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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拉拿过去放在耳边,“爸爸?”玛拉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泪水盈眶。
凯蒂感到一阵嫉妒。为什么强尼有办法和女儿维持如此温馨的关系,而她却像这丫头的奴隶?
“跟你说,爸爸,你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部电影吧?就是有个女生发现她阿姨其实是她妈妈的那部?我今天去看了,真的好……什么?噢。”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第四节课的时候,可是……我知道。”她听了几分钟,接着叹气,“好啦,拜。”玛拉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凯蒂,一瞬间她仿佛变回了小孩,“这个周末我不能去看电影了。”
凯蒂多么想把握这一刻的机会将玛拉拥入怀中,多抱一下她的小女儿,跟她说我爱你,可是她不敢。妈妈的责任就是在这种时候硬起心肠不让步,或者该说,所有时候,“或许你会学到做事之前先想想后果。”
“有一天我会成为知名演员,到时候我会在电视上说你没有半点贡献,完全没有。我会说都要感谢塔莉阿姨,因为她对我有信心。”她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凯蒂追上去,跟在她身边,“我对你有信心。”
玛拉嗤之以鼻,“哼,你什么都不让我做。等我可以搬出去,我就要去跟塔莉阿姨住。”
“等地狱结冰吧。”她低声嘀咕。幸好接下来她和女儿没有机会说话了,一进学校,校长就在门口等着她们。
玛拉上高中之前的那个暑假是凯蒂一生中最痛苦的夏天。女儿十三岁念初中时虽然很难应付,但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头看,她才发现那些都不算什么。女儿十四岁准备上高中时才真的够呛。
过去一年,强尼每周工作六十个小时,使得她更孤立无援。
“不准穿露股沟的牛仔裤去上学。”凯蒂拼命保持语气冷静。暑假快结束了,她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挤出四个小时带玛拉去买上高中穿的新衣服,但她们在购物中心耗了两个钟头,什么都没买到,只积了一肚子怨气。
“高中生都穿这种裤子。”
“那你只好当异类了。”凯蒂按住抽痛的太阳穴。她隐约知道双胞胎像野人一样在店里乱跑,但她现在没空管他们。如果她走运,保安或许会来抓走她,以放任孩子的罪名将她关起来。现在的她觉得独自被监禁是一种享受。
玛拉将牛仔裤扔在旋转架上,跺着脚离开店里。
“你不会好好走路吗?”凯蒂嘀咕着跟上。
采购结束之后,凯蒂感觉有如电影《神鬼战士》的男主角,惨兮兮,血淋淋,但没死。所有人都不高兴,双胞胎想要《魔戒》中的公仔,她不肯买,所以他们在闹脾气;玛拉则因为不能买那条牛仔裤和一件半透明上衣而气呼呼;凯蒂也在生气,开学采购竟让她如此精疲力竭。至少还有一件事可堪告慰:她表明底线并坚守到底,凯蒂没有大获全胜,但玛拉也一样。
自购物商场回家的路上,车子里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地,后座喧闹嘈杂,前座则冰冷沉默。凯蒂不断找话跟女儿说,但她一概不理不睬,车子开上家门前的砾石车道时,她觉得灰心至极。虽然她成功坚守底线,善尽母亲的职责而不是扮演女儿的朋友,但连这一点点胜利也失去了光彩。
后座的双胞胎解开安全带,因为抢着下车而挤成一团。凯蒂知道他们的规矩,先进客厅的人可以拿遥控器。
她从后视镜看他们一眼,“别急。”
他们缠在一块儿,活像努力爬出洞穴的小狮子。
她转向玛拉,“今天买到不少漂亮衣服。”
玛拉耸肩,“嗯。”
“你知道,玛拉,人生充满——”她说到一半停住,差点笑出来。这是妈妈以前爱说的人生大道理。
“什么啦?”
“妥协。你可以学着欣赏得到的东西,也可以为没有得到的东西懊恼不已,你所做的选择将决定你长大后的性格。”
“我只是想和别人一样。”玛拉的声音意外细微。凯蒂想起女儿其实还很小,开始上高中是多么令人不安。
凯蒂伸出手,温柔地将玛拉的头发塞到耳后,“相信我,我体会过那种感觉。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上学穿的衣服都是便宜货或别人不要的,所以常被同学笑。”
“那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你想要的东西不一定能得到,人生就是这样。”
“妈,那只是一条牛仔裤,又不是世界和平。”
凯蒂看着女儿,难得一次她没有摆臭脸或转过身,“最近我们动不动就吵架,我真的很难过。”
“嗯。”
“我考虑让你参加新的模特儿训练班,西雅图那个。”
这个小惠让玛拉兴奋不已,好比看到厨余的饥犬。“你终于肯让我去市区了?我查过了,下个梯次星期二开课,塔莉说她会去渡轮码头接我。”玛拉露出心虚的笑容,“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件事。”
“是吗?”
“爸爸说只要我保持好成绩就没问题。”
“他也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难道我会吃人吗?”
“最近你很容易抓狂。”
“那是谁的错?”
“我可以去吗?”
凯蒂其实没有选择,“好吧,可是万一成绩下滑——”
玛拉扑进凯蒂怀中,她紧紧抱住女儿,细细品味这一刻。玛拉很久没有主动拥抱她,她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玛拉奔进屋里,凯蒂依旧坐在车上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质疑让她参加模特儿训练班究竟有没有做错。妈妈的心里都有一种狡猾的破坏力量,让人因为内疚而过意不去,以致改变心意或降低标准——投降比较轻松。
其实她并不反对玛拉去上训练班,她只是觉得女儿还很小,不想让她这么早踏上那条崎岖道路。被拒绝、被带坏,仅只于外在的美丽,毒品、厌食症,模特儿世界光鲜亮丽的表面下藏着太多不堪,而青春少女的自尊与身体意识都还太脆弱,很容易误入歧途,被人不断挑剔批评容貌只会加重心理负担。
简单地说,凯蒂知道女儿很漂亮,在那个以胶带固定衣物走伸展台的世界,她一定能发光发热,她担心的是女儿太早爆红,因而失去童年。
终于,她下车走进屋里,嘀咕着:“我应该坚守立场才对。”
做妈妈的悲哀。虽然已经太迟了,但她绞尽脑汁设法反悔,电话在这时响起,凯蒂根本懒得去接。暑假最后这几个星期,她认识到青春期的少女离不开电话。
“妈!外婆找你。”玛拉在楼上大喊,“不要说太久哦,我在等嘉碧的电话。”
她拿起话筒,听到另一头呼烟的声音。她原本正在整理刚买回来的东西,此时放下工作,拿着电话倒在沙发上,蜷起身体,用依然有妈妈香味的织毯盖住。“嗨,妈妈。”
“你感觉不太好。”
“你光从我的呼吸就能听出来?”
“你有个青春期的女儿,不是吗?”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悲惨过。”
妈妈大笑,笑声沙哑带着呛咳,“你以前还不是经常叫我别管你,当着我的面甩上门,你都不记得了吗?”
回忆虽然模糊,但并非全然想不起来,“对不起,妈妈。”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妈说:“三十年。”
“什么三十年?”
“你也要等上三十年才能听到女儿道歉,不过至少还有一件好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凯蒂唉声叹气地说:“我可能活不到那时候?”
“她还不晓得该道歉的时候,你就明白她知错了。”妈妈大笑,“还有,等她需要你帮忙带孩子的时候,她真的会爱死你。”
凯蒂敲敲玛拉的房门,听到闷闷的一声:“进来。”
她进去,尽可能不去看四处散落的衣服、书本与垃圾,她小心不踩到东西,走向白色四柱大床,玛拉抱膝坐在床上讲电话,“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玛拉翻个白眼,“嘉碧,我要挂电话了,我妈有话跟我说,晚点再聊。”接着她对凯蒂说,“干吗?”
凯蒂坐在床边,忽然想起自己十几岁时这一幕上演过无数次。妈妈每次求和都会先来段人生大道理。
回忆令她微笑。
“干吗?”
“我知道最近我们经常吵架,我真的很难过。大部分的时候是因为我爱你,我的出发点是为你好。”
“其他时候呢?”
“因为你让我很抓狂。”
玛拉露出浅浅笑容,往左让出空间给凯蒂,就像凯蒂以前让位给妈妈那样。
她往里面坐一些,小心翼翼握住女儿的手。此时此刻她有很多话可说,也可以试着和女儿对话,但她只是握着女儿的手。这些年来她们第一次有机会静静交心,她内心充满了希望。“我爱你,玛拉,”她终于开口说,“是你让我见识到爱能有多深刻,不是其他任何人。当医师第一次将你放在我怀中……”她停顿,感觉喉咙缩紧。她对这孩子的爱是如此巨大强烈,在日复一日的青春期战场上,有时候她会忘记。她微笑道:“总之,我在想,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些特别的事。”
“例如?”
“例如爸爸节目的周年派对。”
“真的?”玛拉为了参加派对哀求了好几个星期,但凯蒂总是说她还太小。
“我们可以一起去逛街、做头发、买漂亮礼服——”
“我爱你。”玛拉抱住她。
她抱着女儿享受这一刻。
“我可以告诉艾米丽吗?”
凯蒂还没答应,玛拉已经拿起电话拨号了。她走出房间,关门时听到玛拉说:“小艾,你一定不会相信,猜猜我这个星期六要去做什么——”
凯蒂关上门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着孩子真是说变就变,前一刻她还是个坐在冰块上越飘越远的爱斯基摩老太婆,下一刻她便登上高峰在雪地插上胜利旗帜。有时候这样的变化会让人晕眩,而克服的秘诀则是享受美好的时刻,切莫执着于不好的时刻。
一进房间,强尼看到她就说:“你在笑。”他坐在床上,戴着老花眼镜,他可是抗拒了好久才勉强去药房买了一副。
“很稀奇吗?”
“老实说,没错。”
她大笑,“我想也是。这个星期玛拉和我闹得很不愉快。有朋友邀请她参加派对,要在那里过夜,但是竟然有男生参加,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很难以置信,所以我不准她去。”
“那你为什么笑?”
“我答应带她去周年庆派对。我们要来段母女时光,逛街、修指甲、剪头发与全套保养。我们得在会场的饭店租间套房,不然就要弄辆保姆车。”
“我绝对会是全场最幸运的男人。”强尼说。
凯蒂对他微笑,心中满怀希望,她不知道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和玛拉可以有个完美的母女之夜,或许终于可以拆除两人之间的那道墙。
塔莉应该感觉身在云端。今晚将举办节目的周年庆祝派对,几十个人筹备了好几个月,打算让这场活动成为西雅图今年最受瞩目的社交盛事,不只当地名流抢着参加,许多巨星也已经回函接受邀请,现场绝对是大牌云集。简单地说,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出席,他们特地来为她祝贺,欢庆她无与伦比的成就。
她环顾四周,奥林匹克饭店的宴会厅老派而璀璨,饭店最近好像改名字了,但她记不得新名称,这些连锁饭店买卖太频繁,反正对西雅图居民而言,这里永远是奥林匹克饭店。
宴会厅中满是她的同行、同事与伙伴,许多上过节目的一线巨星,几个重要的员工。无论她往哪里看,所有人全都在举杯庆祝,大家都爱她。
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
事实如此。爱德娜没空,葛兰根本不回电话。八卦杂志最近报道他即将迎娶一个小明星,塔莉知道不该在意,但她做不到,这件事让她觉得自己衰老寂寞,尤其是在这个夜晚。她怎么会活到这把岁数还孤独一人?怎么会身边没有半个人可以分享生活?
服务生经过时,她点点他的肩膀,由他的托盘中拿了一杯香槟。“谢谢。”她秀出塔露拉·哈特的招牌笑容,四处寻找雷恩一家——他们还没到,她在如汪洋般的点头之交中漂流。
她喝光香槟,继续找下一杯。
和女儿一起去美容果然像凯蒂所希望的一样快乐。长久以来,这是她们第一次没有吵架,玛拉甚至愿意听凯蒂的意见。她们选好了礼服,凯蒂的是黑色丝质斜肩款式,玛拉的则是粉红雪纺平口款式,接下来她们去了吉恩·华雷兹美容中心,进行手脚指甲保养、剪头发与化妆。
她们入住奥林匹克饭店的套房,此刻母女俩在玛拉的房间里,一起挤在浴室照镜子。
凯蒂知道她永远忘不了和女儿站在一起的模样:高挑苗条女儿的漂亮脸蛋上满是灿笑,连眼睛都笑成了一条斜线,纤瘦手臂搂着凯蒂的裸肩。
“我们超酷。”玛拉说。
凯蒂微笑,“超酷。”
玛拉临时起意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妈,谢谢你。”她往外面走去,经过床铺时拎起珠珠晚宴包。“爸爸,我来了。”她打开门,走进起居室。
她听到他吹了声口哨,说:“玛拉,你真美。”
凯蒂跟着女儿过去。她知道自己的身材不如当年,容貌也不复青春,但是穿上这袭礼服,搭配强尼送的镶钻心形项链,她觉得自己很美,当她看见老公的笑容时,她也觉得自己很性感。
“哇。”他走过来弯腰吻她,“雷恩太太,你真性感。”
“彼此彼此,雷恩先生。”
一家三口笑着走出房间,下楼到宴会厅,好几百位宾客已经开始庆祝了。
“快看啊,妈,”玛拉凑过来低声说,“布拉德和珍妮佛,那边那个是歌手克莉丝汀。哇,我等不及要打电话告诉艾米丽了。”
强尼牵着凯蒂的手,带她穿过人群找到吧台,他们点了两杯酒,玛拉则喝可乐。
他们靠在吧台上,喝着酒看人。
塔莉穿着缅甸翡翠色调的飘逸丝质礼服,即使在如此众星云集的盛会中,她依旧独具魅力。她从容走来,礼服在身后飞扬。“你美呆了。”她惊呼道。
凯蒂察觉塔莉的脚步似乎有些不稳,“你还好吧?”
“好得不得了。强尼,晚餐之后我们要上台说几句话,然后你陪我开舞好吗?”
“你没有男伴吗?”强尼问。
塔莉的笑容淡去,“今天晚上玛拉就是我的伴。凯蒂,你应该不介意我借用你女儿吧?”
“这个嘛……”
“她怎么会介意?”玛拉以崇拜的眼神望着塔莉,“她每天都看到我。”
塔莉靠向玛拉,“阿什顿·库彻在那里,你想见见他吗?”
玛拉差点昏倒,“怎么会不想?”
凯蒂看着她们走开,手牵着手、头靠在一起,像两个拉拉队女孩交头接耳说足球队长有多帅。
对凯蒂而言,这一夜顿失光彩。她啜着香槟,跟随丈夫四处走动,应该微笑的时候微笑,可以大笑的时候大笑,有人问起她的职业时,她便回答:“我是家庭主妇。”这个让她万分自豪的头衔往往使场面立刻冷下来。
整个晚上,她看着塔莉假装玛拉是她的女儿,带她认识一个又一个名人,让她尝几口香槟。
用餐时间终于到了,凯蒂坐在首桌,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强尼与分销公司的总裁。塔莉主控全场,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形容,她活泼、慧黠、风趣,同桌的所有人似乎都非常崇拜她,玛拉更是如此。
凯蒂尽可能不让心情受影响。有几次她甚至努力挽回女儿的注意,但她实在没本事和塔莉竞争。
终于,她的忍耐到达极限,她跟强尼说了一声之后逃往洗手间。女厕里有很多人排队,每个人都在说塔莉的事,称赞她是多么美丽。
“你有没有看到和她在一起的小女生——”
“那好像是她女儿。”
“难怪她们这么亲。”
“真希望我的女儿也像那样对我。”
“我也是。”凯蒂低喃,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她为了老公和女儿努力打扮,却在好友的光辉下变得如壁纸般不起眼,她感到受伤、被排挤,她知道这种感觉很可笑,毕竟她并非今晚的主角,不过……她原本抱着那么大的期望。
是她不好。
她竟然将欢乐寄托在十来岁的少女身上,大白痴。她想着,几乎笑了出来。她清楚知道不该这样,于是振作起来,控制住傻气的情绪,重新回到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