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植物名字的呼唤(2/2)
“乌,是好树。”
“aliloalo,阿莉露阿露,乌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这名字不大好念,所以我继续哭个下去。”
“阿莉露阿露。”
“papociay,帕珀西艾,这是我第二个名字,酢浆草的意思。”
“帕珀西艾。”帕吉鲁的舌头开始扭曲了。
“后来是月桃,rong。”
“珑。”
“再来是 papowahay,倒地铃。”
“帕波瓦海依。”
“第五天,祖母煮了芭蕉 polet 的洗澡水给我泡,我还是哭哭闹闹。第六天祖母用味道强的 kidafes──芭乐──给我泡澡,希望我聪明伶俐,奇妙想法有如芭乐种子一样多。”
“你很芭乐,想法很多。”
“我才不芭乐呢!那种东西吃多了肚子怪。”
“我喜欢吃。”
“好吧,第七天了,祖母说她用法莉妲丝安定我的小灵魂,她摘了一条条的山棕叶,还有小一株花串。洗了山棕的叶子澡,我不哭闹了,像个小婴儿懂得该笑了,身上也多了婴儿该有的奶香。”
帕吉鲁心想,法莉妲丝这名字比古阿霞好听多了,干脆这样叫她。可是一旦开口,法莉妲丝的四个音节在脑海混乱组合,不知道该从哪下口,他的舌头是语言上的蜗牛,爬不过铺满灰的文字障。
“法莉妲丝,你记得这名字了吗?”古阿霞说。
帕吉鲁一惊,她懂他的心思,不过他一开口,却说:“嗯!法妲打达,记得了。”
“法莉妲丝,”古阿霞再次为他朗读自己的名字,多少也是很久没有这样默念自己,“帕吉鲁,你有一个邦查名字,我有七个,你能记下我全部名字吗?我喜欢别人念我的名字的感觉。”
“法法打丝。”
“好吧!看来你有得学了。以前,祖母把日子分成七天,每天叫我的一个名字,七天叫完就过了一礼拜。法莉妲丝,这是礼拜天的名字,也是基督教的主日,有重生的意思。”
“那个法莉打死,不是怪婆婆的家?”
她有七个名字,光是“法莉妲丝”就在帕吉鲁口中又滋生了几个怪名。古阿霞笑了,为他的语言死穴发噱,这样也好,可以消遣长夜漫路。她告诉他,那是邦查小孩的传说,“长奶婆婆鬼”住在山棕里,她的奶子很长,会趁小孩在白天应该睡午觉的时候到处游荡。小孩看到她或梦到她,注定生病或夜啼。当然,小孩要是去采山棕做扫把,一定要成群结队去,先用石头朝山棕乱丢,用狠毒的话骂,把“长奶婆婆鬼”赶走。做好的扫把也要先放臭屁熏,免得“长奶婆婆鬼”抢回去。
“看过长奶婆婆鬼吗?”
“没有看过这样的鬼,但是有个真实的老婆婆却是很像。她是山里来的老婆婆,奇怪的是,她完全符合‘长奶婆婆鬼’的样子,奶子很长,垂到肚脐,有很多小孩子说看过她的奶子从衣服下摆垂下来,又黑又老。”
帕吉鲁笑起来,为那逗趣的画面,老人家不太会穿胸罩,奶子在衣服里甩是常见画面,但垂到腰部还真罕见。古阿霞狠狠瞪回去,黑暗中那种眼神没有任何效果,她改用拧的,给他吃痛。
“真的很好笑。”他抱屈。
“好吧!那你就笑,但不要发出声音干扰我讲下去。”古阿霞继续说,“小孩的传言太凶了,还说那位老婆婆的奶子可以在胸前打结,弯腰工作时嫌麻烦,就把奶子甩到背后,真的符合传说中‘长奶婆婆鬼’的样子。小孩还说,老婆婆常常下山来割人头,会在人家门口插上山棕花,用香气迷惑整家人昏迷,再摸进家里,拿镰刀割下人头带走。我看过那个老婆婆,她是山地人,脸上的纹面非常黑,背个大背笼,在笼子边插上一绺极为鲜黄的山棕花。早晨时,她沉默地从太鲁阁那个方向来,傍晚又走回去,非常孤单地一个人走着,背着竹笼子,小孩都说她把长奶子甩到背后当作背笼的垫背。后来呢!有个小孩的爸爸不见了。那个爸爸爱喝酒又不负责任,我们都知道他可能跟别的女人跑掉了。可是小孩不相信,认定是被‘长奶婆婆鬼’杀了,他亲眼看见背笼里装的是人头,那里面都是人头。他邀其他的小孩进行报复,抢回他爸爸的人头。”
“你去破坏他们。”
“不算破坏啦!是我去当‘抓耙仔’3。”古阿霞吸一口气,好让她能在漫黑的山路上讲完这个故事,“在小孩设下的关卡前,我把老婆婆骗到另一条路绕了过去,再跟她说明原因。老婆婆停下来,沉默了一下,回头走,回到原先我要把她骗离开的路,不论我怎么劝都没用,反而是我停下来,看着老婆婆一步一步走向全村小孩设下的陷阱。最后,在黑暗转角,陷阱来了,老婆婆忽然绊倒了,与其说是不小心被绳子绊倒,不如说是故意跌倒在那条绳子上。她的背笼里如传言中是个杀人的工具箱,掉出了三个头,还有一堆头发,连我都吓一跳,心想刚刚跟一个危险人物走在一起。接下来是重头戏,几个拿了水桶的人冲出来朝她泼脏水,然后丢泥巴与树叶,带队的小孩冲出来捡走某个人头后,所有的人朝老婆婆吐完口水,跑个精光。”
“人头?那个‘番人’会这样吗?”
“这时代还有砍人头的习俗吗?怎么连你都相信?”古阿霞笑着。
“你说的。”
“我确实是说小孩抢走了人头,不过当他们紧张地跑到最近的路灯下,灯光会解释清楚,那是南瓜,不是人头。他们准备了一个礼拜的伎俩,没有人头,没有传说中割人的血淋淋凶杀。我是等到小孩跑光了,才走到老婆婆身边,看见剩下的两颗人头是南瓜,一堆头发是快枯掉的蕹菜。我脑海响着一个念头,她真是不听劝告呀!说马缨丹有毒你偏采来吃,说赤尾青竹丝有毒偏要给它咬一口,活该,我这样想。我看着老婆婆全身湿答答,又臭又脏,有几分鬼样,尤其是那对垂下来的奶子从湿衣服里透出来,清楚得很。可是她,从容地收拾东西,再度站了起来,告诉我,她感谢我,但是她得通过那关,至少她今天有心理准备通过那个考验她的关卡。要是她绕过去,小孩子不会就此放过,他们会在某天、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设计她,那时她会没心理准备,反而更糟。老太婆走的时候说:‘他们一直把我当鬼,今天看到我很破烂的样子,也会跌倒,也会哭,以后就不会当我是鬼了。’”
“鬼比人可爱。”
“人比鬼可恶,说那个老婆婆是鬼绝对是错的。有人不过是跟平常人不太一样,就被当鬼来看了。人比鬼可恶。”
“我就是鬼。”
“你是哑巴鬼,我就是卷毛鬼。”古阿霞稍微打住,下山不会太喘,但是边走边讲话却容易乱了呼吸。这时候,她感觉身体这个容器空了些,脚步轻盈,可能是把一份往事给了帕吉鲁。走了一小段,在一个拐弯处,褐林鸮在树杈的鸟巢蕨发出泣婴的叫声,远处山谷传来山羌的吠叫,不明就里还真恐怖。古阿霞还来不及反应,手被抓牢了,腰被拦下,那力道太猛,她感到自己要被扯坏了,随即有一个嘴巴贴过来。
她被亲了,一点也不温柔。她感到好笑的是,帕吉鲁很紧张,身体发抖,用嘴堵死她的口鼻,牙齿碰上她的牙齿,害她不能呼吸,更挣脱不了苦难之吻。她赶快后退,一阵搞不清楚的旋转,两人往路旁的斜坡跌得手脚打结了,山棕花也不见了。这场亲吻以狼狈收场,两人从草丛爬出来,他不会说,她也不提,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她的脚踝有点扭伤,有点拐着走。帕吉鲁检查伤处,用手仔细摸一遍,说这是小伤,无碍。而且他为刚刚失败的吻而赎罪,背古阿霞上路。她心都酥了,给那双手温柔、坦白、纯真地摸了一回,从脚板摸到了膝盖,不只摸进骨头,也摸到了心坎。她觉得那双手比舌头还灵活,两面夹击,摸出一身快感,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她觉得这足以弥补失败的索吻。她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闻他的汗味,听他的呼吸,觉得脚伤有了代价。
“他们是老公与老婆。”帕吉鲁觉得该跟她说明白。
“你说的他们是谁?”
“阿达玛和孔固力。”帕吉鲁把她往上托了一下,又说,“他们很笨,没有人会嫁给他们。他们的妈妈从小说给他们听,你们呀!不是哥哥或弟弟,是老公与老婆。”
“一对夫妻?”
“是呀!哥哥不会帮弟弟很久,可是老公会帮老婆很久,两个人生活很久就是老公和老婆了。”
古阿霞习惯了他古怪歪斜的词汇,也懂意思了。兄弟会分家,各有家庭;朋友难长久,各分东西。但是任谁只要两人彼此照顾一生,便是夫妻了,不管性别或亲属关系如何。古阿霞明白了,她第一次撞见双傻是在寒风吹袭的山庄门口,两人在地上抱着睡,现在想想,那是征兆,同时也解释为何他们会在伐木工的宿舍做亲密动作,他们在行夫妻之实。双傻的身体已经长大了,有了肉体的需求,但心灵永远没有长大的机会。
古阿霞想,双傻的父母从小教他们,是借由和对方宣泄肉欲,才不致对别的女人骚扰。不过,谁在乎一只小公狗趴上另一只小公狗的屁股上,不过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这样做,未必能抹去自己的惊恐,但是听完帕吉鲁的解释后她心里获得了宽慰。
背了一小段之后,古阿霞知道她享受完了,这是小伤,不能装死太久,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好手好脚还成为别人的负担。她下来走,山路够宽,能肩并肩,也不会脚绊脚了,两个人平静,但内心充满一种奇异而温润的情愫,甚至渗透到身体各处。
山路最后被一条伐木林道切成两段。林道露出黄褐泥土,显示这条路是新辟的。双傻蹲在路边,握着担架上小女孩的手,好给她温暖。素芳姨从背包拿下俗称“越战炉”,美制 lean 的高压汽化炉──这种曾在越战野地中快速烹食而得名──煮一壶红糖姜茶,喝上一杯,让长途行走的人获得滋润。
古阿霞喝到第二杯时,看到希望的光芒顺着山路而来,一台伐木车来了,空车斗在崎岖的山路震响。那是驾驶接到无线电来支持运伤员下山。他们把小女孩搬上垫着厚棉被的副驾驶座,那不会太颠簸,从引擎室输送来的暖气令人舒服。病患送走了,双傻与素芳姨随车护送下山,古阿霞松了一口气,与帕吉鲁沿路走回村子。
“法……莉……妲……丝。”他从裤袋掏出绿豆壳大小的花朵。
“帕吉鲁,你答对了,好厉害呀!”她的口气惊喜,而且从他手中接下那些她原以为遗落在草丛的花朵。
“它死得很好。”
“他是谁?”古阿霞惊讶地问。
“乌龟。”帕吉鲁想起她看见了老祖母杀龟的那一刻,脸上露出悲伤,那招确实出乎意料,他也吓坏了。不过他看得出来,老祖母是老手,她用长铁簪穿过乌龟的颈部,直抵心脏,转动发簪加速乌龟死亡。他当时的悲伤绝对不亚于古阿霞。不过它死的时候没有太多痛苦,他是释怀的,这该如何跟古阿霞解释呢?没关系,路很长,需要有些话题才好走,他会慢慢说的。
1 顽皮的意思,闽南语。
2 惊悸的意思,闽南语。
3 告密者,闽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