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在大地02(2/2)
“歹年冬,厚痟人。”马海轻蔑说,意旨坏年运,疯子多。
现场沉默,摸不透这行径古怪的吴天雄是哪个门道的。古阿霞有种难以说透的不妥,印象中,罹患精神病的吴天雄的脑子有点岔开,人却憨实,没有敌意,说话也低沉,眼前的吴天雄抽换了皮囊似,说话较尖,油舌诡调,眼神看穿人似的寒凉,令人无法淡安。
“阿碴还好吧!”古阿霞问。
阿碴是吴天雄幻想的蓝鸟,偎着他、绕着他、缠着他,哪也不走,只有吴天雄看得见它,是他独属的鸟儿。
“阿碴?”
“阿碴能停在我的手上,弯着头,敛着翅膀,唱歌给我听。它是蓝色的,眼睛也是蓝得发亮。”
“不可能,谁也碰不得阿碴,阿碴谁也不依。”蓝鸟是深藏吴天雄内心最蔚蓝的芯蕊,绝对只属于他,剥夺不了。
古阿霞把右手弓在胸前,左手佯装鸟儿凌空飞扬,栖息在右臂。吴天雄睁大眼,瞧着鸟儿欢趣跳跃,看得出神。慢慢地,他的脸一寸寸地靠近古阿霞的右手臂。
接下来的一幕令大家讶异。吴天雄把脸靠在古阿霞的手臂,闭上眼,发出微笑。古阿霞吓坏了,却很快了解这家伙没有恶意,他把自己当作长途迁徙的蓝鸟停泊在自己手臂,幻想其中,沉醉其中。于是她把手僵在胸前,酸了也不敢动,然后另一只手拨开从睡袋中奋力弓起身子来阻挡的帕吉鲁,原来最好的良药是醋劲。
“你不是吴天雄,是赵天民吧!”古阿霞忽然脑内清明了。
“他死了,”他继续偎在古阿霞的手臂上,软香甜玉似的,约半分钟才悠悠直起身子,说,“我把吴天雄杀了。”
帐篷内倏忽安静,即使搞不清楚谁是吴天雄、谁是赵天民,“杀人”这句话却把大家的脑门串起来。古阿霞明白,不管是吴天雄或赵天民,都没杀了谁,他们是同个人,清醒在不同时刻。这种是双重人格,一个人有两个灵魂,灵魂之间的距离如白天与黑夜的遥远,却如人头扑克牌的颠倒图案如此孪生亲近。
“你真的是……”马海想说下去,又怕激怒人。
“恶魔吗?”赵天民目光淡褪,“我不是恶魔,只是这次来找古阿霞时,急了点。”
“吴大哥他不是恶魔。”古阿霞打圆场。
“我是赵天民。”
“不管是你还是他,你们是一路帮人家忙的天使。”
气氛很僵了,没人想多说话。赵天民有点慌了,不知道该下哪步棋,他逃离玉里疗养院来到摩里沙卡,想帮古阿霞却搞砸了。他的愧疚在肚子闷烧,一股浊气升上肝肺,便从腰袋拿出一把小刀,褪出一半的刀鞘,亮出刀锋。
大家瞪大眼,刀不险,险的是在赵天民手中,帐篷拥挤,他要是一挥就是满场子的伤口。躺着的帕吉鲁忽然翻起身,爬过几人,把赵天民搡出帐篷。这招来得又急又猛,赵天民撞上帐门后往雪地翻去,脑壳子响着。帐篷翻了,大伙埋在帐篷皮下,还摸不着摔疼的屁股在哪,帕吉鲁已窜出去了,往站起身的赵天民再次扎去。
赵天民能躲开这招,却故意地吃下,往后栽进一堆干巴巴的雪堆。帕吉鲁的高山症令他非常疲惫,呼吸急促,只能顶撞,招式用多便老了,那往常火烧屁股的猴子般敏捷的人现在成了泡在厕所清洁剂的蟑螂。他第四次往赵天民撞去,好撞掉他手中刀子,那是彻头彻尾的目标。
赵天民没躲,也没往后栽,倒下的是帕吉鲁,他气力用尽。
刀子还在赵天民手中,他抽出来,刀锋尽露。
“不要。”古阿霞顾不得鞋子没穿就冲到雪地,阻止赵天民伤害瘫软的帕吉鲁。几个人陆续也走近。
“我没有要杀你,”赵天民尴尬笑着,把刀子丢到帕吉鲁前头,“我给你杀好了。”
众人安静,时间流逝,雪花落下,衣缝搁浅了点白。
素芳姨把累晕过去的帕吉鲁拖回帐篷,地上留下一道拖痕。
赵天民上前拿回刀子,说:“我拿刀,只是要再杀一次吴天雄,我没有要杀谁。”
这句话讲得冷淡,怎么说都没人懂,不过大家很快看明白了。赵天民叼住刀子,将五件裹着的衣服褪掉,用冰雪使劲地搓着身子,直到通红且麻痹不已。然后他低头让下巴沉出两个,拿刀往胸部划开皮肤,他没有太痛苦的表情,颤动的胸肌来自神经不自主的反应。接着,他更用力割皮肤,血流不停,近乎暴虐地自残。大家看了胆战心惊。
古阿霞快看明白了。她知道,赵天民划开胸口,一绺绺撕下纹在胸口的“花莲玉里108号”名牌。那块5公分乘15公分的肉牌渐渐被撕掉,露出红润流血的真皮组织。古阿霞也发现,赵天民能熟练地撕下皮肤,是早有经验,他身上有几处黑沉且缺乏皮毛光泽的块状疤痕,曾是拆皮肤的痕迹。
“这何苦呢?”古阿霞叹息。
“没拔掉这肉牌子,才苦,”赵天民把卷起来的肉条子丢到雪中,到处是一摊摊红血迹,“等吴天雄那家伙醒来,又得愣头愣脑被送回玉里。”
“可是等赵天民醒来,他又逃离玉里,是吗?”
“没错。”
“你讨厌这样的生活。”
“没错,我这辈子从这条贼船,跳到另一条贼船,不管共产党、国民党或玉里疯人院都一样,都是贼子、疯子、傻子。”
“吴天雄同意了吗?他想待在玉里,那有弟兄。”
“怎么问?我要是见到他就掐死他,也掐死自己。甭问了,他也没问过我就回疯人院,回去的路上不忘干了一堆善事积德,有用吗!那家伙奴性强,只想窝在玉里。”
“这又是何必呢!你醒来逃跑,吴天雄醒来又会回玉里。”
“所以,我要你帮忙。”
“帮忙?”
“有块肉牌子更大,要你帮忙拆下。”赵天民转身露出背后更大的纹身肉牌“花莲玉里108,回送”,每字有鸡蛋大,力透肌骨。
“好。”古阿霞没有犹豫太久。
眼前吴天雄肉身、赵天民灵魂的家伙,多年来被文身的文字压迫成灰烬,人生没有颜色,随风飘扬。如果古阿霞拆卸那些重担,赵天民可能从此逍遥,有何不可,至于吴天雄灵魂醒来时刻呢?她知道,吴天雄到时会走出自己的路。天大地大,绝对有容身处。
回到了帐篷,古阿霞在灯下看赵天民的刻背刺字,那是用针点不断扎破皮肤染色后愈合的,字迹酱黑。赵天民说,可能他第二次逃了之后,有了刺背字,直到第八次逃亡才发现这是每次都会回到玉里的原因。他拆掉腹部、胸前的刺字,就属背后最难撕,面积大,得找人帮忙。有医学背景的马海警告,大面积割皮肤会造成感染与死亡,赵天民仍信誓笃笃地说:“我的烂命不会这样死。”
古阿霞很难下刀,皮牢肉附,铲也不是,割也不是。赵天民指导她,割成皮条子,一条条撕。古阿霞当然懂,可是拿刀杀鸡会抖,何况割人肉。她把刀尖抵着,刺入,赵天民身子抖了一下,害她抽回刀子。
“利索点,我才痛快。”赵天民说。
“要是这么厉害的话,我一定可以去当医生,不然可以去杀猪。”古阿霞讲点轻松的缓和气氛。
“当我是死猪,你比较安心。”他说着,忽然感到一道毒鞭打在脊背似的,说,“痛快,再来。”
尽管第一刀挺不错,可是第二刀之后不是下得深,就是浅,几乎割坏了。赵天民的神经拧紧,身子冒出一摊汗水,忍痛从自己背包揪出一瓶金龙陈高,连灌了几口,要是这样麻痹不了,他会拿瓶子敲昏自己。几个旁观的人面如土色,不想多说,走避到其他帐篷。古阿霞撕了几缕皮,只见赵天民背上的血流不停,伤口糊烂,她忍不住哭了,用沾血的手背抹泪。
“你哭完了,别忘了干活。”
“我不要了。”古阿霞把刀子收了。
“你帮到底,我才是自由。我这辈子被人下了蛊似的当棋子,醒着时往前,活着时往后,咋都在棋盘打滚。”赵天民捏着酒罐,额角渗着汗水,“你拿个东西,在火上烧红,用烙的也行。”
“不要了。”
“我自己来,你帮忙看着。”
赵天民从帐篷角落拿了根铁汤匙,用布缠几圈握柄,放在汽化灯烤。汤匙烧黑,接着一圈红晕漫开来,他把汤匙举过背就全凭感觉烫下去。吱一声,血水蒸发,皮肉焦味弥漫了。赵天民下意识地挺起身子,背囊出现黑烙。他收手,把汤匙拿回火上烤,上头沾黏的皮肉在火中烧焦,汤匙烤红后再烫背。
“我来。”古阿霞拿刀子刮掉汤匙底烧焦的肉块,放上火源烧,再用炙红的铁匙烫背,吱一声,赵天民挨枪子挺身。没料到,汤匙牢牢黏在背上,古阿霞硬扯之下,几乎是挖下一匙肌肉那样血水泛滥。古阿霞知道,她敢做,不是泪流干了,是赵天民决绝地在地狱之火打滚,怎么拉他也不起来。
她把汤匙放上火烤,直到红热,再烫。然后,她想起在玉里乐乐溪畔那个阳光下的汉子吴天雄,他或许不会再醒来了。这是最后的灵魂呼唤,也是告别。
而赵天民有点醉了,苦多于痛,不想多挣扎了,于是流泪。
1 玉山圆柏。
2 指河流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