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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布舒城堡,19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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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西米利亚诺,人们发明了自行车。那天信使来了。他身穿马扎尔人的衣服,装扮成为齐希亲王,送给我了一辆英国造的纯银自行车。使女们在轮子的辐条上拴上了三色皱纹纸带,在座子上加了个帝王紫的垫子,用白鼬皮裹住了把手,并且加上了一把金德白绸遮阳伞。我撩起裙子骑着自行车,马克斯,跑遍了城堡里的每一条画廊,并且冲着从画像上注视着我的大下巴国王和王后们使劲儿地捏喇叭。那天我还由巴德尔·里奥太太和梅特涅公主陪着骑自行车去了巴黎。保利妮带我们到蒙特苏里斯的怠园去吃了饭。然后我请她们到布洛涅森林的普雷卡塔兰去喝了牛奶咖啡。我们骑在车上投食喂在水塘里游戏的鸭子,把糖果撒向身穿黑丝绒衣服、头戴带缨子的帽子、在玩金灿灿的滚环的孩子们。在蒙帕纳斯,我们碰到了巴尔贝·多尔维利1 ,他每天下午都出来遛用蓝丝带拴着的活蚂蚱,于是他就想要把那只蚂蚱送给我们。我真希望,马克西米利亚诺,咱们能够骑着自行车到巴黎去遛大街。咱们可以到纳达尔先生的照相馆去照张相,他会用一幅查普特佩克城堡的油画给咱们作背景的。咱们可以把钱币扔给那些在圣路易岛上拉煤车的孩子和那些用篮子提着从苏伊士运河里挖出来的泥沿街叫卖的老妇们。咱们可以把彩色纸屑撒向那些跟着莫尔尼公爵的龙形爬犁在白雪覆盖的巴黎大街上奔跑的乞丐和拾破烂的人们。咱们可以到les bouffes parisiens2 去看杂耍。咱们可以到维也纳去游普拉特尔公园。咱们可以到伦敦去游海德公园和看大钟。咱们可以骑着自行车,我的那辆是银的、轮子上缀满墨西哥国旗三种颜色的饰物,你的那辆是金的、上面镶有帝国的徽记,咱们骑着自行车到墨西哥的特拉尔潘大街、库埃纳瓦卡、特波索特兰小教堂去。咱们,马克西米利亚诺,让那些将军们骑着他们那插着羽翎的自行车陪着去首都大教堂望弥撒。

人们发明了自行车,马克西米利亚诺,我骑着自行车又一次到巴黎去参观了万国博览会。不过,这一回我是独自去的,我去找你。可想而知,我在那儿又遇到了所有的人,由于已经独处惯了,灯光和喧闹让我头晕。于是我就闭上了眼睛。就像小时候的哥哥利奥波德讲解勃鲁盖尔3 的“屠杀婴儿”时那样,他说那些无辜婴儿实际上就是阿尔瓦公爵4 的“血腥法庭”处决的成千上万名佛兰德子民;就像听信使讲述伊瑟山谷惨剧时那样,他说在十天里有六千多名比利时士兵在德意志第四军的枪炮下死于非命;就像在莱肯宫里每次见到丢勒画的《启示录》四骑士时应该做而没有做的那样;就像听到长舌妇们说起你跟孔塞普西昂·塞达诺有了个儿子时应该做而没有做的那样。我紧闭着眼睛,使劲儿地闭着,直到眼前冒金花,直到看见你骑着奥里斯佩洛从那金花中突然出现。我用手捂住了耳朵,使劲儿地捂着,直到重又听到了孔恰·门德斯唱的《鸽子》,直到重又听到了你的声音。于是,我就对他们说,对他们所有的人大声喊道:你就在那儿,就在巴黎国际博览会上,你还活着。然后我睁开眼睛、放开耳朵,深深吸了一口气,瓜达卢佩岛的糖蜜的气味、拉济维乌5 公主用以抹在太阳穴上的巴伦西亚马鞭草香和卡州醋的酸气简直让我感到窒息。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给了我从前的家庭教师博韦夫人。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给了躲在其雪花石膏胸像背后、身穿一件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破烂市上买来的红衬衫的朱塞佩·加里波第。那嘈杂的声音也让我受不了:分发维也纳泡菜香肠的梅德兴家族的蓝眼珠女人们的吼叫声,日本大君6 的哥哥德川亲王腰间的四把军刀的叮噹声,勒鲁瓦-桑出产的、可以同时标示两个国家的时间的套钟的嘀嗒声,百名乐师同时在普莱埃尔厅里弹奏百架钢琴发出的轰鸣声。我对正在听弗朗兹·李斯特演奏奥尔唐丝女王颂的路易-拿破仑说你活着,我还对他吼道:我的外公路易-菲利普不仅为法国征服了阿尔及利亚,而且还征服了象牙海岸、黄金海岸、加蓬和马克萨斯群岛,让他别忘了。我把你活着的消息告诉给了我的嫂子玛丽·亨丽埃诺(她对我说一个人住在斯帕市的米迪饭店里觉得很孤独、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斯特凡妮和克莱门蒂娜、一个人带着两只鹦鹉卡罗和穆乔以及她的马科科特和一头冲着客人喷口水的原驼、一个人只好找饭店老板跳舞),告诉给了我的侄子绅士国王阿尔贝特,告诉给了透过两个瓶底儿望着我的加富尔,告诉给了唐·马丁·德尔·卡斯蒂约,告诉给了巴兰达里安的秘鲁籍妻子。天气很热,霍亨索伦-西格马林根的利奥波德亲王用埃姆斯电报7 扇凉。而贝努斯蒂亚诺·卡兰萨用以扇凉的却是齐默尔曼电报8 。然而,我一心想要赶在世人见到之前就毁掉的电报却是凯道赛今天上午收到的那份,也就是路易-拿破仑和欧仁妮正准备开始颁奖——九百名金奖、四千名银奖和无法计数的铜奖——的时候拿到手的那份。但是,那份电报却化作孔恰·门德斯的鸽子从我的手中逃逸而去飞向展厅,从普鲁士厅飞到西班牙厅,躲入大马士革的刀丛,又从挪威厅飞到埃及厅,钻进路易·巴斯德先生储存的酒瓶之中,再飞到多瑙河诸公国的展厅。那份电报是从华盛顿拍来的,那天上午在从朗香回来的时候和路易-拿破仑一起遭到一位波兰爱国者伏击的亚历山大二世9 皇帝一边揩着溅在身上的马血一边对我吼道,电报藏在苏丹的皮制丰饶杯里,电报中,贡托-比隆伯爵冲我喊道,停泊在韦拉克鲁斯的伊丽莎白号船长格罗勒斯说……可是我不要听,我对他们说,那全都是胡扯,你在那儿,活着,活着,站在索奇卡尔科金字塔顶上,坐在用里奥廷托10 产的铜铸成的宝座上,手里拿着一个插有浸在甘油里的格雷罗山的兰花的瓶子,膝头放着一个会叫“妈妈、妈妈卡洛塔”的塞鲁德机械娃娃,活着,脚上穿着澳大利亚袋鼠皮的靴子,头上戴着留尼汪岛的燕窝做的皇冠,我对曾经把鸡巴塞进尚蓬努瓦的甜菜粉碎机里去的哥哥利奥波德说过了,我对你那从便盆里伸出头来的外甥保加利亚皇帝说过了,就是那种一坐上去就会放出音乐的便盆,我要给你买一个,马克西米利亚诺,买一个当你欲火中烧想见我的时候能放出孔恰·门德斯的《鸽子》的铁便盆,买一个当你在帐篷里闹起肚子的时候能放出《拉德茨基进行曲》的钢便盆,买一个当你在库埃纳瓦卡再拉痢疾和犯思乡病的时候能放出《思乡圆舞曲》的、绘有玫瑰花和香堇菜图案的瓷金便盆,我对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11 ——也就是帕基托12 ——说过了,他穿着件纯花边做的衣服从冷水机的气泡中飞奔而出,背后跟着一大群全部以他的妻子西班牙的伊莎贝尔二世的情夫命名的狗,我的身后也有一群狗在吠叫,他们是塞拉诺-阿拉纳将军、贝德马尔-马尔福里侯爵、牙医麦基昂和普伊格·莫尔特霍以及甘达拉上校,博览会上所有的走兽飞禽——埃及山羊、西伯利亚猎兔狗、英国母牛——全部紧随于我的背后,我骑上了一只突尼斯的羚羊、用绳子拴住了中国风筝的爪子和蚕蛾的翅膀,我对烂醉如泥的维克托里亚诺·乌埃尔诺将军说过了,我对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的丈母娘卢斯托乌伯爵夫人说过了,我对拿破仑三世的表弟普隆-普隆和他那可怜的老婆奇奇娜说过了,我对路易-拿破仑的爱犬乃龙说过了,为的是能够随着风筝和蚕蛾一起飞上工业馆那布满星辰的棚顶,我对满载着黄金沉入古斯曼湖底污泥中去了的菲埃罗将军说过了,但是那电报从我的手中脱落了,先是飞入了飘扬着的万国旗海,然后掉到了地上,人们将其拾起,我大吼一声,让他们别看,接着就跳到地上想把它夺回来,天气那么热,人又那么多,上帝啊,我连推带搡地扒开人群,电报在那些领取美术奖、自由艺术奖、机械奖、家具奖和服装奖的外交人员当中翻飞,擦过英国大使的红外套、擦过急匆匆离开博览会去给你哥哥拍电报的奥地利公使那洁白无瑕的制服、擦过普鲁士人那蓝色的肘部补丁和俄国军官那绿色的肘部补丁,当我看见欧仁妮、看见她的手在发抖的时候,当我知道尽管那份电报没有落入她的手中但是却没有任何东西、无论是展览厅里面的喷泉和花园还是装着赤&172339;鷎和绚丽鸟的鸟笼、无论是那盛有热带鱼的鱼缸还是我为供你想在雪花石膏浴盆里用橙花水洗澡时阅读而购买的橡皮报纸全都不能阻止欧仁妮那天上午身穿白纱装、头戴钻石冠坐在从特里阿农博物馆借来的镏金马车里走过身上沾满血污的筋头碎肉从巴黎的一条阴沟里钻出来的奥斯曼男爵13 督建的从杜伊勒里宫到战神营的宽敞大街时流出的眼泪并冲着我大嚷那是真的、你没有在博览会上的时候,活着,活着,就坐在你那野牛皮宝座上,右手拿着一嘟噜蜡制的毛里求斯水果,头顶上垂挂着考文垂的丝带,嘴上贴着印有你的头像及名字和墨西哥字样的邮票,活着,我冲着那漂浮在一只养有牡蛎的鱼缸里的我的曾外祖父平等的菲利普的头吼道,当皇后的马车行驶在奥斯曼为美化巴黎并使之现代化、为供戴着橘黄手套的维奥莱-勒-杜克、加尼埃和莫尔尼公爵之类的花花公子们以及曾经邀我去参观其宫殿那纯缟玛瑙石阶的帕娃之类的摩登女士们散步并为方便非洲轻骑兵们策马挥刀砍杀光明之城里的乞丐和穷人、砍杀奇迹之都里的残疾者和盲人而修建的大街上接受巴黎人民的欢呼和祝福的时候,无论什么都阻止不了欧仁妮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对路易-拿破仑吼叫过,我对兰顿元帅吼叫过,我对身穿天蓝色长衫的百名卫士和用钻戒在卫士们的护心镜及甲胄上刻写情话的宫女们吼叫过,我对被关在旺多姆要塞房间里忧郁终老的尼尼·德·卡斯蒂利奥内吼叫过,我对普克男爵和拔出手枪朝天射击借火药味儿消暑的博姆将军、索卢克皇帝和利蒙纳达公爵、奥克塔夫·富莱和奥诺雷·杜米埃吼叫过:因为那连罗西尼14 专为路易-拿破仑及其勇敢的人民谱写的并亲自在博览会的音乐厅里指挥演奏的颂歌《佩萨罗的天鹅》都没能阻止流淌的泪水,那连赫罗纳软木风景画、土耳其地毯以及丰特努瓦和布谢隆的首饰、军用猎枪和罗莎·博纳尔15 画的马都没能阻止流淌的泪水,那天一大早就滚过欧仁妮的面颊了,那时候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厚厚的面纱由一名宫女陪着悄悄地溜进了圣罗什教堂在祭坛前跪了一个多钟头,独自面对着上帝和她自己的良心,那泪水也未能洗净的良心,因为那泪水不是为你,马克西米利亚诺,而是为那个土人让法国蒙受了羞辱才流的呀,我继续推推搡搡地扒开人群,可是那电报老是从我的手边滑掉,总也抓不住,后来竟落到了我那正在抱怨去海德公园散步时头上挨了棍击的表姐英国的维多利亚的帽子上、钻进了正在敦促意大利军队要像阿提拉的匈奴兵那样对敌人大砍大杀的普鲁士皇帝的那只瘫痪了的胳膊的腋窝、掉入了正在当着站在一旁鼓掌但却因为耳朵越来越聋而既听不见自己的掌声也听不见我的吼叫的亚历山德拉王后的面跟维多利亚的儿子爱德华七世16 亲嘴的艾利西亚·凯佩尔的领口里,我告诉正在和刚刚在阿杜瓦大败意大利军队的埃塞俄比亚皇帝曼涅里克17 跳波洛内兹舞的美人儿奥特罗、告诉正带着六百个私生子散步的意大利国王维克托·埃马努埃尔、告诉曾经对我说过我的侄子鲍德温亲王是洛亨格林再世而后重又死去的埃伦娜·巴卡雷斯科,我告诉他们,他们没有见到你是因为你马上就要乘坐一艘体积和形状如同那喷着水柱庆贺你的幻想号游艇穿越北回归线的鲸鱼、有着玻璃外壳和以可供悬吊盛满彩虹的七色粉的沙钟的铱管为肋材的航天器从空中降临巴黎城,我还把这话告诉给了在科诺皮奇城堡的玫瑰园睡午觉的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告诉给了穿起了我的婚礼服的门斯多夫-普利伯爵、告诉给了一直抱怨索菲娅非逼着戴着手套吃饭不可的嫂子茜茜、告诉给了康韦子爵和赛亚尔男爵、告诉给了掉进了圣纳泽尔河里的范德施密森上校以及端着手枪在后面追他的埃洛因。对得意地挽着我的儿子魏刚的胳膊散步、胸前披挂着皮埃蒙特国王授予的萨瓦军功章的大绶带的巴赞元帅,我则揪住他的一只耳朵让他去看看马拉科夫公爵正躲在人家从伊斯坦布尔给他托运到马尔马拉海的钢琴下面同他的前妻索莱达德·巴赞做爱并告诉他说,你的航天器尾部是铜的,上面嵌有一对水汪汪的鹿眼珠,形状嘛,我告诉佩尼亚兰达公爵说,就像是一支皮下注射器,顶端安有一个兰花状螺旋桨,我告诉我的表外甥女维多利亚王储说,腹部悬挂着六对扫帚,这扫帚在波波卡特佩特尔雪峰着陆的时候用作支架而在飞行中则用以清扫高空中那纵横交错的蓝色雹河,此外,航天器上还装有无数的翅膀,镶有镜子的翅膀,镜子里照出了北极的星辰、照出了你那破碎了的面庞、照出了美泉宫和望海城堡的断壁残垣,我告诉博伊斯特男爵说,还照出了你那穿着海军服的画像以及马奈18 画的你被枪杀的场面的支离片断,另外一些翅膀就像是巨大的蕨类植物的叶片,每当它们如同蛇一般蠕动起来的时候,露珠就好似雨点般地洒落下来使发动机冷却,我告诉他们说,还有一些翅膀则像圣母马利亚号和尼娜号19 的船帆,再有的可就是个头和年龄各异的天使的翅膀啦,我的使女负责清除在那些翅膀的羽毛中营巢的蜻蜓,航天器的背部有一个大鱼鳍状的竹翅膀,上面筑满了鸟窝,五颜六色的鸟儿饿得乱飞一气,不仅撞击着两侧的舱壁,而且还互相吞食,它们的血被一只漏斗收集起来,正是用那血,而不是用你的血,不是用从索奇卡尔科的石阶上流下来的血,我告诉他们说,我对他们吼道,正是用那血来驱动世界之王的航天器的,用墨西哥所有的鸟的血,用曾在韦拉克鲁斯迎接过咱们的兀鹫和那只生吞活蛇的雄鹰20 的血,当我看到你的血顺着石雕的蛇流淌下来的时候就对他们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没有死,我告诉他们并扒开那天前去参观巴黎国际博览会的人群,我遇到了刚刚拒绝了希腊和罗马尼亚王位的哥哥菲利普,我在法国长矛手和头戴熊皮高筒帽的掷弹兵中间、在胸甲兵和以缠头代替帽子、身穿灯笼裤的阿尔及利亚籍兵中间、在佩有绿色羽翎的非洲轻骑兵和身穿黄色长衫的火枪手中间左冲右突,可是电报又一次从我的手边飞走落入了鱼肝油桶、纳诺尔的凤梨酒桶、波希米亚玻璃杯里、落到了奥斯曼帝国馆的清真寺的地毯上,我告诉帕利考伯爵和冯·毛奇伯爵、告诉图恩伯爵和伊斯利公爵,如果那天有人要成为金字塔顶上的祭品,那个人就是我,我——卡洛塔皇后——将被人用黑曜石刀切开肚皮生下新大陆的恺撒,欧仁妮完全可以收起她那鳄鱼的眼泪,还有她那虚伪而阴险的丈夫也一样,我对由于天气太热眼窝里已经开始汪出水来了的查理五世的盐像以及他胯下那滴出海水的泪珠的盐马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开始觉得疲倦了,于是穿过帕杜瓦的布律内蒂大夫的那些装有人的胳膊和大腿、心、肺、肝(真希望都是从萨尔姆·萨尔姆和华雷斯、从欧仁妮和洛佩斯上校身上摘取下来的)的人肉罐头走进了埃杜先生发明的升降机——也就是一个在带篷的藤忍冬狭小高笼里起落的气球——最后跪倒在下索奇卡尔科金字塔的脚下,当我想用你的血来润一下嘴唇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马克西米利亚诺,那一道道顺着石阶而下的红印子并不是你的血,而是饱饮了你的血的臭虫汇聚起来的长河,就是那些在墨西哥城和在克雷塔罗城把你吞食了,现如今将你弃置于金字塔的顶上的臭虫,而你呢,血已经被吸干、气也已经断绝,面色惨白,孤零零的一个人,心被掏走,只留下了一个窟窿,于是我就吃起那些活着的臭虫来,你一定还记得,马克西米利亚诺,还记得那些虫子,记得库埃纳瓦卡的土人生吞的那些令人恶心的甲壳虫吧,那些虫子在他们的脸上、在他们的脖子上爬来爬去,当我手里拿着电报、拿着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已死的电报离开博览会的时候,那些臭虫也像那样从我的嘴里爬出来,爬到我的脸上和脖子上,也像那样从我的鼻孔里爬出来,爬到我的眼角,由于博览会上什么人都有,由于我从奥地利馆跑到了巴哈马馆、比利时馆、美国馆、荷兰馆,于是就以为,就产生了幻觉,以为,或者说是希望自己相信全世界的人都在为你哭泣,可是等我到了街上以后,遇到了在托尔托尼咖啡馆旁边卖你的父亲罗马王非常喜欢的那种白色香堇菜的女人,我手里拿着电报对她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宇宙之王、我亲爱的马克西米利亚诺死了,她却惊讶地瞪着眼珠子反问道:马克西米亚利诺,马克西米利亚诺是什么人哪?我这才意识到:如果我不告诉人们你是什么人,马克西米利亚诺,人们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此,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必须逃出梦境。因为,这样活着,这样死去,被禁闭着,有嘴而不能讲话,实际上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是对我的惩罚,倒不是因为我去了墨西哥,而是因为我离开了墨西哥、因为我避开现实而沉浸于梦境之中。马克西米利亚诺,如果说在你和我之间、在所有其他的人和我——比利时的马利亚·卡洛塔——之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区别就在于我选择了做梦并滞留于梦境之中。为了做梦,啊,为了做梦,正如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我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那就是永远做一个活死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是为梦而发明的。黎明的熹微不会告诉我们说梦会从它的灰烬里诞生,黄昏的余晖也不会告诉我们说梦会在它的烈焰中耗尽。因为,在梦里时间停滞不动:太阳和星辰不是为梦而发明,沙钟的金粒不会告诉我们说梦会打散重组而成为新梦,滴漏的水滴也不会告诉我们说梦会像淹没在庆祝光明与黑暗那永无尽头的婚礼而欢舞、亲近、交融的无终无始的昼夜晨昏里那样泯灭于自己的抽噎、自己的欢笑、自己的疯狂与清醒、自己的梦境之中。有时候我还是能够做到的。那天我逃了出去,躺在布舒城堡的护城河底。当时正是冬天,我透过河面上的冰层看到了溜冰的人。有几个渔夫在冰上凿了一些窟窿,从窟窿里放下了钓竿上的鱼线,线上拴的不是鱼钩而是献给他们的皇后的晶莹蓝玫瑰。春天来了,冰已融化,我看到了船底,落满蝴蝶的银锚从船上抛了下来。我还看到了游泳者的身体、他们那光滑的大腿、刚健的躯干,看见了把脖子伸进水中看我的鸭子和天鹅的肚皮。我看见洗衣工们到护城河边来洗我第一次领圣体时穿过的衣服。她们的血管里流出血来并化作珊瑚的细枝。秋天到了,城堡的仆役们用线把鹅卵石系到干枯的树叶上放到河底。那些树叶如同金丝雀的阵雨,伴随着绑在杜伊勒里宫里的镇纸上的葡萄嘟噜和一群吊在小小降落伞上飘然而下的海马,缓缓地沉落着。然而,幻象又一次转瞬即逝了。我又重新回到了布舒城堡的房间里,独自一个人坐着,跟这六十年来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同。

为了这一目的,马克西米利亚诺,为了能够告诉世人你是什么人,我真希望自己的血管和骨骼是玻璃的。希望自己的灵魂是一掬清水。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够一点点儿地从嘴里流出。希望,马克西米利亚诺,人们愿意啜饮我的灵魂。希望人们能够愿意倾听我的述说。希望自己的言辞化作一条溪流。希望这溪流所经之处能够道出所有触碰过的东西的名字,把石头称之为石头、把砂粒称之为砂粒、把卵石称之为卵石、把大海的欢笑称之为泡沫。希望自己的言辞化作细雨甘霖。希望这细雨甘霖在洒落的过程中能够道出从云端到地面、从彩虹的拱顶到盐粒那隐秘的结晶、从那高悬中天的月轮到最细的草茎和被打湿了的甲虫之间所触碰的一切东西的名字。

告诉我,马克西米利亚诺:你就没有听到我的灵魂化作雨滴飒飒飘落的声音?你就没有听到我的灵魂正用上千只水的触手敲击你的心扉并列数着你的每一个愿望?你就没有听到我的灵魂正在敲击着你的皮肤想要从汗毛孔里钻入你的体内?我那用言语铸成的灵魂撕碎了水的衣装化作条条水的彩卷缠绕于你的指间和鹭鸶的脖子上、用根根水的鞭子抽打着你的眼皮和群山的怀抱。告诉我,马克西米利亚诺:就没有人对你说过我的灵魂可以化作你的眼泪而滴落在你的脸上?你会把我的灵魂吞进肚子里去吗?告诉我:你敢仰起脸来承接我的话语、让我拨开你的眼睛并使之放射出明亮的闪光吗?告诉我:你能够张开嘴巴让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会合、让我用话语抚慰你的灵魂、让我温暖你的心房使之焕然一新吗?

我把水当成了自己的属相。我能够从一滴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水的水珠里看到整个世界。我到过施韦辛根城堡,但不是为了去喝尼古拉斯-德皮加赫泉里的水。我到过凡尔赛,但不是为了到龙泉去消渴。我曾经像疯子似的跑遍了罗马的大街小巷,但不是,我对你起誓,不是为了品尝皮洛塔广场诸泉里的水。我下到过圣湖的岸边,但不是为了啜饮玛雅公主们那化作了清水的灵魂。我用水编织了自己的梦,然后又把梦变成了施韦辛根泉上的飞鸟。你到了那儿以后,马克西米利亚诺,就会看到我的灵魂化作清流从鸟嘴里喷涌而出。你到了凡尔赛以后,就会看到我的灵魂咕嘟咕嘟地流溢并迎着太阳熠熠闪亮以把太阳呼唤、随着风飞散以把风呼唤。你到了尤卡坦以后,马克西米利亚诺,如果去到地下圣湖旁边,只要愿意,你就可以在我那灵魂深潭的如镜水面上照出自己的影像,不过,对了,我得提醒你:你见到的将是我的柔情化成的水镜,如果你将其打破,也只会听到你自己那变为魔水的声音的无声的回应。

我将要用水和自己的言辞来编织对往事的回忆:夏洛特公主想把浴缸搬进杜伊勒里宫让玛丽·阿梅莉王后给她洗澡。我要发明一种自恋的水:夏洛特公主想到以被狄安娜21 的狗追逐的阿克特翁22 为名的瀑布去洗头。我要发明一种像玻璃蛇一样以自身的清澈自足的环流水:夏洛特公主戴起面纱想去触摸圣马利亚·马焦雷教堂洗礼盆里的水。我要发明一种可以将我幽闭于一个映像世界里的水:夏洛特公主恬适地住在一座圆形的水的城堡里,身边簇拥着白衣的、蓝衣的、紫衣的使女和十个穿着江河水手制服的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将筑造起那座城堡。只要愿意,我就能够让自己那变成了喷泉的柔情和回忆竖起均衡的晶柱并以阿拉伯风格的装饰在空气的泡沫中搭造起构架,也就是拱、廊和尖顶:夏洛特公主想用东方博士赠送的隐形墨水在舅舅儒安维尔亲王给的本子上做功课。夏洛特公主想用清水记录哥哥利奥波德亲王将要讲述的抗击摩尔人的战争历史。夏洛特公主想用清水记述在克莱尔蒙特城堡里度过的那些下午的时光,正是在那儿,好外公路易-菲利普每逢星期天都要手里拿着一串红醋栗、嘴边带着一串亲吻等待着她的到来。夏洛特公主想记录下自己的生平,用清水、用空气、用虚无。夏洛特公主想发明虚无,所有虚无中最清澈、最纯正、最洁净、最透明的虚无,用以消解自己的燥渴。

可是,如果你想学写字,他们对我说,那就得把“妈妈”这个词儿写上十遍。我却写了一百遍“水”。你必须,他们对我说,写二十遍“爸爸”。我却写了一千遍“水”。妈妈和爸爸都是水做成的。墨水也是水,随着我不停地写着并且没再把笔伸进墨水瓶里去蘸过,那水的蓝颜色变得越来越淡:从海蓝到天蓝,从天蓝到无色蓝。我就那么不抬笔地写着,结果是画出了一条河,弯弯曲曲、圈连着圈、拐了又拐。我不歇气地、不留空地把一切全都写满在同一行里就好像同时又经历了一遍所写的事情。字与字之间要有间隔,他们对我说:仿佛能够把我的生命的每一个瞬间分割开来似的,仿佛能够把我那在母亲的爱抚和莱肯宫的百合、圣路易王的生平业绩、栗子羹、儒安维尔舅舅的绘画之中自由自在、舒心而平静地度过的、如同一条无边际直奔那每一个涌浪都会把一大堆许诺冲上沙滩而每一个回头浪又不等把画在沙层上的梦惊醒就将其浑然卷挟而去的茫茫大海的长河一般的童年水珠分割开来似的,仿佛能够把那瀑布、那当你到了布鲁塞尔和我的心跌入空谷、跌入你的眼中、跌入疯狂爱恋的无底深渊之后我的童年突然之间变化而成的光灿瀑布的水帘的丝缕分割开来似的,仿佛能够把今天那密结在我的心上并使之变成冰坨的坚硬的滴滴水珠分割开来似的。

我说这些,马克西米利亚诺,是想告诉你一直都想告诉你但却没能告诉你的事情。我发明了东方博士赠送的隐形墨水。我把笔伸进一个除我之外人人都会说空无一物的瓶子里蘸上空气、蘸上虚无,然后就在除我之外人人都会说空无一字的本子上写下除我之外谁都看不见的文字。在那些空白的纸上,我写下了自己的经历。我的经历,尽管当时只有八岁、九岁或十岁,或丰富或贫乏、或美好或凄惨、或枯燥或绚丽,全都随心所欲。我的经历变化莫测,每次重读,都截然不同。不论是谁看到我全神贯注地阅读那些白纸,都会以为我疯了。但是,事实上根本没人看到我那个样子。我是说,所有的人,是的,所有的人全都在望着我、在同我交谈,不过是从我赋予了音乐和色彩的白纸本上。我的想象就是流经那些纸页的溪流并涉及枕头、树木、星辰等名称和提及路易丝-玛丽、利奥波德、菲利普及所有亲人的名字。是我的想象让枕头松软、让树木葱翠、让星辰闪烁。是我的想象让父亲的头发乌黑、让哥哥露出微笑、让母亲有了一双蓝眼珠。我在想象中生活,只有这样才能畅快地呼吸。离开了想象,我就觉得透不出气来。只有凭借着想象,我才能够有着生而纯净的水的双重经历:时而恬静,时而激荡,不过永远是那么清澈透明。恬静的时候,我的想象就会变成一座凝滞的宫殿。那宫殿就是莱肯。莱肯宫里有一位公主。公主就是睡美人。睡美人梦见了王子。王子穿着一身蓝颜色的衣服,将要前来将睡美人唤醒。激荡的时候,我的想象就会撞击它自己臆造出来的、其实并不存在的暗礁,受伤、碎裂,化为千百块、变成千百个残破的幻象飞向空中,不过却又总是能够返归原本、完整无缺、一如既往、丝毫不损。因为水无所谓破碎。因为,事实上,水永远都无所谓伤残。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我把写在本子里的东西全都忘了。那本子一共有好几打之多呢。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丧失了阅读花了那么多功夫和心思写下来的东西的能力了。我只记得,好长时间以来,那些本子,不仅是对别人,对我也一样,只不过是白纸而已。这一发现真让我恼火极了。我觉得非常伤心,于是就一页一页地撕了。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纸片片。这使我想起了何塞·路易斯·勃拉希奥,你那忠实的勃拉希奥,在你的查普特佩克城堡的办公室的地板和地毯上到处都晾着由你口授的那些字迹未干的书信和指令。我本可以将那些纸片捻在一起搓成条绳子然后抓着它从布舒城堡的阳台上溜出去的,但是我不愿意有一天人们会说我凭借着自己的虚无而逃之夭夭了。我也本可以用自己的白发将那些纸片缝合在一起为你制成一块裹尸布,但是我不愿意有一天人们会说是我用自己的缄默将你埋葬了。于是,我就跪在地上把那些纸片一张一张地敛提起来堆成一堆,并且立下了誓言:尽管是必须再从头到尾地生活、忍受和死上一遍,我也要把一直都想对你说的话写到那些纸上去。我还想起了你的儿子塞达诺-莱吉萨诺:他是自己把身份暴露出来的,因为他用隐形墨水写给德国人的信全是空白的,那个傻瓜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应该在一封随便什么信的字行之间书写秘密情报。我就不会那么干:我已经开始用真正的墨水、勃拉希奥从墨西哥给我带来的蚁木紫墨水来撰写自己那疯狂和孤独的无聊历史、在被人遗忘中度过的六十年的空乏回忆录、变成了两万二千个黑夜的两万二千个白昼的日记了。这是一部没有人会感兴趣的历史,尽管我已经竭尽全力来描述了我美好的童年和咱们那美好的爱情,尽管我已经竭尽了全力不去隐瞒咱们在墨西哥的悲惨遭际和你的悲惨结局。也许是因为我重复的遍数太多了的缘故吧。但是,在字行之间,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那些我一味地谈论杜伊勒里宫中开花时节的橙树或那颗在钟山上要了你的命的子弹的字行之间,在那些字行之间,我将用那天装扮成圣米迦勒天使长的信使带来的圣水永不停歇地写下去,尽管有时候看起来我似乎就像同哥哥们在莱肯花园里捉迷藏时那样呆若木鸡、永远都不会动一下似的,是的,我将不歇气地写下去,笔不离纸,就像是一条永远也流不到天边的清溪,就像是一道泄向无极的湍流,与此同时却又娴静、极度地娴静,尽管自从我因为梦见母亲死了而惊醒并一跃而起跑向她的房间、打开门、发现自己身处长廊、跑到尽头、看到楼梯、走下楼梯、又有一道门的那天夜里起,尽管,告诉你说吧,打那以后,我就好像一直都在到处奔跑和开门、下楼梯,不过不是寻找死去的或者活着的母亲,而是在寻找自己罢了:于是我的言词仿佛成了一潭深水、成了一口没有涟漪的水井,当我说百合是百合的时候百合就沉入我那言词的塘底并且变成为双重的百合,当我说飞鸟是飞鸟的时候飞鸟就会冲出我的言词、震动着湿漉漉的翅膀高高飞起并且在天空变成千重的飞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终于能够开始对你说出我压根儿都没有想到可以对你说但却已经在对你说了的话语。

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你以及所有愿意理解我的人就必须重新学会阅读。你必须自己去发现我在字行之间要对你表白的意思。你以及墨西哥人必须明白:当我在说恨你和恨他们的时候,实际上可能是在说爱你和爱他们;当我写到怨尤的时候,实际上可能要写对你之所以是你的深情、对墨西哥将成为帝国的深情。我的帝国,马克西米利亚诺,只能在遗忘的基础上傲然屹立:咱们必须忘掉他们对咱们所做过的一切,他们墨西哥人必须忘掉咱们对他们所做过的一切。那天拿破仑三世来看我并送给我一瓶橙汁让我蘸着它来撰写自己的回忆录。他本可以告诉我说那是从阿尔罕布拉宫的甜橙树结的果实中提取的蜜汁,在那些树下,你曾思索过奥地利王朝昔日的荣耀。他本可以说那是从阿约特拉的甜橙树结的果实中榨取的甜汁,在那些树下,可是我没有必要再对你说起、没有必要对世人千百次地重复,对吧?在那些树下咱们道了永别。然而,尽管他们赌咒发誓地对我说那是曾经以其花朵装点过我的婚礼花环的甜橙树的果实的甘露,但是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知道我应该用以写下将要写给你的话语的不是香精、不是龙涎也不是金色的芳醇。信使又来过了。他装扮成庇护九世,给我带来了一杯巧克力,可是我却发现,我用以写下已经写给你了的话语的也不是我先前一天下午在埃塞尔恰坎后来又在蒂库尔和乌努克马、卡尔基尼和阿拉乔喝过的那高贵饮料的黑色馥郁和滚烫泡沫。此外,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我想象那橙汁是我的尿、那巧克力是我的粪便的时候,你没法知道我觉得有多恶心。一想到手里举着装有我的尿液的小瓶子站在我的房间的窗口对着太阳照来照去的吉莱克大夫,你肯定想象不出我觉得有多么恶心。马克西米利亚诺,你知道他在找什么吗?是想知道我除了神经错乱之外是否还有糖尿病?还是想证实这么多年来由于没人愿听我倾吐而无从发泄、而积存下来的对你和对墨西哥的那么多那么多柔情,那么多蜜意让我感到窒息、使我觉得心肺都要炸裂、溶进了我的血液、渗出了我的毛孔、排入了我的口水和尿液?每当我想起用一只小碗检查我的便样的博胡斯拉维克大夫,你肯定不知道我觉得有多么反胃。马克西米利亚诺,你知道他想了解什么吗?是想找到没有消化得了的布舒花园里的玫瑰花瓣或者你的海军上将制服的碎片?还是想证实我的肠道里长满了蛔虫并且正是这些蛔虫而不是范德施密森上校的儿子使我的肚子鼓得像个球?马克西米利亚诺,你肯定也想象不到我有多么伤心,因为那些污秽的排泄物在提醒我:我还活着,是的,活着,但却老态龙钟。小时候,由于非常好强和非常爱干净,我很小就学会了用外婆玛丽·阿梅莉送给我的便盆解手。然而,就连这个,我都忘记了。我几乎每天夜里都尿床。有时候,我还梦见自己活生生地烂掉,醒来后发现身上沾满自己的粪便,于是只能放声大哭。

啊,马克西米利亚诺,马克西米利亚诺:有人对你说过曾经看见过我用手捧起美第奇别墅的泉水喝吧?有人对你说过我于一天夜里光着脚丫子从望海跑到那眼有个孩子扼住白鹤脖子的泉边去喝水吧?有人对你说过曾经看见过卡洛塔皇后在特拉斯帕纳泉边用瓦罐提水喝、穿着衣服在尼亚加拉瀑布洗澡、光着身子在特拉法尔加泉里沐浴吧?有人对你说过看见过我用林德霍夫蓝色岩洞里的水洗脸、用丘鲁布斯科河里的水漱口吧?有人对你说过,马克西米利亚诺,看见过我跪在特雷维泉边用教皇赠送给我的杯子舀水喝吧?你若是相信了这些话,马克西米利亚诺,那才叫犯傻呢。听我告诉你吧:我现在不想、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通过大腿根儿处的阴道来受孕。实说吧,现如今,任何人,包括你在内,都已经不可能同我做那种事儿啦,因为信使给我带来的那些失偶母蜘蛛从我的假发上一直爬到我的耻骨处做了窝并在阴道口织起了一道闪闪发亮的钢丝网,还因为我用以制作贞节腰带的不是玫瑰花而是玫瑰刺。我是想通过嘴来怀孕,这是实话,而且还用不着你的那个物事儿。马克西米利亚诺,我想用以受孕的不是你的精液而是水。用自从我开始觉得渴得要死以来一直想喝的那种水。然而,我,马克西米利亚诺,我,比利时的马利亚·卡洛塔,关在家里的疯子,墨西哥和美洲的皇后,我再也不会去喝乞丐们喝过了的、孩子们搅和过了的、麻风病人在里面洗过烂疮的泉里的水啦。我的渴属于另外一种性质。我是个孩子,并且永远都是孩子,这倒不是因为我一直没有长大,而是因为我的纯洁和天真如同那高耸的哥特式大教堂。我现在是并且将永远都是一个乞丐,但是我所乞讨的是晨曦的遗踪、我在垃圾堆中翻找的是月亮的肌肤。我还是个病人,为脱瓣的玫瑰、为刺在胸膛的彩虹、为钻入眼底使我谵妄的极地星斗和霞光而病的病人。我是要喝水的,是的,但是要喝海涅和里尔克23 喝过的清泉里的水、要喝莫扎特喝过的清泉里的水。如果哪一天上帝能够恩准,如果上帝和想象力能够施惠于我让我重新清澈透明,我一定要喝那些清泉里的水。

1 巴尔贝·多尔维利(1808—1889),法国作家、有影响的文学评论家。

2 法文,意为“巴黎的意大利剧院”。

3 勃鲁盖尔(1525—1569),佛兰德画家,擅长表现农民,有“农民勃鲁盖尔”之称,其风景画开创了十七世纪荷兰画派的先河,《屠杀婴儿》旨在反对西班牙阿尔瓦大公的恐怖统治。

4 阿尔瓦公爵(1507—1582),西班牙军人和政治家,任尼德兰总督期间实行了残暴统治,其“戡乱法庭”——人称“血腥法庭”——曾判处一万二千名起义者有罪。

5 波兰-立陶宛的重要王公家族,从十五世纪起在波兰-立陶宛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

6 西方人对日本德川幕府时代(1603—1867)的将军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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