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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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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我有朋友在进驻军里当通事,从他那里听说过您的事迹。”

“喔……”

榎木津皱起眉头,似乎很意外。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没说谎吗?”

“你怎么这么失礼,她是委托人啊,有什么必要说谎啊!愿意开诚布公地说出复杂的家庭内情,不就是一心一意想解决事情的证明吗?”

“这个人一句想解决事情也没说过吧。小关,她是说‘想要证据’。”

“这有什么不一样!”

我气得与榎木津怒目相向。但回头想征求同意时,却发现久远寺凉子似乎不觉得受辱,甚至对侦探的攻击毫不否定,反而看起来很冷静。久远寺凉子以沉着的声音回答:

“我刚刚的话中,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没,我只是在想,你应该早就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才对。”

榎木津到底在说什么!我跟她怎么可能早就相识啊。

“榎兄你疯了吗?怎么会说出这么胡来的话,我跟这位小姐是初次见面,还是说你连我也想怀疑了!”

“你很健忘,本来就不值得信赖。怎样?你应该早就认识这位关先生吧。”

久远寺凉子这次很干脆地否定:

“很遗憾的,我并不认识,您是否误会了?”

“是吗,好吧。”

榎木津说完这句话,便不作声地关门回房。

我放着在一旁张大嘴的寅吉不管,郑重地向久远寺凉子道歉。解释侦探的奇特行动花了我一番工夫。但不管如何解释,榎木津刚刚的态度都令人难以原谅,而他为何有这种行为我也无法理解。

久远寺凉子伸出双手制止了不断道歉的我,并以困惑中带着温柔的表情说:

“请您别放在心上,我早就从熟人那儿听说过榎木津侦探的做法很独特。我想他会这么做,一定是他侦探术里的一个重要步骤吧。刚刚虽然的确小小吃了一惊,不过我能谅解的。”

骗人!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明明一点惊讶的样子也没有。

后来我对她承诺,明日下午一点会到久远寺家拜访。

久远寺凉子简单说明住址与走法之后,郑重地道谢:

“期待各位的大驾光临,今天真是谢谢各位了。”

缓缓地、深深地又行一次鞠躬礼后离去。

哐当一声,钟响起。

久远寺凉子带来的哀愁氛围,在她离开后仍一时弥漫在她坐过的沙发与站立过的门口处空间。

在她留下的梦幻残影逐渐褪去之际,自榎木津登场以来一直邋遢地半张着嘴的寅吉,总算活过来似的发言:

“哎呀,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的人啊,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惯美人了呢,像旧书商先生的夫人或先生您的夫人也都很美。”

旧书商先生是指京极堂。寅吉口中不管是谁都称先生,所以经常分不清他指的是哪个。

“这种场合没必要拍马屁吧,京极堂家的夫人姑且不论,我家那个哪能相提并论啊。”

“这不是拍马屁喔,不过刚刚那位女士的美又有点不太一样,有点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美。这么炎热的天气里穿着和服,却完全不流一滴汗,难道说光靠教养就能止汗吗?”

“这么说确实很奇妙。”

我没注意到这点。

“而且明明那么瘦,体态却又很丰满,穿和服真的太浪费了。”

也没注意到这点。

不知为何,我没采取过寅吉的观点来看她。

不,甚至觉得不该以这种观点来看她。

“寅吉啊,你看女性都只注意这些部分而已吗?真失礼啊。不过说到失礼,侦探又是怎么了。登场是很潇洒没错,可是事情不但没解决,还做出那么失礼的行动来。”

我不想再多谈她的事情,于是把矛头指向榎木津。我没理会似乎还在叨叨絮絮着什么的寅吉,走到榎木津房间前大声呼叫:

“兄,刚刚的行为是什么意思!请你解释清楚。”

没有回应。

我径自打开门。

榎木津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景色。狂躁的他难得呈现阴沉的气氛,或许是在反省吧。我靠近侦探,小声对他说:

“麻烦你明天要正常一点啊。”

“什么事?”

“去调查啊,刚刚你的行为实在太糟糕了。”

“……你真的没见过那个女人?”

“咦?”

“……话又说回来,那个看起来肯定是死了吧,嗯,那样子看起来已经死了。”

榎木津半自言自语地说。

“你说谁死了?”

“藤牧啊,那个女人应该也知道才对……”

“你还在怀疑她吗?我确实不是侦探,但也多少累积了一点人生经验。经验上看来,我认为她并没有说谎。”

“或许是如此没错——那大概就是忘记了吧。”

榎木津说完这句后便不再多说。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怪人,所以直接离开了房间。对歪着头的寅吉再三叮咛,要他一定得让榎木津赴约,之后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离开了侦探事务所。

思考无法统整,心情无法平静。

我决定去向京极堂报告今日之事,顺便听听他的意见。

况且本来就是他叫我来侦探这里的。

下电车时太阳早已西斜,气温似乎凉爽了些。与昨晚不同,微风徐徐吹来。

我带着复杂的心境登上要斜不斜的坡道。

店门早已关上,呼喊好几次都没人响应我便直接走向母屋的玄关,感觉有人在内,于是我直接打开大门,见到主人的木屐旁还摆了一双女用的鞋子,大概是夫人回来了吧。客厅传来阵阵京极堂的说话声,看来主人也在。我想应该无妨,便径自进入。

“喂,京极堂,是我,进去啦……”

我打开纸门,回头望我的不是夫人,而是主人的妹妹中禅寺敦子。

“唉呀,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关口老师。”

中禅寺敦子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因惊讶而显得更大,接着以猫一般灵巧的动作咕噜地转过身来正面朝我。与几乎不动的哥哥不同,妹妹一直很活泼,总是精神抖擞地活动着。少女时代留的一头市松人偶 [38] 般整齐的刘海,就职时毫不犹豫地剪掉,加上她又很少穿裙子,看起来活像个少年。

“原来是敦子来啦,我以为是千鹤子夫人回来了。”

“喂,你可别把这匹悍马跟千鹤子搞混,怎么看也不可能看错吧。”

京极堂还是老样子,一脸生气貌。

敦子小姑娘滴溜溜地转着眼,扬起单边眉毛瞪着哥哥。脸虽完全不像,习惯倒都相同。

“大哥还真敢说呢。大嫂不在就连壶茶都不会泡的没用哥哥,对我这个特意前来帮忙煮晚饭的可爱妹妹说这种话不嫌过分吗?”

“我什么时候拜托过你了,你以为谁会喜欢吃你煮的东西啊。何况茶我自己也会泡,昨天我就泡了一壶请那位文学大师喝过了。”

“没错,昨天我确实喝到有如白开水亲戚的淡茶。”

中禅寺敦子咯咯笑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千鹤子是怎么了?不会真的忍受不了书痴老公,离家出走了吧?”

“连你家的雪绘都能忍耐了,为什么千鹤子会离家?我在旧书买卖业界中可是以爱妻闻名的哪。”

“业界我是不熟,但至少在这一带你只是个爱书家吧。”

我边说着讥讽的话,边在与昨天完全相同的位置上坐下,这是我的老位置。

敦子笑着回答:

“大嫂回京都老家了。老师应该也知道吧,现在是园祭 [39] 啊。”

“啊,对喔。”

妻子早上说的庆典就是指园祭吧,我总算恍然大悟。

“虽然战时规模缩小了不少,最近又开始热闹起来了。各町还竞相推出山车 [40] ,人手缺乏得很。”

说完,京极堂与妹妹同样地扬起单边眉毛讶异地望着我。

“那你又是为什么在这时间过来?看你好像是急急忙忙爬上坡道,还在喘呢。”

“没错,让你给说中了,我今天整个下午都在侦探那里。”

“为了久远寺医院的事吗?”

我说出口后才想到中禅寺敦子也在现场,我完全忘了她基于良心停止采访的事了。想到连中村总编都被说教,我便支支吾吾了起来。真是的,今天一天要失语几次才行啊。

“关口,没关系,刚刚我们也在谈这件事,而且这原本就是这个三八婆先跟你提的,虽然她后来也停止采访了就是。这些先不管,那个怪侦探说了什么?”

难得京极堂出面为我护航,才免得陷入失语状态。我向他们两个依序说明今天发生的事情,不久,兄长听着听着变得如地藏石像般沉默,还好能干的妹妹很热心地听着,我才免于陷入白天对榎木津说话时那种莫名其妙的疏离感,顺利地把事情交代完毕。

只是这两天我几乎都在对人讲关于这事件的事情,说到一半,我甚至产生了我并非局外人、而是置身事中的相关人士之错觉。

“嗯,你对这名女性有什么特别情感吗?”

京极堂突然插嘴。

“为什么这么说?她确实是个美丽的女士,但你以为我暗恋她吗?”

“不,我想你还不至于那么不知好歹。只是一讲到那位久远寺凉子,你的言辞就会变得很抽象,仿佛文学的描写,令人感觉有点蹊跷。甚至像是在朗读差劲的情书一样——令听的人都觉得害臊。”

哥哥又在讥讽人了——中禅寺敦子说。

“因为关口老师是文学家嘛,描写起美丽事物自然会讲得像诗一样。对吧老师……”

此时,不知为何白天我面对久远寺凉子时的那股恼人的羞耻心又再度复苏,使得我无法响应为我辩解的中禅寺敦子的话。

“算了。那榎木津那家伙最后说了什么?”

京极堂的发问恰好转移了久远寺凉子的话题,令我稍感安心。

“他是说那个——似乎是指藤牧学长——大概已经死了,另外就是说我应该跟久远寺不是第一次见面,还说了好多次。”

京极堂做出擅长的芥川龙之介姿势,搔着下巴说:

“那就表示久远寺应该看过藤牧的尸体或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的藤牧才对。但若信任你的人生经验,则表示她对这些毫无印象——加上她以前应该见过你,却不记得……”

仿佛自言自语。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能这么确定?我真的不认识她,况且看过尸体的人为什么要来找侦探啊!连理性的你也相信榎木津随口乱讲的直觉了吗?”

“为什么你一提到那个女人就会变得那么感情用事?也是有可能彼此见过却忘记了吧。而尸体也可能是误认为近似尸体的东西,那当然就不可能认定那是尸体,甚至也可能就忘记了。何况如果所见到的,不觉得是近似尸体的东西,那也不会认为这是失踪事件了。”

“所以说,我想问的是,凭什么榎木津就会知道这些连我们当事人都忘记的事情。能够办到这点,除直觉以外,就是你最讨厌的降灵术之类的而已吧……”

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变得好战。平日的我如今躲在背后冷眼看着正在生气的自己。

或许真如京极堂所说的,我对久远寺凉子有着特别的情感。但……至少这与男女间的恋爱或性的情感明显不同。反而……没错,我心中反而产生了不能对她有这类情感的强烈禁忌。

“哥,我对这点也有兴趣……”

中禅寺敦子又再次站在我这边。

“……为什么榎木津先生就会知道这些呢?”

“这要怪他的眼睛不好,他看得到别人的记忆。”

“你说什么?”

我跟中禅寺敦子几乎同时发出疑问的叫声。

“喂,京极堂,拜托用我也听得懂的说法解释一下吧。这是指读心术或降灵术还是透视之类的吗?这跟眼睛不好有什么关系?”

“关口,昨天的话你忘了吗?”

“怎么会忘,当然还记得。”

京极堂叹了一口气,拿开坐垫郑重地重新坐好。

“如果真的记得,就不会从你口中听到什么读心术之类的笨话了。昨天为了让你好理解,故意不使用专门难懂的术语,经过大幅省略删减,有时还加以大幅度的跳跃与夸张表现,接着更夹杂一点玩笑与闲谈,在大量的比喻下说明。我都努力到这种地步了,结果你却只挑你想听 的结论听进去。如果你不能跳脱灵异、超能力这类思维的话,我的话不管听过多少都没用的。”

的确如此。昨天——在返家的坡道上,与京极堂的对话我一点也无法清晰地回想起来。但是,我明天得跟榎木津一起调查,如果榎木津他乍看之下支离破碎的言行背后有其根据的话,当然是先知道会比较好。

“我看你虽然装得很了不起,其实一点根据也没有吧。被我跟敦子一质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所以才会说这些来逃避吧。”

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人不管是推论还是假设,只要有可能被人指摘出矛盾点就不会说出口。在与他交往那么久的过程中,我从未见过京极堂在辩论中失败或在中途理论出现破绽的情形。

但我还是采取了挑衅的态度。躲在背后平日的我如今觉得有点后悔,变得更退缩了。

京极堂搔了搔眉毛,叹了一口大气后,以细微的声音说:

“总之先把降灵术、读心术之类的观念舍弃再说。”

“为什么你那么讨厌灵异?你认为这世上没有灵魂吗?那么该怎么说才好?超常现象?超自然现象?”

“那更糟。”

京极堂像是吃了难吃料理似的皱起脸来。

“首先,讨论有没有灵啦魂啦的议题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

“是吗……”

中禅寺敦子以做坏事小孩的淘气笑容紧咬住这个问题不放。

“不管哥哥怎么说,这世间确实产生过很多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情啊。事实上肯定灵魂存在的人也很多。他们提出例如动物的预感、转世、流泪的石像,或灵视、念力拍照之类的证据来主张奇迹的存在。这些在现今的科学里虽是不可能成立的现象,若是有朝一日被证明在物理上能成立的话就是否定论者的胜利,若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的话,否定论者不就得承认有种力量是物理学无法理解的?我不认为这种讨论是无意义的啊。”

但就是无意义——京极堂说。

“这样好了,我们姑且承认刚刚你所说的,所谓的现在科学理论无法说明的事例——有这种事例存在好了,灵魂肯定派的人会怎么说明这种现象?”

“就是奇迹之类的。”

对吧——京极堂继续说:

“他们大概会很兴奋地喊着这是奇迹、不可思议吧,但这对说明一点帮助也没有。把奇迹当作奇迹来看的话,相反地不就承认了奇迹是通常情况下不可能发生的 ——这种世界观了嘛。所以这种说法值得商榷。另外,否定派的家伙们认为这违反了他们那如蚁背般狭隘的常识所以打从心底予以忽视,这样的态度也有问题。这不是很愚昧吗?不管是奇迹还是怪异,都如同昨天对关口所说的一样,只是刚好不合乎现在的常识,不在今日科学所知范围内而已。基本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不会发生,这就是我的基本论点。既然发生了,就再也不能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将这些现象称之为超常还是超自然,虽然是外国话的翻译,但在日语看来完全是意义不明,又不是反自然或脱离常识的意思。”

“你的意思我懂,但这并不代表讨论本身没有意义吧?”

“灵,其实是为了更容易理解难以理解事物时使用的记号,跟数字可以说是相同的东西。这世上并不存在着‘一’这种东西,但因此说没有数字就是乱来,是错误的。可是若说‘一’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却实际存在来作为反对,岂不更可笑?灵魂这种东西啊,并不是能用有或没有的概念来讨论的。你只要把它想成是……嗯,想像成为了表现存在于宇宙间的万物所具有的某种属性而思考出来的代称即可。”

“等等,哥,你说灵魂是万物的一种属性,那不就表示灵魂不只生物有,连石、木,甚至连这个桌子、坐垫也有?这种说法不就跟乡下寺庙里的和尚的讲法一样了。”

“京极堂,小敦说得没错。如果说万物皆有灵的话,对了,例如说我敲这个桌子,难道桌子也会痛吗?老一辈的人经常会以这种观念来教人要爱惜东西,在道德上立意或许是很好,但这不像是会从你口中说出来的理论吧。”

好讲理的人狂皱起眉头。

“为什么你们总会说这么愚昧的话,为什么有必要把桌子拟人化?痛觉不过只是神经与脑造成的一种信号,是生物的脑为了回避对生存有害的外在刺激而做出的一种感觉性的选项而已。我所说的并非这种意义。我想想——若要解释可以先从时间谈起。”

我对刚刚似乎说出非常粗浅的想法而感到丢脸。而中禅寺敦子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而有点泄气,显得温顺许多。

“时间是什么,你能解释吗?”

京极堂不怀好意地问我。

“时间只能用时间之流来说明,是吧?”

“也只能如此吧。令人吃惊的,我们对于时间几乎无法进行客观的说明。且今日的物理学也完全无法逆向讨论时间,只能盲从。所以测不准原理一出来才会让人感到如此困惑。我们常用时刻表来表现时间,那虽然对理解时间非常有帮助,却完全无法表现时间本身,这与对灵魂的理解方式也很相似。那么关口,接下来我问你,记忆是什么?”

“为了不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将之保存下来的行为吧。”

“简直像国语辞典的回答,但是我们也没办法正确定义过去与事情的概念,所以这种解释便显得暧昧不明。且不忘记而保存,这根本只是把记忆两字换句话说而已吧?”

“哥,你欺负老师也没有用吧,记忆确实也一样难以说明,那你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有几种解释,例如我们假定记忆是物质的‘时间经过’本身如何?”

“什么意思?”

“有个词叫做‘宇宙’,宇是天地四方的空间,宙是古今之意,也就是时间。宇宙如同字面所表现的,即宇与宙,表示由空间与时间所组成……”

“那又如何?”

“物质在空间中以质量的形式呈现。那么在时间中又是如何?很可惜的,现在的我们没办法表现,没办法理解这个概念。我们只觉得相对于存在,时间只是无条件地一刻刻流逝而已。但——果真如此,难道我们不能说时间经过本身就是物质的时间性质量吗?那么,这不就能视为记忆的原型了?反过来说,我们就能据此假定存在于宇宙中的万物具有所谓的物质性记忆。”

“喂喂,京极堂,照你那个说法,那不就表示森罗万象、一草一木均具有记忆了吗?”

“算是一种说法吧,把这当成比喻来听就好。这个物质性的记忆,也就是记忆的原型,我认为就是被称作灵魂的东西。只是当灵魂作为物质而存在时,它们就只是单单地存在,什么变化也没有。但是后来在这种状况下诞生了生物这种破坏自然规律的东西,于是事情便有所不同了。你们认为生物跟非生物之间决定性的差异为何?”

“在于是否有生命?”

我为了征求同意朝敦子望了一眼。

而她也偷偷看了我一下,补充我不太有自信的回答。

“如果比较构成的物质,其实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几乎没有差异——原始的微生物与单纯的氨基酸之间的最大差异应该就是生命——吧?”

敦子比我能言善道得多了。

哥哥仿佛想说“尽会耍小聪明”似的看着妹妹,接着说:

“那么那个‘生命’又是什么?关于这点仍然无人能明确回答。那么假设刚才所说的物质性的记忆会因某种原因产生连带性,产生活性化,我们把这种状况叫做活着如何?亦即,生命就是灵魂的集合体。但是这种活着的状态在自然界中算是非常不自然的,因此无法长久持续下去,所以生物很快就会死去。于是为了保存活性化的记忆,生物便发展出创造自身复制品的技术。”

“为什么?”

“因为生命的真相就是记忆本身——这么回答你觉得如何?可惜因为生物的记忆在相互交错下会变得更复杂,总有一天会产生破绽。但在偶然的情况下,基因这种能很有效率地把记忆流传到后世的机制诞生了。可是这么一来应该流传的记忆却又变得更复杂了。就像一种本末颠倒的捉迷藏一样。于是生物如此这般反复进行着非常反自然的进化,最后终于生出脑这种系统,同时也产生了意识。昨天我所说的心与现在所说的生命是相同的,心等于命,而这两者与脑的相接点便是意识……”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

但朋友的聪明妹妹立刻有所反应。

“假设灵魂,也就是物质性记忆的集合体是生命,同时也是心的真面目的话——那么哥哥认为手、脚乃至内脏也都有生命——也就是心灵了?”

“没错。”

“难道我的手、耳,甚至头发都有思想吗?”

“思考的是头脑,令其思考的才是心。所以心与生命遍布于全身,而不单只存在于身体的某个部位里。如果说生命集中在心脏和头脑上的话,腿不就是死的了?”

这么说倒也是,快被说服的我看了一下中禅寺敦子。

“可是手被砍下也不会死,但失去头部或心脏却会死啊。”

这么说也没错。不想被看出我在迷惘,赶紧开口。

“说得没错,说生命与心遍布全身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听到我久违的发言,京极堂露出毫无所惧的笑容。

“把肉体想像成容器,灵魂依附其中的概念确实很容易让人理解,这与把时间想像成时刻表一样方便。但是肉体本身就是生命,两者是不可分的。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思考看看,假设现在有个人心脏被人射穿,他是否是死的呢?”

“当然是死的,又不是拉斯普廷 [41] 或小幡小平次 [42] ,就算暂时不死也很快就会失血而亡啊。”

“你所说的死亡,当然是以作为人类而言吧。但是若以部位而言的话又如何?其实还活着对吧?生鱼片失去了心脏与内脏仍然会继续抽动,表示肌肉还活着。人也一样。就算心脏先停止了,其他部位也还活着,心脏只是个让血液循环的器官而已。只是不巧的是,只要血液一停,无法供应氧气时脑就会立刻死亡。紧接着各器官间便无法进行复杂的记忆交换,而失去作为高等生物的形式。之后器官作为下等生物虽还能勉强活着,但其设计也是需要彼此间的合作才能生存,故不久也会逐渐死去。也就是说,最原始的物质性记忆的活性化本身将会变得无法进行。这么一来,作为灵魂集合的生命失去了集合性,逐渐还原为普通的物质。换句话说就是死亡。所以说有所谓的意识停止的瞬间,却没有所谓的死亡瞬间,人的各部位是逐渐死去的。”

“听起来有点恶心呢,死去的人的某些部位还活着。”

“听说肝脏就能存活很久,骨头与皮肤也一样。至于毛发,只要继续供给氧气就能存活。所以尸体的毛发还会继续生长就是这个道理。”

“这么说来也有人偶的毛发会变长——我还曾经写过相关报道呢。”

“反正你肯定是胡诌些什么有小孩的怨念在作祟的吧。”

被说中了。

“这么一来,若说死后灵魂便会咻地一声脱离躯体——这种想法岂不是有点可笑?离开后还活着的躯体难道变成别人了?再不然说什么灵魂会逐渐脱离、心与身体是分开的、身体的生死与之无关等,这些听起来全都像是谬论了。况且如果把灵魂视为物质本身,则轮回转生的思想也能说得通。所有物质都是透过食物链等生态系统进行各式各样的循环,生物靠着摄取其他物质使之与自己同化来生存,所以同时也会摄取进物质性记忆。而生物本身总有一天也会还原为物质而被其他生物摄取进去……”

京极堂在此停顿一下,看着我的脸开玩笑地说:

“这些我虽说得头头是道,不过其实也只是代表了一种可能性而已,因此要信不信随你们。”

我像是被人愚弄了一般。

“搞什么嘛,你这家伙真爱骗人。”

“哪里是骗人,我出生到现在就只有两件事没做过——说谎与绑岛田髻 [43] 。”

京极堂不改脸色地扯着大谎。

“跟你们说这些只是因为以这种思想来理解榎木津的性质比较容易而已。”

我差点忘记还有这事。

“等我一下。”

中禅寺敦子说着,离席到厨房送茶过来。然后有点见外地说:

“不好意思,请慢用。”

我经常看到她工作上充满男子气概的身影,因此每见到她少女般的动作时,不知为何总会禁不住莞尔一笑。而且这与昨天的淡茶大大不同,是杯香气怡人的玉露茶,喝完神清气爽,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京极堂则是每喝一口便发出嗯或唔的声音,肯定是在强忍着说出“好喝”两字吧。

“那么,将刚才的话当作前提来思考的话,脑就不是记忆的仓库,或许把脑想像成进行记忆的播放与编辑的地方会比较好。”

“你昨天是以海关来比喻嘛。”

“但是哥,听说最近的大脑生理学已经大致了解大脑的哪个部分具有哪些功能了喔。或许,在某些部分真能以某种方式储存记忆也说不定啊。”

妹妹十分顽强。

“确实没错,只是在讨论到如何记忆时尚未能解开奥秘。人类活着所需的记忆量,在储存上不管多有效率也还是过于庞大,实在不像是这种容器所能容纳的。”

说完,朋友指着自己的脑袋。

“因此,我认为我们会把重复的讯息舍去。例如,我见到你时并不会以‘啊,这是动物,是灵长类,是猴子吗?不,是人类,是日本人,是男性,是熟人,是关口’的方式来认识你,前半重复的部分会割舍。”

“当然的吧。”

“而这次见到这家伙,到中途为止都相同。虽然乍看之下好像男的,其实我知道她是女的,所以跟你一样,相同的部分会割舍。”

“有一句太多余了,哥哥。”

“现在又回到你的身上。昨天穿的衬衫皱巴巴的,今天则烫得整整齐齐。另外昨天是八点起床,今天则是十一点过后才起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事实。

“算命算出来的?”

“当然不是,是从胡碴看出来的。即,要分别昨天与今天的你只需看下巴附近很像肮脏霉菌般的胡碴与衬衫皱的程度便可。此外即使全部舍去也能建立起‘今日的关口’之记忆。”

“原来如此,因为其他部分已经都记忆下来了对吧。”

“没错,实际上比这更详细。映入眼帘的所有讯息以形状、颜色、角度等方式分解成许多部分,重复的部分全部割舍,与过去的记忆相对照后重新组合而成。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见到的现实。即便是不经意看到的风景,也非直接见到风景的原貌,而是我们的脑经取舍组合后拼命重组成的印象。眼球不是玻璃窗,我们并不直接把这世界的风景摄入,肯定会经过一番取舍选择。不如此做我们就无法认识事物……”

京极堂在此处停顿一下,继续接着说:

“不只限于视觉,就算是听觉、触觉、味觉也是相同。你们想想,如果要把自己周遭无数的事物进行详细分解分类的话,恐怕种类会多到难以估计吧。虽说这比完全直接保存下来的记忆方式还要有效率,可是这么多的量究竟如何储存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大脑生理学者。但如果采用我刚刚说的方式的话,就不用担心容量会太多了。”

“嗯,如果你所说的物质性记忆是真的,这么看来确实是相当合理。但是这样一来不就不需要脑了?只要有记忆就够了吧。”

“你真笨啊,那些片段有如暗号般毫无意义的记忆,就算看了也没用吧?没经过脑的重组根本是空有宝山而已。”

京极堂在“笨”字上说得特别用力。

“我们的脑每时每刻都在奋力工作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出各种记忆的样本,将现实重新组合起来,并生出意识。但是脑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工作,那就是把现在体验到的现实,即不断接受进来的新讯息分解,使之转化成物质性记忆。此外在与意识无关之处,也得担任统合联络身体各个部位的职责。例如促进肾上腺皮质活性化或提高心跳数等,一刻也不得休息。要它同时处理这么多事情是不是很过分?”

“可是脑就只有一个,就算过分也不能叫它停下来吧。”

“所以动物才需要睡眠啊。”

京极堂休息一下喝了口茶。

“为了整理每一天器官接收到的讯息与心之活动,需要一段时间让肉体与心双方的活动暂时停止以利作业,这就是睡眠。如果只是要让肉体休息而已的话,采取睡眠这种身体活动只停止一半的方式实在很不自然。睡眠期间内脏与肌肉的活动其实与醒着的时候无甚差异,这表示睡眠并非纯粹为了让身体休息,主要是让脑能有时间进行整理与编辑的工作。不过心在这段期间也并非完全停止机能,所以有时候在睡眠中也会发生意识。”

“那就是梦——吗?”

“就是梦。脑在白天有许多记忆没登上意识舞台,而在整理的途中也有可能拉出过去的记忆来。因此梦中常会出现没看过的状况毫无脉络,但同时却又很自然地登场。”

这个说法与我对梦的认知差异非常大。但是我觉得这个说法比较具有整合性,而我的认知较不合理。只是,如果他对梦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么梦所具有的神秘性也会随着消失不少。

“这么说来,所谓的梦之占卜不就是骗人的了?”

“不,梦之解析只要缜密地进行,大致上都正确。但如果你说的是指预测未来的梦占卜的话,那就全是胡扯,除了一部分占星术在限定条件下或许会正确以外。对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大部分的动物睡眠时都会眯起眼睛?”

“我猜是因为从眼睛进入的信息量比起其他器官多太多,且在处理上也比较复杂的缘故吧?”

“没错。回想一下刚刚提到的死亡过程,就知道我们其实能把器官视为一种独立生物。不管是眼球还是视神经都相同。因此不予以遮蔽的话就会不断传送信息进来,会造成许多困扰。但反过来说,就算遮蔽也还是会继续运作……”

“因为会看到梦吧。”

“正是如此。梦中当然也有声音与气味,不过主要还是以视觉为中心。那是因为鼻、耳、皮肤在睡眠中仍维持同样的机能所致,因为耳朵闭不起来。”

这句话似乎在哪听过。

我产生奇妙的熟悉感,不过很快就回想起之前听榎木津说过。

“而这些感觉相对地都是比较古老的,因此要处理这些信息也不需花太多时间。”

“你是指发生得比较早吗?”

“对。那么,当我们做梦时,眼睛突然打开的话你们想会怎样?”

“会产生混乱吧。”

“是如此没错,总之就像在观赏电影时突然剧场消失了的这种感觉吧。”

“那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变得看不到,就跟明亮处看不到电影一样嘛。”

“没错,因为实像比虚像更强烈。这也跟白天看不到星星道理相同,所以动物才会选择在光量较少的夜间睡觉,就算眼睛不小心张开也看不到东西。但是关口,你知道与做梦在构造上很相近的状况是什么吗?”

“你是指,那个——假想现实吗?”

“没错。梦与假想现实,除了某个部分外实在非常相似。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或实际上不存在的事物,都能以与现实毫无差异的形式在意识上登场。这些都是从记忆产生的讯息,但是无法在记忆上与现实有所区别。梦与假想现实的差异只有一点,那就是能否透过由睡梦觉醒的行为来与现实接轨这点而已。”

“所以妖怪也才会大部分都在夜里登场吧?”

在经历昨天的惨痛教训后,如今我已能轻松理解这些道理。只是我是早就听过所以没问题,但不知中禅寺敦子能理解多少。

“要接着讲下面的事情前,希望你们能先牢牢地记住这个梦的构造。”

京极堂说完,默不作声地向妹妹要了一杯茶。

“这有什么意义吗?”

“假设记忆并非储存在脑中,而是物质本身的属性的话,不难想像我们的记忆可能会透过空气地面与其他种种物质泄漏出去。”

“意思就是我所思考的事情会泄漏给你或敦子知道了?可是我完全不懂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啊!”

“怎么可能知道。”

“可是京极堂,那不就跟你刚刚说的话矛盾了吗?而且你不是也斥责读心术很愚蠢?”

“是很愚蠢啊。我们通常称之为心的其实是意识,意识只在心与脑的接触下产生。我说会泄漏的是记忆而非意识,他人的脑与他人的心所构成的意识岂是第三者所能理解的。”

“所以说读心术不可能成立嘛。”

“哥,那么记忆泄漏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

“我们的脑接收了这些泄漏出来的记忆,当然会使之在意识上重新构成。但是这与先前所说的梦,也就是电影的道理一样……”

“啊,原来如此,看不到。”

“通常我们会把这叫做气息,例如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们有时也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物存在。这种感觉在物理上恐怕无法证明,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经验。那么,假设有个人由眼睛进入的讯息极少,只要周遭够暗的话,屏幕上会映出什么呢?”

“那……榎木津不就……”

“没错。榎木津他能重新构筑别人的记忆,并且看得见,实在是个很麻烦的家伙。”

多么超乎常理的结论啊——

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相信。不管道理上多么说得通,在我狭隘的常识范畴内,这个可疑的结论与降灵术实在没什么差异。

“很难令人相信啊,榎木津先生不是能知道别人的记忆,竟然是能看得到。”

“没错,如同我再三重复的,没在意识中登场的记忆其实很多。关口,你不是很健忘吗?不管脑想怎么重组记忆,却在某些错误的影响下,无法使之登上意识舞台。可是遗失东西大部分都是自己造成的,表示脑本身应该知道才对。”

“因此榎木津才能准确猜中失物的所在?”

“当然也有猜不中的时候。”

“但是哥,我虽不是不能理解,但这很难想像啊。”

我也是同样的想法。

“有些角膜受损的人会得到一种叫做邦纳症候群 [44] 的病症。这是一种在白昼下也会看见小鬼之类不存在物的病症。与做梦不同,本人有自觉自己是醒着的。也与假想现实不同,本人知道那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榎木津的情形或许跟这种病症很近似吧。”

“那,那个什么香颂症的病人为什么就看不到别人的记忆?”

既然榎木津都看得到了,别人也能看到不是很好?

“或许是跟受伤部位、先天素养,以及左右眼的细微差异有关吧。”

总之我们的生命形态注定是很复杂的——朋友如此作结。

而京极堂的解说也到此结束。

心情上像是被人用高等诈术蒙骗了的感觉。

这该不会是京极堂擅长的精心设计的诡辩吧?

中禅寺敦子也沉思起来。

“总之,由于这类状况都能完整地说明,所以目前我还蛮喜欢这个假说的。”

“你,从哪里得来这么奇特的想法的?”

“奇特?会吗……”

京极堂从怀里掏出一根香烟。

“——我幼年时代是在下北半岛 [45] 长大的。”

“恐山 [46] ?”

我以前没详细问过,只知道他好像是出生于恐山,七八岁以前在下北半岛长大的样子。

“恐山有很多叫做盲巫的民间宗教者。她们会进行招魂,也就是所谓的降灵,她们几乎都有视觉障碍。虽不知视觉障碍是否会遗传,但那么多视觉障碍者都从事相同职业岂不是很不自然?想到这,我发觉到被称为灵能者的人士中,有许多都具有视觉障碍。柳田翁的论文里曾推测一目小僧 [47] 或许是由神职者堕落的形象形成的。他暗示应该有种要神职者毁去自己单眼的仪式存在。而我认为会有这种习俗或许就是基于这种生理特性而来的。”

叮的一声,风铃响了。

“我猜榎木津原本想潇洒地解决事件,但由房间现身的瞬间,在久远寺凉子背后看到过去模样的你。接着又见到与她面对面坐着的现在的你。惊讶之余,又看到倒在地板上的类似尸体的东西,发现原来那就是藤牧。但这究竟有何意义榎木津并不清楚,于是才会对她质问,问是谁要她来的。”

“因为他想如果是犯人的话不可能自己前来委托调查吧。”

“但她却说是自己的决定。”

“所以接下来才会问她是否在说谎,并且……”

京极堂指着我。

“——也质疑你。”

这么一想,榎木津的奇妙态度也总算能理解了。

不,不如说若不这么想就无法理解他的怪异行为。

“他从小视力就比较弱,似乎那时就已经能见到这种现象。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事物,随着成长便了解到这种现象是异常的。只有我注意到他奇怪的体质,而我跟他熟稔起来的起因其实也是因为这点。后来他在战争中又被照明弹给击中,害他几乎完全失去视力。你看他似乎在生活上很正常,但现在榎木津的左眼其实近乎完全看不见。讽刺的是虽失去了正常的视力,却换来能更清楚看到这种现象的能力。”

这么说来——榎木津开始发挥特殊能力也是在复员之后。

京极堂稍作停顿,起眼,朝檐廊方向望着远方。

“只不过,对于这个能力,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也丝毫没有兴趣理解。”

我们觉得这正是榎木津的特色,不由得笑了起来。但……

那时,在我心中的深处,却存在着某种不透明的不安,一笑也不笑地躲在那里。京极堂——我呼唤朋友的名字。

“你觉得——榎木津见到的久远寺凉子的记忆,实际上反映了什么事实啊?”

这就是不安的真相。

“这我也不知道啊,关口。如同我一开始所说的一样,有各种可能性,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我在想,她的家族该不会是附身妖怪家系吧。如果是可就麻烦了。”

“附身妖怪?”

这家伙脑中是什么构造啊?

怎么会联想到那边去。

而我也不知被他惊吓了多少次。

“算了,去探究这个也是无济于事。”

京极堂自说自话后,伸手到那个里拿了一颗点心送入口。接着盖子开着推向我这边,似乎要请我吃。

“只是啊,关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语调严厉。

“可以的话……”

我伸手抓了一把点心。

一口气说完:

“可以的话我想解决这件事。”

京极堂嘴唇抿成”ㄟ”字形,暂时沉默不语后,说:

“那就别过度倚赖榎木津的能力,那只会造成混乱而已。”

接着盖上盖子,抚摸着滑溜的表面,说:

“关口,希望你别忘了,观测行为本身也会对对象造成影响这件事。”

“那不是量子力学吗?”

“是测不准原理。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的状态下获得的意思。”

“那又怎么了?”

“关口,听好,主体与客体无法完全分离,也就是说不可能存在着完全的第三者。只要你一干涉,事件也会跟着变化,因此你现在已经不再是善意的第三者了。不,或者说你正积极地让自己成为当事人才对。有些事件没有侦探就不会发生。所谓的侦探就是,明明打一开始就置身事中,却完全没注意到这点的愚蠢分子。听好,如同点心在盖子打开后才获得属性,事件也是——相同道理。”

叮的一声,风铃又响了。

兄妹俩一语不发地看着我的脸。

“但是……但是这件事也不能放着不管吧。”

我只能回这句话。

京极堂双手交叉胸前。

“既然连你这个意志薄弱的人都这么说了,那就做吧。但我认为你对这件事与那个久远寺凉子——怀抱着某种特殊情感。”

我不否定。

“别让它蒙蔽了你的双眼,我想——只要不被蒙蔽,事件应该就等同没发生过。但是如果你以带着先入为主观念的当事者身份,用错误方式介入的话——或许会产生悲剧。”

京极堂像是在对我忠告,断断续续地说着。

要以正确方式去介入……

该怎么做?

“总之……”

京极堂仿佛要驱散不祥预感似的说:

“要你负起责任的是我,而起因也是这个疯婆娘不好,好像不该太恐吓你才对。既然你那么有勇气,就先吃过这个男人婆做的恐怖料理再回去吧。”

朋友说完,缓缓站起身来。我原本有点犹豫,但在妹妹的热情邀请下,最后还是决定吃过晚饭再走。

结果中禅寺敦子的亲手料理让我原本浮躁的心情平静了不少,但是脾气古怪的哥哥却从头到尾一句好吃也没称赞过。

晚饭后,我帮忙他们挂蚊帐,告辞时与昨天同样已过了十点。在玄关穿鞋子时,金华猫来到我身旁撒娇,便跟它玩了起来。玩着的当儿,中禅寺敦子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小声地说:

“老师。”

这位才女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旁,更小声地对我说:

“其实,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

“拜托我?”

“就是——明天能不能让我同行呢?”

令人意外的发展。

“小敦,你——不是不采访了吗?”

“不,这,这不是为了采访。嗯,说来有些不知庄重,我想我对这件事有点兴趣吧。总之,我不敢狂傲地说我能帮忙解决,只是,总之,我只是想看看这事件到最后会怎么发展的……不过我想您应该不会同意吧,毕竟又不是去玩……”

朋友的聪明妹妹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重复着自问自答。这女孩身上流着与哥哥相同的血液,充满对知识好奇心与无尽的求知欲。只是她的行动比她哥健康得多了。

“唔,你若能一起来我也觉得很感激。虽然刚刚在京极堂面前说大话,但老实讲要跟榎木津那家伙一起去还是令人有点不安。如果不影响你的工作的话我也想请你务必一起同行啊。”

这是真心话。

中禅寺敦子笑得非常开心,随即做出恐怖表情说:

“这件事请对我哥跟总编保密喔。哥听到一定会很生气,而我之前又对总编说教过,总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我也是有编辑的立场嘛。”

想到中村总编也说了相似的话,我拼命忍住笑,答应了她的请求。中禅寺敦子又再次展现笑容后,似乎想起什么,从背后拿出灯笼递给我。

“晚上走这条坡道需要灯笼,老师昨天没事吧?”

虽然我昨晚实在称不上平安无事,但还是谎称并无大碍。可是又怕昨晚的体验再现,便老实地借了灯笼回去。

是盏印有星形记号的怪灯笼。

中禅寺敦子很客气地站在玄关前目送我离去。

今天她应该会在哥哥家留宿吧。

天空不见月亮踪影。早上的晴朗天气,不知何时转阴了。

梅雨季节还没过去吗?

明天会下雨吗?

这个星形是什么?

在意着这些可有可无的琐事。

但同时,脑中角落的那股不祥的、不吉利的预感却不断增殖而来。

啊,这个星形是用来驱邪的,记得当兵时曾听人说过。

陆军里用来表示军人阶级的星形徽章,其实是用来保佑不中弹的符咒。

但那只能求个心安而已,因为就算有徽章,还不是一个接一个中弹倒下。而我现在,就算提着这个灯笼,也难保不会再晕眩倒下吧。

在我心中的那个情绪激昂的我,不断对我讲着这些话。

但是,那晚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平安地走下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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