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2(2/2)
印刷方面的细节刚刚敲定,马缔又被出版社的设计师叫了去。负责《大渡海》装帧的是玄武书房装帧部一位四十多岁的男设计师。因为他不分季节总是身着红色t恤,于是得诨名曰“红衬衫”。不过,和夏目漱石的小说《哥儿》里那个“红衬衫”不同,他虽是个怪人,却个性爽朗。
在西冈的鼎力协助下,《大渡海》的宣传计划成了玄武书房的大工程。配合发行时间,在车站张贴的宣传海报,以及委托书店派发的宣传手册等等,必须统一视觉效果。为此还专门请了广告代理商,构思了一系列宣传策略。而“红衬衫”肩负着最为关键的《大渡海》装帧,自然是铆足了劲儿。
“马——缔!”马缔刚踏进装帧部,“红衬衫”便飞奔而来。
“完成了!完成了!《大渡海》装帧的最终稿敲定了!”
“红衬衫”拽住马缔的袖子,拉着他来到办公桌前,桌上放着用高性能打印机打印出的《大渡海》装帧设计稿——书盒、卷在书盒上的腰封、辞典的护封、封面、衬页,甚至还有用作书头布的布料样品。
“辞典这东西,使用的时候多半会拿掉书盒、腰封和护封,实在可惜。尽管如此,每个细节我都没有偷工减料哦!”
顾不上洋洋自得的“红衬衫”,马缔的目光早已被桌上的设计稿吸引。
《大渡海》的书盒、封面和护封是犹如夜晚海面般的深蓝色,腰封是宛如月光的淡雅奶油色。翻开封面,衬页也是同样的奶油色。装在辞典的天头与地脚、用于美化外观的书头布则为银色,仿佛闪耀在夜空中的月亮。
“大渡海”三个大字也是银色,苍劲有力的字体在深蓝背景的衬托下格外醒目。细细看来,书盒及护封的下方用纤细的银色线条勾勒出滚滚波涛。书脊上绘有古代帆船模样的小舟,正在惊涛骇浪之中穿行。辞典的封面和封底上则分别刻印着并不张扬的新月和小舟标记。
“红衬衫”准确地表现出了《大渡海》的理念。马缔不胜感激,久久地凝视着设计稿。
“怎样?”
“红衬衫”似乎不安起来,忍不住发问。
“主题鲜明,又令人感到温馨,”马缔这才回过神来,“我认为这个设计非常棒。营业部那边怎么说?”
“还没给他们看呢,我想第一个给马——缔看嘛!”
“红衬衫”总喜欢把“马”字拖长一拍。
“非常感谢。不过,这莫非是烫银?”
马缔指着书盒及护封问。烫银工艺的确极具奢华感,但成本太高。
“放心啦,马——缔,印刷技术可是日新月异哦!我打算请印刷厂做出仿烫银的效果。啊,不过辞典封面是货真价实的烫银。一切都控制在预算之内,”“红衬衫”挺起胸膛说,“这些我都考虑到了。”
“是我多虑了,抱歉,”马缔十分过意不去,“那么,就照这个方案执行吧。万一营业部那边有意见,我会全力抗击的。”
装帧就此拍板定案。马缔感觉双肩上堆积如山的重荷,终于卸下了一件。他迈着变得轻盈的脚步,回到了辞典编辑部。
办公桌上核对完毕的四校稿件堆积成山。必须依次送回印刷厂,请他们印刷五校的稿子。
稿件的山一座又一座。
马缔振作精神,拿起红铅笔,开始对四校稿进行最终梳理,检查是否有行数变动的地方。
通过全体动员核对四校,一个月后确定了除“血潮”以外,没有其他遗漏的词条。当然,重新核对也带来不少收获,比如找到先前忽略的错别字和漏字,以及对有争议的释义进行讨论。
“不过,这回的事件真可谓‘雷声大雨点小’啊!”
正如荒木所说,熬过了留宿赶工的众人,说实话,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让大家花费了不必要的劳力,实在非常抱歉!”
看着众人充满疲惫的脸,马缔不住地道歉。
“没有啦,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幸亏这次仔细核查了一遍,现在彻底放心了。”
学生们纷纷宽慰马缔。的确大家都疲惫不堪,但同时也满怀成就感。众人满面笑容地收拾行李,久违地踏上了归家之路。
《大渡海》真是邂逅了一批优秀的编辑人员。马缔站在编辑部门口,目送学生们回家。
其实经历“地狱式留宿”之后,马缔也对《大渡海》更有把握了。在那么多双眼睛的地毯式搜寻下,也只找到了极少的错别字和漏字。虽然漏掉“血潮”是令人悔恨万分的过失,不过总算是避免了《大渡海》带着漏洞出版这一最糟糕的状况。不但其余的词条全数收录,而且,不是自夸,释义的内容也是准确到位。
《大渡海》是一本内容分布均衡并兼具精准度的辞典,无论是使用还是阅读都能令人乐在其中。经过留宿赶工,马缔更加坚信这点了。
见岸边还留在编辑部,马缔向她招呼道:
“岸边小姐也辛苦了!今天请回去好好休息吧。”
“好的。马缔先生呢?”
“我准备和荒木去趟松本老师家。”
当时说是住院一星期检查,但在留宿赶工期间,松本老师始终没来编辑部露面。只是夫人打过一次电话,道歉说:“老师还没完全恢复。”之后便杳无音讯。虽然担心老师的状况,但当时实在无法抽身。
《大渡海》的编纂工作终于回到了正轨上,马缔与荒木商量后决定趁此时机前去探望松本老师。岸边似乎也想跟着去,但马缔见她一脸疲惫,便说服她先由自己和荒木打头阵。两人相互确认翌日的上班时间后,在玄武书房副楼前道别。
松本老师住在千叶县柏市,荒木也没去过老师家。马缔和荒木一起从神保町乘坐地铁,按着地址向东边进发。
时间距回家高峰期还早,马缔的膝头上放着提包和蛋糕盒,与荒木并肩而坐。出版社附近有家老字号蛋糕店,松本老师特别喜欢那里的法式巧克力泡芙。
马缔买慰问品的时候,荒木一直沉默不语,坐上地铁才终于开了口。
“刚才打电话说我们过去拜访,正好是老师接的电话。”
“老师情况如何?”
“嗯,声音听起来挺精神的。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编辑部呢?这点让我耿耿于怀。”
到了柏站,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走,索性乘了出租车。五分钟之后到达了老师家——一幢小巧古旧的独户宅院。
按下对讲机不久,夫人便出门迎接,将两人带到客厅。不出所料,房间里满是藏书,四面墙壁前都立着书架,书架前的地板上也堆着及胸高的书本,走廊和楼梯更是仅剩下勉强供一个人通过的空间。
生活在这种环境下,老师的夫人和孩子不会埋怨吗?如此光景,就连马缔也看得目瞪口呆。或许是由于纸张吸音的缘故,弥漫着淡淡霉味的房间,笼罩在一片安静祥和的氛围中。
夫人端来三人份的红茶和法式巧克力泡芙。
“谢谢你们带来的美味糕点。这样直接拿来招待,真不好意思。”
夫人恭恭敬敬地低头致谢,马缔和荒木反倒觉得过意不去。这时,客厅的门开了,松本老师走了进来。
“劳你们专程跑一趟,真对不住。”
见到松本老师,马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有阵子不见,原本就清瘦的老师愈发瘦削,虽然跟往常一样身着西装,打着绳状领带,但衬衫的领口松得可以放进两根手指。老师似乎一直在卧床休息,因为马缔他们到访才特地更衣出来迎接。被荒木的手肘戳了下侧腹,马缔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为突然来访致歉。
老师谢过夫人之后,示意她离开客厅。坐到马缔和荒木对面沙发上的老师,一见茶几上的法式巧克力泡芙,顿时笑逐颜开。
“哎呀,谢谢你们带来好吃的糕点。”
不愧是夫妇,连反应都这么一致。
“不瞒你们说,这回查出食道里有癌细胞……”
老师的话语确实进入了耳朵,却没能传达到大脑。坐在身旁的荒木轻吸了一口气,而马缔却呆呆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隐约觉得事态非常严重。
荒木小心翼翼地询问病情,老师一一作答。说是目前一边服用抗癌药物,一边接受化疗。虽然癌细胞有所减少,但因为副作用,大部分时间只能卧床休养。今后视病情变化,可能会再次住院治疗。
面对词汇总是表现得积极果断的马缔和荒木,在病魔面前却束手无策,连一个恰当的词也想不出来,也不敢轻易说出“一定会好起来的”“请加油”之类的鼓励,只有沉默不语。
也许是看穿了马缔和荒木极力掩饰的不安和担心,松本老师以明快的口气询问起《大渡海》的进展状况。马缔没提及留宿赶工的事,向老师报告说一切进展顺利,并把带来的装帧设计稿拿给老师过目。
“这个装帧配我们的小舟再合适不过了,”老师在膝头上展开设计稿,充满爱怜地以指尖摩挲着银色的波浪,“真期待它早日出版啊!只要身体恢复,我就可以回到编辑部了。在那之前,若是出现什么状况或疑问,请随时跟我联系。”
“今后事无巨细,我们都会征求老师的意见。”马缔承诺。
《大渡海》可谓松本老师生命的一部分。顾虑到与病魔斗争的老师,而将他隔离在编纂工作之外,无异于强行剜下老师的心头肉。
马缔和荒木打算步行回车站,于是在天黑之前辞别了松本老师家。老师和夫人一起送他们到门口。走到转角处蓦然回首,只见老师还站在门口,羸弱的身影朝着他们轻轻挥手。
三个法式巧克力泡芙原封不动地留在客厅的茶几上。
马缔犹如被驱赶着一般,全身心投入第五校的核对中。
“赶不上了”这个念头不断催促着马缔加快速度。松本老师还没亲眼见到《大渡海》出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虽然知道这么想既不吉利又太悲观,但现状让人乐观不起来。马缔和荒木前去拜访后不久,老师就住院了。年末时出院,和夫人在家里迎接新年,但刚过完年又再次住院了。荒木频繁地去病房探望老师,同时请教五校时发现的疑问,请老师做定夺。
如此下去恐怕会赶不上截稿日期。这个令人懊恼、但又切切实实的问题,也是令马缔焦急不安的原因之一。寒假回老家过年的学生人数远远超过暑假,很难聚齐人手。为了赶上留宿时落下的进度,马缔、荒木、岸边和佐佐木连除夕夜和正月头三天都在家里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