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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贵的一堂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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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这时走出来一个人,是老祖母,她拄着拐杖,往桧木制的溜滑梯另一端走去。老祖母用拐杖试出了块较硬的地,把灰棉袄往上撩,再痴沉地脱下长裤小解。老祖母起身时,拄起的拐杖陷入土里,她失去重心,跌坐在那摊尿液,裤子又脏又臊。

撞见此景的古阿霞很尴尬,她可以从猪圈后方的小山路绕道从校门进来,假装一切没看到,或躲在原地等老祖母进帐篷。可是,她身后的公猪从木缝伸嘴,嘴馋地咬着古阿霞衣角,引起其他猪群的尖鸣。

老祖母走上前来,说:“不好意思,让你看到。”

“抱歉的是我,上前帮忙也不是,甚至想逃。”

老祖母有些冷,要求避风。两人走入帕吉鲁在银杏树下搭的帐篷,从那望着帕吉鲁与王凯的帐篷,两人的影子暧暧地投映在篷上。王凯抓蚁狮的动作尤为激烈,影子晃得湍急,伴随尖锐的笑声,倒是帕吉鲁盘坐地上不动。

“你的朋友帕吉鲁,我可以直说吗?”老祖母看到古阿霞点头,说,“他有选择性难语症,面对不想说话的人,永远闭上嘴巴。年幼时还有高功能自闭症或亚斯伯格症,高度混合型的儿童心理障碍,选择把自己锁起来拒绝沟通,他的童年有个比树根还复杂的环境与性格。我们对这样的人理解还是太少了,甚至排斥这样的人。”

“听起来都是很可怕的病?”

“你跟那个男人接触后,觉得可怕?”

“没有。”

“如果你想跟树讲话,就化成阵风;如果你想跟木材说话,得化成火;如果你想跟灰烬讲话,得化成水。可是要跟人说话,你也还是个人,处理人的问题是个难题。”

“我该怎么做?”

“你不用人教就会成为风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风,但有人可以。”老祖母想起下午时在火塘发生的一切,认为古阿霞是内在力量强的人。

这时候,猪圈传来了些声音,老祖母在沉默之后开口:“我今天主要谈这件事。这有五十八块五角钱。”她掏出皱巴巴的纸钞与一堆钱币,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十元面额的小叠纸钞,说:“再加上两百元,我跟你买那条母猪。”

古阿霞甚为惊讶,随即摇头:“那条猪,庄主马海要买回去了。”

“买卖这种事,没过手未必成定局。这样吧!我再追加五百元,”老祖母再从裤袋掏出一叠钞票,“现在共有七百多元了,我跟你买那条猪。你可以把两百元退给马先生。”

“不行。”

“我知道,它的价码更高吧!”

“不是。它生病了,不值这么多钱。”

“什么病?”

“一直找不出来。”

“病入膏肓了,真糟糕,我得慎重考虑这只猪的行情。之前我听人说这只猪生病,怎料得的是重病,这还得了。”老祖母再度从裤袋补上纸钞,把它推到古阿霞膝前,说,“我再追加一千元买它,好吗?”

“我不懂。”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勇敢做买卖,告诉我,你出多少钱卖它。”老祖母的发抖不知是寒风作祟,还是贸然喊价使然。

“你用好几倍的价钱买一头生病的猪干吗?这让我害怕你背后的用意。这头猪不只生病,治也治不好,明天要杀了。你买了猪,它也许明天逃过一劫,可是过不久会病倒,这头猪不值钱。”

“母猪要被杀了,这件大事你应该要早点说。我再贴两千元,能买下这头猪了吧?”她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叠更厚的钞票,与之前那些小叠钱钞一起推到古阿霞跟前。

“为什么?”

“还是不卖?”

“你口齿清晰,说话明确,可是我被你搞糊涂了。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这只猪不值钱了。”

“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不卖?好吧!我给你看个东西。”

老祖母说罢,脱下破旧的灰袄,翻开羊毛内里,呈现一幅工笔银葱绣的全家福,背景绘图是照相馆常见的油画山水与庭园牡丹。老祖母说,这是她五岁过年时,父亲花钱在照相馆照的。来年父亲的米行被好友吞食,三年内抑郁而终。她弟弟在国中毕业到日本经商失败,沦落街头,吸毒,讨债,混帮派而死。十五年前母亲病终前,把全家福绣在这件大衣内,说:“父亲、弟弟都走了,我也快走了。你穿着全家福在世上就不孤单了,将来有不如意时,别忘了我们都在你背后推着你往前走。”

就着煤灯,古阿霞倾身看那帧图,线头经过长久磨蹭已显得惫窘,可是人物灵动,眼神、欢笑与气氛都很和谐,一家人的美好在高潮时刻永存不坠。她特别注意老祖母,绣像中的小女孩绑辫子,一手拿风车,一手紧抓父亲,眼神纯真宛然。

古阿霞终于理解人情,说:“我懂了,你买猪是有家族上的用意,或许有什么故事是跟一头猪有关的。”

“不是的。这件衣服对别人来说,只是破衣,对我而言却是无价之宝。我向你推荐家母的针绣手艺,不过是抬高衣服的价值。这衣服值三千元,你应该能认同。所以,我用它再抵上三千元,跟你买猪。”

“我更不懂,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这世界上普通的母猪太多了,它们生小猪,喂小猪长大。一生轮回同样工作。不过,那条母猪太特别了,它叫‘阿霞霞’,脑子不同,当其他的猪的脑袋晃着馊水响时,‘阿霞霞’脑子装的是梦想,可是等到明天就熄灭了。所以,告诉我,不管这条母猪价值多少钱,我都愿意买下它的生命。”老祖母说完最后几句时,瑟缩发抖,失去大衣的身子在煤灯下晃动。

“谢谢老奶奶给我上了一堂无价的课。”

古阿霞心房轰然被点燃,有了光与热,甚至感到脚趾甲也能开花的力量。她泪水直流,把灰袄衣还给老祖母穿,两人并肩取暖。古阿霞说,刚刚确实动念想把猪卖了,那笔钱能让她成为小富婆,复校计划也往前一大步。可是革命情感让她始终心系那只母猪。失去它,即使有更多钱,她也失去初衷心,难保后头的道路不被消磨。

“我才要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到了我这把年纪,还相信一件事,花多点钱能解决事情的。说真的,我希望能买下那头猪,这样它就不会被杀了,成为明天惜别会时大家嘴里的烤猪肉。”

“这头猪原本就是马庄主的,他执意买回去,还说母猪生了重病,早点解脱也好。”

“男人很固执,像山一样难改变;我们女人是河流,懂得温柔改变。”老祖母讲了这套理论,又说,“说简单点,要改变马庄主的想法,不如改变母猪的健康。来吧!现在,你去把猪圈打开,放出母猪,让它出来走走,它会告诉你它在想什么。”

“母猪哪会说话?”

“倾听是一种学问,你可以用耳朵听,用眼睛观察,最后用心理解。最后你会发现,无论动作、眼神或背影都是一种言语。当你学会倾听,你可以了解一颗石头、一朵云或一座山的想法。总之,先让猪走出来,它的动作都在透露它的想法。”

古阿霞过去打开猪圈的门,却赶不出母猪,弄得自己得狼狈地拿竹子进去赶也无效。老祖母叫古阿霞回来,别急着赶母猪,母猪会自己出来。古阿霞再度回到银杏下的帐篷,一边观察母猪,一边继续和老祖母说话。

“你是大学教授?”古阿霞从来没有如此受教过。

“我连大学的门都没进去过。”老祖母笑起来。

“你一定是老师。”古阿霞看见老祖母没反驳,又说,“你看很多书又很有学问,一定是高中校长。”

经过再三追问,老祖母最后承认自己是退休老师,“可是,做的是大部分老师最不想碰的烫手山芋,我教小学启智班,后来去教国中放牛班。”她说,她初中毕业之后,父亲用尽关系安排她在家里附近的小学做行政。几年后,她临时帮一位请产假的老师代课,成了启智班老师。磨了几年,体会到这行需要专业,以及花更多时间面对家长。可是,她永远教不了家长别在后院建造砖造的牢房,把刚毕业、胸口还佩戴红花的精障男生关进去,或趁智障女学生在初经来之前带她们找密医摘除子宫。她又说,她之后去国中放牛班教,陷入更大困境,要把他们书包里的兵器如蝴蝶刀、老虎指丢掉,不如先挖掉他们脑子里的怪想法,这很难,不过至少比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来得简单。

古阿霞听老祖母娓娓道来,不时瞧着母猪行踪。到了后来,老祖母的话也少了,两人焦点放在母猪上头。那只病恹恹的母猪出了柙之后,活动力多了点,先在走廊撒泡尿,拱着鼻子,到处嗅,似乎在找什么吃,最后在操场外缘的草堆里磨蹭。

“它尿很多,看起来能喝水,肚子也饿了,到处找东西吃,但就是吃不下的样子。”古阿霞说。

“最好的方法,是照它的路走一遭。”

古阿霞站起来,到猪圈门口,来来回回在走廊踅了三次,剥了点腐朽的木廊柱放进嘴里嚼,观察猪尿的清浊与范围大小。她知道有点蠢,照猪做不需要勇气,而是照做了还是很难懂母猪的心情。她最后到老祖母身边,手上握了一束母猪在草堆咬来吃的雾水葛草,放入嘴咀嚼。

雾水葛草是民间药草中用来治疗肿痛,古阿霞觉得嘴里清凉,很认真地下了判断:“我觉得这只猪的蛀牙太痛了,没办法吃饭。”

“很好,我们来检查。”

母猪不会就此乖乖地张开嘴巴受检。古阿霞找帕吉鲁与王凯来帮忙抓,黄狗跑出去赶。他们在校园追逐,王凯很兴奋,有种与黑熊决斗的气势,拿着竹竿与童军绳追,把好几次赶到角落的母猪放了再追。母猪最后被黄狗追得跑不动,靠在那株银杏树下,一副要杀就杀的无奈。

“叫它趴下来。”王凯大喊,语带命令。

帕吉鲁用童军绳子做活套,把猪的四只脚绑牢,放翻了。母猪挣扎不已,叫声凄厉,把地上的杂草都磨出了汁液。

“张开嘴!让我检查你的蛀牙。”王凯大喊,对帕吉鲁下命令,“你当然是助手,扳开它的嘴。”

帕吉鲁抽出皮带,套紧了母猪鼻子的上颚。猪没法子呼吸,张开下颚,又给帕吉鲁用粗树枝趁机撬开来检查。猪嘴满是牙结石,嘴上颚纹路像洗衣板,下齿颚有一根东西刺入肉里,应该是病灶,古阿霞能做的只有拔出来。

“全部住手,这个我来,拔牙我最行。”王凯徒手上阵,从各个角度模拟了几次,然后尖叫着伸手拔出那根尖刺,一股黄脓随即喷出来,溅到他的胸,惊醒了他。他拿着刺大喊,我赢了。

那根刺是宰杀炖汤后的老母鸡骨头,又硬又长,和在馊水里给猪吃了,刺伤猪嘴。这是造成母猪生病吃不下的原因,病痛消除,它回到猪圈喝起了槽里的馊水。

“它病好了,这下我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老祖母微笑地说,“不然这样好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去玉里找吴天雄。”

“他住在花莲玉里?”

“他过得不如意,你去,会帮他些什么。”

第二天,老祖母离开的时候,古阿霞心情极其复杂。她不善言辞,给老祖母敬礼是最好的礼物。流笼关门的刹那,老祖母也回敬。接下来几分钟,王凯从窗口把鸡骨刺拿出来炫耀,高喊“这是从黑熊嘴里拔出来的”。下移的流笼在万里溪的午后折光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心念却越来越清楚。

隔天早上九点,邮差送来一封没有邮戳的信给王佩芬。她徒手绞开,倒出另一封密封的信封,收件人却写着古阿霞。古阿霞拆开信,掉出两千元的支票。信里头有张便条,写了莎士比亚的名句“玫瑰换了名字一样芬芳”,落款人是,吴天雄。

1 手拉车的意思,受日语影响的词。

2 蚁狮,闽南语。

3 因为心中的贪念向他人纠缠,闽南语。——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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