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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莉大大松了口气,觉得双腿发软。“嗨,想要我关心你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吧?”她摸摸好友光秃秃的头顶,手指在婴儿般细嫩的肌肤上流连,“打通电话给我就可以了。”
“我打了。”
塔莉的脸垮下,“对不起,凯蒂,我——”
“你是臭女人,”凯蒂露出疲惫的笑容,“我一直都知道,我也应该再多打几次。既然是三十多年的朋友,心碎几次在所难免。”
“我是臭女人。”塔莉凄楚地说,泪水涌上眼眶,“我应该打给你,可是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解释一直藏在心中的黑暗伤痕。
“不要执着于过去了,好吗?”
“可是那样就只剩未来。”塔莉说,这句话感觉有如金属碎片,锋利又冰冷。
“不,”凯蒂说,“还有现在。”
“几个月前我做过一集探讨乳腺癌的节目,安大略市那里有个医生使用新药得到很神奇的效果,我来联络他。”
“我不想继续治疗了,能做的我都做了,但一点效果也没有,只要……陪着我就好。”
塔莉后退一步,“意思是要我眼睁睁看你死?不可能,我说什么都不要,我不要。”
凯蒂看着她,扬起一丝浅笑,“塔莉,只能这样了。”
“可是——”
“你以为强尼会随便放弃我?你不是不了解我老公,他的个性和你一模一样,财力也差不多。整整六个月,我看遍了全世界所有专家,传统医疗与非传统医疗我都做了,就连自然疗法也尝试过,甚至跑去找住在雨林的信仰治疗师。我有孩子,为了他们,我愿意不惜一切保有健康,但所有疗法都没用。”
“那我该怎么办?”
凯蒂的笑容仿佛又回到过去,“这才是我的塔莉。我得癌症快死了,你却问你该怎么办。”她大笑。
“不好笑啦。”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塔莉抹去眼泪。虽然嬉笑怒骂,但现实沉沉压在她身上,“凯蒂,就用我们做所有事情的方法吧,携手一起面对。”
塔莉离开病房时很激动,她发出像是抽噎的低低声音,又用一手捂住嘴。
“别憋着。”穆勒齐伯母来到她身边。
“我不能哭出来。”
“我知道。”穆勒齐伯母的声音哽咽沙哑,“只要爱她、陪着她就好,只能这样了。相信我,我哭过、闹过,也和上帝谈过条件,我苦苦哀求医生给她一线希望,然而这些都过去了。比起自己的病,她更担心孩子,尤其是玛拉,她们之前闹得非常僵——唉,你也很清楚,但玛拉现在似乎将自己封闭起来,没有哭也没有夸张的反应,只是整天听音乐。”
她们回到等候室,其他人都不在了。
穆勒齐伯母看看表,“他们应该去餐厅吃饭了,你要一起来吗?”
“不,谢了,我需要透透气。”
穆勒齐伯母点头,“塔莉,真高兴你回来了,我很想念你。”
“我应该听你的劝打电话给她。”
“你现在不是来了吗?这才最重要。”她拍拍塔莉的手臂,转身走开。
塔莉走出医院,愕然发现外面阳光普照,温暖怡人。凯蒂躺在那张小床上等死,而太阳竟然这么灿烂,感觉不太对。她走上街道,戴上深色大墨镜遮住泪汪汪的双眼,以免被路人认出,现在她完全不想被拦下来。
她经过一家咖啡店,刚好有人出来,她听见里面播放着《美国派》:再见,我的人生。
她双腿发软,往下重重跪倒,水泥人行道擦伤了她的膝盖,但她没感觉也不在乎,只顾着放声大哭。她从来没有感觉情绪如此澎湃,仿佛无法一次承受,里头包含恐惧、忧伤、内疚与后悔。
“为什么我没有打电话给她?”她喃喃自问,“对不起,凯蒂。”她听见声音中空洞的绝望,她讨厌自己,现在道歉变得这么容易,却已经太迟了。
她不晓得自己跪在地上多久,她低着头不住啜泣,回想她们共同度过的时光。这里刚好是首都丘很乱的一区,游民随处可见,所以没有人停下来扶她。终于,她感觉眼泪哭干了,于是摇摇晃晃爬起来呆站在街头,感觉仿佛挨了一顿狠揍。那首歌带她回到过去,让她想起太多两人之间的往事。发誓我们永远要做好朋友……
“噢,凯蒂……”
她又哭了起来,只是没那么大声。
她呆愣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直到一家店铺的橱窗展示品吸引了她的目光。
在那家位于街角的店面里,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虽然她之前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找。她请店家包装好礼物,一路奔回凯蒂的病房。
她开门进去时喘得很厉害。
凯蒂疲惫微笑,“我猜猜,你带了摄影人员来。”
“真幽默。”她绕过床边的布帘,“你妈说你和玛拉之间依然有问题。”
“不是你的错。这件事情让她很害怕,而且她不知道其实道歉并不难。”
“我以前也一样。”
“她一直拿你当榜样。”凯蒂闭上双眼,“我累了,塔莉……”
“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凯蒂睁开眼睛,“我需要的东西用钱买不到。”
塔莉努力不受影响,只是将包装精美的礼物递给凯蒂,然后帮她拆开。
里面是一本真皮封面的手工笔记本,塔莉在第一页写上:凯蒂的故事。
凯蒂低头看着空白的纸张许久,一言不发。
“凯蒂?”
“我的写作才华其实没那么出色。”她终于说,“你、强尼和妈都希望我成为作家,但我始终写不出作品,现在太迟了。”
塔莉摸摸好友的手腕,感觉到她是多么病弱枯槁,只要稍微用点力就会留下瘀青。她低声说:“为玛拉和双胞胎写。他们长大以后可以看,他们一定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该写什么?”
塔莉也不知道答案,“写你记得的事情就好。”
凯蒂闭上双眼,仿佛光是思考便耗尽了体力,“谢谢你,塔莉。”
“凯蒂,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凯蒂没有睁开眼睛,但露出浅浅微笑,“我知道。”
凯蒂不记得自己睡着了。前一刻她还在跟塔莉说话,醒来时却独自身在漆黑的病房中,嗅着新鲜花朵与消毒水的气味。
她在这间病房住了这么久,感觉几乎像家一样,有时候,当家人的希望令她无法负担,这个米色小房间里的寂静能给她一些安慰。在这四面空白的墙中,只要没有其他人在,她就可以不必假装坚强。
然而现在她不想待在这里,她想回家睡在老公怀中,而不是看着他睡在病房另一头的床上。
她也想和塔莉坐在皮查克河泥泞的岸上,聊着戴维·卡西迪最新的专辑,一起吃跳跳糖。
回忆引出她的笑容,减轻了让她惊醒的恐惧。
她知道除非有药物帮助,否则无法再度入睡,但她不想吵醒夜班护士。更何况,她就快死了,何必睡觉?
这种阴郁的念头是这几个星期才开始的。确认罹癌的那一天在她心中有如宣战日,接下来几个月她尽了一切努力,也为了病房里的家人微笑以对。
手术——没问题,尽管割掉我的胸部。
放疗——来吧,别客气。
化疗——毒素越多越好。
豆腐汤——好喝,再来一碗。
水晶,冥想,观想,中药。
她全部接受,而且无比热衷。更重要的是,她深信不疑,相信绝对能治愈。
她付出努力却毫无成果,满怀信心却心碎收场。
她叹口气,揉揉眼睛,侧身打开床头灯。强尼早就习惯她时睡时醒的毛病,只是翻个身,低喃道:“你没事吧,老婆?”
“我很好。继续睡。”
他含糊说了一句话,再次翻过身,很快她就听见了低低的鼾声。
凯蒂伸手拿起塔莉送的笔记本,抚着真皮封面与镀金边的纸张。
她知道会很痛苦。拿起笔来写下她的人生,就表示她得回想所有往事,回忆她是怎样的人、曾经想成为怎样的人。回忆将会很痛苦,无论好坏都令她伤心。
但她的孩子可以借此忘记她的病,看见她这个人,他们永远记得却来不及真正了解的人。塔莉说得对,现在她能给孩子最好的礼物,就是让他们知道真正的她是怎样的人。
她翻开笔记本,因为不清楚该从何写起,只好信笔而写。
恐慌总是以相同的方式来袭。首先,我感到胃部上方纠结,接着变成恶心,然后是急促喘息,做再多次深呼吸也无法舒缓。但是让我害怕的原因却每天不同,无法预知什么会让我发作,或许是老公的一个吻,也可能是他后退时眼中徘徊不去的哀伤。有时候我感觉得出来,虽然我还在,但他已经开始哀悼、想念。更让我难过的是,无论我说什么,玛拉都默默听从,我好希望能找回从前针锋相对的争吵,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玛拉,这是我想告诉你的第一件事:那些争吵才是真正的人生。你努力挣脱我女儿的身份,却还不清楚怎么做自己,而我则因为担心而无法放手。这是爱的循环,真希望我在当时就能懂。你外婆说过,有一天你会因叛逆期的行为感到抱歉,而我会比你先知道。我晓得有些话你后悔不该说出口,我也一样,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我希望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
不过这些也只是空言罢了,对吧?我希望能够更深入,所以,请你忍受我年久失修的钝笔,听我说一个故事。这是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的开端是1960年,地点在北部的一个小农村,一片牧草地后方的小丘上坐落着一栋木板屋。不过真正精彩的部分是从1974年开始,天下最酷的女生搬进了对街的房子……