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2)
出来之后,我留意到大家初到达时的兴奋之情显然已经消散一空。我们默默朝前走,罗德尼走在最前面,穿过几条阳光难得晒进来的偏僻小街,人行道太过狭窄,经常只能容我们单人成列,笨拙前行。一走到主街上,大家都松了口气,各种噪音将我们的坏情绪遮掩下去,变得没那么明显。我们走手控红绿灯的斑马线过了马路,到了阳光更充足的一边,这时我看到罗德尼和克里茜在商谈什么事情,我不禁疑心,这糟糕的气氛到底几分是因为他们认定我们隐瞒了黑尔舍姆的大秘密,又有几分是因为露丝冲汤米发火的缘故。
然后当我们一穿过主街,克里茜就宣布,说她和罗德尼要去买生日卡片。露丝听到这话震惊不已,可克里茜自管自说道:
“我们喜欢一下子买一大批卡片。长远来看这样总是更省钱。碰到有人过生日你随手就能拿出来。”她指着一家沃尔沃斯商场,“这里有些好看的卡片价钱真的很便宜。”
罗德尼点头称是,我觉得他含笑的嘴角仿佛透露出些许讥讽之意。“当然了,”他说,“难免会买好多一样的卡片,但你可以自己在上面加插图。你懂的,增添些个人色彩。”
两名老生都挡在人行道正中,害得推购物车的人只能绕过,他们就这样站着,等我们表示反对。我看得出露丝很生气,但如果罗德尼不肯合作的话,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可做。
于是我们就进了沃尔沃斯,一进去我就感觉很开心。即便现在,我还是很喜欢像这样的地方:一家大商场,里面有很多货架,陈列着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贺卡、各种化妆品,甚至还有照相亭。如今如果我来到一座城镇,偶有闲暇,总会溜达到这样的地方消磨时光。在这里你可以随便逛,自得其乐,什么也不买店员也毫不在意。
总之,我们进了门,不久就四散开来,各自去看不同的货架了。罗德尼留在门口附近,站在一个放卡片的大架子边上,再往里,我看到汤米站在一个巨大的流行乐队海报下面,正在翻拣录音磁带。过了十分钟左右,当我逛到接近超市后方的时候,好像听到了露丝的声音,于是循声走了过去。我都走到那条过道上了——两边货架上摆满了毛绒玩具和大盒拼图——这才发现露丝和克里茜站在另一头,正在讲悄悄话。我拿不准该怎么做:我不想打断她们,但时间不早我们该走了,我也不想调头走掉。于是我就站在原地假装细看一盒拼图,等待着她们留意到我。
就在这时,我发现她们又回到了传言的话题。克里茜压低了声音说话,意思大概是:
“可是你一直都在啊。你竟然都没想过这种事要怎么做,要去找谁申请之类的,我觉得很奇怪。”
“你不会明白的,”露丝说道,“如果你是黑尔舍姆出来的,就能理解。这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猜想大家一直都知道,如果想要弄清楚,只需带话回黑尔舍姆即可……”
露丝看到我,立刻住了嘴。当我放下那盒拼图,朝她们转过身去的时候,两人同时都怒气冲冲地望着我。那感觉就像我捉到她们在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于是她们很不自在地分开了。
“我们该走了,”我说着,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可是露丝才不上当。她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露丝特别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再次出发,跟着罗德尼去寻找他上个月曾看到露丝可能的原型所在的那间办公室,此时我们之间的气氛比先前更糟了。罗德尼一次又一次地带我们走错路,搞得气氛越发不快。至少有四次,他信心十足地带领我们从主街上转出来,却发现商业办公楼都逐渐减少乃至没有了,我们只得转身走回去。不久罗德尼就很被动,几乎要放弃了。但就在这时,我们找到了。
又一次我们转身朝主街的方向走回头路,这时罗德尼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他默默地指着街对面的一间办公室。
果然,就在那里。并不完全像我们那天在地上捡的杂志广告,但也差不多。临街这层是巨大的玻璃幕墙,任何人都可以一览无余看到里面:这是一间开放式的大办公室,里面有十二张左右的办公桌,大致以l形排列。里面有盆栽的棕榈树,闪亮的办公设备,每个办公桌上还有弯头的台灯。人们在桌子周围来来去去,或斜靠在隔板上,聊天讲笑话,还有人把转椅拖到彼此靠近,一起喝咖啡,吃三明治。
“看哪,”汤米说,“这是他们的午休时间,可他们都不出去。换做是我也舍不得出去。”
我们不转眼地盯着,里面看起来就像一个聪明、舒适、自足的小世界。我看了露丝一眼,留意到她的目光正急切地扫过玻璃后面一张又一张的面容。
“好吧,罗德,”克里茜说,“到底可能的是哪个?”
她几乎是语出讥诮,仿佛她认定整件事最终会以罗德尼闹了个大乌龙为结局。可他却强压兴奋的颤抖,悄声说道:
“那里。就在那个角落。穿蓝衣服那个。就是她,正在跟那个胖胖的红衣女人讲话的。”
乍看并不明显,但我们盯得越久,就越觉得他有道理。那女人大约五十岁,体型保持得很不错。她发色比露丝要深些——但人家可能是染的——她将头发往后梳成简单的马尾——露丝通常就是这样的发型。她穿红衣服的朋友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尤其是她笑完一甩头的样子,跟露丝相像的程度,绝不止一星半点。
我们都盯着她看,谁也不说话。后来才发现,办公室的另外一边,另外两个女人注意到了我们。其中一个扬起手朝我们的方向挥了一挥。这才终于打破了魔咒,我们受到惊吓,咯咯笑着逃跑了。
我们沿街跑了一段,再次停下,激动地同时开始讲话。只除了露丝,在一片兴奋中保持着安静。一下子很难读懂她脸上的表情:那当然不能说失望,可也说不上兴高采烈。她脸上似笑非笑,就像普通人家的母亲,当孩子们围在身边又跳又叫,恳求她许可去做什么的时候,认真考虑的样子。于是我们就这样各抒己见,我很高兴自己可以开诚布公地同意大家的看法,认为我们刚刚看到的这个女人毫无疑问的确就是。事实上我们都如释重负,虽然大家不肯承认,但心里都认为会遭遇失望。但是现如今我们就可以回到农舍,看到的一切会让露丝得到鼓舞,我们其他人可以提供佐证支持。看起来那个女人的办公室生活环境跟露丝为自己所描绘的梦想生活相差无多。不论那天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从内心深处来看,大家谁都不希望露丝失望而归,那一刻我们感觉已经安全了。我很有把握认为,如果事情到这里结束,我们本可以心满意足,平安回去。
可是露丝却说:“我们到那边去坐坐,那边的矮墙上,就待几分钟。等他们一旦忘掉我们,咱们可以再去看一眼。”
大家同意了,但是当我们朝露丝所指的小停车场周围的矮墙那边走去的时候,克里茜略微有点过分急切地说:
“可是哪怕我们不再回去看,大家也都认为她的确很可能是。办公室也很漂亮。真的。”
“我们再等几分钟吧,”露丝说,“然后就回去。”
我没有在那边坐下,因为墙面潮湿,还有碎石子,还因为我觉得随时可能有人出现,喊我们,不让我们坐在这里。但露丝却坐了下来,膝盖分在墙两边,仿佛骑在马上一般。我们在那里等待的十到十五分钟的场景,今天我还历历在目,犹在眼前。谁也没有再继续讨论原型的问题。大家都假装这是一次无忧无虑的出游,在某个景点多余了几分钟时间要消耗。罗德尼做了几个舞蹈动作,以表示他感觉多么好。他站到矮墙上,找到平衡,然后故意跌落下来。汤米拿路过的人开玩笑,虽然并不好笑,大家还是乐得很开心。在这其中,只有露丝跨坐在墙上,一言不发。她脸上保持着微笑,但却几乎一动不动。微风轻轻拂乱了她的头发,明亮的冬日暖阳晒得她眯缝起眼睛,因此你说不准她到底是笑我们嬉闹,还是被太阳晒得表情古怪。我们在停车场旁边等待的那段时间,这些就是我记忆中留下的画面。我猜大家是在等露丝来决定,什么时候回去再看一次。可她始终没有机会做出决定,因为发生了后面的事。
汤米本来跟罗德尼一起在墙上闲逛,突然跳下来,静止不动了。然后他说:“那就是她。同一个人。”
我们都停下了各自的事,望着那个身影从办公室方向走过来。她现在身穿一件乳白色外套,边走边费力地将公文包关起来。包的搭扣有点难弄,她只得一次次慢下脚步重新来过。我们犹如着迷一般,不转眼地盯着她,直看着她穿过街道。当她转角走上主街的时候,露丝突然跳起身来说道:“我们看看她去哪儿。”
我们大梦初醒一般,起身跟着她走。事实上,克里茜不得不提醒大家放慢脚步,不然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群劫匪,这女人是我们要攻击的目标。我们保持合理距离跟着她走在主街上,一边咯咯笑着让开擦肩而过的人,时而分散,时而重聚。当时大约是午后两点钟,人行道上满是购物的人们。一度我们差点跟丢了她,可我们还是赶了上去,眼看她进了一家店铺,我们就在橱窗外面闲逛,一看她出来,又慌忙推开婴儿车和老人,紧跟上去。
这时那女人转角离开了主街,进入了海滩附近一条小路。克里茜很担心离开人群之后她会留意到我们,但露丝只管跟上去,于是我们就跟在她后面。
终于我们走上了一条狭窄的小胡同,沿途只是零星有些店铺,主要都是些普通房屋。我们再次只能单列前进,一度有辆小货车迎面开过来,我们只得贴近房屋让车先过去。没走多久整条小路上就只剩下那女人和我们几个人。但凡她一回头,就绝不可能注意不到我们。可她只是往前走,距离我们十来步的距离,直到进了一间房门——进了“波特韦艺廊”。
自此之后,我又回过几次波特韦艺廊。几年前这里换了主人,现在卖的是各种创意产品:锅子、盘子、陶塑动物。但当时那里只有两个大白房间,只卖画——布展很美,画与画之间有充足的间距。现在门上方挂的木头招牌倒是没变。总之,我们决定走进去,因为罗德尼说我们站在这安静的小路上显得非常可疑。至少在店里,我们可以假装在看画。
我们进去之后,发现之前跟踪的那个女人在跟一个年纪大很多的银发女子交谈,后者好像是这里的主管。她们两人分别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子两边,除了她俩之外,艺廊里再无别人。我们鱼贯而入,然后分散在店内,尽力做出被画作深深吸引的样子,两个女人都没有太在意。
事实上,虽然说我一直在关注着露丝那位可能的原型,却也开始享受那些画作,以及这里澄澈宁静的气氛,感觉仿佛我们离开主街已经有百里之遥。墙壁和房顶是薄荷绿的颜色,檐口这里那里偶有渔网或是旧船只上拆下来的腐木部件插挂起来作为装饰。还有那些画作——多半是深蓝绿色调为主的油画——都是海洋主题。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疲惫袭上心头——毕竟我们天不亮就出门旅行了——反正不止我一个人在那里陷入了短暂的梦境。我们各自游荡到了不同的角落,一幅接一幅画地盯着看,间或压低了嗓门发出一声惊叹,像这样:“快来看啊!”在此期间我们都听到可能是露丝原型的那个女人和银发女子一直在讲话。她们交谈的声音并不大,但在那里,她们的话音仿佛填满了所有的空间。她们在讨论两人共同认识的一个男人,说他对照管孩子毫无头绪。我们始终听着她们的对话,偶尔偷偷朝她们的方向瞥一眼,渐渐地,情况发生了变化。我感觉到了,也看出来其他人有同样的感受。如果我们隔着她办公室的玻璃看到那个女人,然后就放手离开,甚至哪怕我们跟着穿过小城的时候跟丢了她,也还可以欢欣鼓舞,怀着凯旋的心情回到农舍。然而现在,在这间艺廊里,这女人离我们太近,比我们任何时候想的都要更近。我们越多看到她、听到她,就越发现她一点都不像露丝。这种感觉在我们之间越来越强烈,几乎伸手可触,露丝虽然在房间的另一头专心看画,我却看得出她跟其他人有同样强烈的感受。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在艺廊里游荡了那么久;我们在延迟不得不讨论这件事的那一刻到来。
突然那女人离开了,我们还是分散着站在艺廊里,避免相互间眼神遭遇。但谁也没有想要跟上那女人,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我们仿佛无需言语,就已经对眼下的情况得出了一致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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