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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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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想往前赶赶,讲讲我们在黑尔舍姆最后一年的事。我说的是我们从十三岁到十六岁离开的这个阶段。在我的记忆中,我在黑尔舍姆的生活分成很明确的两块:后面这个阶段,以及此前所有的一切。早先的那些年——就是我已经跟你讲过的那些——常常会混在一起,共同构成某种黄金时代,当我想到那些年的时候,即便是那些不太美好的记忆,我也不禁感到其光彩和暖意。但最后那几年就不同了。准确说并非是不快——其中我也收获了许多弥足珍贵的记忆——但这段时间更严肃,某些方面而言,也更黑暗。也许是我在头脑中夸大了事实,但我有个印象,在这个阶段事情变化很快,就像白日沉入黑夜。

那次跟汤米在池塘边的谈话:现在我回想起来会将此作为两个阶段的分界点。倒不是说在那之后立刻就开始发生一些重要的事情,但至少对于我来说,那次谈话是个转折点。绝对是从那次开始,我看待一切的方式都不同了。从前那些我认为尴尬要躲开的问题,现在我越来越倾向于提问,哪怕不是问出声,至少自己问自己。

特别是那次的谈话使我换了种眼光来看待露西小姐。只要有机会我就认真观察她,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我现在将她作为重要线索的最大来源。正因为如此,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我开始留意到她说过或者做过的一些古怪小事,而我的朋友们却都没有注意到。

比如有一次,也许是在池塘边谈话过了几周之后,露西小姐带我们上英语课,我们在学习诗歌,但不知怎么话题走偏了,谈到了二战期间战俘营里的士兵。一个男生问战俘营周围的防护栏是不是通电的,有人接着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多奇怪啊,你什么时候要是想自杀,只需碰一下防护栏即可。也许他本来是想认真讨论问题的,可是我们其他人都觉得这很滑稽。大家同时爆发出大笑,开始讲话,这时劳拉——她总是这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夸张地表演了一段伸出手去触电身亡的场景。刹那间大家喧闹无比,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模仿着摸电网的样子。

期间我一直在观察露西小姐,我能看出有一秒钟她在望着面前的一班人时,脸上浮现出幽灵般的表情。随后——我继续认真观察——她整理心情,微笑道:“幸亏黑尔舍姆的护栏没有通电。有时候会发生很可怕的意外事故。”

她讲得很平静,因为大家还在大喊大叫,她的话音几乎是淹没在其中。可我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的话。“有时候会发生很可怕的意外事故。”什么事故?在哪里?可是没有人接她的话,我们又回头去讨论诗歌了。

类似的小事还有其他,不久我就开始感到露西小姐跟其他导师的种种不同。有可能早在那个时候起,对于她的担忧和难过的根本缘故,我就有所了解了。但也许还不至于,很可能在那个时候,我留意到了这一切,却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理解。如果说现在看来这些小事都很重要,连缀起来看有共通的意义,那也许是因为我如今看待往事,已经有了后来经验的启示——尤其是那天我们在运动馆躲避那场瓢泼大雨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时我们十五岁,已经是在黑尔舍姆的最后一年。我们在运动馆为一场小型棒球比赛做准备。这个阶段男生们很“享受”棒球赛,因为可以跟我们调情,所以那天下午我们总共有三十多人在场。我们换衣服的时候大雨开始下起来,我们慢慢都聚在门廊上——在运动馆的屋顶遮蔽之下——等着雨停。可是雨一直下,大家都齐聚在这里的时候,门廊上显得有些拥挤,人人都有点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我记得劳拉当时向我展示了一种特别恶心的擤鼻涕办法,用于真心想推掉哪个男生的时候。

露西小姐是唯一在场的导师。她在前面,靠在栏杆上,仿佛想要穿透雨幕看到操场尽头一样,朝外望去。那些日子我都是尽量认真地观察她,虽然说我在跟劳拉哈哈大笑,却时不时偷偷瞄一眼露西小姐的背影。我记得自己心想,她这姿势是否有些古怪,脑袋垂得太低,看起来就像一只蹲伏的野兽,等待着发起攻击。而且她那样伏身趴在栏杆上,头顶上的排水管滴下来的水差一点就淋到她了——可她仿佛全不在意。我记得曾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没什么不正常——她只是着急希望雨快点停——然后又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去听劳拉讲话。后来,几分钟之后,当我已经将露西小姐抛在脑后,为了不知道什么笑得前仰后合时,突然发现周遭变得安静下来,露西小姐开始讲话了。

她还站在同样的地方,但现在转过身来朝向我们,所以她是后背对着栏杆,身后是下着雨的天空。

“不,不对,很对不起,我必须得打断你们,”她说道,我看到她是在对正前方一张长椅上坐着的两个男生讲话。她的语音倒也没什么奇怪,但她讲得很响亮,就像有事情要对我们大家宣布的那种音量,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安静了下来。“不行,彼得,我不得不打断你的话。我不能继续保持沉默,听着你讲下去。”

随后她抬起目光,望向我们大家,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好吧,大家都可以听,我是说给你们所有人的。是时候有人把真相说出来了。”

我们等待着,她仍然望着我们。后来有人说他们以为露西小姐要狠批我们一顿;还有人以为她要宣布一套新的小型棒球规则。但是还没等她再说一个字,我就知道是其他更重要的事。

“小伙子们,请务必原谅我偷听。但是你们就在我后面,所以我没办法听不到。彼得,你何不跟大家讲讲,你刚才跟戈登说的话呢?”

彼得·j看起来很困惑,我看得出他脸上渐渐浮现出无辜受伤的表情。但这时露西小姐又说了一遍,这次温柔了许多:

“彼得,你说呀。请你跟大家讲讲你刚才所说的话。”

彼得耸耸肩。“我们刚刚在说,如果我们当上演员会是什么感受。那种生活是怎么回事。”

“对,”露西小姐说,“你还跟戈登讲,说得去美国,才最有机会。”

彼得·j又耸了耸肩,低声嘟囔道:“是的,露西小姐。”

可是现在露西小姐将目光转向了我们大家。“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是这种空话说得太多了。我常常听到,没有人阻止,这样是不对的。”我看到更多的雨水从排水管滴下来,落在她肩上,但她根本没有留意。“如果其他人不跟你们讲,”她继续说道,“那我来讲。老师告诉过你们,但你们没有人真正理解,我敢说,有些人还很愿意听之任之。但我不。如果你们想要过上体面正当的生活,那就得知道,什么都得知道。你们谁也去不了美国,谁也成不了电影明星。那天我还听到你们有人打算去超市工作,你们谁也去不了。你们的生活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会长大成人,然后不等你们衰老,甚至不到中年,就将开始捐献身体的各个器官。你们每一个人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们跟录像里看到的那些演员都不一样,甚至跟我都不一样。你们是为了特定目的才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们的将来,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因此你们不要再这样说了。你们不久就将离开黑尔舍姆,过不了多久,这天就会到来,你们要准备第一次捐献了。你们需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你们想过上正派体面的生活,就得知道自己是谁,未来会怎样,你们每个人都是。”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但在我的印象里,她脑子里大概还是继续在自言自语,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目光从我们身上飘过,一张一张脸望过去,仿佛她还在继续跟我们讲话。当她终于转身重新朝着操场方向望去的时候,我们都感到如释重负。

“现在雨没那么大了,”她说,其实雨还是跟先前一样匀匀下落,没有变小。“我们出去吧。可能太阳也就出来了。”

我想,她所说的就只有这些了。几年之前在多佛的康复中心,我跟露丝讨论起来的时候,她坚持说露西小姐跟我们讲得比这多很多;她解释说在捐献之前,我们首先会有一段时间担任护理员,还讲了捐献的一般流程;康复中心等等——可我很确信她没有说这么多。好吧,也许她开始讲话的时候,的确曾打算讲到这些。但我猜她一旦开始之后,看到面前那些困惑不解、浑身不自在的面容时,她就认识到,根本不可能做完自己挑起的这件事。

很难讲清楚露西小姐在运动馆的这次情绪爆发到底造成了什么深远影响。话传得很快,但流言大多围绕着露西小姐本人,而不是她试图告诉我们的那些事。有的学生觉得她一时失去了理智;其他人则认为是艾米丽小姐和其他的导师请她告诉我们那些事的;甚至有人当时在现场,却认为露西小姐只是嫌我们在门廊上太喧闹,批评了我们一顿而已。但正如我所说的,极少有人讨论她说的内容。如果有人提起这话题,那么人们也多半会说:“那又怎样呢?我们早就已经知道了呀。”

但这恰恰正是露西小姐讲的核心意义。就像她说的,我们“又知道,又不知道”。几年之前,我和汤米再次回顾这一切的时候,我跟他讲到露西小姐这种“又知道,又不知道”的说法时,他提出了一套理论。

汤米认为有可能在我们居住在黑尔舍姆的许多年里,导师们小心翼翼地设计好何时该告诉我们什么;这样的话,我们总是还小,最新得到的信息不能完全理解。但当然某种程度上我们会接受进来,这样一来不久之后一切就都装进我们脑子里了,尽管我们都没有仔细检视过这些信息。

对我而言,这太像是一种阴谋论——我觉得我们那些导师没有这么阴险狡猾——但是很可能其中有些道理。当然,好像我一直都模糊知道捐献这回事,甚至早在六七岁的时候。等到我们长大了一点,导师们跟我们讲起这些事的时候,说到什么都不会让我们大出意料之外,这点很奇怪。就好像我们早在什么时候已经 听过这些事了。

这会儿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是导师们刚刚开始给我们正式讲性教育的话题时,他们总是把这些事跟捐献混在一起来说。在那个年纪——再说一遍,我现在说的是大约十三岁的时候——对于性我们大家都很担忧,同时也很兴奋,自然也就会将其他的信息推到背景中,不大上心。换句话说,有可能导师们往我们脑子里夹带私货,讲了关于我们未来的一些基本事实。

然而说句公道话,可能将这两个话题放到一起来讲是很自然的事。比如说,他们教我们在性行为中要非常小心避免染病,这对于我们比外面的普通人而言,要重要得多,如果不提及这点,就会很古怪。当然,说到此处,自然就会讲到捐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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