在某些严重的问题。可我们只能爬进自己的洞穴,努力生存下去。

4

经过一番周折,乔治和玛莎又复合了。他们复合主要是因为钱,而且乔治真的没法一个人生活,所以,幸亏玛莎遇上了麻烦。不过,乔治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即便生气的时候,他也不会旧事重提。其实他也用不着这么做,和大卫的那段感情彻底毁了玛莎,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圣诞节过后是复活节,然后夏天到了。诺姆坚持要离婚,米拉拖着不离。她计算着结婚这些年来,她兼任管家、保姆、洗衣工、司机,以及妓女(现在她就是这么觉得的,那一直是最令她痛苦的角色),所应得的报酬是多少,然后把账单交给了诺姆。

“钱全都是你的。你以前说过,你就算住旅馆也可以过得很好。你就当十五年来你一直住在旅馆里,所享受的这些服务都是付费的,这就是你应付的报酬。”

诺姆气坏了,他的律师也气坏了,就连米拉的律师也觉得她疯了。他们拿着她的账单讨价还价,最后终于算是谈妥了。米拉和她的律师知道,尽管诺姆的收入很高,可是法官不会答应她的要求。她得到了房子的居住权(因为有房贷和共同所有权——如果她搬出去,可以得到房价折现的一半)、汽车(已付款,一九六四年产的雪佛兰)、每年六千美元的赡养费,还有每年九千美元给孩子们的抚养费(直到他们满二十一岁)。米拉算了算,算上房子、家具和她的衣服,他们结婚十五年间她每年得到两千美元,而离婚后,每年能得到六千美元。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协议,但如今,米拉已经像块椒盐饼干般脆弱。“我看这也不算是苦役了吧。除了吃住,我还得到了其他报酬。”

米拉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而且她也喜欢回到学术工作中去。玛莎活下来了,萨曼莎活下来了,莉莉也勉强活下来了。孩子们在长大,日子在继续。米拉的表现很好,甚至很出色。老师们建议她继续攻读博士。米拉听了《埃莉诺·里格比》 [1] ,她觉得,流行音乐也发生了变化。莉莉又发病了。玛莎取得了学士学位,进入了法学院,她没有精神错乱。米拉写了申请,还让老师写了推荐信。马丁·路德·金被杀了。罗伯特·肯尼迪也被杀了。“美莱村大屠杀 [2] ”发生了,尽管当时我们还蒙在鼓里。米拉收到两封信,通知她被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录取了。她坐在那儿看着信,简直不敢相信。诺姆再婚了,他娶了那个被米拉称为“小淫妇”的女人。诺姆打电话来说要买她的那一半房子时,米拉正要将房子卖出去。根据房子在市场上的价值,米拉已经有了一个心理价位,可是诺姆出的价比她的心理价位少了五千美元,他们因此吵了一架。最后,他又加了两千五百美元,她同意了。这样也省得她每天早上把房子打扫干净等待买主了。唉,男人啊,去他的,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发生的事已经够糟了,何苦再去回味一遍呢。我真不该开始讲这些故事,但我不得不这么做。现在,我要将它进行到底。现在才七月二十六日,学校要九月十五日才开学。就像人们常说的,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米拉把所有家具都卖给了诺姆。她在一所很好的私立中学给孩子们报了名。一九六八年八月的一个早上,米拉把行李装进车里,准备去波士顿。她在屋外站了一会儿,看着空荡荡的家。孩子们和诺姆在一起,明天才回来,到时,诺姆和他的现任妻子就会搬进去。她想,那个女人搬进去时会作何感想,那可曾是她的家,里面的家具全都是她挑选的,而且精心照料了这么多年。她曾把青春奉献给了它们。是啊。她向房子行了个礼。

“再见了,家具们。”她说。可是,家具终究是家具,它们一动不动地静静立着。

5

离开之前,米拉去拜访了两个人。她先去看望了玛莎。玛莎知道她要来,可是,当她到达时,玛莎正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旧家居服,像孕妇似的,头上包了一块头巾,正跪在厨房里刮着地板上的蜡。

“我一边干咱们一边聊,你不介意吧,我最近忙死了。”玛莎说。

米拉在厨房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抿了一口玛莎递给她的杜松子酒,和玛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这是玛莎上法学院的第一年。她不知道该选什么专业。她喜欢国际法,可是女人是不可能学这个专业的。她还讲了一些学院内部的八卦。玛莎长胖了许多。那么多肉堆在她娇小的身体上,看上去有点儿奇怪。那些天,玛莎很少和米拉对视。她总是对着墙、地板和刀叉说话,绝口不提大卫。乔治很不高兴。在他们分开的日子里,他已经有了一定独立性,如今觉得玛莎管束他,有了离婚的想法。

“很好笑对吧?他和女同事有一腿,可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想离婚。他想去曼哈顿潇洒。他想尝试以前没尝试过的东西。我简直没法理解,只觉得幼稚得要命。”她笑了。她一点一点地刮着蜡,干得很慢很慢。

“你要是还有多余的油灰刀,我来帮你吧,”米拉说,“按你这个速度,得两周才能干完。”

“没关系,我自己来。我本来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就算你帮了我,我也得返工。”

“乔治是认真的吗?”

“你是说离婚吗?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说要在纽约买房子倒是真的。他想念单身汉的快乐生活,”她又笑了,“虽然他在单身时并不觉得快活。”

嚓,嚓,嚓。

“但我就麻烦了。我还要上两年学。我的工作也只是兼职,赚的钱勉强够吃饭。可现在乔治想住漂亮的房子,他已经不喜欢这破地方了。我都没法想象,他哪有那么多钱。几个月前,他工资涨了不少,可他要觉得那点儿工资够买房子,那真是做梦。更何况,我们分开的时候还欠了两千美元的债呢,其中有一千美元是他看心理医生的钱。”

“他现在还去吗?”

“不去了。他现在有我了啊。”玛莎一本正经地笑了笑。

玛莎仍然不看米拉。

她们聊了孩子,聊了未来。玛莎的声音很单调,没有抑扬顿挫。

“你见过他吗?”米拉终于问出来。玛莎停下手中的活儿,把头巾推至额前。

“不经常。法学院在文理学院的对面。有时候,我看到他在一群学生中间,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他看起来还是以前那样。我听到过一些传言,他和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听说好像是法语专业的。”

她又开始刮地板。她才刮了不到半平方米。

“你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玛莎站了起来:“再来一杯?”她朝柜台走去,背对着米拉,倒了两杯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真的。好像我从来都没有过任何感觉。他是个浑蛋,但我爱他。你知道吗?我就像《我的男人比尔》那首歌里的笨蛋。只要他开口,我明天就可以回到他身边。我知道我会的。我也不是不打算让他吃苦头,但我还是会回去的。可是,他不会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重新找一个呢?”

玛莎耸了耸肩:“我想找。至少,我以为我想找。可是,我的心思不在这儿了。现在我只想拿到学位,然后出学校。我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太久了。天哪,我都三十六岁了。”

“我也是啊,可我才刚开始。”

玛莎笑了:“谁说我们没努力过啊。”

“但我和你的感觉一样。好像以前觉得重要的东西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好像再没有什么事情能那样深刻地触动你的心。它也再不会那么痛了。”

“也许是我们老了吧。”

“也许吧。”

米拉离开的时候,玛莎仍然蹲在地上刮着,她已经刮完一平方米的地板了。“祝你好运,”玛莎语气平淡地说,“还有,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是什么意思?互送圣诞节贺卡吗?你怎么跟联系不上的人保持联系?在神经传导至皮肤之前,她就已经把它们切断了,这样对于任何接触,她都不会再有感觉。米拉理解玛莎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但这让她感到可怕的孤独。那玛莎又有什么办法呢?继续去感受?就像莉莉那样?

米拉穿过格林伍德精神病院的庭院。院里有许多草坪,周围种着树,遮盖住四米高的铁丝网栅栏。草坪里也有树,还有长椅。院内还有几个花坛。人们在草坪上散步或者坐着休息。他们衣着整洁,看不出来谁是病人,谁是探病者。走到莉莉的宿舍处,米拉向人打听,一名护士微笑着把她带到草坪一角。几个年轻女人正坐在长椅上聊天。看到米拉,莉莉马上站了起来。走到一起之后,两人尴尬地抱了抱。米拉动作有些僵硬,莉莉有些紧张。她们心中五味杂陈。

莉莉瘦得惊人,但她穿得很漂亮,比在家时穿得好多了。她穿着整洁的棕色裤子和米黄色的毛衣,还化了很浓的妆,头发也是刚染过的。她向米拉介绍了另外几个年轻女人。她们也都穿得很漂亮,化着浓妆,涂着浓重的眼影,戴着假睫毛,施着橙色系的粉,涂着厚重的胭脂和深色的口红。米拉不知道她们是病人还是探视者。她们聊了一会儿天气,另外那三个女人就离开了。莉莉有烟但没火,米拉带了打火机来,她很高兴。“点烟都得找护士,这是这儿的规矩。她们害怕这里的疯子把这地方烧掉。”

“那几个女人是来探病的吗?”米拉朝离去的几个人努了努嘴。

“哦,不是,她们和我一样,”莉莉笑起来,“这地方其实就是为那些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建的乡村俱乐部。”

米拉环顾四周。莉莉似乎是在说疯话,可周围几乎全是女人,而且年龄都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

“就没有男人吗?”

“有啊,但都是些老酒鬼。”

“那有没有女的老酒鬼?”

“有,有很多。我们都是没人要的人。”莉莉吸烟吸得很凶。好像她急着抽完这一支,好再点一支,“不过,我的朋友都和我差不多。”她聊起她们,聊起自己。

“我生病之前,去看我姨妈。她说我是被宠坏了,她说她老公还不如卡尔呢。她还说,与大多数丈夫相比,卡尔算是个好丈夫了。姨妈说我应该感谢卡尔,因为他没有欺负我。有时候,我觉得她说得对,但我就是受不了,受不了和他一起生活。我想离婚,所以我才来了这儿。我想离婚,可是,当他走出家门时,我又会一路追出去,抓住他的外套,哭喊着让他不要走。我没办法独立生活,我什么也不会。我该怎么付账单?我这辈子从没付过账单。厨房里的灯泡坏了,我只能坐在那儿哭,以为就要生活在黑暗里了。我哭着求他回来,可是,他回来了我又受不了他,他就是纳粹分子、冷血动物,我一直努力想让他更有人情味。结果,他又把我锁起来了。姨妈加入了一个自杀互助团。自杀互助团啊!她还想让我也加入。”莉莉爽朗地笑着。

“自杀互助团?”

“是啊,你知道吗,她们会在深夜给对方打电话,她们会说‘过了今天的阴霾,明天的天会更蓝’或者‘我在此为你加油,我知道你有勇气度过这一劫’这类的话。”她又笑了,还是笑得那么灿烂,但笑声中已听不出歇斯底里的味道。看她的样子,也没有在发抖了。“我见过她们的广告。上面用大字标题写着‘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请给我们打电话’。上面还说,如果你毒瘾犯了或者想自杀,或是遇到任何问题,想找人倾诉,就给她们打电话,后面还附上了电话号码。然后用小号字写着‘周一至周四,中午到晚上十点’。我记下了电话号码,却从没打过。这个时间段里我的心情通常还不错。”她又笑起来。

“问题是,”她又继续说,不时地笑着,“我并不想自杀!就好比我得的是感冒而不是肺炎,别人是帮不上忙的。精神科医生——真是笑话!他让我们都化了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像阿斯托太太家的马一样。我们浓妆艳抹地走来走去,就这样去喝茶,我的天!”

一个矮胖的女人从草坪对面走过来,独自坐在长椅上。她烫着卷发,神情迷茫。“那是伊内兹,”莉莉说,“她老公很久没来看她了,不像卡尔——他每周日都带着孩子们一起来。虽然待不了多久,但谁又能说他没有尽职尽责呢?伊内兹的老公只是偶尔来一次。我听过他们谈话。我看见她哭了,泪流满面,她哭得很轻,从不大声抽泣,也不会尖叫,就像绵绵细雨。她总是呜咽着说:‘乔,求你了,让我出去吧。我答应你这次会好好的,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真的,我真的会努力,我会去学的。’可是她太聪明了,她才不会傻到去当一个好妻子。”

伊内兹突然从长椅上站起来,跪在后面的地上,看起来就像是在拜那棵树。

“她喜欢昆虫,”莉莉说,“她总在观察它们。她过去在家时经常读有关昆虫的书,可她老公觉得那是有病。她不洗地毯,也不洗碗,只是一味地读关于昆虫的书。精神科医生和她老公的看法一致,他们觉得不能再让她这么疯下去,所以,他们什么书都不准她碰。可她还是会观察昆虫!”莉莉得胜似的欢叫着。

“还有西尔维娅。”她指着一个非常瘦小、干净朴素的女人说。那女人的头发精心绾成了蜂窝式,嘴唇涂得就像一道鲜红的伤口。“她老公从没来看过她。她来这儿已经有八个月了。她结婚十五年了,一直想要孩子,可她老公没法生,于是她就出去工作了,在小学当美术老师。她是为她老公而活的。大约一年前,她老公离开了她,和一个有五个孩子的波多黎各胖女人住在了一起。他们住的地方离她家只有几个街区,她总能撞见他们。她试着一个人生活,可是她太痛苦了。她好恨,她想要孩子,是因为他,她才没有孩子的。她求他回来,她太孤独了。可他就是不回来,还不断地说她多么丑。她看了看那个波多黎各女人,再看了看自己,终于明白了。她带着所有积蓄去医院做了硅胶隆胸手术,花了两千美元。可是,等她恢复后,护士看着她说:‘真可怜啊,你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吗?’手术彻底失败了。她哭了,可医生照样拿走了她的钱。然后,她擦了防晒霜去找她老公,他终于回来了。可每次做爱的时候,他都会拿枕头挡住她的脸,说他看不下去。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病,说他想要毒死她。她说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他却说她疯了。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她变得非常多疑,还会在他工作的时候打电话查岗,甚至睡不着觉。她一直觉得他想杀了她。他把枕头放在她脸上时,她害怕他会闷死她。他带她去看精神科医生,医生问他,她怀疑的是否属实,他发誓说绝对没有,最后,医生说她患了妄想症。于是她就被送到这儿来了。她很平静,但经常哭,为此,他们还专门给她吃药。无论你在生活中经历了什么,只要经常哭,那就是疯了。就连动物都还会哭呢,是吧,米拉?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哭了,所以,他们觉得该让她出去了,于是通知了她老公。可他来了以后,却不同意她出去。真是个蠢货!他是开着敞篷车,载着那个波多黎各女人和她的五个孩子一起来的,护士看见他们,告诉了医生。医生找他对质,他承认了,承认一直都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医生很生气,说因为他撒谎,害她在这里被关了八个月。他责怪她老公。但要我说,他怎么就不相信西尔维娅,却相信她老公说的话呢?有可能她说的是实话啊。可他们从来都不这样想。他们总是相信男人。他们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有点儿疯劲。她下周就要出院了,要回去继续和他生活。和她老公啊!”莉莉笑了,“我告诉她,我觉得这个地方已经把她逼疯了!”

“问题是,”米拉试图控制住涌进莉莉脑中的那股疯狂之浪,于是坚定地说,“那些女人太把男人当回事了。我的意思是,她们把自己的男人当成了一切。男人觉得她们漂亮,她们就漂亮;男人觉得她们不漂亮,她们就不漂亮。她们把决定自己身份和价值、认可或否定自己的权力都交到了男人手中。她们已经没有自我了。”说完便沉默了。

“是啊。”莉莉用悲戚的眼神扫视着草坪上的人,试着再找一个例子同米拉讲讲。

“她们为什么不忘了那些男人,做回自己呢?”米拉坚持道。

莉莉瞪大眼睛看着米拉,好像她是在说傻话。“对,”她说,“我们都知道应该做自己。可具体怎么做呢?”

“你就把他们从你心里踢出去,就像我对诺姆那样。”米拉自豪地说。

“哦,卡尔太冷漠了,太冷漠了。他让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她聊了很久关于卡尔的事,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别再讲卡尔了!别再想他了!”米拉终于忍不住嚷道。

莉莉耸了耸肩:“卡尔是我生命中最熟悉的人,我的生活里一直都有他。我留在家里,他去闯荡世界。年轻的时候,我有精力,可慢慢都磨没了。厨房的灯坏了我都不知道怎么修。你知道吗,那灯泡很有趣,是那种长长的,叫什么来着……荧光灯?我都不知道商店里有这种灯卖。我以为它们永远都不用换。卡尔去商店买了一个回来,他爬上梯子,取下天花板上的塑料方块,拿出旧的灯泡,再换上新的。我不懂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什么都会呢?而我只会坐在黑暗里哭。

“卡尔,那个机器人,他把自己杀死了,所以也能杀死我。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像自动机械一样走来走去。我不停地喊啊,叫啊,所以,他把我关在了这里。在哈勒姆区,政府通过提供海洛因来控制黑人,而数以千计的医生让家庭主妇服用巴比妥酸盐和镇静剂,让她们保持安静。当毒品不再管用时,他们就把黑人关进监狱,而我们就被送到这儿来了。不许吵闹。我读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每吵闹一次,你就会更安静一分。’这一次,他不会让我出去了。他永远都没钱带我出去吃饭,但他宁肯每年花一万两千美元把我关在这儿。

“他怎么会想我呢?我只是他的麻烦。他带孩子们去吃麦当劳,他花钱请人打扫卫生。他也不想念性爱,我们从来都不做爱。我曾因此去找过律师,他说,如果一年能有一次性生活,你就不能因此提出离婚。反过来也一样吗?男人也一年一次。我喜欢做爱,所以他就不做了。有时候,我洗完澡,躺在床上,他也会去洗澡。那时我就会非常兴奋,因为他从不在晚上洗澡。于是我从床上跳起来,穿上我最漂亮的睡衣,躺在那儿等他。我听见他在浴室里一边刮胡子一边哼歌,就变得欲火焚身。可是,他回到房间,上床后就关了灯,转过身去,说:‘晚安,莉莉!’你知道吗,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开心。他简直是虐待狂,是纳粹。我当然是又喊又叫,还能怎么办呢?他为什么非得那么做不可?就算他用枕头遮住我的脸我也不介意,我真的太想要了。我也曾试着找情人,可我做不到,太愧疚了。我还试过自慰。医生说我里面很干,像个八十岁的老女人。他试着教我自慰,可我就是学不会。卡尔,谁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啊?他把我关进一个充满了激情和性爱色彩的箱子里,可却一直用橡胶管子给我泼冷水,把我的欲望浇灭。我又了解他什么呢?我只是嫁给了一副皮囊而已。”

莉莉仍然住在那里。米拉已经几年没见过她了,我也是。并不是因为我不关心她,只是,有时候,我已分不清谁是谁,我觉得我就是莉莉,或者她就是我。如果我见到她,我分不清我们当中是谁站起来去亲吻对方,或是沿着石板路走到大门口,走进停车场,发现院子里的人和车里的人其实没什么两样。即便我坐在车里,我也飘然物外,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我的身体在开车,坐在座位上,可我的灵魂还在医院里,我的声音在那儿疯狂地回荡,无休无止。莉莉有无穷的精力,她的眼睛明亮,声音高亢。她永不疲倦,永不认输,永远有话要说。她谈论穆斯林女人、中国女人和那些奉行大男子主义的国家的女人,比如西班牙、意大利和墨西哥的女人。“所有女人都是一体的。”她说。我知道,这不是她从书里看来的,因为她根本就不看书。“当我听说她们的事情时,我并不觉得自己置身事外,我觉得这也是在说我。我觉得,我们是她们的转生。我甚至记得,从前、在别处,我是另外一个女人。我背着沉重的柴垛,弯着腰,慢慢地往希腊的山上爬;我戴着面纱、偷偷地走在街上,担心自己真的被人看见;我因为裹脚,连路都走不稳;我做了阴蒂切除手术,成了丈夫的所有物,没有性快感却要痛苦地生产。在我生活的国家,法律允许丈夫打我、将我锁起来,惩罚我。”

其实,莉莉和我并无不同:她在那些门里面,我在这些门里面。我们都疯了,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绝望地摸爬滚打。只是我有一份工作,有一个固定居所,我得自己打扫房间、自己煮饭,我不用一周遭受两次电击。他们以为,电击就能让你忘了已知的事实,真是奇怪。或许他们以为,如果狠狠地惩罚你,你就能假装忘了那些事实,就会乖乖地做家务。我早就发现,想让人觉得你神志正常,秘诀就是伪装。你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知道。莉莉也明白这一点,之前两次,她就用了这一招,假装很温驯,假装为自己犯的错而悔过,于是,他们就放她出去了。可现在她太愤怒了,也不想假装了。我给她写了封信,告诉她乔治·杰克逊的事,可她并没有回信。

米拉给了莉莉一本关于昆虫的书,让她转交给伊内兹,却被一名护士发现了。她拿走了书,伊内兹就发疯了,她凶猛地袭击了那名护士,结果被关进了特殊病房。她在那里要穿约束衣,而且每天都要遭受电击,每天早上不准换衣服,也不准化妆。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在俄罗斯,如果你不同意政府的观点,他们就会把你关进精神病院,这里也如出一辙。总有人会让你保持沉默。

6

“我们不是那样,”凯拉坚称,“我们很幸运,出生得晚。”

“是啊,”克拉丽莎附和道,“我从没有被束缚的感觉啊。我从高中就开始踢足球。”

“而且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有一份事业。”

“我得承认,”克拉丽莎补充道,“他们确实把我从自然学科推向了人文学科。不过,对我来说,反正都是用脑子,用在哪里无关紧要。他们把我推往这个方向,我还有点儿庆幸呢。”

伊索插嘴道:“人文学科更加人道。”

“即便不是所有学人文学科的人都如此,至少这个领域是的。”凯拉说。

瓦尔一言不发地坐着,这很不寻常,于是我们都转过头看她。

“不,我不同意。当然,你们那一代人是要好过些。但我在想,能好到哪里去呢。你们都来自顶尖学校,以大多数女人的普遍情况来说,你们是特例。而且,你们都还没有孩子。我并不想吓唬你们,但也许你们低估了自己面临的状况。”

“这也并不重要。我们要相信自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否则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克拉丽莎争辩道。

“是啊,直到你因为缺乏远见而一头栽进陷阱里。”瓦尔冷酷地提醒道。

“你可真会吓唬人。”伊索抗议道。

“也许吧。可是,如果你真的相信,某种从有文字记载以来就存在的情况真的会在十五、二十年间发生巨变,你都不用去管它,那你就太天真了。你觉得幸运,以为自己逃脱了,但你其实仍在地狱。你现在好比待在修道院里,跟那些小男孩混在一起。他们之前还觉得哈佛大学的男学生都不会进入社会底层呢。每个人都想被锁在这里,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出去以后会面对什么,他们不愿改变。可无论如何,他们终究还是会被改变,你根本就对抗不过‘它’。”

“历史的‘它’理论!”凯拉叫道。

“得引用弥尔顿来解释一下何谓自由。”

“知善是人站立的充分条件,但是有倒下的自由。”凯拉笑着说。

“是吗,你自由吗?”瓦尔突然来了一句。

“或许不,但是……”凯拉开始讲她幸福的婚姻和他们的协议、安排……

“他们的冰箱挺脏的。”米拉插嘴道。

“米拉!”凯拉嗔怪道,“你为什么总要拉低我们讨论的层次呢,还提起那俗气、平庸、臭烘烘的破冰箱?我是在谈论理想、高贵、原则……”她不由得站起来,冲到房间的另一边,坐在米拉身上,抱着她,黏着她,说:“谢谢你,真是谢谢你提醒啊,米拉。你可真讨厌,真了不起,一直都记得那个臭冰箱!”她不由得唱起歌来,其他人也都笑起来,严肃的对话戛然而止。

米拉扮了个鬼脸。“我怎么忘得了呢?”她哀叹道。

“可怜的米拉!”凯拉喊道,“永远困在那段有着发臭冰箱的历史里!”

“写一篇关于它的论文吧,”克拉丽莎建议说,“名字就叫《二十世纪小说中的冰箱形象》。”

“应该叫《‘冰与火’之无霜综合征》。”伊索说。

“不,不对!”米拉喊道,“那应该是一个很脏的、需要清洗,而不只是需要除霜的冰箱。当然,除霜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如写首歌好了,”伊索说,“‘要给你除霜已经够糟了,宝贝儿,可我现在还得为你洗澡’。”

“或者‘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脏冰箱,可我依然爱你’。”凯拉唱道。

她们吵吵闹闹地为米拉想题目。她笑了,她们的声音在屋子里环绕,她们之前所谈论的,正是这个特别的小团体最近写在论文头几页里的内容。她垂下头,笑得直喘气,眼泪都流出来了。她终于抬起头来。

“去他妈的!”她喊道,她们开始尖叫,发出嘘声,还吹起了口哨。凯拉开始鼓掌,其他人也跟着鼓掌;克拉丽莎站了起来,然后她们都站了起来。她被围在一群拍着手、笑着、叫着的疯女人中间。“你说脏话了!你终于说脏话了!”她们叫道。

“我通过你们的测试了吗?”她喊道,“或者说入会仪式?”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嘛。”凯拉弯下腰,对着米拉龇着牙。

“天知道,到底有多少脏话呢?问题是,并没有多少。在莎士比亚时期……”

“别听老莎胡编乱造!”克拉丽莎说,“你得从‘它’之中寻找那些能为你所用的东西!”

“语言的‘它’理论!”伊索附和道。

“屁。”米拉说,她们又开始鼓掌叫好,“就是没有多少嘛。可见语言是多么贫乏。还有去你妈的、肏蛋、贱人、浑蛋、狗屁、他妈的、杂种。还有另一个有趣的词……”

可那个时候,在那间屋子里,她没机会说完。在掌声之中,在气氛活跃的谈话中,伊索打开了留声机,珍妮丝·贾普林的声音在屋子里绽开。然后,她们两人一组,面对面谈心,轮流更换搭档。最后,每个人都知道了其他人的所有事情,每个人都在谈论其他人的所有事情,每个人也都接受了其他人的所有事情,如此往复。

7

但并非一直如此。在这所声名显赫的大学里,有一位著名的英国教授曾轻蔑地称一类人为“没文化的乌合之众”。米拉、瓦尔和我就属于这一类人。当然,还有一些大龄男人也是,他们大多是天主教耶稣会牧师。我不知道哈佛大学为什么会录取我们,这可不是它的一贯作风。也许是因为战争吧——我们没法应征入伍。可是,在那些迷茫的面孔中,只有我们几个备感孤独。有几个人看上去很年轻,看面相还不到二十岁:凯拉二十四岁了,伊索二十六岁了,克拉丽莎也二十三岁了。可是,米拉和我都三十八岁了,瓦尔三十九岁了。真是没法比。教我们的教授中,很多都比我们年轻,研究生院的院长也才三十五岁。如此,是有些奇怪。我们都很孤独,而且对自己的洞察力充满了自信,我们不习惯别人把我们当成傻瓜,也不习惯别人在我们面前耍威风。我们不喜欢院长把我们当成难以管束的学生,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有制度的限制,你似乎没法要求平等,你明白的。于是你只能放弃了。至少,我就是这样的。你就少和他们说话,自己学习,取得学分,与他们少来往就是了。当你完成学业,想让老师给你写推荐信时,他们会在信中夸你是个多么了不起的母亲,或是人到中年依然如此有恒心。

总之,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彼此。刚开始,米拉走在剑桥的街道上时,感觉自己像个外国人或者罪人。她留着一头染色的卷发,穿着针织三件套和丝袜,系着腰带,穿着高跟鞋,拿着相配的手包,感觉自己就像布朗克斯来的“恐龙”。她与他们一一擦肩而过,大多是年轻的面孔,男的蓄须,女的留长发,他们穿着破旧的牛仔装或内战时的制服,或者披着披肩,穿着长长的祖母裙或纱丽,各种奇装异服都有人穿。没有人看她一眼,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就算他们恰好看到了她,也是瞥一眼便移开目光。她真觉得要疯了。

她被迫重新认识自己。可是,她在新泽西的大学学到的东西并不能帮到她。学校位于郊区正中,那里的人见多了郊区的主妇们,他们习惯了郊区生活,自己也成了郊区居民。在那里,她能感到自己是人类的一员。男人们经过她身旁时,眼睛会亮一下,这让她觉得自己风韵犹存,于是便安心了。有时候,她从别人身旁经过,或是已经走远时,还会有人扭过头来看她。

搬去剑桥后,米拉才开始意识到,她是多么依赖那些欣赏的眼神、那些回头的目光,如此,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那是在一九六八年,当时的剑桥是那么年轻,一切情况与她想象中完全相反。刚去那儿的头几天,她跑出去买贴搁板的纸和图钉,想装饰一下房间,回来以后,她会疯狂地照镜子,梳头发,抹上各种化妆品,不停地试衣服。她跑出去买了短褶裙和白袜子,把珍珠项链从积灰的盒子里拿出来。可是没用。和诺姆离婚后,她第一次感到孑然一身,第一次感到彻底无脸见人。在新泽西时,她还有朋友,那些友好的夫妇经常邀请她去家里吃晚餐,当然,也会邀请他们所认识的单身男士。很多人都知道她:一个住着漂亮的大房子、带着两个儿子的离婚女人,如今又回去上学了。

但在剑桥,到处都是年轻人,他们就像箭一样奔向自己的目标。他们总是很愤怒,他们不理解旧世界为何如此腐败,而且会继续腐败下去;他们不明白,它为什么不生病死去,或者,更宁愿它发现自己有病,于是自杀而亡。他们目中无人地走向自己的目标,偶尔在马萨街 [3] 上与别人撞个满怀,甚至都不记得说一句“借过一下”。不管怎样,他们是什么都不缺的年轻人。他们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分寸。

可米拉不这么想。她只是以自己的眼光观察事物。她觉得他们在排斥她,排斥她这个人。夜深人静时,她坐下来喝白兰地,突然意识到,这一生,她认识自我从来都是靠别人,比如屠夫看见她时的微笑和恭维,或是给地板打蜡的工人对她倾慕的目光,或者大学校园里男人的一次回头——都是对她外表的赞美。这令她毛骨悚然,她想起了莉莉。如何才能停止这种状况?一个人怎能用如此荒唐的东西来保持自我?怎样才能摆脱这种状态?

她坐在黑暗里,抽着烟。黑暗中,她看不见这简陋的、墙纸都脱落了的房间,房间里还有几张破旧的桌子。她回想起诺姆走后的那一年,在贝尔维尤那座豪华的房子里,坐在黑暗中的感觉。她试着从内心深处去感受那时的辛酸和她对孩子们、对屠夫和上蜡工人爆发出的无法控制的愤怒。她在剑桥感觉很不自在,进而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很委屈。她努力学习,殚精竭虑,似乎发现了能让自己感到自在的秘诀,但也只是似乎而已。她的生命都耗费在维持外表上,就像玛莎全神贯注地阅读《女性家庭期刊》和《家政》一样。

在那些年里,她也会如此。虽然她还不至于把那些杂志买回家,用杂志上的测试来检验自己,但她在牙医的办公室里,也会专心地翻看,给自己打分:你是一个好妻子吗?你还有魅力吗?你是否善解人意、体贴他人?你的营养均衡吗?你的眼影用对了吗?在你为他清理和熨烫衬衣的那些无聊时间里,你是否会放任自己吃下一整块咖啡蛋糕?你是否超重了?

米拉曾经努力让自己符合这些标准。她染了头发,也在节食,她还会花很长时间戴假发,研究适合自己脸型的发型。此外,她还学会了用恰当的语调来问令人不快的问题:“诺姆,克拉克做错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要打他?”“哦,好吧,亲爱的,按你说的办。可是我们已经答应了马克利一家我们会去。是的,昨晚你回来后我们还说起过,还记得吗?其实我去不去都无所谓,可我觉得打电话告诉她我们不去了,只因为你忘记了,约了人打高尔夫,这样不太好吧。”她小心地维护他那男性的自尊和脆弱的骄傲。她只是慢慢地增强说话的效果,并不提高音量,她从不发脾气。她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她从不打孩子,他们衣着干净,饮食健康。她的家里干净得发亮,她做的饭很好吃,她保持好身材。但凡杂志、电视、报纸、小说中说的女人该做的,她都做得很好。诺姆经常晚归,她从不抱怨;她从不要求他以她和孩子们为重,影响他的工作;她从不让他做家务。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很完美,可他还是对她说“我想离婚”。每当想起这一点,她就怒火攻心,将杯子砸向对面的墙。白兰地洒到地毯上,溅在墙上,杯子摔得粉碎,她的心也碎了。她还记得上一次这种想法侵入她的头脑时,她跌跌撞撞地哭着跑上楼去,拿起剃须刀片,割向自己的手腕。当她伤害自己时,她仍是“完美的诺姆太太”。当那种“无形的规则”控制住你时,你会自动出局,为新的“完美的诺姆太太”让路,而且要符合现代的殉节风范,把你自己沉入黑暗,不再被别人需要。白天,你要小心行事,循规蹈矩,不然,他们就叫你贱人、婊子、笨蛋、猪猡、臭婆娘、母狗、娼妇、妓女、荡妇、淫妇。可你并不是荡妇,即便每隔十天你都得和某个人做爱,哪怕你对他已经没有感觉。你也不是妓女,因为你不收费。你得到的只有衣食住行,而诺姆得到了他花钱买来的东西。

她四肢跪地擦洒落的白兰地,用纸巾捡起玻璃碎片,想到女人总得自己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想象着如果有人跟在你身后帮你收拾,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却想不起自己的童年有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只觉得嘴角痛苦地抽搐着。她坐起来,心想,要求公平也没用。她又倒了杯白兰地,坐下来。她觉得心里就像打开了一道门,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她曾听过这样一套说辞:你的作用就是结婚,带孩子,如果可能的话,守住你的丈夫。如果你遵守这些规则(微笑,节食,微笑,不唠叨,微笑,做饭,微笑,打扫卫生),那么,你就能守住他了。这些条件很清楚,她接受了,却被辜负了。自从离婚,她就越来越对那种不公感到痛苦,世界对待女人是不公的,诺姆对待她也是不公的。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只能使她更加痛苦,只能摧毁她仅存的东西——她自己的生活。

没有所谓的公正。过去已无法补偿,也没有什么能够补偿。她愕然地坐了一会儿,如释重负,感觉嘴角也放松了,眉头也不再紧锁。

此刻,有什么东西滑入她的内心,她好像从远处看着这一切,因此看得更加完整,虽然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但也看得很通透。她明白了,还有比那一套说辞或是他们所犯的错误更深层的东西,那就是这一切的前提——她只能依附于另一个人才能生活——才是问题所在。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腕和手臂,揉捏着自己的乳房、肚子和大腿。她的身体温暖而光滑,她的心脏沉稳地跳动着,向全身输送着能量。她可以走路,可以说话,可以感觉,可以思考。突然间,一切都变好了。诚然过去是错误的,可也正是错误的过去解放了她,让她来到这里。她还活着,从她童年脱光衣服跑到糖果店时起,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满活力。

没有公平,只有生活。只有她所拥有的生活。

8

不幸的是,我们周围的世界并非随着我们的变化而变化。在重回学校的第二周,米拉环顾周围的一切,看着、想着、判断着,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努力保持着规定的形象,一味注重别人如何评价自己。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躲进厕所了,除非沃尔特·马修真的在追捕她。可她仍然渴望与人交流。

有一天,在听完胡登关于“文艺复兴”的讲座后,一个红头发的小个子女孩走到她身边,她头发又长又直,奶油色的鹅蛋脸上长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她说:“你是英语系的研究生吗?我叫凯拉·福里斯特,一起喝杯咖啡好吗?”

米拉对她发出的邀请感激万分,恨不得亲她一口。凯拉留刘海,穿喇叭形超短裙、白色高领毛衣,像个啦啦队队长。

凯拉带她去了雷曼餐厅,那是一家自助餐厅,那些不住哈佛公寓的学生常去那里。她们穿过院子,凯拉一路上滔滔不绝,谈到了孤独,谈到了可怕的哈佛体制、可怕的哈佛毕业生以及满世界行尸走肉般的人。她一手抱着书,一手比画着,讲起这些东西活灵活现,嘴里发出“哎呀”“真是”之类的感叹。米拉饶有兴趣地听她说。

雷曼餐厅是一座大餐厅,铺有地毯,装着六米高的窗户,还有水晶枝形吊灯。地毯是廉价的粗呢毯,桌子是塑料的自助餐桌,餐厅里弥漫着罐装番茄汤的味道。靠东面的墙边摆着一张长桌子,在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之间,文理科的研究生们常聚集在那里。凯拉向米拉介绍了坐在桌旁的那群人。

布拉德,一个非常热情的年轻人,说话时口型很夸张。米拉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模仿某位教授说话,见她们过来,便停下来和她们打招呼;来自艾奥瓦州的米西留短发,漂亮又风趣,她告诉米拉,自己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用电脑分析弥尔顿的全部作品;伊索,她又高又瘦,灰褐色的头发在脑后紧紧地绾成一个髻,面色苍白,表情冷淡,面前摊着一本翻开的书;瓦尔,她很高大,年纪和米拉差不多,说话嗓门很大,披一条披肩,米拉后来才知道,她是学社会学的;克拉丽莎,扎栗色辫子,沉默寡言,总是在审视别人。凯拉和米拉坐在桌子另一端。凯拉问了大家几个问题,很显然,她是知道答案的。

“待在这种糟糕的地方,你们感觉怎么样?显然,你们无动于衷,你们看上去很平和。我多希望能像你们那样镇定,一听到各种毛骨悚然的事,我就会起鸡皮疙瘩。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经常焦躁不安,和这些行尸走肉般的人待在一起,太可怕了。生命力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随着智力的发展,它就随之消失了?当然,你们没有我这样的感觉,你们满怀希望。我可不想落得和其他人一样,我不愿像他们那样生活……”

自此以后,米拉每天都会去雷曼餐厅。虽然那里的环境不怎么样,但至少在那儿总有人倾诉或聆听。

“我痛恨暴力,可我为什么还会做那样的梦呢?”温文尔雅的刘易斯紧张地说。他手里还拿着正在传阅的反战请愿书,所有的男人都面临被征募的危险。他就这么面不改色地讲述着,声音很温和,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在梦里,他把烧红的拨火棍插入他最亲近的女性下身;他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别人被开膛破肚,遭受电击;他把别人绑在柱子上,往他们身上倒蜂蜜,等着蚂蚁爬过来啃噬他们;他还曾梦见阉割别人,把人肢解。伤人,杀人。“杀,杀,杀,”他用温和的语气说,“我的梦里满是血腥。昨晚我梦见把哈佛的所有教授集中起来,然后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转向米拉,“你不觉得我有病吗?”

米拉瞥了伊索一眼,惊讶地看见那张冰山脸上露出了笑容。伊索的眼睛很奇怪,是暗绿色的死鱼般的眼睛,神色仿佛一个来自远古的人,人类的一切挣扎在她眼里都是徒劳。原本表露出关切与同情的米拉,禁不住笑起来。瓦尔不假思索地说:“你的问题一半在于你是男人。”说完大步走开,去端咖啡了。刘易斯转过头对着米拉和伊索,忧心忡忡地说:“就连我的母亲也在梦中被我虐待!可我爱我的母亲。”伊索放声大笑起来。

在他们一旁,克拉丽莎静静地看着莫顿·阿韦,听他详解莫扎特歌剧《后宫诱逃》各个版本的妙处。而米西则在听马克讲自制面包的做法,一边听一边讨教。正试着戒烟的凯拉独自坐在桌尾旁,嘴里吮着一个塑料勺子,读一本希腊文的书。若有人问她为什么吮着勺子,她就会像个教官似的,冷不丁冒出一句:“口欲滞留 [4] ,这是无害的替代品。”

“我肯定进不去。研一的人不能参加。琼斯的研讨课只能有两三个高年级学生。”

“可索尼娅·托夫勒去上了。”

“真的吗?!”

“别走,再逛逛吧。我想去库普商店买唱片。”

“我得走了,我还要学拉丁语呢,每天要学十个小时。”

“你真是不得了。”

“只是笨鸟先飞。脑子不好,全靠苦功。”

“你觉得珀迪怎么样?”

“呃,他可是个讨厌鬼。”

米拉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她凑过去加入谈话:“他写了一本很棒的关于弥尔顿的书。”

“是啊,他的书里全是动词。”

“你是说《失乐园》里有动词?肏,老兄,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不知道。”

“亚当和夏娃还能做什么?‘肏’就是一个动词啊。”

“或许对你来说是动词,可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形容词,我从来不把它当动词用。把那肏蛋的盐递给我一下,好吗?”

“我真得走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我废物一个,我在这里混不下去的。”

“放屁,老兄,你上过斯沃斯莫尔学院。我只上过pc。”

“pc?”

“没听过吧?普罗维登斯学院啊,老兄。你还觉得你混不下去?”

“所以,我住进了研究生宿舍。你知道,那些本科生住的是洋房、套间,他们的书房里有大钢琴、东方地毯和枝形吊灯,而我的房间小得可怜,里面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书桌。有一扇窗户,但是太高了,我要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到外面。水管还会漏水,我只能把书全都堆在暖气片上烘干。干了之后也只能放那儿,屋子里没有放书架的地方。”

“你听说了吗?劳伦斯·凯利上了贝利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研讨课。”

“他怎么办到的?”

一阵沉默。

“他一定够机灵。”

“他是从伯克利来的,是马利诺夫斯基的学生。”

“哦,马利诺夫斯基是贝利的老朋友。”

“哦。”

“语言考试是什么时候?”

“哪一门语言?”

“这鬼地方全他妈是精英,烦死了。三门语言课,好像他们一定要证明自己有多优秀似的。”

“的确。”

“那你为什么还来这里?”米拉突兀地问道,但他们并没有理她。

“是啊,但你要知道,以前可是五门。我的天,还有古诺尔斯语。还有哥特语和冰岛语。它们居然真的存在。”

“他们会不会再开一门奇怪的班图语课?我倒是在行。这门语言倒是挺有趣的,只有两百个单词。”

“你是说词根吧。”

“没错。全是词根。你要动词,就加上‘肏’;你要名词,就在后面加上‘他妈的’。”

“布拉德,你可真粗俗。”

“真他妈肏蛋。三种语言,还有英语文学会考,他们给我们少得可怜的两千美元,就以为我们能靠它完成学业了?开玩笑呢。”

“至少你们还有两千美元。我每天晚上去酒吧打工,还要借钱。”

“真是糟透了。”

“一切都糟透了。”

“是啊。”

三点过后,米拉起身向图书馆走去。

没有人向她道别。

9

大约在开学一个月以后,有一天,伊索腼腆地将米拉拉到一边,邀请她共进晚餐。“我有一个室友,她不在哈佛上学,她非常孤独。这个地方太孤独了。所以,我觉得,嗯,我邀请了一些优秀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伊索说话的时候,嘴巴几乎没怎么动。不知何故,她深深地打动了米拉。

这是米拉来这里受到的第一次邀请,她很兴奋。她感觉未来正在向她展开。那天下午,她去了趟商店,买了一些便宜的植物,打算放在窗台上;回到家后,她打开上周买的窗纸,裁剪一番,把它贴在弄脏了的鸡尾酒桌上。她把厨房窗户上那副易坏的塑料窗帘扯下来,量了量窗户的尺寸,她打算买一副耐用的红色棉窗帘、一块红色的桌布,还有新毛巾。很快,她也会招待别人的。

晚宴当天,她做了头发,用浴油洗了澡,穿了紧身褡和高跟鞋,还有“金伯利”牌套装。她花了二十分钟化妆,然后从容地走下楼梯,她就当自己忘记了穿高跟鞋的痛苦,一路蹒跚着走过凹凸不平的人行道,穿过四个街区,来到伊索住的地方。

伊索住的那条街,沿街种了一排树,她住在一座老式三层小楼的顶层。锈迹斑斑的大门敞开着,可以直接进去。她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走上三楼,腼腆地敲了敲门。她尽量不让自己感觉像在探访贫民窟一样。那房子的墙已裂开,墙上的漆开始脱落,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扶栏也不牢固。她想放松一下手臂和脊背,可不知哪里冒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她吓得不轻。她以为是一只老鼠蹿到了跟前。

伊索前来开门,她还穿着白天穿的宽松毛衣和肥大的裤子。

“哇,你打扮得真漂亮。”她惊讶地说。

米拉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她的心开始怦怦跳。她是在期待什么呢?一种新的生活,还是一群聪明、有魅力,而且阅历丰富的人?伊索领她来到客厅。她家的客厅和米拉家的客厅一样,贴着灰色的墙纸,一组巨大的暖气片几乎占了一面墙,窗框也是灰色的,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停在邻居院子里的汽车。不过,伊索家靠墙放着一个自制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对面的地板上,则堆起了近两米高的唱片,唱片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面中是五个女人拥抱在一起。米拉想,粗略一看,倒像是模仿马蒂斯的《舞蹈》。

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布拉德正在抨击哈佛的精英主义,刘易斯在描述刚看完的一本关于残酷战争的小说,米西在问戴维·波特从纽约开车去波士顿的最佳路线,瓦尔眼神呆滞地听着莫顿·阿韦讲各版本的马勒第九交响曲唱片的优劣。一个留着胡子的年轻人盘腿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瓶酒。米拉坐在一把用栗色丝绒垫得又软又厚的椅子上,也盘腿坐着。她点燃一支烟,身子稍向前倾,想把火柴丢进那个胡子男面前的烟灰缸里,这时椅子的扶手掉了,她吓了一跳。

伊索赶忙过来,把扶手重新装好。“不好意思,”她说话的时候嘴皮子都不抬一下,“我的家具都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说完去了厨房。

那个胡子男冲米拉扬了扬眉。“感觉跟回家了似的。”他嘲弄地说。

她紧张地说:“是啊,我住的地方也是这样。你住在剑桥吗?”

“不是每个人都住在这里吗?”他不耐烦地回答,便转过身去了。

“格兰特,”伊索从厨房里喊道,“给米拉倒杯酒,好吗?再看看有没有人要续杯。”

米拉以为格兰特是伊索的男朋友。

酒倒了一轮,但人们喝得很慢。格兰特开始播唱片,大家在谈论女歌手艾瑞莎 [5] 。米拉觉得她的歌糟透了。她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仿佛无根之音。她的名字也很奇怪。然后,他们又聊起另一个名字很奇怪的人,还播起了她的唱片。这个人的歌更糟糕,米拉想,这些人怎么会喜欢这种音乐?这位歌手叫欧蒂塔 [6] ——她是女人,但你无法从声音中判断出她的性别。米拉不敢问他们是否喜欢佩姬·李。

她转向格兰特,深吸一口气,问他是学什么专业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些什么,提到了加尔布雷思 [7] ,打了个手势。她不明白,于是他简短地解释道“经济学”,就又转过头去。

音乐环绕,觥筹交错,谈话声不绝于耳。瓦尔站起来,去厨房待了一会儿。回来后,她坐在米拉身边的地板上,敲了敲格兰特的膝盖,示意他把脚挪开。米拉认定格兰特是瓦尔的男朋友。

“你好像有些拘谨。”瓦尔说。

米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险些掉下眼泪,但此刻她一吐为快:“我觉得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回到学校,就是一个错误。我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更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聊天,那天晚上我以为我顿悟了,以为我明白、发现了自己人生中的问题,可是,做出判断并不能改变什么,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对了,那个格兰特是谁?还有,有人喜欢那个布拉德吗?他可真讨人厌,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很讨厌吗?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米拉说。她看着瓦尔,眼眶湿润了。

瓦尔身材高大,眉清目秀,一双明亮的眼睛几近纯黑色,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直视别人。“我明白,我明白。他们在谈论音乐,他们喜欢谈论音乐。因为他们也没什么别的可谈的,他们不知道怎么交谈,音乐就是他们的一个共同纽带。你或许还没意识到,其实他们的状态比你还要糟糕,他们比你更孤独、更害怕、更不知所措。”

米拉看着她,说:“你了解他们吗?”

瓦尔耸了耸肩:“当然,我在剑桥住了十年了。”

“你在哈佛待了十年?”

“不,我刚进来。我以前住在萨默维尔市。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工作,还参与了和平运动,有时候还靠救济金过活。他们因为我参加政治活动削减我的工资,我就靠我的头脑与他们对抗。我申请到了哈佛的奖学金,所以就来了这儿。”

米拉热切地看着她说:“我觉得并不是年龄的缘故,而是我感觉自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郊区的人有不同的规则——我并不像他们,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属于这儿。”

“时间久了,你会有归属感的,”瓦尔笑着说,“我觉得剑桥就是无家可归者的家。”

又进来一个女人,她很高、很瘦,身材非常修长、曼妙、前凸后翘。伊索从厨房里出来,略带兴奋地介绍了她。那是她的室友艾娃。艾娃进来后,坐在地板上,盘着腿,上身如花茎一般挺直,而她的头则像一朵水仙花。她羞怯地看了一眼这些陌生人。格兰特站起来,递给她一杯酒,她接过酒,眼睛忽闪一下,露出一个端庄而谦虚的笑容。她头微微前倾,黑亮的头发又直又顺,几乎遮住了脸。她抬起眼睛,看了看瓦尔和米拉,又垂下眼帘,眼神意味深长。她盯着手里的酒,没有说话。整个屋里的人都在谈论战争。

伊索在玄关摆了一张桥牌桌——那里也只能放得下这样的桌子——桌上铺了一块鲜艳的桌布,上面放着一个插满雏菊的醋瓶子。晚餐有意大利面、奶酪、沙拉和意大利蒜香包。她宣布开餐后,大家纷纷过来把盘子填满,又回到原位。米拉这次特别注意了椅子的扶手。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聊,酒也在席间来回传递。有人问起艾娃的情况。她用温柔的声音回答她不是学生,只是一个秘书。她回答其他问题时,虽然简略,却也因为举止温柔而不显草率。帮伊索洗完碗后,艾娃离开客厅,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几分钟后,她房间里传出乐声,是一首勃拉姆斯间奏曲,弹奏得完美无瑕。大家都抬起头来听。伊索带着歉意地解释道,是艾娃在演奏,她在陌生人面前总是很害羞。

“能把门打开吗?”

“她会停下来的。她从不为别人弹奏,只弹给自己听。”伊索说,她的声音有些犹疑,也有点儿提醒的意味,就像一个问题儿童的母亲面对严厉的邻居时的语气。

谈话的主题又回到战争上。伊索谈起了越南,几年前,她曾去过那里,她是偷渡过去,然后搭空军的飞机逃回来的。她以那种呆板的、面无表情的方式讲述着,很难相信这样一个谨慎、严肃的女人竟会有如此冒险之举。一群人开始问她问题。她好像哪儿都去过,非洲、亚洲、墨西哥,她还在印度的灵修地待过几个月,还在尤卡坦州与印第安人一起生活过。

“我以前很焦躁。我打一阵工,赚些钱,然后就背上背包旅行。”

米拉大感意外:“你是一个人去的吗?”

“有时是一个人。可是旅途中总会遇上一些人。我带了一部相机去拍照,有时候我会把照片卖给旅游杂志社,能赚点儿旅费。”

人们陆续离开,他们说要去学习了。格兰特突然也匆匆忙忙地走了。米拉发觉他并不是谁的男朋友。米拉和瓦尔还在,她们想帮忙洗碗,伊索谢绝了。艾娃也不再弹琴,羞怯地来到客厅里,大家夸赞她时,她深深地鞠躬,脸上还带着一抹甜美的微笑。

“你很早就开始弹琴了吗?”米拉问。

“从二年级开始。放学后老师会让我留下来,在教室里弹琴。”

她一边说,一边腼腆地看着她的听众们,然后又垂下眼帘。看样子,她并不想再多做交谈。

“她十二岁才开始上钢琴课,”伊索骄傲地说,“她爸给她买了一架钢琴。”

“是啊,可我十五岁时,他就把它给卖了。”艾娃咯咯轻笑着。

“他们当时生活得很艰辛。”伊索解释说,好像她是艾娃的翻译员似的。但艾娃向她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那是严厉的一瞥,只是一闪而过,然后伊索就不说话了。尴尬之余,米拉站了起来,不小心又把扶手碰掉了。

“哎呀!”她叫道。

夜深了,大家微笑着告别。

10

“瓦尔不只是一个人。她是一种经历。”塔德在认识瓦尔几周后如此总结道。

她很高,有将近一米八,骨架很大,丰满结实。她的嗓门也很大,即便用正常音量说话,几十米开外也能听得很清楚。米拉心想,可能她是控制不住吧,并下意识地撇撇嘴。她虽然年纪与米拉相仿,在哈佛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拘谨。她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校园里,任披肩在身后飘扬。她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披肩——西班牙的、希腊的、俄罗斯的和亚利桑那州的。她穿靴子,走路时有点儿内八。她喜欢放声大笑,和谁都能说上话。有时还会说点儿下流话。

米拉被瓦尔吸引,因为她们年龄相仿,还因为瓦尔似乎拥有她所缺少的经历和知识。可瓦尔说的话总让她感到震惊,而且那种直白的、露骨的表达方式,有时会让她恼火。瓦尔不像别人那样守规矩,好像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让米拉有种微妙的威胁感。她说不清这对她有什么伤害,但仍觉得有点儿受冒犯。她默默地在心里把瓦尔的言行归纳为“心直口快,为所欲为”。有时候,在雷曼餐厅待烦了,伊索、瓦尔和米拉会到街对面的托加餐厅吃午饭。米拉叫一杯咖啡,伊索点一杯牛奶,瓦尔则要啤酒——海量的啤酒。即便话题变得很私密,瓦尔也依然会刨根问底,她能把每个话题都引向私密的方向。无论谈到什么,她都会扯到性,而且她说起那些与性有关的字眼时,就如平常语言一样随意。米拉能够忍受“肏蛋”这个词,因为诺姆常说。但其他更过火的词就会令她震颤一下,然后紧张地四处张望,看看大家是否和她一样震惊。

伊索对米拉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或者说,这正因为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和了无生气的眼睛,以及那不动声色地讲有趣故事的样子。伊索打动了她,而米拉本身是个含蓄、内向的人,如今却有强烈的冲动,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她朋友的身体或心灵。可伊索的超然感有点儿拒人于千里之外。伊索可以谈论任何话题,但从不谈论自己。她会问别人一些私人问题,但都无伤大雅,不会触怒别人。“小时候你最喜欢的牛仔明星是谁”“你十几岁时喜欢读什么书”或者“如果你有很多钱,想买什么车”,这些问题总会引发生动的讨论,而谈话的氛围往往都是自由的、孩子气的,感觉就像玩耍一样,因为他们讨论的话题似乎都很幼稚。可是,当说到罗伊·罗杰斯 [8] 、独行侠 [9] 和詹姆斯·阿尼斯 [10] 时,伊索的一双眼睛会盯着大家的笑脸,她观察着、聆听着,听到了表面之下的东西。之后,她会说:“我觉得埃利奥特是一个敏感的人,因为恐惧而表现出专横,因为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不够男子气。他傲慢的外表下面,跳动着唐托 [11] 的心。”她对这个讨人厌的年轻人,给予了别人做不到的宽容和理解。

米拉、瓦尔和伊索组成了一个三人组。她们跟凯拉和克拉丽莎也熟识,很喜欢她们,不过她们都结婚了,因而生活方式也会有所不同。也有其他学生穿梭于各种聚会间,但这三个女人之间保持着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艾娃很少参加哈佛的聚会,但她经常和伊索一起来看瓦尔和米拉,时间一久,她讲话越来越自在,也不再偷偷瞄别人了,拜访的时间也更久了。

米拉也渐渐不再注重自己的外表。她穿着更随意了些,虽然没穿牛仔裤,但也是穿休闲裤、柔软的衬衫或毛衣以及低跟靴。她不再染发,任由她的头发长回原来的暗褐色。走在街上时,也会去看街边的景色,而不是注意自己的形象。她感觉孤单、孤立,但那种感觉并不算糟糕。如果她能够爱上一个人,那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她把这种感觉告诉瓦尔,可瓦尔对此并无共鸣。

“嗯,你不是有过爱的人了吗?”

“是吧,我结过婚。”

“对,但你真的爱他吗,他是什么样的?叫诺姆,对吧?我是说,你看着他、和他说话的时候,有没有爱的感觉?还是那只是一种习惯呢?”

“那是一种安全感。”

“你还想要那样的安全感吗?”

她们正在瓦尔家的厨房里。米拉和伊索过来吃晚饭,艾娃去上舞蹈课了。瓦尔的房间也在一栋三层小楼里,但那里的天花板很高,百叶窗很大。房间是白色的,看起来很干净,窗台上摆着一丛一丛的植物,有藤蔓类的,有盆栽,窗边摆了一张低矮的柳条桌。没有窗帘,只有竹帘子,照进房间的阳光被植物反射出清凉的绿色。两张矮沙发套着鲜艳罩子,铺满靠垫,屋里还有几把白色的藤条椅,椅子上铺着漂亮的绿色和蓝色垫子。靠墙摆着一个大书架,墙面挂满海报、版画、非洲面具以及木雕人像。

“真漂亮啊,瓦尔,”米拉进去就说,“你是怎么布置得这么漂亮的呢?”

“我们刚住进来时这里又脏又乱。但克丽丝和我,”她说着搂住女儿的肩膀,“一起磨平墙面,上灰泥,再磨平,然后刷漆。可好玩了,是吧,克丽丝?”

那女孩瘦弱、苗条,长得很漂亮,却有些闷闷不乐。她轻轻从母亲的臂弯里抽身出来。

“克丽丝正在青春期呢,所以她恨我。”瓦尔笑着说。

女儿的脸涨得通红,嗔怪一声:“妈!”就离开了房间。

“磨平、上灰泥、刷漆都是你做的?”

“当然,那又不难。”

米拉跟着瓦尔进了厨房。“我得去切菜了。”瓦尔抱歉地说。

克丽丝坐在餐桌旁,正以低沉而严肃的语调和伊索交谈。瓦尔和米拉进来时,她们起身慢慢走出厨房。“我们这次谈话要保密。”伊索朝瓦尔挤挤眼睛,又回过头去和克丽丝说话。“没错,比如,如果你将十五世纪的佛兰德艺术和十六、十七世纪的佛兰德艺术作对比,就可以看出来。那其中表现出对物质和财富的迷恋。他的观点是,在尘世里,财富是上层阶级的标志,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加尔文主义被世俗化了,被转换成了资本主义……”她们边说边走出去了。

瓦尔朝米拉扮了个鬼脸:“我那早熟的女儿啊。”

“她多大了?”

“十六。二月份就满十七了。她在读高年级了,有点儿早熟。”

“她很漂亮。”

“是啊。”瓦尔切着洋葱说。

米拉在厨房里踱步。这里宽敞明亮,窗台上的植物依着窗户攀缘。圆桌上铺了一块艳丽的条纹桌布,水槽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块鲜艳的大地毯。一整面墙边摆着的一米高的搁架上,码放着几十种香料,有的米拉连听都没听说过。柜台上放着一排排明晃晃的塑料质地、红红绿绿的小罐子。

另一面墙上也贴满了“墙纸”。米拉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是从书上或杂志上剪下来的页面。有波斯的、印度的,还有中国的,都是些有点儿色情的画。米拉移开视线,走到窗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的婚姻维持了多久?”她紧张地问。

“太他妈久了。”瓦尔正往炖着的肉上倒酒,“四年。他很浑蛋,和其他男人一样。但我已经不恨他了,不恨他们了。他们也没办法。他们生来被培养成浑蛋,我们生来就是天使。我们当天使就是为了他们能当浑蛋。你没法打破这样的规则,他们也不能。”她笑着说。

“你是说,你后来一直没有再婚吗?”米拉小心地问。

“想不出我为什么要结。”瓦尔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同时用一个小勺子舀香料。她把香料拌入肉中,转身对着米拉,“怎么,你想再婚吗?”

“我想过。我是说,我以为我会再婚。大多数离婚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对吧?”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

“我想是吧,数据统计结果是这样的,但我认识的大多数女人并不想再婚。”

米拉坐了下来。

“我觉得她们应该很孤独吧。你不也是吗?哦,对了,你还有克丽丝。”

“孤独,就看你怎么看待它了。就比如贞洁,只是一种心态而已。”瓦尔笑着说。

“你怎么能那么说呢?”米拉的声音尖锐起来,“孤独就是孤独。”

“我想,你可能很孤独,”瓦尔对她笑笑,“可是,你没离婚的时候就不孤独了吗?有时候,一个人不也挺好吗?你独处的时候会感到难过,难道不是因为社会告诉你孤独很可悲吗?你希望有个人能明白你心里的每种想法。即便存在这样一个人,他——甚至她,也没法完全做到吧?同床异梦才更可悲。我觉得,只要你有几个好朋友,有不错的工作,就不会觉得孤独了。我认为孤独是爱幻想的人创造出来的,它是某种神秘的浪漫。另有一种说法:当你找到自己的梦中情人,就再也不会觉得孤独了。这也是禁不起推敲的。”

“你说得太快了,”米拉说,“我跟不上。”

这时,伊索冲进厨房来,大笑着说:“天哪,我的天哪!克丽丝真是了不得,她找出了托尼 [12] 的很多漏洞。我得叫她去读他的书,去和书争,别和我争,她太能说了!”她往自己和米拉的杯子里倒了点儿酒,“你怎么看这件事,瓦尔,你怎么应付她的?”瓦尔点点头。她在往一个玻璃量杯里加奶油。她微笑着简短地说:“不要理会她。”接着又转向米拉,“这就是我教育孩子的理论。我对什么事都有一套理论。”她投给米拉一个优雅而略带歉意的笑容,米拉不由得有点儿喜欢她了,“其实,克丽丝的问题在于她很害羞。我们经常搬家,她没有同龄的朋友。我也会鼓励她出去,但你也知道十六岁、又害羞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晚饭在厨房里吃——这儿没有餐厅。

“希望你喜欢奶油芥菜汤。”瓦尔说。

奶油芥菜汤?不过,闻起来还不错。

“每次做这道菜,我都会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当时我对他很有好感,但我们在暧昧阶段,需要我主动一些。但男人太迟钝了。总之,事情进展到了那一步。我很紧张,拼命想讨他欢心,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这时,克丽丝溜到了她身边:“又在讲男人了?”

“为什么不能讲,他们是人类的另一半,不是吗?”她母亲嗔怪地说。

“男人,男人,男人,”克丽丝用一种略带嘲弄的声音说,“我讨厌女人们老是谈论男人。你为什么就不能谈谈资本主义呢?至少我还能学到点儿东西。”

伊索用餐巾纸掩着嘴,咯咯轻笑。

“我已经把我了解的关于资本主义的东西全都教给你了,克丽丝,”瓦尔从容地说,“它很简单,只是一场游戏,你明白吗?首先,那些贪婪的人先积累起财富,然后,他们制定了游戏规则,以保持他们已有的财富,之后就非常简单了。富人管束穷人,于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我也曾经玩过这种游戏。”

克丽丝不屑地看了母亲一眼:“你犯了把事情简单化的错误了,妈。”

“你有更好的解释吗?”瓦尔不满地瞥了一眼克丽丝,挥动着手中的勺子。米拉意识到,母女俩的游戏开始了。

“我的论文写好后你可以看一看,”克丽丝说,“是社会学课的论文,那个老师简直就是一头蠢猪。他觉得黑人小孩都是牲口,他甚至真的那样骂他们。他还认为约瑟夫·麦卡锡 [13] 是位被中伤的圣人。”

“那么你觉得他也是一只动物咯,你说他是猪。”

克丽丝朝她母亲扮了个鬼脸:“可让你抓住把柄了。不管怎样,你一定会觉得我的论文有趣。他肯定会给我打f的。”

瓦尔看着女儿,她的表情温柔,满是爱意和心疼。

“剑桥的学校是个恐怖的地方,”她对米拉说,“充满了阶级纷争。底层的白人试图控制黑人,于是黑人学生满怀愤怒,白人也很害怕,就像埋了定时炸弹。谁知道哪天……我希望克丽丝能在它爆炸之前离开那个地方。”

“哦?”克丽丝戏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激进主义者呢。”

“呸,胡说,才不是,”伊索说,“你妈自己会向丑恶的东西丢炸弹,但她不想让你牵扯进去。”

克丽丝听了很高兴:“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

瓦尔站起来撤走汤碗。克丽丝也马上起身帮忙。瓦尔又把另一些菜摆上桌——一碗以奶酪装饰的菠菜蘑菇沙拉、一份面条、一份色香味俱全的勃艮第红酒炖牛肉。克丽丝在一旁协助母亲。母女俩沉默不语,但配合默契。桌上还有法式面包,又上了些酒。克丽丝洗好碗,坐了下来。桌面上飘起阵阵香气。

“那汤美味极了,”米拉说,“做汤之前你正说什么来着?你说你很爱那个人……”

伊索咯咯轻笑:“给她讲讲爱情,瓦尔。”

克丽丝咕哝道:“等吃完甜点再说吧。”

伊索笑得很小声,几乎是压着嗓子笑的,完全止不住。她一边笑,一边催促瓦尔:“继续。”

“我能安静吃顿晚饭吗?妈!”克丽丝怒气冲冲地说,语气听起来很严肃。

“怎么说话呢,克丽丝,”瓦尔说,“你今晚怎么这么暴躁?”她转身对米拉说:“没什么。他就是喝完汤以后吐了。不是因为汤不好喝,他来的时候已经喝醉了。那些个晚上,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他 来,他 就奇迹般地来了。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不明白,真的。”

“爱情,就是坠入情网的感觉呀!”瓦尔往酒杯里斟了些酒。

“瓦尔讨厌爱情。”伊索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解释说。

米拉朝瓦尔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去他妈的。”瓦尔抿了一口酒,“所谓爱情,都是我们臆想出来的,就像圣母马利亚一样,就像说教皇是绝对不会犯错的,国王的神权是不可侵犯的,都是胡说八道,是那些聪明的男人构建出来的。这些东西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们要这么说。”

“好了,瓦尔,这次就少点儿理论吧。”

“好吧,爱情会使人神志不清。古希腊人就知道这一点。爱情就是通过幻想和自我欺骗来控制理性。你失去了自我,你就失去了掌控自己的力量,你甚至都没法正常思考,所以我才讨厌它,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理性的人。我认为凡事都是理性的,用‘非理性’这个词只是说明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一事物。我也不认为理性与欲望是分开的。一切事物都来自自我中的各个部分,可我们却觉得自己对其中某些部分的了解要比其他部分多。但是爱情与自我没有关系,从构造上来说,它是独立于我们之外的一种疯狂,还有其他许多……”

“瓦尔……”伊索朝瓦尔晃了晃叉子。

“爱情是那些你认为应该发生的事情,是生活中的现实。如果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就会感到受到了欺骗。你感到无聊而焦虑,因为你没有遇到爱情。所以,有一天你突然遇到了这个人,你心花怒放,觉得他太迷人了!他是什么身份根本无所谓。你的爱情如此突如其来,他可能正在与人辩论,可能正在马路边切割混凝土,脱掉衬衫,露出晒黑了的后背。这不重要。即便你之前见过他,对他没什么印象,可是,在某个时刻,当你看着他,之前对他的看法全部烟消云散。你会觉得之前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你一瞬间就意识到这一点,在那之前你从没发现他如此迷人!

“可你突然就发现了。那黝黑的脊梁,那有力的臂膀!当他倾身向前驳倒对手时,那坚毅的下巴,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是怎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啊!他用手指穿过头发,如此漫不经心,连他的头发都那么柔顺!”

伊索伏在桌上笑弯了腰。瓦尔正全神贯注地表演,她的神情交织着爱慕与嘲弄。

“还有他的皮肤,天哪,那皮肤就像缎子一般。你坐在那儿,情不自禁想去触摸他的皮肤。还有他的手!多漂亮的一双手啊!强壮、精致、粗大、有力,不管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那都是一双漂亮的手。你每看到它们就开始出汗,腋窝都湿透了……”

伊索笑得被酒呛住了,不得不起身离开。不过,她只是走到了厨房门口。瓦尔并没有注意到。

“每当你看到那双手,就会想象它们游走在你身上。你害怕注视这双手,因为看着他的手,你的身体就会情不自禁开始兴奋,仿佛它们正在触摸你。在如此美妙的地方,他的手抚摸着你的身体!天哪!你将目光从他手上移开。可那手臂如此强壮、温柔,造物主造就它们就是去控制、去拥抱、去保护、去安慰的。可同样是这双手,也能将你折成两段,将你推向深渊。这就是有趣的部分,那双手臂是无法预测的,它们可以抚弄你的身体,也可以将你撕碎……”

“啧啧。”米拉听见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还有他的嘴!显得那么性感、冷酷、饱满、热情,好像他能用嘴将你吞噬。可你还是不顾一切地想要它。你甚至渴望它的冷酷。当他张开嘴!我的天,句句箴言!他说的每句话都带着光环,放射出智慧之光。他要么满怀深情,要么含蓄暧昧;从他嘴里说出的话都蕴含深意。他转身对你说‘外面下雨了’,你见他眼里闪烁着光芒,他正在暗示今晚希望和你在某处约会,你在他眼里看到了激情和欲望,看见了不可抗拒的意志,而那些意志都指向你!或者,他正在谈论政治,他的每种看法都好有见地,你不明白屋子里的其他人为什么不像你一样想跳起来亲吻他的足尖,他简直是救世主。当他转身对你笑的时候,你希望自己缩成一个小球,滚落在他脚边。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你感觉好像世界都停止运转了。你想去死,想拿起一把刀,刺进自己的心脏,站在屋里大声宣告:‘如果他不爱我,我就不想活了!’他每次把头转开,你都会崩溃,你不仅嫉妒其他女人,还嫉妒男人,甚至墙壁、音乐和那该死的沙发上方的版画。

“好了,你们终于在一起了。你的热情已经到了极限,你或多或少地知道这一点。你知道,其实是你让这一切得以发生,所以你不相信它。你一直觉得,是你让他邀请你喝咖啡、吃晚餐、听音乐会,或者做其他什么的,可是,一旦你失去自我控制,哪怕只有一分钟,那种魔咒就会被打破,你也会永远失去他。所以,每当和他在一起时,你就很高兴,充满活力,你的眼神有点儿疯狂却很迷人,你的行为都很妥当,但行为本身和你无关,你只是在表演,就像某人站在舞台上,表演那个你以为可以借此得到他的角色。你还很害怕,因为你已经有点儿筋疲力尽了,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可他每次出现的时候,你都撑过来,继续演下去了。

“大多数情况下,女人就应该微笑、倾听、做饭。他只花十二分钟就可以将你一下午的努力塞进嘴里,你还会爱慕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再过一段时间,他做了你想做的,和你上床——当然,如果你并不想,那又另当别论了,我没试过。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你让他上了你的床,一段时间内,一切都很美好。你从没有过那样的性生活,他是你遇到过的最佳床伴。这是真的。你们沉浸在爱情的温暖中,你们做爱、吃饭、交谈,一起散步,不分你我。你们水乳交融,被温暖的、热情的、鲜艳的色彩环绕着,一切都如此顺利,你随波逐流,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未如此幸福。你们心心相印,钟情彼此,即便他在另一个房间,他觉得冷你也能感觉到。每一次你触摸他的皮肤,或者他触摸你的皮肤,都像触电一样,仿佛你身体里带着闪电,仿佛你们都是宙斯。”

米拉听得目瞪口呆。伊索回来了,又往杯子里添了酒,但她什么话也没说,似乎在咧着嘴笑。克丽丝坐在那里,低着头,用叉子拨弄着食物,表情木然。瓦尔完全陶醉了。她刚做了饭,又喝过酒,脸微微有些发红,她高举起酒杯,不住地比画着,两眼盯着伊索上方墙上的某处。

“这个时候你不会去想赚钱啦、上学啦这些讨厌的俗事。你的感官和内心似乎紧紧相连,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有几个月,你都处于这种状态,逃课、失业,或是被赶出家门,等等。这都没什么,因为除了爱,什么都不存在。你开始妄想,觉得全世界都在和爱人们作对。你觉得这一切太不公平了,觉得其他所有人都麻木、愚蠢、冥顽不灵,不懂生命的热情。

“然后有一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你们坐在一起吃早餐,你昨夜宿醉未醒,看着心爱的人坐在对面,英俊潇洒、金光闪闪,你的爱人张开他那玫瑰花苞一样的嘴唇,露出白得耀眼的牙,接着,他说了一些愚蠢的话。你的整个身体僵住了,心里一凉。你的爱人从没说过这样的蠢话。于是你定睛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让他再说一遍,他就又说了一遍:‘外面下雨了。’你向窗外望去,晴空万里。你说:‘不,外面没有下雨。也许你该检查检查你的眼睛,或者耳朵。’你开始怀疑他的所有感官。一定是他的感官一时出了问题,才会犯这样的错误。即便如此,这个错误也不应该影响到爱情。难道锁、隐形眼镜和助听器会成为爱情的障碍吗?你安慰自己,只是宿醉未醒而已。

“可这仅仅是开始。因为从那以后,他不停地说出蠢话。你则一次次吃惊地看着他,我的天哪,你知道吗,你突然发现他瘦得皮包骨!或者无精打采,或者很胖!他的牙齿东倒西歪,他的指甲很脏。你突然发现他会在被窝里放屁。他真的不了解亨利·詹姆斯!这阵子他一直说他不了解亨利·詹姆斯,你曾经还以为,他对詹姆斯那番奇谈怪论体现了他卓越的见识,可是你突然发现,他是真的不懂。

“这还不是最糟的。因为在那几个月,你曾把他当作下凡的神仙来崇拜,而他也一直相信自己就是神。现在,他正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他自负、盲目、迟钝,就像所有被你唾弃的男人一样,可这一次,是你的错!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都是你!天哪,是你造就了这个怪物!这时你会想,他也参与制造了你的幻觉。若没有他的合作,你一个人也不可能完成。你因为自欺欺人而讨厌自己(你告诉自己,你自欺欺人是因为他,不是因为爱情),你又因为他相信了你的欺骗而讨厌他,你觉得愧疚、自责,于是你试着慢慢地解脱。而现在,你转而试图摆脱他。可他紧抓不放,他不明白,你怎么会想要抛弃一个神呢?他拯救了你,这可是你说的。他是你迄今为止最爱的人——那是什么时候说的来着?他一直对你的话深信不疑,可事到如今,你还能说什么呢?他又不是你最爱的人了?可他是啊,曾经是。‘所以,这个时候,’他明智而审慎地点着头说,‘我也没办法了。好好想一想。我渐渐习惯了你的存在,可能女人不喜欢那种感觉吧。’你能说什么,才不会彻底摧毁他那脆弱的男性自尊,才不会令他把你当成一个受骗的傻瓜或者骗子呢?”

瓦尔停下来喝了口酒。米拉屏息静气,直直地盯着她:“那你是怎么做的?”

瓦尔放下酒杯,以最平淡的语调说:“当然,他们会觉得你一定是有别的男人了。你知道吗,他们唯一能理解的东西就是主权。如果你抛弃了他们,那简直太不可思议、太伤自尊了。如果你投进别人的怀抱,那虽然很糟糕,但还可以理解。他们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不如别人的地方。而且,对于他们来说,被你抛弃也并不意味着世界末日,他们不会一个人面对孤独,你也不过是又一个水性杨花的婊子。就是这样,游戏就是这样玩的。你一定得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过,”米拉犹疑地说,“如果说曾经爱过,那时候也还很年轻……”

克丽丝同情地看着米拉,转身对母亲说:“妈,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

“他们当然跟我一样,”瓦尔欢快地说,“他们只是暂时不知道而已。”

瓦尔就是这样的思考方式,总是很绝对,没必要再和她争执。而且,她常常是对的,让你不得不忽略她的傲慢。那是她的一部分,就像她坐着时喜欢比手画脚,抽烟时喜欢把烟夹在指间在空中挥舞一样。时间一久,你就会觉得,瓦尔那放肆的言行其实是无害的。比起其他人,她并不见得更爱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她只是大声地说出自己的观点而已。

11

十月,是剑桥最美的时候。阳光照在红砖砌成的人行道上,金灿灿、红艳艳的树叶给阳光染上了一层朦胧、柔软的色调,天空湛蓝。秋日的空气温柔、灰白,传递出淡淡伤感,脆弱的树叶在脚下发出悲伤的声音,这让秋天成了一个凋敝的时节。而在这里,成千上万个年轻的新面孔和为迎接新年而穿梭忙碌的身影,让这种凋零感烟消云散。

米拉对自己的课程不怎么感兴趣,但阅读书目是一大挑战。她在图书馆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并往来于各个书店,她感觉,这种深入、广泛的阅读让她的思维打开了。她主要阅读原始文献,而且只将各种选集作为研究指南。相对之前的阅读习惯来说,这是一次令人欣喜的改变。

她挂上了窗帘,买了一些抱枕和几株植物,举办了她的第一场晚宴派对。她邀请了伊索、艾娃、瓦尔和克丽丝。她在那小小的厨房里,围着熏黑的炉子,尽可能像她们那样优雅地忙活着。她准备了烤鸡,因为实在想不出更特别的食物了,但看她们的反应,好像她做了一顿盛宴。晚餐结束时,她高兴得满脸通红。她在餐桌上摆了红色的康乃馨,艾娃很喜欢它们,还兴奋地叫起来,看她的样子,仿佛那些花朵在她的灵魂里生了根,仿佛她的肉身被它们包围着。

“你喜欢就带回去吧。”

艾娃瞪大了眼睛:“我吗?哦,不行,米拉。我只是很喜欢而已。”

“你带回去,我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谢谢你,米拉!”看艾娃的样子,好像米拉给了她很珍贵的东西。她抱了抱米拉,把脸埋进花朵里,一遍又一遍地谢米拉。艾娃的反应太夸张了,会让人觉得有点儿假,可即便认识不久,米拉也相信,显而易见,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晚饭过后,她们坐在客厅喝酒。

“拿你的生活来说,”瓦尔对伊索说,“你在一个柑橘种植园之类的地方长大,你冲过浪、游过泳、滑过雪,还曾背包环游世界,你在急流里划过独木舟,你曾骑自行车穿越肯尼亚。再以我为例,我的生活没有那么精彩,但我去过很多地方。克丽丝和我乘坐一辆巴士游历了欧洲;我们在南方帮忙登记选民;我们在印第安保留地教过书,做过基本的护理工作;我们在阿巴拉契亚地区动员人们反抗剥削他们的矿业公司;多年来,我们为和平运动、剑桥的学校和城市问题出过力……”

“妈,那是你,我可没有。”

“或者,艾娃……”

她将视线从花朵上移开:“哦,我什么也没做。”

“你做了。到目前为止,你独自生活了好几年,你靠一份无聊的朝九晚五的工作养活自己,住在旧房子里,为了赚点儿钱能每晚学芭蕾舞,那也需要勇气和力量……”

“那只是我的爱好。”艾娃小声地反驳。

“那你觉得电视和电影里又放了些什么呢?老一套的人物、‘性感尤物’,还有家庭主妇——这还是他们费心去找女性角色的时候……”

“她们有三种类型:女主角、坏女人和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人。女主角金发、品行端正,性格温驯得跟面包卷似的;坏女人总是深色头发的,最后会被杀死,她所犯的罪就是性;那个介于好坏之间的女人,或由好变坏,或由坏变好,不管怎样,她最后往往也会死。”伊索笑着说。

“我一直想当坏女人,”艾娃说,“可有时候,女主角的头发也是深色的。”

“其实,还有另一种类型,”伊索沉思着说,“没有性欲的。你知道吧,没有性欲的多丽丝·黛 [14] 就像个小男孩一样四处胡闹,没有性欲的洛克·赫德森 [15] 像年纪更大一点儿的小男孩。猫王也是那样,披头士乐队也是。”

“那倒是真的,”米拉附和道,“无性的,或是中性的,就像凯瑟琳·赫本一样。”

“或者嘉宝,或者黛德丽。”

“或是那个娃娃脸、扎着辫子的朱迪·嘉兰。”

“或者弗雷德·阿斯泰尔 [16] ,你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做爱的样子。”

“为什么,是你们假设的吗?”米拉问她们。

“也许是因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真正的男人就必须有男子气概,不能走可爱路线。或许那些中间人物,也就是那些无性和中性的人,可以逃避这种道德压力。”伊索说。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魔鬼。”艾娃小声咕哝着。

“但你的行为更像天使。”米拉笑着说。

“五岁的时候,我穿了件新礼服,兴高采烈地跑到院子里给爸爸看,我感觉自己漂亮极了,转圈给他看,裙子飞了起来,内裤露了出来,然后,爸爸把我抱进屋,用皮带抽我。”

她们看着她。瓦尔皱起了眉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那你现在对他是什么感觉?”她问。

“我爱我爸,但我们经常打架。我不经常回家,因为我们总是打架,那样妈会很难过。我上一次回家还是两年前的圣诞节,因为我说不喜欢林登·约翰逊,爸就打我,他直接伸手过来,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你们知道吗,真的很疼,疼得我眼泪都冒出来了。于是我拿起柜台上的一把叉子,就是那种用来翻肉的长叉,照他的肚子戳了下去。”她用那种柔和的亚拉巴马州口音说着,神情像个孩子,长睫毛下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你伤到他了吗?”米拉惊骇地问。

“你把他杀了吗?”瓦尔笑着说。

“没有。”艾娃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我肯定让他流了不少血!”她咯咯笑了出来,笑得愈发大声,“他一定吓坏了!”她直起身,又补充道,“我告诉他,他要是再打我,我就杀了他。可现在我很害怕回家,因为如果他打我——他会的,因为他就是这样一头蛮牛——我就不得不杀了他。我不得不杀了他。”

“他会打你妈吗?”

“不,他也不打我哥。自从我哥长得比他壮后,他就不打了,但他最常打我。”

“打是他表示爱你的方式。”瓦尔干巴巴地说。

“没错,”艾娃抬头看着瓦尔,“是这样的。他最爱的就是我,这点我是知道的。”

“是在训练你。”瓦尔又说。

艾娃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捧着那瓶康乃馨。她把脸埋进花朵中:“好吧,可我不知道训练了我什么,因为我什么也不擅长。”

“艾娃,不是那样的!”伊索抗议道。

“我就是什么也不擅长!真的!我想弹钢琴,但我很害怕在别人面前弹;我想跳舞,可我年龄太大了。我只能整天敲那台老旧的打字机,这个我做得很好,可是越做越无聊。”

伊索对瓦尔和米拉说:“艾娃只在十二岁左右上了几年的课,后来在大学里又学过两年,但她就弹得很好,他们还让她上台和克利夫兰交响乐团 [17] 一起演奏。”

“伊索,我只是赢了一场比赛。”艾娃急忙纠正,“你有点儿夸大了,那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但那已经很棒了!”米拉惊叹道。

“不,不是的,”艾娃又埋下头看花,“我太害怕了,我感觉自己再也不会上台,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了。太可怕了。所以,我的钢琴之路到那儿为止了。”

“那你为什么不跳舞呢?”米拉继续问,“你还不算老啊。”

艾娃抬起头看她:“太老了,米拉,我都二十八了。我几年前才开始跳舞……”

“她跳得很棒。”伊索打断她。

“这个嘛,”她匆匆瞥了伊索一眼,又转头看着米拉,“我觉得作为一个新手,我表现得很好,可是有点儿太迟了。”

“她应该从小开始上课的。二年级的时候,她坐下来弹钢琴,只是随便弹了几下,老师还以为她学过。”

“呃,我在收音机里听过。”

“你本应该去上课的。”

“可是,爸妈的情况不是很好,他们可能从没想过送我去。你知道吗?想都没想过。”

“我倒希望我妈是那样。七岁那年,我经常画画,于是,妈就跑去给我找了一个美术老师。他真是个可怕的家伙,他就住在下面的街区,靠教画画换碗饭吃。多讨厌的人!”克丽丝皱了皱眉。

“那确实是我犯下的少数错误之一。”瓦尔承认道。

“那是你的错,可受罪的却是我,”克丽丝打趣地说,“做爸爸的罪过啊……”

“我不是你爸爸。”

克丽丝耸了耸肩。“妈咪,你得承认,你永远是我唯一的爸爸。其他人不过是空有父亲形象而已,像是戴夫、安吉、富奇、蒂姆、格兰特……”她边说边掰着指头数,同时还顽皮地对瓦尔扮鬼脸。

“或许没有爸爸还更好,”艾娃忧伤地说,“你曾希望自己有个爸爸吗?”

克丽丝一脸严肃地看着她。“有时候吧。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象,有个人晚上回家来,咯吱窝下夹着报纸,”她咯咯轻笑着,“然后拥抱你或什么的。”她说完又笑了。

“那是爱人,克丽丝。”伊索笑着说。

“还有,带我去别的地方,真正玩的地方,比如动物园,你懂的,不像我妈一样带我参加反战游行。”

“我怎么不知道你想去动物园?”

“我不想去,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那就好,因为我讨厌动物园。”

“那马戏团呢?”

“我讨厌马戏团。”

“我看你是讨厌任何没有语言的东西。”

“没错。”

“我喜欢马戏团,”伊索说,“我带你去,克丽丝。”

“真的吗?”

“一言为定。等下次去波士顿的时候。”

“太好了!”

“我也可以去吗?我喜欢马戏团。”艾娃喊道。

“当然,我们大家一起去。”

“我小时候就是个小魔鬼。我曾经不买票偷偷地溜进去。”艾娃咯咯轻笑着说。

“可真是够坏的。”瓦尔低声说道。

“她的真名叫黛丽拉 [18] ,如果你被取名黛丽拉,你会怎么想?”伊索坏笑着说。

“伊索!”艾娃站了起来,瞪了伊索一眼,然后转向其他人,“是真的。我跟着艾娃·加德纳 [19] 把名字改成了艾娃。我妈叫我黛丽拉·李。”

“那就是你,”伊索亲切地说,“妖女黛丽拉和安娜贝尔·李 [20] 的结合体。”

“我宁愿是玛戈·芳婷 [21] 。”她气鼓鼓地回嘴。她的背绷紧了,一双眼瞪着伊索:“你想让我变成这些人,你觉得我是个妖精。你还觉得我快死了吗?”

“你就是个妖精啊,艾娃!你随时随地都在调情,不停地抛媚眼儿,不是吗?你的笑容和举止也很羞怯动人。你甚至都没法给车加油,当你走进去时,整个加油站的男人都不干活,光顾着看你了。”

“好啊!”艾娃生气地说,“他们还能有什么用?男人就是用来得到东西的工具。我要是知道怎么使用他们,那就太好了!”她的身体紧绷,攥紧了拳头,脸上那娇俏而羞涩的神情不见了,突然变成了愤怒。她看上去高贵、有力却又沮丧。

“你当然知道怎么使用他们。”伊索勉强地说。

艾娃又把脸埋进了康乃馨里。“你说得我好像一直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似的,可我没有。你那么说可不对。你知道,一直都是他们在找我,哪怕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你知道在地铁上是什么样子,还有昨天,我们去杂货店时,那个男人的反应,或是楼下公寓里那个。我并没有向他们索取什么,我不需要他们。大多数时候,我不需要男人。我只需要音乐。”

她们都默默地盯着她。

“别人盯着我看,我就不自在。”她低着头说。

“如果可以做世上任意一件事,你最想做什么?”伊索换了一种欢快的语调问。

“跳舞。在真正的芭蕾舞剧中,在真正的舞台上。”

伊索又转身问瓦尔:“你呢?”

瓦尔笑了笑:“我想要的并不多,只想改变世界。”

伊索又问米拉。“我不知道。”她略带惊讶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想要……生活。不管这生活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

“克丽丝呢?”

“我也不知道。”她那年轻的脸上透出一种近乎悲伤的冷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每个人都快乐。我愿意帮助全世界忍饥挨饿的人。”

“很崇高的想法啊。”伊索笑着对她说。

“你呢?”

伊索笑了:“我要去滑雪,真的。每当滑雪时,我都有强烈的满足感。我不像你们那么认真。”

“可那也是一件认真的事,”艾娃甜甜地说,“和跳舞一样认真。”

“不,一个是艺术,一个只是玩乐。”她啜了一口酒,“可我又在想,我现在在这儿究竟是在做什么。”

瓦尔抱怨道:“我们又得讨论这没意思的话题了吗?”她转身对着艾娃,“每天,从早到晚,大家就坐在雷曼餐厅,喝着咖啡,抽着烟,捶胸悲叹,探索我们的灵魂,只为搞清楚我们他妈的为什么来这里。”

“好吧,我也在想,你们为什么来这里。这个地方这么可怕,”艾娃哆嗦了一下说,“谁也不和别人说话,即便说话,也总是谈一些奇怪的事情。”

“可你们为什么不离开呢?”克丽丝看着她们,又转身问她母亲,“你为什么不在乡间买一座大农场呀?我喜欢在乡下和猪啊牛啊什么的生活在一起。”

“确实。”伊索插了一句。

“我们大家可以住在一起。我真的很喜欢住在公社 [22] 里,只是有些人太古怪了。但如果和你们住在一起就太好了。我们可以轮流劈柴什么的。”

“克丽丝,你不知道‘什么的’不是‘等等’的同义词吗?”瓦尔说。

“艾娃可以跳一整天的舞,伊索可以滑一整天的雪,妈可以每天早晨出门改变世界,米拉可以坐下来想想自己要做什么,我呢就去骑马。”

大家都觉得那样太好了,马上开始着手规划:房屋的大小、位置,要养什么动物,谁负责养哪种动物。她们因为猪而争论起来,伊索坚持认为它们很干净,艾娃则坚决不愿意养。她们还因为其他的家务琐事争执不休,艾娃坚决不做那些事。她唯一愿意做的就是喂鸡。

“我喜欢小鸡,”她叹息道,“它们会叽叽叫。”

这些争论最终以捧腹大笑告终。她们感叹人类实现社会和谐真是很难。

她们走后,米拉洗了碗,拿了一瓶白兰地到客厅。她关掉灯,坐在窗边,呼吸着十月份寒冷而潮湿的空气。楼下的过道里传来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她听着,直到那声音消失。

她的胸中涌起一种充实、鲜活而又奇怪的感觉。她在想伊索和艾娃之间的关系,伊索就像艾娃的母亲。还有克丽丝列出的那些名字,他们是瓦尔的情人吗?瓦尔会当着女儿的面把男人带回家吗?瓦尔不介意克丽丝那样说话吗?当然,她自己有时也那么说话。但克丽丝才十六岁啊。她思索着克丽丝提出的大家住在一起的建议。显然,那只是一个白日梦,但谈起这个话题时,为什么大家都感觉那么自由、那么兴奋呢?她觉得独身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但也从未想过再婚。和那样一群朋友住在一起肯定很有趣,每天都有奇思妙想,充满了生气,不像男人们,只是一味地维护自己的尊严和观点。这样一个晚上,如果诺姆在场,他一定会对她们讨论的那些话题,说话的方式,那种随性、玩耍般的愉悦氛围,以及她们的一些观点——尤其是瓦尔的——感到震惊。他一定会站起身来,看看表,严肃地说明天还有要事要办,在八点半离开。

然而,这确实很有趣。她感觉精力充沛,充满了能量。她想开始工作。她感觉以前她极力压抑的东西正在逐步释放,那种自我压抑曾令她疲惫不堪。但具体是什么东西呢,她也说不清。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和那些朋友在一起,她可以做到完完全全的真实 。

她又想起了瓦尔和克丽丝。在她们的调侃和争吵背后,你能感觉到亲近与信任,似乎很令人羡慕。而如今,对于自己的儿子,那两个从她身体里钻出来的婴儿,她深爱着的孩子,她几乎一点儿都不了解。她回忆起自己看着他们蹒跚学步,回忆起他们放学回家后第一次念出书本第一页的单词,回忆起他们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给她讲学校发生的事,她想起了那时自己心里的感觉。她回忆起自己将脸埋进他们的床单,闻他们身体的气息。

而现在呢?她每周会给他们写信,都是一些简短而礼貌的信,和他们谈谈天气,谈谈她正在看的书,告诉他们她去了哪里。刚开学的时候,他们每人会给她回一封简短的信,后来就再没写过。也许他们并不因为离开她而感到难过。因为诺姆离开后的头几个月,她真的太可怕了,从那之后,他们就和她保持着距离。她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是诺姆的孩子,长得像诺姆,所以她对他们感到愤怒;她因自己的失败而对他们心存愧疚——如果她表现得好一些,她和诺姆的婚姻也不至于瓦解;她心中满是愤恨。诺姆离开后,她的地位更加显而易见:一座房子和两个孩子的仆人。也许他们喜欢这样?是的,她有这种感觉,也许更甚。所以,她抛弃了他们,不是肉体上的抛弃,而是心理上的抛弃。如今肉体上她也抛弃了他们。

她猛然悲从心来。她无法道歉,也无法回到他们身边,更无法抹去他们的记忆。这世上没有公平,但也许仍旧有爱。

于是她决定和他们一起过感恩节。

12

一九六八年秋天,诺米十六岁,克拉克十五岁。他们都是安静而害羞的孩子。父母离异后,他们变得没有从前开朗了。然而,他们是典型的郊区富家子弟,贪图享乐,习惯有人伺候,害怕独立。他们抱怨父母离异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两个孩子都发育迟缓,下巴上光溜溜的。诺米的声音有时还会不受控制地变得又尖又细。上私立学校也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在面对这种变化时,诺米的反应是变得极爱交际,但成绩一塌糊涂。克拉克则变得很孤僻,经常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很久,他的成绩也很差。当米拉告诉他们她已经和诺姆商量好,让他们与她一起过感恩节时,他们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有电视吗?”

“没有!”米拉吼道,感到很受伤。

他们到达洛根机场时,各背着一个帆布包,手上提着一台便携电视。

瓦尔办了一场盛大的感恩节派对,邀请了十四个人,但米拉担心瓦尔会对她的儿子造成不良影响,于是借口说她很久没见儿子了,想和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她的确已经有了计划,想和他们好好谈谈,真正地交谈。她还记得他们曾试图主动和她讲话,却被她打断了,想到此,她不禁心如刀绞。

星期三那天,他们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也累了,他们疲惫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了一会儿,就早早去睡了,她对此很理解。星期四,她一整天忙着做饭,他们想看球赛。可当他们想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时,遭到了她的反对。球赛还没有结束,他们生气地朝她大喊大叫。

“爸爸都允许我们看电视!”他们嚷嚷着。这下可适得其反了。

“是吗?好啊!但我就不允许!”

他们闷闷不乐地吃着饭,机械、简短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一吃完饭,他们就看着她说:“我们可以离开了吗,夫人?”

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去吧。但我希望你们能把碗洗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一跃而起,跑进房间,躺在床上看电视。那是米拉专门为他们腾出来的房间。等到他们睡觉后,她发现碗筷还是没洗。

星期五,她带他们沿着“自由大道 [23] ”散步。他们走得拖拖拉拉,当她向他们讲解建筑的特点时,他们看上去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当她讲到埋葬在公墓里的古人激动不已时,他们相互扮着鬼脸,说她疯了。他们倒挺喜欢“老铁甲 [24] ”,以及在北角区买的意大利冰激凌。一回到家,他们就跑到电视跟前去了。

星期六,她和他们一起穿过哈佛园,来到了哈佛广场 [25] 。他们喜欢库普商店 [26] ,还在那里买了很多唱片。她带他们去一家法国餐厅吃午饭,他们点了双份芝士堡。

“我点了法式乳蛋饼,”她让他们小声点儿,“我带你们来就是尝这个的——乳蛋饼、沙拉和酒!”

但他们大部分都剩下了,尝了尝酒,也剩下了,然后要了可乐,还对用醋、油和龙蒿叶制成的沙拉酱抱怨了一番。

在她看来,他们也有点儿奇怪。他们都长得很帅气,因为常打网球而皮肤黝黑。头发剪得很短,都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衣和法兰绒裤子。几个月以来,她没见过像他们一样的人,刚看到他们时,她还以为是圣约之子会 [27] 的阿拉伯人。他们称自己的父母“先生”“夫人”。诺姆就希望他们这样说话,但她从不赞同。很显然,学校与诺姆的看法一致。他们潇洒、礼貌,却很沉闷。她琢磨着他们让她想起了什么,对,是肯,那个和芭比在一起的男洋娃娃。

周六晚上,她准备炖肉。她买了一包便宜的芝士堡和法式薯条,还有几瓶可乐。他们蘸着番茄酱一起吃,说那是他们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她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我们可以失陪了吗,夫人?”

“滚蛋!你们能不能别叫我‘夫人’了?!”她吼道。他们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叫什么都行。”她无奈地补充道。可他们并没有笑,只是困惑地面面相觑。

“听着,”她恳求道,“我不常见到你们,所以,我想和你们说说话,多了解你们,你们在学校过得好不好,还有……总之就是关于你们的一切。你们明白吗?”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当然,夫——妈妈,”诺米赶快改口,“不过,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很好。”

她坚持要谈下去。而无论她问什么,他们的回答永远是:“还好。”

“那好,我们来谈点儿别的。对于我和爸爸离婚你们怎么想?”

他们对看了一眼,然后看向她。“还好。”诺米说。

“你们会觉得难以接受吗?会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同吗?”

“不会,大家的父母都离婚了。”克拉克说。

“你们觉得爸爸的新妻子怎么样?”

“她还好。”

“很好,她很好。”

“你们喜欢剑桥吗?你们觉得我住的地方怎么样?”

“剑桥不错。你住的地方嘛——作为公寓来说还是不错的。”

“但是你该买一台电视。”

“我想,你们和爸爸在一起会更开心吧。”

克拉克耸了耸肩说:“是啊,还可以打球。”

“他还允许我们吃饭的时候看电视。”诺米脱口而出。

“你们会和他聊天吗?”

他们又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看着她,不说话。最后,克拉克想了想说:“呃,从来不会。”

“你们对我读研究生有什么看法?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两人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们当然说得好听。”她说着站起身,走进洗手间哭起来。她告诫自己,这是在自怨自艾,况且破冰要循序渐进。她试着咽下胸中的那口闷气,用冷水洗了脸,重新化好妆,回到厨房。她离开时,他们已经把电视搬过来了。他们不想违逆她,所以没有离开餐桌,毕竟他们是有礼貌的孩子,于是他们就把电视搬到厨房来了。他们见她不高兴,于是把声音关小。她继续尝试和他们交流。

“听着,我和爸爸的事给你们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我真的想知道你们的感受。我并不是要审问什么,我是真的想知道。”

他们茫然地看着她,突然,诺米碰了碰克拉克的肩膀。“你看到那个传球了吗?”他激动地叫道。

米拉一气之下关掉电视,冲到他们旁边:“我在和你们说话!在和你们说话 !”他们低下了头。她见他们因自己的失控、愤怒而感到尴尬,也许是害怕出现三年前一样的疯狂场景。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她在他们对面坐下,双手捧着头。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紧张地看着她。“好吧,好吧,你们不说,我来说好了。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情况。我来告诉你们我有多悲惨!”她见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但脑袋没动,“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些学生,他们都被宠坏了,大家都孤僻冷漠,要不是因为还有几个朋友,我已经彻底疯了!这该死的学校还歧视女人,尤其是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它就是一个该死的男修道院,我们只是穿裙子的入侵者,他们只希望那些穿裙子的人是假男人,这样我们就不会碍手碍脚,就不会坚持认为情感比道理重要,精神和肉体一样重要……”

她看见他们茫然的目光。但他们盯着她的样子,好像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即便他们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你们的爸爸一样堕落,好像我一无是处,是个渺小可怜的小人物,好像我就应该成为这样的人。有时候,我确实是这样。我很孤独,真他妈的孤独……”她又哭了,“你们知道吗,三个月了,都没有男人邀请我喝咖啡,一个都没有!”此刻,她在抽泣,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竟不曾发现自己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她是如此悲惨,而这些感情从前深藏在黑暗和酒精之中。此刻,她已不再看着孩子们。她把脸埋入掌心,别开了头。这时,她清晰地记起了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自己对他们的感觉,他们就在那儿,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与她毫不相关。他们不明白她是谁,也不在乎她是谁,只是接受她的服务。他们只是意外的产物。她还记得她因此恨他们,怪自己不理性,还记得自己指望从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寻求慰藉和关心,而他们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她现在感觉到,他们别过脸去,离她远远的。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孤身一人了。

她忽然感到一个暖乎乎、结实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她抬起头,克拉克正站在她身边。他笨拙地用手搂住她的肩膀。她把头倚在他肩头,他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时急时缓,好像没把握自己能不能安慰好她。

“妈妈,别哭。”他带着哭腔说。

13

感恩节的前一天,下雪了,直到春天雪才停。剑桥的整个冬天都白雪皑皑,人行道上堆出了一道道消融不了的雪墙。我走在雪中,想着雪在文学中的象征意义,我之前对此不以为然。可是,在那一年,我感觉,自然在试着净化人类的恶行,覆盖那血迹斑斑的地球,让它安息。

也许,并没有哪一年比其他年份更糟;一年十二个月中,有多少伤痕累累的肉体,就有多少鲜血在暴力之下汇入土壤。很难统计暴力致死的数据。怎样才算是谋杀呢?人们因为政府和企业的政策而饿死,这算是谋杀吗?自然本身也会带来杀戮,正因如此,人类才有了主宰自然的想法,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没人相信解药可能比疾病本身还糟。或许确实不是。细菌侵入,损害人体,也算是谋杀。我想一切死亡都是暴力导致的死亡吧。按照这个逻辑思考下去,永远没有答案。

可是,一九六八年给人的感觉,仍然比其他年份糟糕。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抽搐着的庞大身躯里的细胞,那身躯被无数子弹击中,横躺在地上,而马丁·路德·金、肯尼迪和“美莱村大屠杀”那些无名的受害者,正是死于这些子弹。负罪感折磨着我们,因为杀人犯正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受害者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当然,受害者往往也是加害者。受害者的身体在尖叫,像铁水流过大脑、胸腔和肚子,滚烫、灼热、痛苦向每个感官蔓延,缓缓地翻转、下落,一枚射入身体的小小子弹,就能让一切都成空。杀人者——那个紧张的男孩,用颤抖的手指扣动扳机,他的同谋,腋窝被汗水浸湿,收了钱的杀手则流露出毫无顾忌的眼神,那个自认将世界从犹太人、共产主义者和阿尔比派 [28] 中拯救出来的人,绷紧了脊背。每个人都会是加害者或受害者。一九六八年,像一个动作缓慢的杀手,跨越了一年,跨越了大陆;像是一张照片,捕捉到了一次永恒的坠落。

人皆有一死,一切死亡都源自暴力,它摧毁了生活固有的状态。那么,那一年为什么如此可怕呢?马丁·路德·金、肯尼迪或某个村庄的村民就比比夫拉的饿殍或底特律的受害者 [29] 更重要吗?或许,我只是在玩一个智力游戏,根据日历随便编造一两个年份,说这是最糟的两年,它们因而有了特殊的意义,逐渐不再那么可怕,甚至成为值得纪念的日子。人类喜欢想方设法感谢苦难,他们将跌倒视为幸运,将死亡看作重生。我觉得这种看法也不错,如果无论如何你都要遭受苦难,倒不如感谢它。但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们没有去期待苦难,那我们也不会经历这么多的苦难了。

我的思绪继续飘远。我看到了那一年和接下来一年暴力的征兆,却不是简单感知到的。我所看到的是,一切行为都可以只是象征符号,可只有死亡那一刻是真实的,这令我感到害怕。好像舞台上用来刺杀凯撒的道具匕首,在碰到真正的血肉时渐渐变成了真的,好像米达斯 [30] 金手指的怪诞变体——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真正传奇。

有的人斗牛,有的人做弥撒,有的人搞艺术,为了将死亡仪式化,为了将死亡转变为重生,或者至少是为了让它有意义。可我害怕的是,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将一切变为死亡的仪式。人们斥责媒体编造事件——用他们的话说是扭曲事实。许多事件只是为了被传播而策划的:游行、静坐罢工以及人们把自己绑在栅栏上。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一次主动策划的游行总好过围攻,象征性的抗议比真正的轰炸强。你仔细想一想,其实媒体事件每天都在发生。那些壮观的场面、庄重的仪式和不绝于耳的喇叭声,那些穿着皮草、天鹅绒外套,戴着珠宝首饰的政府官员以及神职人员都参与其中,奖章宣告了地位,戒指用来索吻,权杖要你臣服,这些都算是我们如今所谓的公关事件。只是,这些事件的受益者是那些掌握权力的人,吸引的却是那些无权无势的人的注意力。我想,这才是问题所在。谁能比亨利四世更了解“公关”这一行为呢?为了向卡诺萨的教皇格利戈里悔罪,他能赤脚在雪地里走上几公里。 [31]

然而,哪些事件只是象征,哪些事件是真实发生的呢?你相信马丁·路德·金是被联邦调查局、被那些想要殉道的黑人激进分子,还是被那些信奉撒旦的蠢货杀死的?象征意义会根据你所相信的东西改变,而死亡是不会改变的。博比·肯尼迪曾经同情那些以色列人;美莱村民可能救助过北方的士兵。但这些推测和已然发生的事无关。在这些案件中,被谋杀的只是一个形象,而死去的人才是真实的。那些年的所有运动都遵循着同样的规律:从伯克利到芝加哥,那些被我们拳打脚踢的蓬头垢面的怪人和瘾君子;从加利福尼亚到芝加哥,再到亚拉巴马,再到阿提卡,那些被我们用石头砸、用枪射击的“懒惰的”黑人;那些被我们用机关枪扫射、用汽油炸弹轰炸的斜眼 [32] 越共,都在说他们并非我们认为的那样,都在说,杀戮导致仇恨,如果我们杀害他们,他们就真的会变成我们所认为的那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尼克松去麦迪逊大道 [33] 买了一个新形象。如果把这些事件都当作媒体事件来看,或许那些死者还活着。

那么,存在于肌肉、骨骼、血液和肉体之外的真实自我,究竟是什么呢?外在形象可以内化,可以塑造言论、视野和行为。如果你一辈子都是服务员,你站着的时候身体可能会习惯性向前倾。但肉身和自我也可以分离,伽利略因而没有被烧死。况且肉身也不是固定的,它会因年龄增长、体重变化、事故、鼻子整形、染发和彩色隐形眼镜而改变。

我看见,我们赤身裸体地坐着,围成一个大圈,我们颤抖着,抬头看着天色渐暗、星星闪现。这时,有人开始讲故事,说他看到星星上有一个图案。然后,又有人讲起了飓风眼和老虎眼睛的故事。那些故事、那些形象都变成了真的,我们宁愿自相残杀,也不愿改变故事中的任意一个词。可过了一会儿,又有人看到,或自称看到了另一颗星星,她说那星星在北边,它的图案会变化,而且它还会带来灾难。于是人们怒发冲冠,开始把怒气转向那个发现它的人,将她乱棒打死。然后,他们又喃喃自语着坐了回去。他们开始抽烟。他们将视线从北方移开,不希望别人以为自己在寻找那个大逆不道者幻觉中的景象。然而,其中也有一些忠实的信徒,他们故意直视北方,看都不看一眼她所指的东西。那些深谋远虑的人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知道,如果人们接受另一颗星星存在的事实,所有的故事都得改写。于是,他们满腹猜疑地去寻找那些可能偷偷转过头去寻找另一颗星星的人。他们发现了几个他们以为在偷看的人,不顾他们的抗议,将他们处死。必须斩草除根。可长者们还得继续看啊,由于他们一直看着,其他人开始相信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转身,时间一久,每个人都看到了,或是想象自己看到了,甚至没看到的也说自己看到了。

于是,地球感觉受了伤,而大自然母亲也在宝座上,通过她的“作品”发出叹息,显露出灾难的迹象。一切都完了。所有的故事都得改写,整个世界都在发抖。人们叹息、哭泣,感慨在过去的黄金年代里,也就是人们还相信那些古老故事的时候,生活是多么快乐、平静。其实,除了那些故事本身,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想,那些故事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是让我们区别于狮子、公牛和那些岩石上的蜗牛的东西。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与那些蜗牛区别开来。基本的人类行为,就是呈现、创造或发明一个谎言。比如,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一角流行的说法是:人可以没有痛苦地生活。他们摘掉鼻环,无视心结,拔除白发,修补坏牙,摘除病变的器官。他们还试图消除饥饿和无知,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执着地研发着没有核的桃子、不带刺的玫瑰。

真的有不带刺的玫瑰吗?对此,我也很困惑,一部分的我认为玫瑰要是不带刺就太好了,而另一部分的我却又紧紧握着它的刺,哪怕掌心还在滴血。而完整的我认为,若没有饥饿和无知该多好——可或许无知也是一种智慧。我也不想沉溺于痛苦,因为会难以自拔。也许世上一切清醒的痛苦,都已随雪化去,被雨冲走,随风而去了,否则,世界如何去承受它身上满目的疮痍?我们已经忘记了巴黎保卫战 [34] 、阿尔比派和其他成百上千的古老故事。如今,燕尾旗,那些装饰华丽、傲气十足的马,还有貂皮和天鹅绒都已成为新的神话故事。

重点是,如果只有确定的东西是真实的——如莎士比亚所认为的那样,那么就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了,剩下的都是想象,是短暂的、易变的。就连我们的故事也是这样,尽管它们留存得比我们长久。既然除了死亡,一切都是谎言,都是虚构的,那么又有什么值得我们去死呢?

两边的人都说,回到一九六八年的愿望就值得我们为它去死,尽管那些声音最大的人几乎都不是会去死的人。有一天,在雷曼餐厅,当大家谈论“革命”这个话题愈发深入时,米拉大胆地说,革命不怎么有趣。这时,坐在吊灯下、面前放着芝士汉堡和炸薯条的布兰德·巴恩斯放下手中的可乐,看着她说:“那好,米拉,等革命爆发时,我会拦着那些革命者,让他们对你这种唱反调的网开一面。毕竟,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嘛。”他最近才加入了“新左派”组织 [35] 。

14

尽管人们感到悲哀,感到不满,但生活还要继续。米拉仍然尽职尽责地参加各种课程和派对。研究生的派对通常吵闹、没有主题、没有条理;研究生宿舍也破烂不堪,没有家具,只有立体声音响,总是播放着滚石乐队和乔普林 [36] 的音乐。研究生们可以没饭吃,但不能没有音乐。有时房间里有光一闪一闪,那是他们在跳舞。厨房里总会有啤酒、葡萄酒、椒盐卷饼和薯条,有时候还会有奶酪和饼干。有一间寝室的房门总是关着的。米拉想,那也许就是供大家“亲热”的地方吧。这有点儿奇怪,因为那里总是有许多人,如果是为了隐私,大家完全可以去其他地方。几个月后,她第一次被邀请进入那个房间,她总算知道,原来他们是在里面吸大麻。他们一边吸,一边随手传递着烟管。每当他们听到警笛声或音乐声太大的时候,他们中就会有人起身打开房门,向外嚷道:“嘿,小声点儿,你们想把条子招来吗?”

大麻似乎让他们进入了某种私密的感官世界。他们有的坐在地板上,有的懒洋洋地靠在床上,用力地吸着。他们盯着外面,眼神却是放空的。他们看上去很冷静,漫无目的地低声闲聊着。在她看来,他们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在同一间屋子里,共同参与了一次犯罪,从而和其他人区分开来。就像他们跳舞一样,虽然伴着同一支曲子,但谁也不碰到谁,没有人领舞,没有人跟随。你分不出谁和谁是一对或哪几个人是一起的。剑桥似乎是一个人和人彻底疏离、彼此隔绝的地方。

米拉又到其他房间去转了转。有的寝室很大,里面住了三四个学生。到处都是人,可他们说的还是在其他派对上说的那些事。她经过一个房间,史蒂夫·霍夫尔正在演他的独角戏:

“它是鸟,是飞机,是超级呼吸 [37] !他声势如雷地来到这里,为了释放那被征服、被打败的魔鬼,让沃巴克斯爸爸当上宇宙之王!他飞到一间屋子里,卡利加里博士 [38] 正俯身看着一个呆滞的身体……是芭芭丽娜 [39] !他张开他的超级嘴巴,开始吹。噗!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昏倒了,不幸的是,芭芭丽娜也在其中。于是他小心地闭上了嘴,跳到她身旁,一把将那个美丽的姑娘从酷刑桌上抓起。他一转眼就不见了,只看见她高高地飘在摩天大楼上空。那个美丽的姑娘醒来后,睁开眼睛,她那两厘米长的睫毛(当然,这也有她那必不可少的眼线液和睫毛膏的功劳)轻轻颤动着,她看到救命恩人那英俊的脸,就将自己温暖而湿润的嘴唇覆在他的唇上——然后,她又昏倒了,可怜的超级呼吸!一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受到诅咒,拥有那可怕的力量,无法逃脱,他如何能明白女人的爱!他只能永远在天上飞,寻找魔鬼,建立沃巴克斯爸爸王国!让这个世界满是忙碌而生机勃勃的工厂、幸福的工人,甚至是更幸福的百万富翁!可是,直到世界变得安全,直到他卸下披风的那一天,他都无法拥有人间的快乐。姑娘们、小伙子们,当那一天来临时,当他建立起稳固、永久的金钱和机器王国时,他终于可以用佳洁士牙膏刷牙,用李施德林漱口水漱口了。孩子们,这可是你们现在就能做到的!他终于可以住在莱维敦的平房里,和系着白围裙的芭芭丽娜一起过上平凡的生活……”

“产生自然的自然 [40] 。”多萝西说。

“不,是被自然产生的自然。”蒂娜与她争论道。

“我要受不了啦。”恰克·斯皮内里细声细气地说。

“最初的原因和最终的原因是一样的,不是吗?我是说,根据形而上学来说是这样,或者如果你超越了普通类别,进入神秘的现实……”

“那不是直接原因。”

“是离开的充分原因。”恰克说。

“嘿,米拉!”霍沃德·珀金斯和她打招呼,一副很高兴见到她的样子。他是个瘦弱的年轻人,一只眼睛总在痉挛。他佝偻着背,晃了一下。他又瘦又高,他的身体对他来说,仿佛是一种特别的负担,仿佛它是一根长长的煮好的意大利面,他怎么也捋不直。他身上总是盖着或围着什么东西。

“真想不到,半年就这么过去了。还有六个月。这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年。”

米拉用慈母般的语调叹息了一声。

“你是幸运的。”

“为什么?”

“你年龄要大一些,你对自己有把握。而我们这些人……太糟糕了。”

“你是说,你怕自己通不过考试?”

“当然!我们全都担心。我也不例外。我们都是本科学校里的优等生,都是一路得a过来,从没挂过科什么的。可是,一直以来,我们心里都清楚自己有多愚蠢,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有很多不懂的东西。老师们——就连最好的老师们——也不知道我们实际上并不怎么样,因为他们从没想过问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问题,所以他们仍然给你a。可是,我们知道,迟早会露馅的。接着我们收到了哈佛的录取通知书!是因为那些老师推荐了我们,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愚蠢。可你心知肚明,那一天正在到来。你进入哈佛后,他们就会把你揪出来。你会一败涂地。然后,大家都会知道。”他咕哝着。

“所以,你拼命地学习,是为了弥补你的愚蠢。”

“当然,”他用充满信任、几近哀求的神情看着她,“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把我揪出来呢?会是在基础测试的时候吗?”

她笑了:“小时候,我以为我爸什么都知道,因为他不经常在家。当我知道他早晚会知道玄关里的脏脚印是谁踩的时,我很沮丧。然后,等我再长大一点儿,我才明白,原来无论是谁都会知道,因为家里只有一个人穿5码的鞋子。我还发现,爸爸知道得并不多,因为一切都是妈妈告诉他的,她才是那个厉害的人。再后来,我又发现,他们谁都不能比我更快地算出27加56等于多少,于是我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后来,我又以为老师什么都知道。当然,这种看法也没有持续多久,但在读大学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教授们是无所不知的,可这也没持续多久。当你得到第一个a的时候,你万分高兴,然后你又得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到现在,你总算相信,没有哪一个教授是无所不知的。你继续往前走,踮着脚尖走过雷区,等待着爆炸。可它始终没有来。一年又一年,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把你揪出来。你一直在成功,一直在进步。有一天,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已经成了总统,那时,你才会真的被吓到。因为到那时你才明白,没有谁是什么都知道的,但别人会认为你什么都知道。那时你就要开始忧虑人类的未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大家纷纷转过头看他们。他的脸色又沉下来。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他说。

天哪,又来了。“可你还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去杀越南佬。”

“没错。”

“那也许更好一些。”

“如果你喜欢打仗的话。”

“或许我应该加入和平护卫队。”

“你怎么吃得惯鱼头和米饭?”

“我只吃糙米、青豆和酸奶。我得离开这儿,这里全都是行尸走肉。人们相互竞争,他们争相给胡顿 [41] 留下好印象,希望他能推荐他们去哈佛、耶鲁或普林斯顿任职。没有哪个人是真实的。”

“也许这就是真实。”

“不,你是真实的。你会说出你的真实感受。”

不,我没有,她想。不然我就会告诉你我这会儿有多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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