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1/1)
玛丽洛尔·勒布朗负责巴黎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里一间小型实验室。她在软体动物研究和论述上卓有成就:完成一部关于西非格子核螺褶皱进化基本原理的专著;关于加勒比海乐谱涡螺雌雄异形的论文被引为经典;命名了石鳖的两个新亚种。她曾以博士生的身份考察波拉波拉岛和比米尼岛;她头戴太阳帽,手提采集桶,足迹遍布三大洲,不畏艰险地在礁石上收获了丰富的螺类。
热法尔博士是个收集者,总是急于排列顺序,确定科、属、种和亚种。玛丽洛尔和他不同,她喜欢和活着的生物打交道,无论是趴在礁体上,还是养在水族馆里。对她而言,找到这些在水中汲取钙质,用后背托着自己的梦想在岩石上爬的湿漉漉的小生命——就够了。足够了。
在艾蒂安力所能及的时候,他们曾一起旅行。他们去过撒丁岛和苏格兰,他们坐在伦敦机场巴士的上层擦着树梢前进。他给自己买了两个高品质的晶体管收音机,八十二岁的时候在浴缸里安详辞世,留下巨额遗产。
尽管玛丽洛尔和艾蒂安花了好几千法郎,雇了调查员、翻遍了德国文档,她父亲的遭遇还是没能水落石出。他们确信1942年他曾经被关押在一个叫作布雷特瑙的劳改营里。一份在德国卡塞尔营区的狱医所做的记录显示:1943年上半年一个名叫达尼埃尔·勒布朗的人感染了流感。这就是他们所知道的全部。
玛丽洛尔仍然住在她小时候的公寓里,还是走路去博物馆。她有过两次恋爱。第一位是个访问学者,一去不返。第二位是约翰,加拿大人,总是随手乱丢东西——领带、硬币、袜子、薄荷糖,到处都是。他们在研究生院相识;他从一个实验室换到另一个实验室,好奇心旺盛,耐性不足。他迷恋海流、建筑和查尔斯·狄更斯,他的多才多艺让她觉得自己孤陋寡闻、偏执执着。怀孕以后,他们冷静而和平地分了手。
他们的女儿埃琳娜现在十九岁。短发、娇小,是个志向高远的小提琴家,像盲人的子女惯有的那样稳重自制。她和母亲一起住,他们三个——约翰、玛丽洛尔和埃琳娜——每周五共进午餐。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早期,在法国的生活举步维艰。当战争不再是人们关注的重点,其他问题便浮出了水面。玛丽洛尔还是没有鞋穿,它们太大;她厌恶煮萝卜的味道;她不能听别人念人名单:球队阵容、学术期刊后的索引、教职大会的人员介绍——这些似乎都是变相的囚犯名单,而里面从来没有父亲的名字。
她一如既往地数排水沟:从实验室到家的路上有三十八个。她在自家的小铁露台上种花。夏天,她可以通过夜来香花瓣的大小估算时间。当埃琳娜和朋友出去,公寓显得过于冷清的时候,她总是去植物园旁边那家叫作“饭庄”的酒馆,点一份法式鸭胸,以此怀念热法尔博士。
她幸福吗?每天中有一段时间她是幸福的。比如,站在大树下聆听树叶婆娑的时候;比如,打开一个采集者寄来的包裹,贝壳中古老的海洋气息弥漫开来的时候;再比如,埃琳娜听着她朗读儒勒·凡尔纳进入梦乡时,她那热乎乎、沉甸甸的头靠在她肋骨上的时候。
但是,埃琳娜迟迟不归的时候,焦虑在她的脊柱里升腾,她趴在实验桌上,感觉自己陷在博物馆的重重包围之中:装满青蛙、鳗鱼和蠕虫标本的壁柜,摆满被刺穿的臭虫和压扁的蕨类的橱柜,收藏骨头的地窖,她恍若觉得自己在一座陵园里工作,各部门的分布就像规化好的墓地,所有人——科学家、看守、保安和观众,都是墓穴中的死尸。
不过,这种感觉少之又少。在她的实验室里有六个注入海水的水族箱,汩汩的响声让她心安;里面靠墙的地方有三个柜子,每个柜子装有四百个抽屉,这是几年前从热法尔博士那里捡回来的。每年秋天,她都会迎来一批本科生,学生来来去去,带着咸牛肉味、古龙香水味,或是摩托车的汽油味。她喜欢和学生聊他们的生活,喜欢想象他们激动人心的经历,喜欢揣摩他们的欲望和他们秘而不宣的蠢事。
七月一个周三的晚上,她开着实验室的门,水族箱汩汩地冒泡,过滤器嗡嗡地响,加热器时启时断。助手轻声敲门,说有个女人求见。玛丽洛尔的两只手搭在盲文打字机上,“是采集员吗?”
“我看不像。博士。她说她是在布列塔尼的一个博物馆里找到您的地址的。”
玛丽洛尔感到一阵眩晕。
“她带着个男孩。他们在大厅口等着。我让她明天再来?”
“她长什么样?”
“白色的头发。”他把身体探进来一点说,“土里土气的,皮肤粗糙。她说想让你看一个房子模型。”
玛丽洛尔听见身后传来万把钥匙在万个挂钩上叮叮当当晃动的声音。
“勒布朗博士?”
实验室开始倾斜。她在瞬间跌下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