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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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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极少去金斯费尔德,所以我和露丝一路上只得多次查阅地图,最终还是迟到了几分钟。这家康复中心没有很清楚的标注,要不是因为后来我跟这地方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里也不是一个我会期望造访的地方。它地处偏僻,不便到达,可是当你到了之后,这里又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平静安详。你总能听到围墙外大路上的车声,总体上感觉他们好像始终没有全部完成这地方的改造工程。许多捐献者的房间轮椅无法出入,不然就是不通风,或者太漏风。浴室总是不够,仅有的几间很难保持清洁,冬天冷得要命,还总是距离捐献者的房间太远。换句话说,金斯费尔德跟露丝在多佛的康复中心简直有天壤之别,那边瓷砖耀目,双层玻璃,只需轻轻一拧窗户把手,就可以关得严丝合缝。

后来,当金斯费尔德变成了那个我熟悉而宝贵的地方之后,我在其中一座办公楼里看到了一张这地方改造之前的黑白照片,镶在镜框里。那时候这里还是一座普通家庭的度假营地。照片拍摄的时间可能是五十年代后期,或者六十年代早期,上面有个很大的长方形游泳池,许多快乐的人们——孩子和父母亲——在四处泼水,尽情玩乐。池边都是水泥,但人们架起了折叠椅和日光浴躺椅,还有很大的遮阳伞,将他们罩在阴凉里。我刚看到这画面的时候,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我看到的就是现在捐献者们称为“广场”的地方——你开车到这座中心的时候,先要开到这里来。当然,现在游泳池已经填起来了,但轮廓依然在,而且在泳池一端还依然树立着——改造未完成的例证之一——跳水高台的金属架。直到我看到照片才明白那框架是什么,为什么会在那里,而今天,每次我看到它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出游泳者从顶部一跃而下,却只能撞在水泥地面上的画面。

要不是画面上背景中分布在游泳池周围三面的那些碉堡似的白色两层建筑,我本来没那么容易能辨认出照片里广场的位置。这些想必就是当年那些家庭的度假公寓,虽然我猜想房屋内部一定改变很大,但外立面基本保持原样。我想,就某些方面而言,今天的广场跟当初的游泳池也没有那么大的不同。这里是当地的社交中心,捐献者们从房间里出来透透气、聊聊天的地方。广场周围有几个木制野餐长椅,但——尤其是阳光太热,或者下雨的时候——捐献者们还是喜欢到远处那头老旧跳水台架子后面,在娱乐室向外延伸的平屋顶下面聚会。

我和露丝到达金斯费尔德的那天下午,天气多云,略有寒意,当我们车子开到广场上的时候,那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小群六七个人,影影绰绰在那边屋檐下方。当我将车停在旧泳池上某处时——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一个身影离开了人群朝我们走来,我认出那正是汤米。他身穿一件褪色的绿色运动服上衣,看起来比我最后见他的时候,重了大约一英石 (1) 左右。

坐在我身边的露丝似乎开始慌了神。“我们怎么办?”她说,“我们下车吗?不,不。我们不要下车。别动,别动。”

我不知道自己本来打算怎么做,但当露丝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为何,我想也没想就下了车。露丝仍是坐在原地,所以当汤米朝我们走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也因为如此,他首先拥抱的是我。我能闻到他身上隐约有某种医药的气息,但我不确定是什么。随后,尽管我们彼此什么都没有说,却都感到露丝在车里看着我们,于是分开了。

车窗玻璃上映出很大一片天空的倒影,所以我无法看清她的模样,但在我印象中,露丝的表情很严肃,几乎凝固一般,仿佛我和汤米是她在看的剧中人物。她的表情有些古怪,让我感到不自在。然后汤米绕过我,到了车旁。他打开后门,坐到了后排座椅上,这时轮到我来观察他们在车里交谈,礼貌地轻吻脸颊。

广场那边,屋檐下的捐献者们也在观看,虽然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恶意,突然间却很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我尽量让自己放慢脚步走回车上,好让汤米和露丝多一点时间单独相处。

我们先是开车经过了几条狭窄曲折的小路,然后豁然开朗,进入了千篇一律的乡间大道,行驶在几乎没有车辆的路上。关于我们去看搁浅渔船的那次旅行,我所记得的就是,很长时间的阴霾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阳光穿透了灰暗的天色,每次当我转眼去看坐在旁边的露丝时,她脸上总是浮现出淡淡的平静的微笑。至于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反正我记得我们都表现得仿佛大家都常常见面一般,好像没必要聊别的,只是眼前这点事儿就够我们说的。我问汤米他是不是已经去看过那条船了,他说没有。他曾经有几次机会,但都没去成。

“倒不是我不想去,”他说着,从后座朝前倾身,“我懒得费那个心。有一次我打算去的,跟另外两个人,还有他们的护理员,但后来我有点出血,就没办法再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早没有这种问题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继续穿行在空旷的乡间,露丝从座位上向右转身,直到她面朝汤米,就那样一直看着他。她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但什么也没说,我从后视镜中看到汤米本能地看起来很不自在。他不断地朝旁边的窗户往外看,然后转眼看看她,然后再转眼看看窗外。过了一会儿,露丝还是没有将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她开始聊别人的八卦轶事,她那个康复中心的某个捐献者,一个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人,期间她始终都在望着汤米,淡淡的笑容也始终没有离开过脸庞。也许因为她的这些八卦让我觉得无聊,也许因为我想帮汤米解围,大约一分钟之后,我打断了她,我说:

“好啦,好啦,我们用不着知道关于她的所有事。”

我说这话完全没有恶意,说真的也没有任何其他意思。但是还没等露丝住嘴,甚至我话音还没落的时候,就听汤米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爆炸般的笑声,我以前从未听到他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他说:

“我正想说同样的话。我刚刚有点走神了。”

我的眼睛望着路面,因此拿不准他是冲我说的还是露丝。无论如何,露丝不再说了,她慢慢地转回身体,直到重新面朝前方。她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沮丧,但那笑容不见了,她眼神飘得很远,看着我们前方某处的天空。可我得坦白讲:那一刻我根本没想到露丝。我的心轻轻跳了一拍,因为这一来,这微不足道的表示赞同的一笑,感觉仿佛这么多年之后,我和汤米再次走到了一起。

从金斯费尔德出来之后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我找到了需要拐弯的路口。我们沿着一条被树篱遮蔽的蜿蜒窄路朝前开,然后在一丛西克莫槭树旁停了下来。我在前面带路,走到树林边,但这时,我们面前有三条小路朝着林间不同方向,我只好停下来研究随身带的指路说明。当我站在那里,努力辨认那人手写的字迹时,突然意识到露丝和汤米站在我身边,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像孩子一样,等着我来告诉他们该往哪边走。

我们走进了树林,虽然路还算好走,但我注意到露丝呼吸越来越沉重了。相比之下,汤米却看不出任何难受的迹象,只是脚步隐约有点跛。后来我们走到了一面铁丝网栅栏前,栅栏倾斜生锈,网子被掀开,东倒西歪。露丝一看到,立刻就停下了脚步。

“哎呀,不行,”她焦虑地说。随后又朝我转过身。“你没说过会有这个。你没说过我们得过铁丝网呀!”

“不难走的,”我说,“我们可以从下面过。只要互相帮忙撑一下铁丝就行。”

可是露丝看起来真的很难过,她动也没动。就在这时,当她站在那里,肩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时候,汤米仿佛才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虚弱。也许他之前也留意过,但不愿意接受这一点。可是现在他瞪着露丝认真看了几秒钟。接下来发生的——当然我无法确知就是如此——就是我们俩,我和汤米,两人都想起了刚刚车里发生的事,我们多少算是合伙对抗她了。两人几乎是本能地同时向她走去。我搀住她一只胳膊,汤米从另一侧扶住她的肘部,我们开始慢慢地引着她朝栅栏走去。

只有当我需要自己先过栅栏那边的时候,才放开了露丝。然后我就尽力将铁丝网举高,我和汤米共同帮她走了过来。最终这对她也没有那么难:这更多是个信心的问题,因为有我们扶助,她似乎抛下了对栅栏的恐惧。到了另一侧,她还出了把力,跟我一起把铁丝网举高,让汤米过来。他过得很轻松,露丝对他说:

“原来只要这样弯下身就可以。这种事我有时候真是不在行。”

汤米看起来有点怯意,我疑心他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不好意思,还是又想起了我们俩在车上合伙对付露丝的事。他朝我们面前的树点了点头,说道:

“我猜是往这个方向。对不对,凯丝?”

我瞥了一眼那张纸,再次开始头前带路。越往树林深处走越是幽暗,地面也越来越潮湿。

“希望我们不要迷路,”我听到露丝笑着对汤米说,但我看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片空地。经过片刻回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车里发生的事让我这么耿耿于怀。不单单是因为我们合伙对付露丝:关键在于她的反应。从前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她会听凭这样的事发生,而不予以反击。想明白这点之后,我在小径上停下了脚步,等着露丝和汤米跟上来,然后伸出胳膊环住了露丝的肩膀。

这并不会显得太煽情;这只是护理员的日常工作,因为现在她的脚步真的有些不稳,我疑心是不是我先前对她虚弱的程度严重缺乏预料。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她脚步趔趄,时不时靠到我身上。但随后我们就走出了树林,到了空地上,我们看得到那条船了。

实际上,我们并不是真的走到了一片空地:而是我们刚刚穿过的那片树木稀疏的林地在这里到了尽头,我们面前触目所及都是一片沼泽地。天空苍白辽阔,一片一片倒映在沼泽中嵌着的水洼里。不久之前,树木想必还曾经延伸得更远,因为时不时还可以看到泥土中冒出来幽灵一般的枯树干,大多数都在离地几英尺高的地方断掉了。这些枯死的树干再远处,大约六十码开外,就见那条船,映着微弱的阳光,陷在沼泽里。

“哎呀,跟我朋友说的一样,”露丝说,“真的很美。”

我们周遭一片寂静,当我们朝那条船走近的时候,能听到脚下鞋子在吱嘎作响。没过多久我就留意到踩在草丛上的脚开始下陷,于是喊道:“好了,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

另外两个人在我身后,都没有表示反对,当我回头朝后看时,见汤米再次搀着露丝的胳膊。但显然这只是为了扶住她。我迈着大步走到距离最近的枯树干旁,这里的泥土比较结实,然后靠着树干平衡身体。汤米和露丝也学我的样子走到另一棵树旁,那棵树都空了,比我这棵更枯瘦,在我后方左边。他们分别靠在树的两边,似乎安顿下来。然后我们望着搁浅的船只。现在我看得到船上漆都剥落了,小船舱的木板框架都开裂了。船舱原来是漆成天蓝色的,但现在映着天空看起来几乎是白色的。

“不知道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说。我提高了声音,想让其他人听到我说的话,我以为还会有回音。可是发出的声音非常切近,令人意外,仿佛我是在一个铺着地毯的房间里。

这时我听到汤米在我身后说:“也许现在黑尔舍姆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为什么黑尔舍姆会是这样?”露丝听起来是真心感到不解,“就因为关门了也不会变成沼泽地啊。”

“我想不会。我没动脑子。但我现在总是觉得黑尔舍姆变成了这样。完全没逻辑。实际上,这跟我脑子里的画面很相像。只不过那里没有船,当然了。那倒不是太坏,如果变成现在这样的话。”

“这倒滑稽,”露丝说,“因为有一天早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在楼上十四号教室。我知道整个校园都被关闭了,可我就在十四号教室,我朝窗外看,看到外面发大水了。就像一大片湖水一样。我能看到各种垃圾从我窗户下面漂过去,空的饮料盒什么的。但我完全没有惊恐什么的感觉。一切静好,就像现在这样。我知道我没有任何危险,变成那样只是因为学校关门了。”

“你知道,”汤米说,“梅格·b在我们中心待过一段时间。她现在走了,去北方什么地方做第三次捐献。我再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你们俩有听过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没有听到露丝说话,于是回头去看她。开始我还以为她仍然在望着那条船,但后来我发现,她是凝望着远处空中一架慢慢爬升的飞机留下的尾迹云。然后她说:

“告诉你们一件我听说的事吧。我听说了克里茜的消息。我听说她在第二次捐献中就完了。”

“我也听到过,”汤米说,“想必这是真的。我听到的跟你一模一样。太遗憾了。才第二次而已。很幸运我没发生这样的事。”

“我觉得这种事发生得肯定很多,只是他们不告诉我们,”露丝说,“我那边的护理员。她可能知道真相。但她不肯说。”

“这里头没有什么大阴谋,”我说着,转回身朝向那条船,“有时会发生这种事。克里茜的事很令人难过。但这种事并不常见。现在他们真的都很小心。”

“我敢肯定这种事发生的远远多于他们透露给我们的数量,”露丝再次说道,“每次捐献之间他们总是把我们搬来搬去,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我碰到过罗德尼一次,”我说,“就在克里茜完结之后没多久。我在北威尔士的一家诊所里碰到他的。他还不错。”

“但我敢肯定克里茜的事让他伤透了心。”露丝说完,又对汤米说:“他们半点都不会告诉你的,明白吗?”

“实际上,”我说,“他没有太难过。很明显他很伤心。但他应付得还算可以。再说他们已经两三年没见面了。他说他认为克里茜不会太在意。我认为他说的应该有道理。”

“凭什么他说的就有道理?”露丝说,“他怎么可能知道克里茜的感受?知道她想要什么?躺在台子上,拼命挣扎着活下去的又不是他。他怎么会知道?”

这迸发的怒火更像是旧日的露丝,闻言我不禁再次朝她转过身去。也许只是她眼中满含怒火,但她回望我的目光带有一种严厉苛责的表情。

“这不可能好受,”汤米说,“第二次捐献人就完了。不可能好受。”

“我就不相信罗德尼对此感觉还可以,”露丝说,“你只是跟他聊了几分钟而已。几分钟你能知道什么?”

“没错,”汤米说,“但是正如凯丝说的,他们已经分手了……”

“那也不会有任何不同,”露丝打断了他的话,“一定程度上来看,那样反而更难受。”

“我见过许多人处在罗德尼这种情况,”我说,“他们的确能够接受现实。”

“你怎么会知道?”露丝说,“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才是个护理员。”

“我作为护理员见过很多人。真的很多。”

“她不会懂的,对不对,汤米?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一会儿我们俩都望着汤米,可他仍是凝视着那条船。后来他说:

“我所在的中心有个人。他总是担心自己撑不过第二次捐献。总是说他骨子里都能感觉到。但后来证明根本没事。他刚刚做完第三次捐献,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了。”他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我做护理员不大行。连开车都没学会。我认为正因为如此我的通知才来得这么快。我知道按道理不是这么操作,但我相信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其实我也不在乎。我作为捐献者很不错,但我是个很差劲的护理员。”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丝开口讲话了,她的语气这次平静了许多:

“我觉得我做护理员还算称职。但五年我觉得也足够了。我跟你一样,汤米。我成为捐献者的时候已经基本上做好了准备。觉得挺好。毕竟我们就是应该干这个的,对不对?”

我拿不准她是否期望我对这话做出回应。她讲的没有任何明显的导向意思,很有可能这只是习惯成自然随口一说——你总是听到捐献者们互相之间说这种话。我再次转身去看他们,见汤米依然举着手遮住眼睛。

“可惜我们不能离船再近一点,”他说,“等到再干燥点的天气,也许我们可以再回来。”

“来看过这条船我已经很高兴了,”露丝轻柔地说,“真的很好。可是我觉得我想回去了。风还挺冷的。”

“至少我们现在看过了,”汤米说。

走回车子的路上,我们比来时更加随意地聊了起来。露丝和汤米在比较他们的康复中心——食物如何,毛巾,诸如此类——我总是参与进来,因为他们不断地问我其他康复中心条件如何,或者这种那种现象是否正常。露丝现在脚步稳得多了,等我们走到栅栏那边的时候,我举着铁丝网,她几乎没犹豫就过去了。

我们上了车,还是汤米坐后面,有一会儿我们感觉都很好。回想起来,也许有点欲言又止有口难言的气氛,但有可能我现在这么想只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

开始的时候,有点像先前情形的重复。我们重又回到了空旷的长路上,露丝说起了我们先前路过的一幅大海报。现在我都不记得那张海报什么样了,只不过是路边树立的那种大广告画。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天呐,看那个。你以为他们至少得试图 搞点新花样吧。”

但是汤米在后面说:“其实我还蛮喜欢那张画的。报纸上也登过。我觉得有点意思。”

也许我想再次得到那种感受,我和汤米再次团结在一起的感觉。因为虽然说走去看船的那段路本身没什么,可我开始觉得,除了一开始我们俩的拥抱,以及早先在车里的那一刻,此外我和汤米没有任何真正的交流。总之,我不由得开口道:

“其实我也蛮喜欢的。制作这种海报要比你想象得更费劲。”

“没错,”汤米说,“有人跟我说要花很多个礼拜才能把这样一幅画面弄好。甚至好几个月。人们甚至要彻夜开工搞这个,一遍又一遍,直到满意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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