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时代及文化的控诉(2/2)
两个人物的控诉乃变成了作者的控诉,同时表达了革命的反讽、战斗的荒诞、理想的错位,是中国五十年历史的浓缩的写照。作者虽淡淡地道出,其实像具有深厚内功的大侠,缓缓一掌拍出,有摧山倒海的力量。
但是,作者的内力不曾及此而止,他升进了更深一层的境界:点出一个非常重要的中国文化特质之失落,表现中国文化的一个大悲剧。
说到中国文化,笔者要叉开一点,讲一下我对中西文化异同的看法;谈谈落叶归根、“狐死首丘”的中华意识。
这篇小说题名为“骨灰”,就是指明安葬是个主题。所以这篇小说其实有两个主题,一个是表现中华民族近半世纪的时代、革命、战争的荒谬,另一个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的乖离现象的控诉。
中国礼俗为什么这样重视“安葬”,是有儒家文化根源的。因为儒家文化无基督教的天国观念,天国观念对于死亡是讲“永生”的,已回到上帝身边、进入天堂,在地上已一无所有,但由肉身腐朽而变成灵魂之不朽,由于此观念,所以基督教虽亦重视安葬,但绝不如儒家思想熏陶下的中国人那样重视。
儒家思想特色之一是所谓“通幽明”,即在现世间的大地上,死者和生者似乎仍然相通。此事说来似不可解,但其实你想想,人都有死,各种宗教或哲学都要解决死后似不死的问题。基督讲“永生”,儒家文化的解决方式则是,要永远为后人追念,代代一脉相承。
这一方面的表现为族谱,有些可以上溯千多两千年。另一方面的表现为墓地、宗祠,墓地事前选好,或与祖先在同一处,而又要看风水,务要认为安葬于此可以使后代子孙昌盛。在宗祠里,列宗列祖都有牌位,好像仍然存在于宗族里一样。每年总有子孙扫墓和祭拜,死者必为后代长远记忆,怀念省思。因为有这种生死相通的连带关系,所以中国老人都非常希望安葬乡土故园,以求死得心安。
是以我们千万别像当年耶稣会教士或中国共产党一样,以为拜祭祖先仅仅为迷信,其实有文化根源。
白先勇深深明白这是一种中华文化传统精神,但给破坏了。在小说的结尾,白先勇着力描写了一场噩梦,是“文革”时期表伯(梦中错位为大伯)劳改铲掘公墓,“发狂似在挖掘死人骨”,“像白森森的小山”,这一方面表示这种政策连死人都不能安,亦表示对中华文化主要特质之一的摧残。
叙事者齐生是要去上海,安供父亲的骨灰并接受中共为他父亲“平反”的仪式。他父亲被批判为“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分子”、“里通外国”等等罪证,而死在劳改场上,骨灰一直找不到。这是中国传统风俗中最大的悲哀。深具讽刺性的是,当齐生这个“归国学人”为美国公司与中国做了三千多万美元的交易以及技术合作,骨灰也就找到了。并且要“平反”。
作者对摧残中华文化传统安葬礼俗的控诉,而以与大陆做生意才能找到父亲的骨灰,讽刺是很有力的。齐生及他哥哥对父亲骨灰这么重视,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意识的表现,而交通大学因为齐生是美籍华人带来“合作利益”才当找骨灰是一回事,表现了对中华文化的乖离之外,也暴露了只重功利的本质。
至于两个老人,都央求侄子为他料理后事,而有死无葬身之地的慨叹。一个说:“一把火烧成灰,统统撒到海里去,任他漂到大陆也好,漂到台湾也好——千万莫把我葬在美国!”
一个说:“你从中国回来,可不可以带我到处去看看。我想在纽约好好找一块地,也不必太讲究,普通一点的也行,只要干净就好——”
也就是说都回不了家乡,都失落了“落叶归根”的文化传统。时代的残酷、历史的乖离,使当年各为理想效忠的老人落得晚景无落脚处,象征着中国人的流离,中国文化的飘零,说明中华民族近五十年是一场荒谬的悲剧。
由这篇小说,可见白先勇以非常沉痛的心情看这段历史,他对中华文化的承担精神、对中华民族的忧患意识,都一一表露无遗。同时技巧非凡,细致到连一句诗词的引用(如“此身虽在堪惊” 1 》都与主题及人物相配得天衣无缝,其他技巧的高超也不及细说。总之,白先勇是一位令我们赞叹佩服的中国小说家。
注
1 此为陈与义在宋室南渡大悲剧、大流离之后所作。全词云: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时代的大变动,以及“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对两位老人尤其是大伯的际遇都非常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