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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倒三千龄树屋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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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吉鲁用长3公尺、直径15公分的螺旋钻子穿通大树胸膛,树太大,钻子得用上加长型。他要打几个孔才行。台湾针叶木多长在陡坡,年轮的同心圆会往山坡方向偏移,形成支撑力量。不打树孔,贸然用锯,树木应力作用,随时会垂直裂开或倒下,除了造成危险,树木裂开,价值也打折。

从森铁那边传来鞭炮声,是庙会活动。帕吉鲁专注工作,不受干扰。两尊神将沿小径往上走,护着后头四人扛的小神轿。神将约3公尺高,分别是千里眼与顺风耳,两臂摇摆,步履蹒跚地走在看似遭受陨石摧毁的月球表面──断身的树墩,挖去树墩后留下的坑洞,寸草不生的陡坡,这形成林场奇特画面。

站在大树下的古阿霞,观神偶祈福,有迥然的诡异感受,半个月前她初来到林场,看巨树倒下,油然浮起人定胜天的震撼。可是她待久了,森林白天没有遮阴,夜晚阴风惨惨,处处所见,是荒凉,是苍冷,是残躯败坏,呈现“活活被凌虐致死的剥皮牛”而裸露得血肉斑斑。现在,两尊神偶走在牛肋骨上,走在腐败牛尸上,古阿霞想,收妖的神队到底是保佑人们平安,继续砍完森林,或是庇佑受伤的大地休养?答案出现了,神将停下来,有人从神偶腹部的观景窗抽烟,喝掺了养乐多的药酒保力达。神,是人操控的。

这是台风前夕的妈祖绕境,神偶从山下的庙里出巡,坐流笼,乘森铁,到沿线的工寮祈福,人们将三牲酒礼放在桌上祭供。山太陡,海拔太高,神偶爬得很累,需要点烟酒助兴。

“那尊是二妈,出来找大妈,”帕吉鲁指着神轿内的妈祖像,“大妈跑掉了很久。”

古阿霞思索神将入山林的意义,这才回神,说:“神像会跑掉?”

受台湾林场始祖阿里山拜妈祖的影响,各林场也常拜妈祖。摩里沙卡最早的妈祖庙是在48林业区,这是极其神秘壮丽的森林,日本人盖神社,光复后改祀妈祖。不料,妈祖神像失踪了,而且48林业区充满鬼怪神秘,便在山下另建宫庙,再迎一尊新妈祖,从此香火大盛。

古阿霞听了帕吉鲁解释,认为神像不会自己跑掉,是被偷走了。

“真的,真的跑掉了,下次带你去看看。”帕吉鲁说。

“好,没问题。”古阿霞猛点头,却没有认真听,她的焦点放在庙会队伍后的两位青少年。一男一女,男孩背女孩。男孩走得喘,走几步停下来休息,却没把女孩从背上放下来。

古阿霞对这两人没印象。女孩是穿了“铁脚”的小儿麻痹症患者,手拿着拐杖之余,用毛巾为男孩擦去额头汗水。古阿霞有点触动了,虔诚地跟随庙会活动的人都有所祈求,她臆测是来自女孩迟迟无解的脚疾来的,觉得该去帮忙。她拿了水壶,走向庙会队伍,留下帕吉鲁继续干活。

庙会的鞭炮继续放,一抛手,一串辣声,一阵青烟,在山壑回荡。古阿霞顾着脚下的土丘,才抬头,失去两人的踪影。她失礼地逆向穿过神偶队,在挖过树头留下的凹洞,发现两人狼狈地摔了进去。男的脚陷入洞底未干的烂泥滩,女的倒栽葱卡在坡上,行李散落。古阿霞使不上力帮忙,回头叫了三个工人把他们救出来。两人被拉出洞穴,有了龃龉。男孩眼眶红,跌入洞穴成了这趟困顿的旅程的爆发点,他大力呼吸,然后努力眨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女孩则不断安慰他。古阿霞从对话发现他们的关系,瘦弱与脚疾是姐姐。

“我的山羊脚掉了。”弟弟指着洞底陷入泥膏的分趾鞋。

古阿霞捡了回来,敲掉鞋子上的泥巴。分趾鞋自唐朝便有,日本人沿用,这是林场男人的日常工作鞋。鞋脚板是黑橡胶制,鞋踝是帆布,特色是拇趾与四趾分开穿,颇像偶蹄目动物的脚。

“用山羊脚来形容‘榻米’,很有趣。”古阿霞发现它不合脚,颇大的,里头的鞋尖部位塞了块布。

“那是我爸爸的鞋子,”姐姐坐地上,脚疾使她无法在陡峭山坡起身,“爸爸说山羊能站在陡峭的山壁,行走自如,因为它们有双奇特的脚,所以才叫这种鞋是‘山羊脚’。”

“才不是山羊咧!是猪脚啦!一直穿,一直掉;一路走,一路跌倒。”弟弟很生气。

古阿霞问:“你们是来找爸爸?”

愤怒的弟弟忽然安静下来,有种悲伤浮上来,看着姐姐。姐姐用拐杖撑起自己,铁脚发响,说:“我是来找阿南伯父。”

“他的尻仓1被……”三个工人笑着。其中一人说,阿南哥的臀部昨天晚上被扁钻刺伤,今早才送下山去拔掉,你要是在路上没遇到,在这里也不会见到本尊了。说完,三个人又忍不住大笑。

姐姐坚持继续跟随庙会活动,往林场前去。弟弟咬着下唇,背起她前进。古阿霞帮忙拿拐杖,提起那个原本挂在弟弟胸前的背袋。海拔2000多公尺,比平地少了百分之十五的含氧量,古阿霞已能适应,但对初次上山的弟弟来说,负重爬坡有如背着两袋40公斤的水泥跑操场。来到300公尺外的林场前线,弟弟的脊背一片汗淖,脚快抽筋了,把姐姐放下,仰躺在地喘气。

“我们可以在这表演吗?”姐姐问。

“我不能做主,你应该问那些男人。”古阿霞看着这位十六岁的女孩,脚疾让她显得矮小,眼睛却无比透彻。

一个苦力头被古阿霞拉来,回答姐姐:“你是宫庙里请来的?还是来表演赚钱的?”

“都不是。”

“随在你,这没人会给你钱,一个银角仔都没。”

两人选了直径2公尺的树墩当舞台,姐姐唱歌,弹奏由中秋月饼铁盒自制的小吉他乌克丽丽,弟弟吹直笛伴奏。姐姐的唱腔与弹调还可以,音质干净,玲珑悦耳;弟弟的直笛则走调,坏了气氛,每奏完曲子,用手盖住直笛的消音口,猛吹气,要把乐器囤积的口水喷出来,实则掩饰他心虚与拙劣的演技。但是,弟弟随即拿出铁制的卡祖笛(kazoo)翻盘演出,摇头晃脑吹起来,曲律颇好。

古阿霞对卡祖笛很眼熟。花莲市的小孩称那种古怪的笛子叫“放屁笛”,是一九六&9711;年代的美军第七舰队与越战来台休假的美国大兵带来的,跳蚤市场还找得到。吹“放屁笛”不需要好技巧,透过喉咙唱腔,可以随意地改变笛声,比放屁还简单。

中餐时间到了,工人陆续休息,生火蒸便当。古阿霞打算回去给帕吉鲁弄个简便午餐,却被争执留步。原来是姊弟转移到另一个树墩表演,那里人多,演奏到李叔同的《送别》时,几个工人不耐烦地说庙会怎么来个“粪埽声”,是谁找来的。

“阿南伯父说可以来这里的,”姐姐说,“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弹别的。”

“你跳舞的功夫很&16768;(逊),阿南哥不会找这种落魄水平。”一个工人点出残疾女孩唱到兴致时,扭动的下半身很不搭。

这下弟弟难过得为姐姐而大哭,姐姐拄着拐杖过去安慰。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南哥从山下来了,他得主持庙会结束时的谢神与送神仪式。背他的是赵坤,越过了几道山,浑身是黏腻的汗水。阿南哥到了,工人们站起来,问他的伤口好点吗。阿南哥指着包绷带的大屁股,说,包尿裤来了,而且屁股多了个洞,以后不用挂虑痔疮与秘结2了。工人都笑起来了。

阿南哥的眼神穿过人隙,看见古阿霞安慰的姊弟是他认识的。他拐着屁股伤走过去,想说些话又说不上,怕说了又让自己在五十几个男人前落泪,只摸摸两人的头安慰,脸上充满了不忍。那双手是模仿慈父的方式,让始终在哭的弟弟,终于擦干泪;而老是坚强的姐姐,这下哭坏了,她低头把脸埋在黑发里,拄着的拐杖与支撑下半身的铁脚处在细微震动。

阿南哥拉高音调量,对工人们告诫,不要欺负阿水兄弟的两位囝仔,他几天前去参加告别式,这两位儿女有心,要跟大家说声感谢,上山来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古阿霞想到了,姊弟的父亲是半月前送到山庄便伤重过世的伐木工,她帮忙缝过大体伤口。现在,一切明朗了,弟弟脚上穿着不合的绑腿与分趾鞋是来自父亲遗物。姊弟一开始不表明是遗孤,是不想靠感情来博得演出的赞许。古阿霞更意识到,这对姊弟可能是隐性的邦查人。邦查有个习俗,活着的人回到死者长年工作或生活之地,取得更多的慰藉,好获得余生更大的生存动力。

人是感情之体,工人们这时反过来安慰姐弟,有的说唱得好,有的说耳朵已经回甘了,纷纷赞叹。

“唱三民主义歌。”阿南哥大喊。

“山民注意,五挡爬山……”众人立正唱和,这歌词乱改,每个人却唱得一脸肃穆,不是他们那种平日喝酒打闹的习性。

“囝仔,这是你爸爸有够得意的把戏,人家机车四挡,他多一挡。”阿南哥拍拍姊弟两人的肩膀,说,“这么陡的山,你们爬上来,证明你们是摩里沙卡最棒的囝仔,来吧!今年的主祭词你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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