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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静谧祥和,一轮圆月挂在天际,照亮屋顶,在窗玻璃上反射;潮水拍打木桩,远处桥梁上的车流噪声如同切分音让强弱节拍异位。
“老实说,你还挺得住吗?”塔莉问。
“我比较担心凯蒂。”
“我懂,”她回答,“但我想知道你的状况。”
“我已经好多了。”他啜了一口酒。
塔莉靠在他身上。“你很幸运,”她说,“她爱你,穆勒齐家的人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持续到永远。”一说出这句话,她再次感到莫名感伤,仿佛孤寂虽然远在看不见的地方,但一步步逐渐逼近。她第一次由衷感到好奇,假使她像凯蒂一样选择了爱情,现在又会如何?她能真正体会有归属、有依靠的感觉吗?她望着水面。
“怎么了,塔莉?”
“我好像有点羡慕你和凯蒂。”
“你不想要这种生活。”
“我想要哪种生活?”
他搂着她,“你心里一直很清楚,新闻联播网,那才是你要的。”
“这样很肤浅吗?”
他大笑,“我没资格评判。这样吧,我会四处打听,迟早能帮你弄到联播网的工作。”
“你愿意帮我?”
“当然。不过你要有耐心,说不定得等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好消息。
她转身拥抱他,低声说:“谢谢你,强尼。”他非常了解她,连她自己都才刚察觉的想法,他却早已洞悉:她向前迈进的时候到了。
凯蒂虽然很疲倦,但无法入睡。她躺在床上望着三角形天花板,等候丈夫回来。
这份焦虑就是这段感情的核心。每当发生不顺心的事,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无论她多少次告诉自己没这回事,但内心始终有一小块单薄的阴影依旧这么相信,让她无法停止忧虑。
这种恐惧症破坏性非常强大,有如涨潮的皮查克河,侵蚀周围的一切,将大块土石卷走。
她听到楼下有动静。
他回来了。
“感谢老天。”
她忍痛离开床铺下楼。
灯关着,壁炉中的火几乎全灭了,只剩微弱的橘红余烬。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其实他还没回来,接着才察觉码头上有两条人影并肩坐着,月光照亮他们的轮廓,在漆黑湖水的衬托下闪烁银芒。她悄然穿过客厅,打开门走进夜色中,微风吹拂她的头发与睡衣。
塔莉转身拥抱强尼,在他耳边呢喃,因为潮水拍打的声响,她听不见他的回答。他好像笑了,凯蒂不确定。
“你们两个开派对不找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急忙吸一口气作为掩饰。她心中知道强尼没有转头吻塔莉,但那块阴影依旧不停猜忌疑虑。那丑陋恶毒的念头比一滴血还小,却足以污染整条河流。
强尼立刻来到她身边,将她拉进怀中亲吻,他放开她之后,她转头找塔莉,但码头上只剩他们俩。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希望自己可以不要这么爱他。这种感情太危险,她有如置身荒野的裸体婴儿,不堪一击又满怀恐惧。他可以轻易摧毁她,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几个月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临,塔莉耐心等候,相信迟早会有好消息,但是到了五月底,她几乎快放弃希望了。1988年似乎并非她的幸运年。现在还很早,在这个高温的春日中,她尽可能由代班主播的工作中寻找乐趣。播报结束,她回到办公室。
她才刚坐下,外面传来一声:“塔莉,二线。”
她拿起电话,按下白色方形按钮接通二线,通话灯立刻亮起,“我是塔露拉·哈特。”
“你好,哈特小姐。我是迪克·艾莫森,nbc(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的节目部副总,听说你想更上一层楼,进入联播网工作。”
塔莉猛吸一口气,“没错。”
“我们的晨间新闻缺一个基层记者。”
“真的?”
“下星期有超过五十人要来面试,竞争非常激烈,哈特小姐。”
“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艾莫森先生。”
“很好,我喜欢有企图心的人。”她听见翻阅纸张的声音,“我会请秘书寄机票给你,她会打电话和你进一步确认,并安排你来纽约时的住宿、通知面试的时间。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谢谢您,我绝对会拿出一流表现。”
“好,我讨厌浪费时间。”他停顿一下,“帮我跟强尼·雷恩打个招呼。”
塔莉挂断后,立刻打去凯蒂和强尼的家。
凯蒂很快接起电话,“喂?”
“我爱上你老公了。”
电话另一头停顿了约半秒,“哦,真的?”
“他帮我争取到nbc的面试机会。”
“下星期,对吧?”
“你知道?”
凯蒂大笑,“我当然知道,他花了好大的工夫,还是鄙人在下我亲自帮你寄试镜带。”
“你有那么多事情忙,竟然还有空想到我?”塔莉感动地说。
“塔莉,你和我要携手挑战世界,有些事情永远不会变。”
“这次我真的可以点燃世界,”她笑着说,“我终于拿到火柴了。”
纽约完全符合塔莉的想象。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她紧握着nbc公司的新名片,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样走在繁忙的街道上,总是抬头仰望上方。数不清的摩天大楼令她着迷,还有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餐厅、中央公园旁排队等客人的马车,拥挤街道上的行人几乎一律全身黑。
她花两个星期的时间探索这个城市,挑选地区,寻找公寓,熟悉地下铁网络。她多少有点寂寞,身在这花花世界却没人陪她欣赏,但是老实说,能得到这份工作她实在太兴奋,即使孤单也不觉得难过,更何况,在这样一个不夜城,永远没有真正一个人的时候,即使在深夜时刻,街头依然熙来攘往。
更别说还有她的工作。打从以记者身份走进nbc大楼的那一刻,她便欲罢不能。她每天凌晨两点半起床,四点抵达办公室,虽然实际上不需要那么早到,但她喜欢待在公司找事情做。她认真研究珍·保利的举止与仪态。
塔莉的职务是基层记者,主要工作是协助其他人的报道。有时候运气来了,她可以捡到一些大牌记者不屑一顾的报道,例如印第安纳州最大的南瓜那种新闻。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迟早有一天她能累积足够的资历,可以报道真正的新闻,等那一天到来,她绝对会有最令人惊艳的表现。老实说,当她看着珍·保利与布莱恩·刚博 [62] 那种一线记者,她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在她眼中他们像神一样,她一有空就仔细观察他们的工作;回到家,她分析播出效果,将每则报道录下来反复播放。
到了1989年秋天,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步调,渐渐脱离新手记者的阶段,准备好大展身手。上个月她第一次真正出差采访:她飞去阿肯色州报道得奖的阉猪新闻,虽然最后没有播出,但她不但完成采访且做得非常出色,那一趟她学到很多经验。
如果不是因为晨间新闻内部斗得乌烟瘴气,她一定可以在摄影棚学到更多。团队发生内讧,全国观众都知道。上星期拍摄宣传照时,凌晨新闻的主播德博拉·诺维尔 [63] 和珍·布莱恩一起坐在沙发上,那张照片在整个联播网投下震撼弹,全国为之撼动,各家报道纷纷猜测保利很快会被诺维尔挤走。
塔莉保持低调,远离所有八卦,任何流言都休想破坏她成功的机会。她全心专注在工作上,只要她比所有人都认真,说不定有可能抢下代班机会,成为凌晨时段《nbc破晓新闻》的主播。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她相信一定能争取到《今日》节目的头条播报台,接下来就可以一帆风顺,掌握整个世界。
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她的私生活被压缩到只剩一点点,然而即使相隔遥远,她依然有凯蒂这个好朋友。她们至少每星期通话两次,每个星期天塔莉都会打电话给穆勒齐伯母,她告诉她们工作压力有多大、看到哪些名人与曼哈顿的生活点滴;她们则描述凯蒂和强尼新买的房子、伯父和伯母春季出游的计划,最棒的是凯蒂又怀孕了,这次一切平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由牌堆落下的纸牌,速度快到有时感觉只是一晃眼,但她知道自己迈上了成功之路,因此有毅力继续奋斗下去。
十二月底的这一天,气候酷寒,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她在公司忙了十四个小时,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
“洛克菲勒中心”的圣诞装饰吸引了她的目光。即使傍晚时分天色灰暗,路上依然到处都是人,逛街购物,拍摄巨大的圣诞树,在冬季限定的滑冰场中溜冰。
她正准备走上回家的路,忽然看到“彩虹厅”的招牌,于是想着:试试无妨。她来纽约一年多了,虽然认识了很多人,但一直没有交往的对象。
或许是因为圣诞装饰,也可能是因为她要求圣诞节休假而被老板取笑,她不确定,她只知道今天是星期五,而且圣诞节快到了,她不想回到死寂的公寓。反正n不会跑。
位于洛克菲勒中心六十五楼的餐厅——彩虹厅的景观和传说中一样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感觉仿佛置身于未来的宇宙飞船,飘浮在金碧辉煌的曼哈顿上空。
时间还早,吧台与餐桌都有许多空位。她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一杯玛格丽特。
她准备点第二杯时,酒吧开始挤满客人。来自华尔街与城中区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而来,此外还有打扮太过正式的观光客,所有桌椅都被占据了,吧台更被里里外外包围了三层。
“请问我可以坐下吗?”
塔莉抬起头。
一个好看的金发男子低头对她微笑,他的西装非常高级,“我在吧台和那堆雅痞推挤了半天还点不到酒。”
英国腔。她的罩门。
“让你渴死未免太可怜了。”她将对面的椅子轻轻踢出去,请他坐下。
“感谢老天。”他挥手招来服务生,点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也替她再点了一杯玛格丽特,然后整个人瘫倒在座位上,“真是见鬼了,这里根本是人肉市场。对了,我叫葛兰。”
她喜欢他的笑容,于是也回以微笑,“塔莉。”
“不报姓氏,非常好。这表示我们不必互道人生故事,可以单纯开心。”
服务生送酒来,很快又离开了。
“敬你。”他将杯子斜斜朝她一比。“这里的景色比我听说的更漂亮。”他靠向她,“你很美,不过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这些话她这辈子听了无数次,通常对她毫无影响,就像落在金属屋顶上又弹开的雨点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地方,这个接近佳节的日子,这句赞美正合她的意。“你打算在纽约停留多久?”
“一个星期左右。我在‘维珍娱乐公司 [64] ’上班。”
“你瞎说的吧?”
“是真的,属于理查德·布兰森的集团 [65] ,我们来美国勘查,寻找适合开设复合式娱乐商店的地点。”
“真不敢想象里面卖的是什么。”
“你真逗。主要是唱片,但之后还会扩张。”
她喝了一口酒,隔着沾盐的杯沿微笑打量他。凯蒂老是叨念着要她多出去玩、多认识人,现在她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好。
“你投宿的饭店在附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