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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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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下台的帕吉鲁抽了个气,双拳紧握,肩有点耸立,跨步向那个女孩走去。他上前干架的模样再度引起骚动,女学生不是被感染似的大叫,就是抱一起。

“干什么?”一个穿土黄军训服、隶属海军陆战队的教官出手拦人,帕吉鲁矮身钻过,闪躲的瞬间又往前了几公尺。现在,现场失控,帕吉鲁只消跨过几个倒落的椅子便到达那个女孩。这时候,教官的手臂从后头扑来,勒住他脖子,两人摔落地,纠缠了几个结后给溜了。帕吉鲁爬向女孩,推开椅子与人墙,再多的阻挠都不是问题了。

古阿霞跑来,抱住他,叫着要他冷静呀!帕吉鲁只是回头迟疑,随即被两个男老师扑倒,他没有反抗,也不会反抗,从头到尾不是想对这女孩无礼,只是想跟她说古阿霞讲的都是真的,他保证,没有一句谎言。但是他喉咙与舌头却牢牢地卡死,发不出声,于是他跳下台,越过无数障碍,靠近一点她会更有力量说明。

帕吉鲁最后被压制在地,费力地用手撑起上半身,看着2公尺外惊魂未定的女孩。他用尽肺腑之气想讲出一个字,从来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地想说话,咬下舌头用它解释也行,却连个牙齿也张不开。

他感觉脸庞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古阿霞低头对费主教的皮鞋感到十分歉意,说了又说,口干舌燥,到头来发现言语无法把破碎的碗片补回原貌。沉默,是紧张的良药。她坐在校长室的会客藤椅,闷头流泪,她无法理解,帕吉鲁为何最后出重招,把场面搞坏了,他那奋不顾身从讲台冲去复仇的恶样从此在海星中学声名狼藉。反而是费主教与陈安琪校长安慰她。

这时,一位玛尔大女修会的修女进入校长室,跟费主教小声地交谈了几分钟,捏住黑色奉献袋尾端以便往上顶出内里,秀出一枚硬币。那不是常见的五角铜钱,是特别的五角银币。这银币是一九四九年国府迁台为抑制通膨而发行的第一个新台币辅币,含银七成,被视为古董,价值大于面额,已不流通。

费主教把银币掂在古阿霞的掌心,说:“往好处想,事情有了好转,我们募得了一枚闪闪发亮的希望。我想你至少可以好好观察它的样子。”

面对闪亮希望,古阿霞泪停了。这令人匪夷所思,募款排在演讲之后,由修女递奉献袋给学生布施。帕吉鲁把募款搞砸了,所以这是有心人士事后捐出的唯一款项。对古阿霞来说,这枚钱有更深刻的感触──它是温的,像从吃路边摊时找回在瓦斯炉边放的零钱,显然主人揣在手心犹豫很久之后才捐出。这稍稍安慰了她,至少努力被看见了。

她告别了海星中学,看到帕吉鲁坐在校门边的路树下,拿着尤加利的树叶发呆,脱下一只鞋跟黄狗耗着。天空突然传来价响,一架道格拉斯 c47客机刷着阴影从上头低空掠过,降落在前头的花莲机场。黄狗追到机场围墙边狂吠,帕吉鲁则爬上尤加利树远眺。古阿霞想,事情没太糟,至少过去了,一架飞机就让人忘忧。她走向脚踏车,佯装找不到帕吉鲁,把狗叫回来斥责,拿起遗留在地上的日本夹脚鞋作势打去。帕吉鲁在树上嗤嗤闷笑,跳了下来,夺了鞋子后背着古阿霞穿上,嘴角还勾着。

“原来你是臭鞋神,摸几下便冒出来。”

“走,跟我去,再去拿钱。”帕吉鲁推开脚踏车架,伐木箱子与捆绑的书籍都晃动着。

他没有说明去哪拿钱,顾着车子往北走,得不到答案的古阿霞推着车尾的置物架。苏花公路花莲段的车流量大,大货车驾驶一边吐槟榔汁,一边按喇叭警告路人,赶在日落前抵达八十几公里外的苏澳镇,让涌尘在路人身上铺上一层灰膜。他们几乎是展开伟大的旅程般前进,疲惫写在脸上。掌控行程的帕吉鲁总在一些路口寻路,犹豫不决,这让古阿霞有点担心。他们最后到达一间矗立在田野与杂林间的寺庙。

古阿霞知道,佛教很难帮上忙。她的宗教典范是太鲁阁的姬望·伊哇儿(ciwang iwal)。姬望受环岛行医的马偕牧师感召,一九三一年成为天父使徒,将福音带到偏远部落以抵抗无知、寒冷与日本殖民压榨的时候,菩萨仍然是坐在平地有钱人厅桌上的雕刻品。古阿霞对佛教印象,虽不至于刻板得如电影里的剑客杀人后,山寺出家,古佛青灯,但她有限的观念里,佛教徒靠拨念珠度化自己,很少走出苔静的寺庙,今日不可能对他们伸出援手。

在会客的“知客室”,古阿霞把藤椅坐得嘎吱响,暴露了焦虑。帕吉鲁站在一幅《地藏经》字帖前,有看没懂地发呆。这时进门来解决问题的是第二位比丘尼了,层级比较高。

“尼姑小姐,你好。”古阿霞礼貌性问候,不懂直呼僧侣为“尼姑”是不礼貌。

比丘尼笑起来,说:“我不姓尼姑,姓释,但是呀!千万别叫我释小姐,叫我慈明师父,简称明师父好了。”

笑声稀释了古阿霞僵冷的面容,松了一口气。她又旧话重提,说明此番来的目的,从吴天雄来过这里谈起,边说边觉得荒谬:吴天雄这几年来的体形与脾气像阿米巴变形虫难捉摸,无论她怎么描摹,都让慈明师父摸不着头绪。她忽然瞥到帕吉鲁给的暗示,提高音量说:

“他来的时候抱着石头。”

“阿弥陀佛,你说的是妮娜。”

“你误会了。他不是女人,也不是外国人。”

“没错,他是跟着台风妮娜来的。那时风大雨大,他跑来这躲,最显眼的是手上抱大石头,怕被狂风吹走似的。我们安排他到这个知客室避难。”

一九七五年八月,强台妮娜以时速185公里从花莲登陆,吹倒六百多座屋房。完整的暴风眼从外层空间看来就像超级的黑洞,把从整座太平洋吸来的水气吐到台湾,造成了两百余人伤亡。泼妇般凶狠的妮娜更以世界纪录的一日1000毫米雨量进入大陆,造成河南省六十多座水库溃堤,死伤极为惨重。

慈明师父回忆那次的灾情,不时以佛教徒日常生活最常用的礼节“合十”,收摄内心以稳定情绪。她说,“怀石大德”始终不说出名字,要大家叫他妮娜。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他把寺里能修补的全部弄妥,也帮附近灾户修房子。她们不晓得他哪时走的,来不及道谢,只好把他留下的石头放在前院的树下,当作纳凉的小凳子。

“他叫吴天雄,是他叫我来跟你商量。”古阿霞用歉意的口吻说,“我们在山上要重盖一间小学,需要经费,得跟你募款。”

“盖学校是好事,我可以多听一点细节吗?”慈明师父听完缘由后,邀古阿霞留下来吃晚餐。她说,佛寺正在扩建中,目前经费拮据,需要由住持定夺,可是住持到台东探视贫户个案。如果留到晚餐时,待住持回来,会给答复。

慑于佛寺的庄严,不太习惯的帕吉鲁走到院外透气。他啃完硬馒头,把铝壶的水都喝干了,还瞥了修建外壳的寺宇,觉得寺庙都很有钱,只要端来几尊神像,敲敲木鱼,信徒的钱就会着魔似的从口袋跳进“功德箱”。

“挂号费一定很贵。”他说。

古阿霞还不解这是笑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人字形屋檐下方的大殿内,供奉三尊素白净润的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神像。她猛然透悟到,帕吉鲁把他们当“无良医生收取高额的香油钱”看待,随即打了他一小拳惩罚。

躲开粉拳的帕吉鲁,躺在地上继续笑,嗓眼卡住的馒头却让他猛咳。古阿霞笑他不用等到最后审判,现在就倒霉。直到他脸膛发红,激烈猛敲胸口,古阿霞才惊觉不好,拿着空水壶去讨水给他喝。连追了知客室、大殿,都没水,也没有人,她慌得足以流出一杯汗水救急,当她闯入西厢那间由竹篙与木片组合的矮屋时,打断了几位比丘尼与俗众在缝制手套的工作,以及一只黑狗的睡眠。

“水,哪有水?”古阿霞喊。

随后跟进来的帕吉鲁猛咳,一把鼻涕,一脸眼泪,真是太悲惨了。他是跟来讨水。大家忙着找水打通他一小块哽在鼻腔的馒头屑,忽略一个灾难也来了,那是黄狗。它也进入工作间,凭着猎犬天性,嗅出敌人味道,很快发现角落有只黑色土狗往这瞧来,它压低姿态,肃穆地,安安静静地,展开攻防,把对方当作具攻击性的小黑熊看待。黄狗来到几捆麻质手套的成品堆后头,发出狺狺,然后杀过四台台湾产的正义牌半自动针车。

那只被僧侣收养、脾气好到被认为有“佛性”的流浪狗这时才顿悟了,屁股一扭,忙着躲,忙着闪,忙着跑,剪剩的手套线头与纤维到处飘动。一场追逐战展开,所有的人站在原地,不是顾着尖叫,就是顾着佛号,可谁也没有办法扑灭战火。

帕吉鲁拿起角落的扫帚,找时机下手。两只狗纠缠难对付,打错了,他不想念阿弥陀佛忏悔;打死了,也不想念南无阿弥陀佛超度。于是他只有抓准契机,趁两只狗分开时,猛朝后头死追的黄影子殴打,连打好几下,直到有僧侣上前阻止才能对灾难有所交代。

工作间乱糟糟,棉线到处散落,针车上的半成品也因为断线得报废了。僧侣有些不悦,她们秉持唐朝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信念每日劳作,工作中断还好,织品报废就浪费了。她们忍不住抱怨时,被打得悲惨的黄狗令她们动了恻隐之心,动物打架无从劝解,切莫再造口业,口念几声阿弥陀佛。

帕吉鲁把黄狗赶出去,自己也走出去。追出来的古阿霞要他带狗到别处休息,说:“你看你,给浪胖一惹,水也不用喝了,你们干脆去沙漠住好了。”帕吉鲁觉得惊奇,动怒让馒头屑在无意间擤了出来,别说狗奴才来乱的,搞不好是别有用心来提高主人的气血循环。他们在佛教道场转了两圈,帕吉鲁带狗往后头的树林去逛,不久发出笑声。

“这个男人跟狗都一肚子鬼,打完了,又玩起来,好像演戏,”古阿霞往工作间回去的路上这样想,“这样也好,床头吵,床尾和,不会僵在某种死情绪中太久。”她也认为他们到树林是好的,那里春意盎然充满味道,能缓和情绪与气氛。而她得回去面对一群搭着宽大僧袍的陌生人,和多到能编成百科全书的佛门礼仪,要是不用善后,要不是要募款,真想跑掉。

即使古阿霞轻巧地打开工作房的门,在场善后的人仍回头来看。直到慈明师父走来,递了扫帚给古阿霞干活,一切又恢复常态。古阿霞从角落扫起,背对大家,她感到背部像香炉一样插满大家怒意的香柱。她扫了墙角一圈,四台针车的“嘁喳”声再度响起,也不时传来聊天笑语。黑狗用不解的眼神看古阿霞,她连这也想躲,可是翻过身又得面对一群人。

她忙完扫地,把手套捆成一打,大部分时候是面对地板。到了下午四点,僧侣聚在大殿做晚课,梵呗声传来,古阿霞想到平常听到僧侣礼赞之声是路过丧事超度场合,得加快脚步走过。这让古阿霞显得难熬,又走不了,只好放慢做事速度,甚至把打包过的成捆手套打开,重新扎紧。

晚课结束,慈明师父带古阿霞去摘菜,准备晚餐。古阿霞离开工作间时,还没搞清楚那有多少人,却乐得面对大自然。那是她看过最奇特的菜园,完全符合邦查人的概念。摘了厨房后头那一小块菜园,她们接着走入杂草丛遇见野菜,上天有好生之德,呼唤它们,滋养它们。季节永远是对的,时间永远是好的,只要有好心情、好眼力,永远能与野菜巧遇。她们专攻紫背草就好。这也是五节芒心笋最得宜的季节,但是古阿霞永远不会吃喜娜布洛(hapeloh)的坚毅与勇敢,用此怀念那爱护她与拯救她的祖母。祖母以此为名字。

晚餐上桌,只能用“粗茶淡饭”形容素食,菜色暗淡,找不到油花,想吃饱只能多盛几碗饭。帕吉鲁想起身去脚踏车那边拿罐花生油掺,可是大家吃得那么稳定,那么禅定,每一口嚼得非得检查饭里有没有小石砾般仔细,他要是发出一点碰撞声会成为焦点,吃完了也不敢离桌。

佛教徒视饮食是常规修行,古阿霞尚能配合,但是葱蒜不能入味,害舌头有点淡涩。她吃完了也不敢离席,入境随俗最好的方法是按兵不动,看别人怎么做,自己再照做。她学着对桌的慈明师父,用水壶在碗内注入清水,用剩下的一片紫背草菜梗,刷洗油渍与残肴,捧碗喝下。

帕吉鲁看到古阿霞的“洗碗”方式,他神经带汗,也找不到叶梗了。老早扒完饭后却等不到水果上桌的漫长时间,他埋怨佛寺有钱盖大,却寒酸吃饭,到底是选错日子来吃饭,还是装穷。他越是想不懂,越花时间抱怨,碗里的饭粒变得又硬又黏,他干脆用牙齿抠,跟碗底的残渣硬干了。

僧侣视而不见,依序离席去洗碗了。古阿霞不断给帕吉鲁拐子,暗示吃相难看,别太超过。帕吉鲁被惹烦了,把碗推给古阿霞去洗,走到寺门口的脚踏车找出袋子底的猪肉干,撕咬肉纤维会让两颊酸痛,也对佛不敬,管他的,不吃又对胃不敬,就让自己早点下地狱吧!他想。

在餐厅的洗碗槽,古阿霞以菜瓜布洗碗时,向身旁的慈明师父道歉:“我的朋友比较古怪,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慈明师父微笑以对,说:“我没听过你的朋友说话。”

“不认识的人他不说话,有时也不肯跟我说话,看起来像是哑巴,”古阿霞据实以告,“这是难语症,会影响行为。”

“我能感受到,他很信任你。”

“要是这样就好了,他不说话时,还真要猜他在想什么。”

“我没见过菩萨讲话,也没让我一天不相信他。”

“谢谢。”

“走吧!我带你去‘跑香’,要不要带你的朋友一起去?”

“那是什么?”

“跑香是散步,饭后百步走,有助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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